馬青是在八月份帶著她的旅遊團來到了紅珠嶺酒店。她把客人安排在最豪華的將軍樓,而她自己住在了元帥樓,也就是昔年軍閥官邸的舊址上。雖然說“元帥樓”比“將軍樓”名頭似乎要大那麼一點,可元帥樓是那裡最老舊的一幢樓,因爲(wèi)它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雖然屢經(jīng)修繕,但始終有那麼一點年久失修的味道。也因爲(wèi)它靠湖水和森林最近,總帶著種驅(qū)之不去的潮氣和黴味。
所以身爲(wèi)導(dǎo)遊的馬青就只能住這地兒了。沒辦法,正當(dāng)旺季,就連這最不景氣的元帥樓,都只剩下了一個房間。
馬青並不太在意。她還是個新導(dǎo)遊,第一次來到紅珠嶺,對這裡還覺得相當(dāng)好奇。拿了房門進去一看,這間位於二樓的房間,居然十分的寬敞,兩道窗子相對,一邊臨的是紅珠湖,一邊對的是森林,可謂是山景房加湖景房的二合一。傢俱是一色的紅木,雖然有些陳舊磨損,但質(zhì)地和做工都極好,顯然不是流水線上出來的。雖然房間裡有股潮溼的黴味,但這房間的豪華程度完全可以抵消這小小的不足。
馬青扔下她的旅行包,跑到窗口前面。窗口下是紅珠湖,這汪湖水是一種碧沉沉的顏色,綠得有點偏黑了。正對著窗口的,就是紅珠峰,只有這個房間的窗口,是完全正對紅珠峰的,將這個赤紅色的小山巒盡收眼底。這時候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湖水給鍍上了一層金紅色,紅碧相間,美得有些詭異。而那個寸草不生的小山巒,在陽光下,真的就像是一顆閃閃發(fā)光的紅色的珠子。
紅色……馬青盯著那山包看了一會,突然身不由己地打了個冷顫。也許平時,山是赤紅的,偏向一種暗紅色。可是這時候,夕陽下,那座山……顏色紅得特別的古怪,像是……像是從人身體裡流出來的血,還沒有幹似的。
馬青“刷”地一聲把窗簾拉上了。她用力地眨了幾下眼睛,再睜開。也許是她對著太陽和赤紅色的山看得太久的緣故,她現(xiàn)在都還覺得眼前一片血紅,連胸口都覺得一陣陣地?zé)灐?
她決定去洗個澡。
浴室很大,很寬敞,有一隻很大的潔白的浴缸。馬青順手把浴簾給拉了下來,躺在浴缸溫?zé)岬乃e,一面哼著歌,一面按摩著又酸又痛的小腿。她今天領(lǐng)著客人走了一天,累得筋疲力盡,再沒有比洗個熱水澡更痛快的了。
馬青又扯了一把花瓣灑在浴缸裡。她採回來了一種深紅色的花,小小的圓形花瓣,香得出奇。花瓣很香,馬青從來沒聞到過這樣的花香,她甚至有點懷疑這花瓣是用什麼香精浸過了。她擡起手,聞了一聞自己的手臂——就連她身上,也染上了這種花香。
她越泡越不想起來。她把門窗全都關(guān)上了,浴室裡瀰漫著濃濃的水蒸氣。泡久了,馬青也覺得有些頭暈,就想起身把窗給推開。
她還沒動,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有什麼人,跟她一起呆在這間浴室似的。她無法形容那種感覺。她並沒有聽到任何聲音,或者是看到什麼。浴簾把她的視線完全給遮住了,而她開著淋浴的噴頭,嘩嘩的水聲很響亮。
雖然馬青還浸在熱水裡,但這時候,她只覺得一股寒意,自頭頂一直竄到了腳下。她小心地伸出手,去抓在掛在一旁的浴巾。
她突然聽到了“咔嗒”一聲輕響。
這個聲音來自窗戶的方向。
浴缸是靠牆的,而窗戶在浴缸的正對面。拉上的浴簾,和蒸騰的霧氣,擋住了馬青的視線。
馬青輕輕地從浴缸裡站了起來,把浴巾裹在了自己的身上。她抓住了浴簾的一角,猶豫著。
終於,她橫下心,把浴簾向旁邊用力一拉,“刷”地一聲,浴簾都被她從桿子上給扯了下來。
“啊——”馬青的尖叫聲,響徹了整座紅珠嶺。
當(dāng)酒店的經(jīng)理帶著保安趕來的時候,他們得把浴室的門撞破才能進來。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馬青已經(jīng)溺死在淺淺的浴缸裡。她的黑髮,像是海藻一樣,漂浮在浴缸的水面上。一片一片深紅色的花瓣,也浮在水面上,悠悠地晃動著。
她的眼睛,瞪得像兩顆水晶球一樣,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楚是驚駭,還是恐懼。
經(jīng)理看著馬青的屍體。他也在開始發(fā)抖。忽然,一個保安,指著對面的窗戶,張大了嘴,卻叫不出來。
窗戶上蒙著一層水霧。窗戶是從裡面閂上的。
窗玻璃上,有人用手指在上面寫了四個字。潦草的四個大字,已經(jīng)有些模糊不清,因爲(wèi)水蒸氣正在不斷地蒸發(fā)。每個字,都像是在不停地往下滴水。
“帶我回去”。
“聽你說起來,你就像是當(dāng)時也在現(xiàn)場,身臨其境似的。”丹朱說,她的眼神不再飄忽,聲音清晰而銳利。
“我那時候正好在這裡。當(dāng)時現(xiàn)場非常混亂,我確實擠進人羣看到了她的屍體。我至今都忘不了那又恐怖又詭異的場景。”杜潤秋黯然地說,“他們都說,這裡有鬼。我不知道,我該不該相信……”
丹朱盯著他,她的脣邊,又出現(xiàn)了那絲古怪的笑意。“秋哥,這個世界上,當(dāng)然有鬼。你今天晚上不已經(jīng)見著厲鬼乾的好事了?”
杜潤秋瞠目結(jié)舌地盯著她,一時間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正在這時候,只聽到樓梯一陣響,酒店經(jīng)理跑了上來。他只穿著制服,臉色泛白,嘴脣泛紫,對著杜潤秋就叫:“快來,快來!警察找你呢!”
“找我?guī)质颤N?”杜潤秋沒好氣地說。
經(jīng)理是個長相相當(dāng)周正的男人,平常很有點氣度不凡的模樣。但是今天他不但領(lǐng)帶歪了,頭髮也被風(fēng)吹得亂糟糟的,活像個雞窩。杜潤秋想起經(jīng)理平時一臉嚴(yán)肅地訓(xùn)斥手下的員工的樣子,再看看他現(xiàn)在的樣子,忍不住“哈”地笑出了聲,笑得經(jīng)理莫名其妙地瞪著他看。
“你還有心情笑!走啊,走啊,他們等著你呢!”
杜潤秋跟著經(jīng)理走到了元帥樓下面,雖說元帥樓裡面大概沒一盞燈沒打開,杜潤秋仍然覺得有股說不出來的寒意,站在門口居然有些躊躇著不願意進去。經(jīng)理更是遠(yuǎn)遠(yuǎn)地就站住了,對著杜潤秋揮手說:“進去呀!進去呀!在二樓,他們等著呢!”
杜潤秋很不樂意地瞪了他一眼,經(jīng)理站在一棵老松樹下面,整個人都藏在陰影裡。路燈的光照在老松樹上,一道道細(xì)細(xì)的光詭異地鋪在經(jīng)理的臉上,加上他那趕鴨子一樣的手勢,杜潤秋也不再遲疑了,一大步就踏進了元帥樓。
元帥樓的二樓樓梯口站著個穿便裝的警察,一見到杜潤秋就沉下臉惡狠狠地說:“不是說了麼,這裡不能進!”
杜潤秋正沒好氣,一轉(zhuǎn)身就往下走,大聲說:“要不是催命一樣地催著我來,我還不來呢!見他媽的鬼,誰願意呆在這鬧鬼的地方?”
“請等等。”樓梯口上響起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這個聲音倒是很平和甚至是優(yōu)雅的。杜潤秋回頭看了一眼,也是個穿便服的男人,當(dāng)警察的人往往身上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反正一眼就能看出是這行飯的。這男人身材很高,長得不算英俊,但是五官看起來卻讓人有很舒服的感覺,尤其是他的臉上還掛著一抹微笑,這就讓他比旁邊那個臉黑得要吃人的警察要討人喜歡得多了。
杜潤秋聳了一下肩膀,站住了。“好吧,有事快問,我還要回去睡覺!”
“就是你發(fā)現(xiàn)屍體的,對嗎?”男人的臉上仍然掛著微笑,似乎他說的是一個愉快的話題。“你知道,按慣例,我們必須要向你詢問一些問題的,耽擱一下你的時間,沒問題吧?”
杜潤秋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聽這人說得合情合理,也就順著臺階下了。“好好好,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
他走上了樓梯,對著出事的房間那邊瞟了一眼,人來人往熱鬧得緊。那個男人自我介紹道:“我姓譚,譚棟。我是E山這一區(qū)的副局長,現(xiàn)在紅珠嶺的這件案子由我來處理。”
這麼年輕就是副局長,這人很有點本事。杜潤秋不禁有點刮目相看,對著譚棟又多看了兩眼。“杜潤秋,我是個導(dǎo)遊,他們都告訴你了吧。今天帶個團到這裡來住,還以爲(wèi)可以圖個清靜,沒想到遇到這檔子事,也算是倒了八輩子的楣了。”
“是你第一個進去的。你能給我們描述一下當(dāng)時的情況嗎?越詳細(xì)越好。”
杜潤秋卻反問道:“我先問個問題行不行?”
譚棟有點意外,但仍然很好脾氣地回答:“當(dāng)然可以。”
“那個女的是怎麼死的?還有,她不是住那間房的吧?”
這個問題問得譚棟似乎有些不好回答,杜潤秋又補了一句:“如果你告訴我,也許我能告訴你一些線索呢。”
譚棟回答:“她確實不是住那間房的人,她的房間在將軍樓。她本來是跟著旅遊團來旅遊的,應(yīng)該在昨天就離開E山,可她卻一個人來了紅珠嶺。那間房間嘛……原本是一個叫杜欣的女人住的,可是她說二樓太潮,換了三樓的房間,房卡也歸還給了總檯。至於死者的死因……她是溺死的。我似乎用不著隱瞞你,因爲(wèi)你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屍體的人。”
杜潤秋嘿嘿地笑了一下。“我不是看出來的,我是猜的。她肯定是溺死的,這根本不用說。譚局長,你不會不知道這紅珠嶺鬧鬼的事吧?難道幾年前這元帥樓在浴缸裡淹死了個女導(dǎo)遊的事,你不清楚?我們行內(nèi)這事情可是傳得人盡皆知的,沒道理你反而不知道呀?”他盯著譚棟變得有些僵硬的臉,又說,“你是知道的吧,譚局長。那年那案件還沒破,現(xiàn)在又來了,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譚棟臉上又掛上了笑。“我確實覺得很奇怪。那,你覺得呢?”
“紅珠嶺鬧鬼啊!”杜潤秋大聲地說,“這還用說,鬧鬼死人不是什麼怪事啊,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他的聲音很大,整個二樓都在迴響。那些在忙活的警察和法醫(yī)一個個地都回過頭,像是看怪物一樣地看他。杜潤秋卻不以爲(wèi)意,他根本就不是個在乎別人想法的人——只要對方不是女人,不是美女,他壓根就不管。
譚棟依然保持微笑,杜潤秋對他的涵養(yǎng)功夫很有點佩服。“這話,可別隨便說。這世上哪有鬼呢?”
“我也不相信世上有鬼。”杜潤秋聳了聳肩膀,“但是紅珠嶺確實很邪,如果不邪,這元帥樓怎麼會總是死人?”
“你知其一,不知其二吧。”那個一見杜潤秋上樓就橫眉豎眼的警察,很是不屑地湊了過來。“你說鬧鬼,你知不知道鬧的是什麼鬼?”
“屈淵,你別胡說。”譚棟低聲地阻止,屈淵卻說:“譚局,這又什麼不能說的,這裡的人都知道,一傳十,十傳百,早不知道傳成了什麼樣。原來的版本是什麼樣的,確實是——鬼才知道!我們只是當(dāng)笑話說,又不是認(rèn)真的!”
杜潤秋也不管人家的態(tài)度是什麼樣,連聲地問:“什麼鬼?什麼鬼?”
屈淵見譚棟沒有再阻止的意思,就冷笑了一聲,說:“你常常跑E山,居然這個都不知道。”
杜潤秋一攤手,說:“我不知道,所以要不恥下問啊!”
屈淵被他刺了一記,臉上發(fā)紅,知道鬥嘴不是他的對手,也就決定知難而退。“知道紅珠嶺以前是誰住的地方嗎?”
“這當(dāng)然知道!”杜潤秋說,“不就是那個大軍閥嘛!他以前把別墅設(shè)在這裡,就是這個元帥樓!那年頭的人,都非常講究風(fēng)水,這紅珠嶺有道家佛家的兩個傳說,都吹得很玄乎,說是哪個菩薩的念珠落下來變的啊,所以那個軍閥選了這裡作他避暑的別墅。後來,他失敗逃走的時候,這別墅卻留下來了,後來才翻修成了賓館。”
“沒錯,但是這中間卻還有一點別的說法。”屈淵說。他長得週週正正,只是兩道眉毛不生氣也有點豎著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爲(wèi)他隨時都會和人吵架。不過,這時候他的眼睛裡也露出了一點迷惑的神色。“這附近的居民流傳著一種說法……說……”
杜潤秋見他吞吞吐吐的,忍不住催促道:“什麼說法?你快說呀,這不是急死人啊。”
譚棟一直在旁邊聽著,這時候,不急不徐地說:“這種說法是,那個軍閥,在匆匆逃走的時候,扔下了他的小妾。他帶著自己的妻子走了,但是卻把一個他不重視的女人扔在了這裡。那個女人那時就纏綿病榻,不久就死在了……”他伸手畫了一個圓圈,“就在當(dāng)年的這座樓裡面。這個說法還說得很有些細(xì)節(jié),據(jù)說她臨終的時候,一直看著窗外的湖泊,嘴裡一直念著她遠(yuǎn)方家鄉(xiāng)的那個美麗的湖泊。”
杜潤秋看著他在空氣裡畫的這個圓圈,眼光卻無意識地飄到了203號房。就在這座樓裡面?那麼,是哪一個房間?臨死的時候一直看著窗外的湖……這裡唯一的湖,不就是紅珠湖嗎?203號房間,不就正對著紅珠湖嗎?
杜潤秋又聳了聳肩膀,似乎想把無形裡壓在自己肩上的那種無法形容的寒氣給甩走。“然後呢?”
屈淵瞪了他一眼,眉毛也豎得更高了。“然後,哪裡還有什麼然後?”
杜潤秋突然張大了嘴。“帶我回去!”
譚棟跟屈淵同時變了臉色。譚棟相當(dāng)謹(jǐn)慎地問:“你……也知道這個?看來,上次那樁命案流傳很廣啊……那個叫馬青的女導(dǎo)遊死在浴缸的時候,據(jù)說窗玻璃上就寫著這幾個字……我一直對此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畢竟,我沒有親眼目擊到那幾個水蒸汽上的字……”
“不不不不不!”杜潤秋一疊聲地說,“我不是說上次那件事!我說的是今天晚上發(fā)生的事!那個……帶我回去,帶我回去,我也看到了!就在窗玻璃上,我看的時候字都有些模糊了,水不停地往下滴,如果我再晚看到兩分鐘,那四個字一定就看不到了!”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很滿意地看到譚棟和屈淵都無比震驚地盯著自己看。又看到屈淵似乎想問什麼,杜潤秋立即說:“哎,我沒說謊,我絕對沒說謊。還有一個人,他跟我一起看到的,你們可以去問他!我百分之百,千分之千地可以保證,那四個字是真的寫在窗玻璃上面的!”
“……你進去的時候,窗戶是從裡面閂上的,而你是把玻璃打破把窗閂拉開才進去的,我說得對嗎?”譚棟聲音低沉地問道。
杜潤秋點點頭。“我知道你想問我什麼,推理小說我也常常看。我可以保證窗戶是閂著的,而且,門也是從裡面閂著的,這就是所謂的密室。你可以去問經(jīng)理他們,是我先進去把門打開,才讓他們進來的。”
“可是……”屈淵遲遲疑疑地說,他滿眼都是疑惑,甚至有一絲絲的恐懼。“如果在全是霧的玻璃上寫字,不管房間裡面的溫度有多高,那字也不可能幾個小時都不散……一直到你們進來……這不可能……”
杜潤秋說:“也許是她臨死之前寫的。也許就在她大叫的時候……”
“不。”譚棟有些唐突地打斷了他,聲音有些僵硬。“這絕不可能。”
杜潤秋瞪圓了眼睛。“爲(wèi)什麼?”
譚棟笑了,這次他連笑容都是僵硬的。“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你要保密,否則恐怕會引起恐慌。因爲(wèi)死者已經(jīng)死了六個小時以上了——換而言之,你們絕對不可能聽到她的呼救聲!因爲(wèi)早在午夜之前,她就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
杜潤秋睜大了眼睛。他的眼光,有些茫然地落在了紅珠嶺深不可測的黑暗裡。一陣涼颼颼的感覺,迅速地爬上了他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