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挽河的靈魂在新生的世界飄蕩了好一會兒, 才等到了無舟。幾乎是一看見這個男人,徐挽河就嚇了一跳:無論如何,在此之前, 無舟的靈魂氣息還是清澈干凈的, 不然他也不可能附身那位大天使沒有被發現。但他現在可謂是慘不忍睹, 整個人的靈魂都已經被染黑了, 乍一眼看過去, 就像是污泥怪一樣,散發著惡臭。
徐挽河愣住了:“你……還好嗎?”
無舟動了動,徐挽河猜測他應該是笑了一下, 聲音沙啞:“還好,和那位地獄君主聊了一會兒天, 然后他放我走了。”
“……”徐挽河簡直不知道無舟是怎么說服路西法放走他的, 原本, 作為凡人的靈魂,就是不可能壓制住一個天使的意志, 徐挽河不知道無舟是怎么做到的,但可以肯定,他絕對用了不怎么光明的手段。推己及人,原本自己好好的在天堂當著天國副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被無舟坑得只能天天和妖魔鬼怪為伍——
無舟直接被撕成幾團都不會讓人奇怪。
猜到了徐挽河的想法, 無舟解釋了一下:“他的確沒有為難我, 就是問了一下, 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然后感嘆了一下……”無舟模仿了一下路西法的語氣:“‘還能追逐觸碰自己喜歡的人,這是多么令人羨慕的事情啊’, 然后他就放我走了。”
沒有為難,但是也沒有幫忙拔除無舟身上被黑暗腐蝕的部分,但以他的身份而言,這已經是難言的寬恕了。
“他沒有生氣?”
“沒有。”無舟停頓了一下,“也許對那位大天使而言,身在天堂,也在日日承受著地獄的灼燒吧。”他的話語里很有深意,徐挽河情不自禁地順著他的話往下思索,但想了幾秒鐘之后,他又覺得這很無聊。
這和他有一毛錢的關系嗎?
沒有,真沒有。
“現在怎么辦?”
“我還要布置一些東西,你先下去偽裝成穿越者吧。”無舟大概是狀態真的很糟糕,他說完了這么一番話,就匆匆地離開了,獨留徐挽河一個人留在原地。他在天空中停頓了良久,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輕飄飄的一句話,下去偽裝成穿越者。
這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事情嘛!無舟就沒聽說過一句話叫做近鄉情怯嗎?煩煩煩,躁動躁動躁動,徐挽河像是一個毛球一樣,在原地將自己整個人都團成一團,他覺得自己應該高興,應該喜悅,畢竟是多年的夙愿終于成真……
徐挽河卻不知道自己的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想來想去,這種情感都不能稱之為喜悅,更貼切的說法是,心中的一塊大石頭被挖走了,然而空洞留在原地,任憑冷風和雨雪吹過。
……好在,現在無舟還委托了徐挽河一些事情,不然的話,他恐怕能獨自一個人在這天空之上,坐到海枯石爛。至于身份……至少他原本的身份是不能用了,也就是說,最適合他的身份應當是——
“宿主選擇身份·國師師浣溪,傳送即將開始……”
徐挽河抬起頭,看了一眼天空,太陽閃耀,浮云漂泊,既熟悉又陌生,這樣的風景萬古未曾變過。
……
徐挽河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熟悉的風景讓他一陣陣的恍惚,一時之間分不清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他緩慢地從蒲團上站起來,猶如鴉羽一樣的盤卷長發也徐徐被拉扯而起,空蕩蕩的大殿中,只有徐挽河一個人。
他慢慢地走出來,走到房間里的一扇銅鏡面前。
鏡子里的男人,容貌俊秀,膚色雪白,睫毛很長,這讓他看起來總有一種讓人憐愛的憂愁感。繁瑣華美的長袍拖地而動,但與此同時,偏偏又有一種這個男人風輕云淡,時刻都可能化蝶而走的錯覺。徐挽河定定地看著銅鏡中的男人,鏡子里的人也在注視著徐挽河。
一眉一畫,認真無比。
像是那個人,可最終也是不同的。那個人終究沒有這么風輕云淡的氣質,這種氣質是屬于徐挽河的。但是這么有個人標識的東西,作為一個扮演者,是不合格的。
徐挽河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氣息。
再度往鏡子里看去,鏡子里的人已經沒有了那一點人的味道,像是高山上的積雪,雪里的紅梅,淡漠而無情,非人一樣的美麗動人,宛如高高在上的神明。
這下,眼前這個人最終和徐挽河記憶里的那位徹底重合了。
非常非常像,以至于徐挽河在銅鏡前面停留良久,直到有仆人進來:“國師大人,陛下有請。”
徐挽河一驚,這才反應過來。他模仿著國師應當具有的口味,冷淡,讓人聽不出情緒,偏偏又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天真:“我這就動身,麻煩帶路了。”
仆人恭敬地點頭,徐挽河跟在他身后,兩人一路穿過亭臺樓閣,每一步都讓徐挽河覺得恍惚,好在他目前的身份崇高無比,也沒有哪個膽大妄為的家伙敢于抬頭看一眼他們國師臉上到底是個什么表情。很快,兩人就已經來到了問心閣。
這個世界是一個中|國古代風情的世界,但同時也是一個妖魔亂舞的世界,既然有了妖魔鬼怪,自然也有神靈天將,對于對付這些妖怪們,自然是貴精不貴多,而一國之師,自然就是專門來處理這些妖魔鬼怪,維持一國之和平。身份地位自然很高。
師浣溪就是這個小國家的現任國師。
他拜師仙都御景山,學藝十六年后下山,以風姿出眾和手段強硬著稱。
問心閣里,已經有了十幾個少年,最大的有十五六歲,最小的尚在襁褓中。端坐在中央的男人穿著一身明黃色龍袍,面容蒼老,見到徐挽河進來,殷勤地說:“勞煩國師下山。”
“無妨。”
這個小小的國家,其實國土并不大。類似的小國度還有十幾個,規矩對比于徐挽河曾經經歷過的一些中央集權的國家而言,并不算特別嚴格。皇上很自來熟地拉過徐挽河,介紹道:“這些是小兒,這位是太子——”
他指著一個面色土黃,眼神唯唯諾諾的孩子說道。
徐挽河順口阿諛了一句:“太子殿下天庭額寬,地閣豐圓,端嚴有威,額骨神氣,自然是有福之人。”
這一句的明顯的假話,自然是徐挽河幾千年的世界流浪的生活學會的,話語挑順耳的聽。他也早已經習慣了對方笑呵呵地也不會當真的情況了。沒想到,皇帝竟然喜出望外,笑的合不攏嘴:“真的是太好了。”
徐挽河默默地在心中糾正他——作為一國之君,你起碼也得用“吾甚幸焉”這樣文縐縐的句子啊。一句太好了,也實在是樸實的過分了吧。但也正是這樣的一個句子,讓徐挽河心生歡喜,原本忐忑而飄忽的心突然就沉靜了下來。
是啊,這就是他的家鄉。
不夠清高冷酷,也沒有什么復雜的人和事情。小到恩和怨都能夠一只手掬起,像是掬起一卷清風,一聲月光。也許正是由衷而生的喜悅,讓徐挽河臉上露出了很淡的微笑。
一個清脆明亮的少年聲音突兀地插進來,帶著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倔強,直愣愣地說:“國師你笑起來真好看,為什么不多笑笑呢?”
因為笑起來人設就崩了啊。
聲音從徐挽河身后傳來,徐挽河下意識地轉過頭,身后正在健步跑過來的少年,有著一雙明亮如晨星的眸子,他生的極好,像是將這一屋子里的靈氣全部都被這個少年占去了。天下有風流七分,少年獨占六分。他自己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有多耀眼,頗為自得地笑了一下,要多騷包就有多騷包,如同一朵活潑的陽光。
他落落大方地又對徐挽河補充了一句:“國師住在那么冷清的高山上,連人都養的冷了。像你這樣的人,就應該多笑一笑。”
偏偏他越是這樣說,徐挽河就是一句話都笑不出來。
——被這個家伙教做人,真的就讓人覺得微妙。
“六子,休得對國師無禮。”皇帝叱呵道,但一轉眼,又對徐挽河溫和地道歉道,“小六性格跳脫,多有無禮,請多包涵。”
徐挽河看著他臉上的皺紋,和細細弱弱的氣勢,心底一酸。但臉上仍舊保持著那種淡然的神色,回答道:“無妨。”
這位六皇子又被逮著訓了好幾句,他本來就是沒個著落的性格,這樣的訓話已經不知道聽了幾百遍,什么作用也沒有,當下,又笑嘻嘻沒個正形地滾進他父皇的懷里,拱來拱去。他長得俊俏,說的話甜的像是蜜一樣,哄得皇帝龍顏大悅。
徐挽河靜默無言地看著兩個人,半晌,他突然問道:“這位皇子可有大名?”
按照這個地方的習俗,越是長得標志的人,就要越晚起名,不然閻王爺看小姑娘小伙子漂亮,就勾去暖床了。沒有名字就不能勾走性命。徐挽河估計現在他還沒有大名,不然也不會六子六子的喊了。
皇上搖了搖頭:“不曾,不過禮部提供了一些吉利的名字,還請國師點選。”
他說完,就遞來了一個竹簡。
徐挽河一抖,竹簡就在他手心乖服地展開。而上面的第一個名字,一筆一劃,都是熟悉的字眼,上面寫著:六皇子,徐挽河。
是啊,這個性格跳脫的孩子,就是這個世界的,這個時間線里的徐挽河。
回到過去的時間里,遇到過去的“自己”,這樣的經歷對于大多數人而言,都是十分新奇的。徐挽河嘆了一口氣,他說:“這個名字不太好,恐怕成年之后,會有流離失所之災。所以……”
所以還是不要取這個名字了。
徐挽河抬起頭,就看見六皇子睜著眼睛看著他,他的瞳孔清澈,仿佛水波蕩漾。片刻之后,他又甜甜地笑起來:“那你說,我叫什么名字好——我都聽你的。”
徐挽河伸出手,周圍就有小太監即時的奉上筆墨。他提起兔毫,筆尖在硯上撇了撇,徐挽河的字在經歷了這么多年的流浪后,和他當年的已經不大一樣,但仍舊是端莊娟秀,筆畫分明:
徐離俗。
一心離俗,二氣調和寶。
清凈聚三光,四時花、五方運造。
——斷除六欲,不使七情牽。
徐挽河剛剛寫完,就聽見這個少年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了聲。他樂不可支,像是見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之一。他笑道:“國師,你這可是取錯了名字,這方圓宇宙之中,你可是找不到比我更俗的人了。七情六欲,貪嗔癡狂,我可是五毒俱全呢。”
徐挽河放下了筆,抬起頭看他。
這樣的事情他怎么會不懂呢?因為他本人就是這個人啊,他就是那個七情六欲,貪嗔癡狂,五毒俱全的那個人。因此滿身傷,幾世落寞,全是他自找的。也許是徐挽河的目光太過復雜,六皇子慢慢地收斂了臉上的表情,那些輕浮和跳脫都漸漸地消失不見。
他動了動唇,似乎是想說什么,但最后也只是含糊的嗯了一聲:“國師給我選了名字,所謂名命相連,國師大人要記得,從今天開始,你也給我選了命。”
徐離俗認真地說,像是下一秒他就會宣稱,從此以后,他要對徐挽河負責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