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這個社會里每個人的權利義務是對等的,母親收獲了得錢的權利,需要履行的義務是不再過多過問路璐的工作和感情生活。
“過多”這個詞,在法律的角度上,法官是有自由裁量權的,即是沒把話說死。于是路同舟偶爾也會問問的,但律師這個工作專業性很強,路璐說兩三句專業術語立馬將她唬住了。感情問題糊弄起來難一些,好在兩人不住在一塊,耳朵忍受忍受就過去了。
路璐對路同舟的言聽計從更多出于于理上。
在做律師之前,路璐從事過公司前臺、協會秘書、保險員和律所行政四份工作。父親虞桑梓在她還是保險員時,跟路同舟提出了離婚。
路同舟是這么告訴路璐的,她爸爸主動開的口。事實情況無法考證,因虞桑梓只在某一天路璐下班到家時,跟她說:“爸爸明天走了。”
他沒說他要去哪,路璐還以為他去外地演出,或者去哪接受培訓。
于是隨意地“嗯”了一聲:“爸,你路上注意安全。”
路璐敲破腦殼也想不起虞桑梓當時的表情了,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平淡如常。路同舟做了晚飯,鐵板煎牛排,一人一塊,配菜是煎雞蛋、無花果和糖漬小蘿卜,還做了一大盤凱撒沙拉和濃稠的羅宋湯。
在路同舟的帶領下,路璐家一向吃得很講究,講究到體會不了分別時的儀式感。
路同舟十七歲時就在百貨商店里做售貨員,后來換過幾份工作,但從事的都是便利店、大型超市貨物整理員、收銀員之類的職業,經她手的是平凡人的平庸的柴米油鹽,而她卻活得相當精致。
雖然窘于生活條件限制,路同舟承擔不了昂貴的護膚品和醫美開銷,并非保養的如剝了殼的雞蛋。但她身上有種別樣嬌艷的魅力,五塊錢的陶瓷茶具,也能喝出五百塊的下午茶感覺。
也許是在吃上面從來不省,氣色姣好,加上江南女子多膚白,就算她穿著廉價的旗袍,頭發盤得粗粗糙糙,在她刻意挺直的脊背上,眉眼的皺紋間仍撲閃著令人側目的美麗。
她是一個向世俗爭強好勝的女人,跟虞桑梓離婚后,中年獨居,腰仍沒彎過半厘。
路璐沒搞明白過像路同舟這種口袋里只剩五十塊錢了,也會盛裝打扮,到進口商店里買一百塊一盒的巧克力的女人,怎么會嫁給清貧的虞桑梓的。
虞桑梓是樂團里拉小提琴的,生性風流,留著一頭別具藝術感的中長發,身姿矯健,氣質逼人。他這個人對萬事萬物有種鈍感,從不大喜大悲,即便天塌下來也會帶著三分悲情和冷漠。
路璐的奶奶,虞桑梓的母親去世時,虞桑梓在葬禮上深情地拉了一曲奔放的《上海灘》,鬼知道這首曲子在那樣的場合下代表了什么意義,親友們震驚不已,并分外尷尬。
有時路璐覺得虞桑梓就是《局外人》里的莫爾索,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平靜的絕望和濃情的眷戀。
那么,這樣的虞桑梓當初為什么會娶虛榮膚淺的路同舟呢,他身上和她身上的哪點能產生化學反應?湊合了這么多年,人過中年,又不愿湊合了吧。
每每想到這些亂七八糟的家事,路璐就莫名的覺得母親有點可憐,她愿意答應路同舟不太說得過去的索錢要求,更多是出于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惺惺相惜。
那么問題來了,想再多有什么用呢,眼下急需去“搞錢”。
難道真跟邱斌“一起干”?天塌下來都不可能。
怎么辦?
一籌莫展之際,情急之下,她想到了顧問合同快到期的一家顧問單位。去年她幫這家單位處理了一起原材料采購糾紛,得到的律師費足夠小半年的生活開銷,不過那起案子過后,他們幾乎沒再麻煩過她,難不成是看不上她的專業能力,打算冷淡處理,合同到期后直接換人。
路璐打了個激靈,也許是得到了父親的遺傳,她的社恐癥雖算不上嚴重,但也沒有活絡社交的情商。
“財神爺還是時不時要去上供的”,有的律師喜歡掛在嘴邊的玩笑話,如今想來真是金玉良言。說干就干,中午簡單吃了盒飯,她就出門去聯絡感情了,邱斌目睹她踩著高跟鞋,光彩照人地出了所,翻了翻手中的卷宗,有種一言難盡的滋味。
他是北方人,在滬上一所政法大學畢業后,和振律所的合伙人談妥待遇保障,最后決定留下來做律師,而那段時間里,他同時通過了兩個省份的公務員考試。
但這種相對穩定的工作對他來說沒有吸引力,他從小愛看武俠劇和名人游記,男人當行走四方,看盡世界繁華。再者說了,公務員考試也是跟同學一起考著玩的,權當到這兩個地方旅游消遣,沒必要在太容易得到的東西上面束縛自己的能力。
于是跟路璐先在振律所做行政,而后拼了半條命通過司法考試,好不容易才能留下來做律師不同,掌握俄語、西班牙語、英語三門外語的邱斌一進所便是寵兒。
而路璐所認為的“八卦”實則是他細致入微的關心,謙謙君子,當溫潤如玉。
沒人能在夏花絢爛的江南拒絕一份驚鴻一瞥的感情。
路璐搬進來那天,天氣同樣特別熱,大中午的,樓底下清零哐當,邱檳正躺在沙發椅上休息,聽到聲音,便出來查看。
巧克力色的昏黃樓梯的盡頭,一抹消瘦的身影搖曳著小橋船櫓般的風情,在昏暗的光線里蕩漾起粼粼的光。
他深深地記得,那天她穿著紅底白花的碎花洋裙,赤腳穿一雙黑色涼鞋,頭發用黑色的抓夾束在腦后,一縷發絲垂落在耳邊。一雙像削了皮的甘蔗般的胳膊在半空中溫柔地揮舞,指揮著搬家公司來來往往。
她笑起來是如此自然明媚,溫柔嬌弱,像江南的春水,叮叮咚咚的,從屋檐滴下,敲打著他苦悶的心悸。
他這個異鄉來的年輕人,還沒扎實站穩腳跟,愛情并不在這幾年的規劃日程里,但暖風吹過來,她的裙擺像風琴擺動,可愛情這事,不是你規劃了就有,不規劃就不會來的。
哎,之前在所里怎么沒仔細注意過她呢,不過律師是自由職業,振律所又是大所,新律師與新律師沒碰過面也不稀奇。
咦,他嗅出了緣分的氣味。
然而“緣”是有緣的,“份”就有些難講了,那天他以同事的身份邀請她上來喝杯茶,休息一下,但路璐婉拒了。
她笑著說:“改天再過來拜訪。”
卻再沒“改天”,她總是匆匆地回來,匆匆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