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謙所點的十幾個人都是平素罪大惡極甚至負有血案的,除了一個推官,其余都是順天府的差役,本來他欽差只負責查清事實真相,按理說怎么處置還得先通報了朝廷再說。
不過徐謙卻有自己的打算,他雖然身在官場,官場的規矩,他卻不能去遵守。他現在面對的是一群混了幾十年的老油條,徐謙若是按著他們的規矩來辦事,只怕還沒開始,徐謙就已經輸了。
既然如此,那么就按徐謙的套路來出牌,徐謙咬住的是民怨,也就是說,這是事急從權,既然是從權,以往的規矩就都可以統統拋到一邊。
十幾個人統統被拉到了衙門外頭,幾十個校尉將他們按倒在地,又有專門的劊子手提著大刀出來,外頭圍觀的百姓紛紛退避三舍,不敢過份靠近。
緊接著,徐寒出來,收拿文告,道:“順天府上下殘害百姓,令人發指,今翰林侍讀徐謙,奉欽命處置該案事宜,其中有情節極為嚴重者就地斬首,以儆效尤!”
“殺!”
在一片哀嚎聲中,十幾個人頭落地,血濺當場!
所有人驚呆了,鴉雀無聲,而在順天府里頭,其他涉事官差人等,亦是聽到了外頭清亮的喊殺聲,聽到了怒罵和求饒聲,可是突然間,整個世界仿佛靜寂了下來,落針可聞。
被關押在一處廳子里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冷戰,牙關咯咯作響。
他們意識到。自己所面臨的問題似乎已經不再是有罪無罪,而在于生死攸關。
就如郭楷。郭楷現在雖然被拘押在這里,但是他心里并不服氣,他覺得事情還有翻盤的可能,徐謙就算是欽差,可是欽差又怎么樣?案子最終還是要由大理寺去核實,而大理寺可不是他徐謙所能控制的,到了大理寺時再翻供也就是了。
誰知道徐謙竟然這樣的狠,雖然刀還沒有架到他郭楷的頭上。可是郭楷卻知道,姓徐的這是擺明著不死不休了。
他正亂七八糟地想著,卻發現一起關押在這里的一個司吏突然猛地站了起來,他滿是恐懼,像是瘋了般,口里大叫:“我……我不想死,我……我要檢舉……”他的臉色陰森恐怖。居然是紅著眼看著郭楷,道:“我要檢舉今年火耗的一筆帳,我……我要見欽差。”
火耗……郭楷頓時慌了。
他是順天府府尹,其實職責和一般的知府差不多,其中征稅也是重中之重,而火耗則是在征收稅賦過程中因為要將碎銀、銅錢融為元寶、銅錠的一個損耗。在這個過程中,碎銀、銅錢因為往往不純,所以提煉去除雜質之后,原先的一千兩就可能會變成九百五十五兩,天下的地方官員。大多靠的就是這個掙錢,因為朝廷是允許有火耗的。于是問題又出現了,火耗的損失不能讓朝廷虧本,朝廷要一千兩銀子,那就必須上繳一千兩,那么這里頭的耗損從哪里來?
于是,火耗錢就出現了,成了一個專門的稅,而這個稅并不在朝廷的征收范圍之內,而是各地私下的一個稅收,這個稅收最可怕的問題之處就在于,稅收上了,按道理是消失不見的,因為補到了損耗里去了,其實不然,因為大家憑著這火耗錢,早就養得肥頭大耳,因為火耗錢是沒有定數的,既然沒有定數,就全憑官員說了算,明初的時候,火耗錢往往是每兩銀子零點四錢,也就是說,朝廷要你征收你一兩銀子,你不能只負一兩,得多加零點四錢。可是到了如今,沒了太祖皇帝那個妖孽,官員們的膽子早已一再突破自己的下限,好點的地方,一般都是收二三錢的火耗,若是遇到狠的,便是四錢、五錢,甚至七八錢的也有。
這東西讓人想想都覺得不寒而栗,明明是一兩銀子的稅,給朝廷的是一兩,而本地官員就可以額外征收四五錢銀子,幾乎全部落入了自己的腰包。
而方才那司吏負責的就是記賬,記的就是火耗的帳,而令郭楷不安的是,他在火耗里還做了手腳,順天府是天子腳下,他自然不敢明目張膽,所以火耗銀只收了三錢,可是郭楷覺得少,道理還是同樣,因為是天子腳下,所以他這府尹要打點的人太多,靠這三錢的火耗怎么活命?于是他便在這個基礎上,在熔煉庫銀的時候做了手腳,這有點涉及到了后世的化學知識,無非就是在銀子里增加點錫之類。
火耗可以容忍,可是在庫銀里參雜雜質是朝廷絕不能容忍的,郭楷敢這么做,確實是因為他上頭有人,戶部那邊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是現在有人舉報出來,郭楷差點沒暈過去。
這東西是有連鎖反應的,司吏出去之后,接著就沒有了動靜,一直都沒有被押回來,這不但讓郭楷感到不安,讓其他人的心思也活絡起來,在有性命之憂的情況之下,大家各懷鬼胎,心里都在琢磨,是不是那司吏檢舉之后所以從輕發落?這時代沒什么污點證人的說法,不過也沒有‘抗拒從嚴,回家過年;坦白從寬,牢底坐穿’這樣的說法,終于,又有人站了出來,他們算是明白了,姓徐的欽差未必看得上他們這些小魚小蝦,眼下反咬郭楷,似乎還來得及,這時站起來的不再是司吏,而是郭楷的一個同僚,乃是順天府的推官,事到如今,前程什么的都已經不重要了,大不了去南京養老罷了,總比丟了性命的好,這推官也跟著大叫起來:“我要見欽差……”
郭楷此時已是冷汗直流,他突然意識到不太妙了,因為這個推官知道自己的事更是不少。
再接著,一個又一個人站出來,紛紛去見了欽差,郭楷更顯得孤獨起來,他坐在這里,孤零零地回想著自己上任之后的種種事跡,有哪些是別人知道,又有哪些別人不知道的,被人知道的怕是瞞不住,怕就怕別人有添油加醋的可能,正在這不安之中,他已發現外頭的天色已經黑了,而這時,有人掌燈推開了門,道:“郭大人,欽差大人請你過去。”
這個請字,讓郭楷有點受寵若驚,同時心里不由想:“莫非徐謙拿住了我的把柄卻并不愿拿出來,只是希望讓我乖乖就范?哼,若是如此,倒也正好有了喘息之機,一切的帳等過了這件事之后再說。”
他失魂落魄地到了久違的正堂,剛剛進去,驚堂木便拍響:“罪臣郭楷,還不跪下說話,來人,將他的烏紗摘了!”
郭楷呆住了,聽到跪下二字他就知道不妙,他也是朝廷命官,就算徐謙是欽差,可是無論資歷還是品級都比徐謙高得多,就算是審他,那也該是坐下說話才是,只是現在用了跪下這個詞,一方面證明了徐謙的囂張,另一方面,顯然人家已經不打算跟他客氣,也不愿意以后再跟他打交道,這意味著什么?意味人家做好了今夜之后,二人再不可能有交集的打算。如果郭楷依舊為官,又怎么可能沒有交集?郭楷依舊是人,同在京師,誰能保證沒有再見的可能?唯一的可能就是徐謙想讓他做鬼,人鬼殊途,永世不會有任何接觸!
想到這些,郭楷不禁打了個寒磣,已有兩個校尉一左一右夾上來,其中一個猛踩他的后腿,令他身形不穩,直挺挺地跪倒,而小腿和膝蓋火辣辣的痛楚傳來,他悶哼一聲,頭上的烏紗已被人摘取了去。
郭楷抬頭,看到了燭光下的徐謙,徐謙依舊還是那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只是那雙眼眸在燭火跳躍下顯得尤為可怕,徐謙冷漠地看著他,隨即微微一笑,道:“事到如今,大人還有什么要說的?”
郭楷頓時陷入天人交戰里,對方的態度顯然已經有斬草除根的打算,既然和解不成,那么也唯有硬扛到底了,他終究還是朝廷命官,是三品大員,不是任人宰割之輩,想到這里,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冷冷地道:“徐侍讀依舊還是好大的架子。”
徐謙朝身邊的幾個校尉努努嘴,示意他們出去,這幾個校尉遲疑了一下,徐謙磕了磕桌子,淡淡地道:“不必怕,他一個罪官,還能如何?你們出去,臨走前,我想和這位郭大人閑聊幾句。”
校尉們這才退了出去,并且關上了門。
燭光跳躍,映照著徐謙的臉色帶著幾分紅暈,而郭楷依舊跪著,他抬起頭,心里卻在琢磨徐謙方才的一番話,臨走前……什么臨走前?,是誰要走?這是什么意思?莫非徐謙膽大包天,說送自己上路不成?哼,就算我罪惡滔天,也輪不到他來處置吧,他到底打的什么如意算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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