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昌死了,其實怕也只有到死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他一個巡按,真正的敵人不只是一個徐謙,一個巡撫,也絕不可能能整死他,身為欽差,誰敢動他分毫。
他之所以到這個下場,是因為他螳螂擋車,錯誤的以為自己不過是暗中整治一個撫臺,哪里會想到,他的對手,是整個浙江上下的官僚體系,同時還有浙江的豪紳,還有浙江士民。
這些人,早已成為鐵板一塊,在利益的結合之下,團結在了一起,上到巡撫,下到鄉間一個最淳樸的百姓,如今也已成了利益聯合體,維護徐謙,就是維護大士紳的利益,也是維護大商賈的利益,與此同時,也有千千萬萬個尋常百姓的根本利益。
正是所有人從徐謙手里得到了切實的好處,并且希望這個好處不會被人奪走,商賈寄望于寧波織造局和如意坊,大士紳們寄望于錢糧局的工程和他們生絲買賣,小地主和尋常百姓則對新稅制彈冠相慶。就算是這些大大小小的官僚,也希望從中能分一杯羹,因為他們預感到,跟著這位新任撫臺,一個偌大的政績活生生的擺在眼前。
周昌的錯誤就在于,他壓根就考慮過別人的感受,實在過于一廂情愿,也正是這一廂情愿,徹底的將他的利益和整個浙江數百萬人的利益放到了對立面,因此,士紳們坑他,他的親信背叛他,官僚們對他這巡按被人整治而無動于衷,百姓們恨不得吃他的肉,寢他的皮。
收拾掉周昌,這就意味著,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之內,徐謙在浙江,權利達到了高峰,再不會有人對他指手畫腳,也絕不會有人敢于忤逆他的心思,一個符合了所有利益,并且得到了士農工商們極大期望的人,只要此時天子不下旨將他調離,在這里,徐謙一言九鼎!
徐謙咳嗽一聲,隨即道:“今日的事,也就到這里了,諸位,近來新稅制實施倒還順利,不過本官發現有些問題,趁著大家都在,就索性說說吧。在杭州府,本官聽說有差役在鄉間與人勾結,竟是將桑田報為糧田,這事兒,是錢塘縣一個生員報上來的,不知杭州府處理了嗎?”
這件事汪知府是知道的,既然報了上來,汪知府本來是打算直接改回去也就是了,這其實不算什么大事,可是現在撫臺突然過問,問題顯然嚴重了多,現在撫臺大人三天兩頭提的就是新稅和工程,可見這兩樣乃是撫臺大人的重中之重,萬萬不得出差錯,汪知府心里已經打好了主意,那兩個與人合謀改桑為糧的差役,怕是要從重處置了,就算是打死,都算是輕的。往后若是再出這等差錯,撫臺大人動了怒,可是找自己算賬的。
他連忙道:“大人,事情查清楚了,是一個姓王和一個姓趙的差役主動去尋人索賄,下官已經打算重懲,往后絕不會有發生這樣的事。”
徐謙頜首點頭,笑道:“這便好,你看,全天下十八行省,唯獨咱們浙江采取的是新稅制,此舉,少不得引起天下人側目,不知其他各省在看著咱們,就是朝廷也在看著你我,出了差錯,善舉反而成了亂源,將來不但要被人恥笑,朝廷那邊,怕是也要來找渣。凡事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本官當然也知道,諸位為了新稅制的事,許多人已經殫精竭力,就如吳提學,吳提學管的是學政,卻也召集了生員們下鄉宣講新稅制,這才算是同心協力嘛。”
那吳提學聽罷,連忙謙虛的道:“下官也不過是略盡綿薄之力,也虧得生員們踴躍。”
士農工商這四個階層,就沒幾個清閑的,唯獨這生員卻不同,他們有的是閑工夫,又愛聚在一起談一些國事,讓他們協助官府做一些事,只要他們覺得有意義,提學這邊號召一下,許諾一些進學的好處,大家就都肯盡力了,可以說新稅制的推行,官吏的用處很大,生員們的用處也很大,他們在鄉中給人宣講新稅制,告訴他們新稅制是怎么回事,又旁征博引,引經據典,把事情說的透徹無比,而且還監督官吏們統計桑田和糧田,甚至有人親自丈量田畝,看看自己丈量的數目,是不是和官府的對得上,這種熱情,倒是前所未有。
吳提學的臉上,也是有光。吳提學本來就是王學的大儒,據說是王艮親自發展的下線,這家伙是個死腦筋,如今一根筋的就琢磨著知行合一,如今倒是真正的知行合一了一把,很是覺得榮耀。
徐謙微微一笑:“這便是了,為政靠的不是你我寥寥數人,想把一件事做好,就得帶動許多人去做,讓所有人都參與,單憑一紙公文,有個什么用?這朝廷在浙江不曉得下過多少公文,可是真正辦成的又有幾個?”
徐謙這番話,倒是深得眾人的心思,尤其是近來浙江的政務越來越多,使不少人得到了鍛煉,現在大家對徐謙也沒什么二心,徐謙說什么,大家盡力朝一個方向去辦就是,大家也知道,新任撫臺現在要的就是做事,要對這位撫臺的胃口,唯有親力親為,把一樁樁看上去不可能的事辦成。
說到這里,徐謙似笑非笑的道:“好啦,事情就說到這里吧,大家平時也都忙的很,難得聚一次,該說的都說了,就沒必要再閑扯什么。”
眾人紛紛站起,想要告辭,徐謙突然想起什么,道:“是了,有一件事倒是忘了和你們說,本官以諸位的名義,在錢糧局捐納了一些銀子,其實也不錯,七品的官員一律是五千兩,品級加一等,再添五百,布政使是從三品,那便是兩千五百兩銀子,依次類推,浙江大小官員,人人有份,往后這錢糧局若是有什么收益,自然也會給諸位干股分紅,還有,寧波那邊牛金牛幕友打算以省里的名義辦一個工坊,已經先拿七千兩銀子買下了二十幾畝土地,將來再還要再那一兩萬兩銀子出來運作,若是有收益,也以品級而論分紅,當然,這是咱們自己關起門來的小心思,朝廷的俸祿,畢竟不多嘛,皇上還不差餓兵呢,否則這衛所為何要撤除,又為何要編練新軍?牛幕友算了,兩個加起來分紅其實也不多,七品官一個月,至多也不過三四十兩銀子的分紅,權當是補貼諸位家用吧。”
眾人呆了一下,可是此時心里卻不由熱乎乎的,說錢不多,這是假話,比如布政使趙明,等于徐謙直接拿出了七千多兩銀子白送給了他,至于其他人等,統統算起來,徐謙拿出來的銀子怕有十幾萬兩之多,這可比巨款,而且現在大家都看好錢糧局,只要沒有變數,將來的收益鐵定是不會少的,畢竟是坐地收錢的買賣,絕無風險,除非大家寧可走十天半個月的山路,而不愿意去舒舒服服的坐在船上兩三天不到就抵達目的地。其實內里頭,不少人都以親朋好友的名義在錢糧局捐納了不少銀子,比如汪知府,就拿出了五千兩,當然,這些錢是不能對外說的。。
而現在,徐謙公然給大家又買了一筆,這意思很明顯,跟著新撫臺,人家絕不會讓你吃虧,你要做的,不是挖空了心思去摟錢,而是挖空了心思做事,事做成了,將來人家定會抬舉你,至于銀子,人家也為你準備好了后路,既有工坊又有錢糧局,想發財?那就趕緊把錢糧局的工程辦出來,趕緊讓這水路貫通,把學堂建好,早一日培養了工匠,早一日讓交通更加便利,將來錢糧局和工坊掙得越多,大家才能得到實惠。
趙明忙道:“大人這是何故,下官們豈能……”
徐謙壓壓手,漫不經心的道:“這些,不過是本官的一點心意,這點銀子算什么,等到將來,這浙江遍地是黃金,也少不了你們的好處,拒絕的話也就不必說了,努力辦好公務才是正道。”
大家一起行禮:“謝大人。”
從知府衙門出來,許多人的感覺,就像是坐了一回過山車,一下子緊張,又一下輕松,緊張時緊張的要命,也害怕的要命。可是輕松時撫臺大人每一句都讓人如沐春風,讓人心里暖呵呵的。
趙明和吳提學二人關系比較近,因為提學和布政使司衙門都離這里不遠,因此二人步行回去,后頭兩頂轎子則是亦步亦趨的跟著,趙明負著手,道:“吳兄,你看這新任撫臺如何?”
吳提學捋著頜下的山羊胡子,眼眸掠過一絲精光:“洞悉他人人心,可是自家,卻是深不可測!”
趙明不由莞爾一笑,道:“不錯,老夫也是這樣想,似乎在他面前,老夫的心思都被他猜透,可是他到底是什么心思,老夫卻是無論如何都猜不透。”
吳提學也跟著笑了:“對付這樣的上官,唯一的法子,只好每日埋首案牘了,不過……這也無妨,撫臺做人處事,都是大手筆,這次一揮手,十幾萬兩銀子就沒了,聽著就駭人,好好的巡按,說殺就殺,說拿就拿,也更加駭人,其實撫臺無非透露的就是一個意思。”
趙明道:“吳兄要說的意思莫非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吳提學呵呵笑了起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