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天總是這樣,陰霾而又連綿著。巳時左右的光景,本該門戶大開,晴時明媚的陽光灑進廳堂,一片片迸碎在微舊的地磚上。可這時房中卻昏暗得很,只有桌上一盞燭燈燃著,燈芯上豆子似的火焰努力跳動,映照得房裡一片昏黃之色。
這種天氣最適宜睡覺,懶懶地窩在棉被裡,全身都被捂得暖意融融。
當然,若不是我房裡還站著一個人的話,我會很樂意這麼做。
“啪!”來人狠狠一掌拍在桌上,杏眼怒瞪,用了七八層內(nèi)力吼道:“凌不凋,我就知道你在這裡!”
來者正是我的同門師妹——白緋墨。此時,她身上穿著一襲白衣,還披著層雨水的寒意未散,想必是先我一步剛進的門。說來我也委實大意,出門時爲了節(jié)約資源特意熄了燈,怎麼可能自己著了呢?也不瞧瞧房裡的有沒人就一腳踏進來了,恰好被守在這裡的緋墨逮了個正著。
當然,我屋裡鬧鬼這一可能性不提。
見我表情訕訕的,緋墨無奈地嘆了口氣:“你什麼時候回山?”
“不知道。”我靠著椅背,雙手疲憊地放在扶手上,“其實江南這地方也不錯,我待得挺舒坦的……”
說完我快速瞥了她一眼,雖然不是第一次忽悠她,可畢竟還是心虛的。好在屋裡光線昏暗,加上她正作沉思狀,也沒空理會我的小動作。
“是啊,你倒愜意得很。”她重複了句。
我見她有消氣的趨勢,到桌旁給她倒了杯水,在她對面坐了下來,盯著跳動的燈光發(fā)呆。
“呸,怎麼是冷的。”她喝了一口,皺著眉頭罵了句,仰起頭一飲而盡,“引魂燈的事情打聽得怎麼樣了,你知道上頭可是催得緊的。”
“和以前一樣,沒什麼進展。”
那丫頭粗喘口氣,聲音低沉了下來:“唉,看來還得繼續(xù)找了。你說我們從五年前開始,一直找到現(xiàn)在,究竟什麼時候纔到個頭?”
“當然找到引魂燈爲止。”我輕描淡寫地哼了聲。
緋墨沒了話,眼裡閃過絲精光,又倒了杯水喝著:“咳,其實這次我來是有事找你。”
我賞她一記白眼,不住問:“磨磨唧唧的,說吧,什麼事?”
緋墨瞧了我一會兒,磨蹭著也不說話。等我急得要踹她一腳的時候,忽然咧嘴一笑,走到我面前昂首挺胸,像宣讀聖旨一般:“阿凌,師尊召你回山,即刻!”
“師父宣我回山?”我心中大喜,“師父真的讓我回去了?”
緋墨點頭道:“那還有假?”
我頓時覺得腳下輕快,順手操了藏在桌底的霜月劍,踏著縱雲(yún)步飛到屋外,翻身就騎上一匹白馬。
身後傳來緋墨氣急敗壞的咒罵聲。我扭過身子,得意地對她揮了揮手。
“放心!我不會賣了你的坐騎的,到了青城山就還給你!”我揚鞭在雨水中打了個響鞭,“駕!”
青城山,我凌不凋回來了!
二月末的江南,雖說江岸綠意漸生。因著陰雨天氣,依舊帶著料峭的寒意。一路馳馬出了杭州城,雨勢雖小外衣卻也溼了個通透。直到又出杭州十里,天色才漸漸明朗起來。
從杭州到青城山,一路橫亙東西,渡過濤濤大江,一共行了十日纔到青城山腳下。從山腳下仰看山頂,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長長的石階從腳下如雲(yún)梯一般穿進白霧裡,彷彿山頂上就是桃源仙境。
我提起氣,一路駕輕就熟地上了石階。
“站住!你是何人?!”山門處站著的兩個護山弟子見我來勢洶洶,作出要拔劍的姿勢,站出來擋住去路。
我垂眼一看,發(fā)覺自己沒穿青城山弟子服,再加上這兩人面生得很,也難免不認得我。畢竟我離山將近一年,偌大的青城山上護山弟子都不知道換了幾茬。若換作以前,以我的威名,他們見了我哪敢這般與我說話。
“去和你們二師姐說聲,凌不凋回來了。”
“你是……”其中一個弟子比較有眼色,打量了我一會兒,又見我手中配劍,“您是大師姐?”
我微微點頭。
兩人登時恭敬起來:“不知是大師姐回山,失禮之處還請師姐原諒。”
“無礙,看守山門是爾等的職責。”我縱雲(yún)步一動,話音落下已是數(shù)丈之外。
進了山門就離山頂?shù)纳锨鍖m不遠了,那是青城山掌門謝嵐,也就是我?guī)煾傅乃凇K奈涔π逘懺谇喑巧剑酥琳麄€江湖上也是上一等一的。因長年在上清宮裡,江湖裡便有閒人笑話,說分明是凡夫俗子一個,卻偏偏作出那種仙人之姿。於是暗地裡叫他“蘭臺仙人”,諷他分明只有半瓶水,還強說明白。
我倒覺得他們嘴邊的嫉妒就要呼之欲出了,我青城山掌門如何,企是他們這羣江湖小蝦能議論的?
“阿凌,到了就進來吧。”思緒正濃,厚重的木門裡傳來一個清潤的聲音,語氣一如一年前一般淡淡的,沒有一絲情緒起伏。
我深吸口氣,擡起腳邁了進去。見座上之人正闔著雙目打坐。他發(fā)上束著一根烏木,有幾絲落下來垂在臉旁,顯得整個人清俊儒雅,與一年前比起來沒有肥一分,也沒有瘦一分,哪裡都沒有變。
“師父,阿凌回來了。”我垂首走進去,單膝跪在他跟前。
謝嵐慢慢睜開眼睛,與我對視:“阿凌,你可知錯?”
我垂下頭,輕聲道:“阿凌知錯,所以纔回山見師父。”
“罷了。”謝嵐搖了搖頭,臉色緩和起來,“你是我第一個徒兒,你犯錯也是爲師的過錯。已經(jīng)罰你離山一年,以後不要再犯,其餘的就不再追究了。且起來吧。”
我站起來,走到謝嵐身邊,熟練地爲他的香爐添香。房中的香味又濃了些,謝嵐的眉頭也漸漸舒緩了一些。
“方纔爲師若不喚你,你就要在門外那麼一直傻站下去麼?”
他這麼一問,我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吱唔了一會兒,話頭又不爭氣地一轉(zhuǎn)到了引魂燈的事上。
“師父,我在江南一路打聽引魂燈的消息,聽說昆梧那邊似乎有引魂燈的消息。”
“昆梧處於雪山之上,怕是難以打探。”謝嵐嘆了一口氣,不知爲何臉色又差了些,揉了揉眉心,“江南的南宮世家如何?”
“徒兒打聽過了,南宮世家那裡並沒有什麼可靠的消息。”我展顏一笑,信心滿滿道,“不過師父不必傷神,昆梧那邊我倒去過幾次,打探消息自然不在話下。”
謝嵐點頭,頓了頓道:“昆梧畢竟險要,屆時讓嫣兒陪你去,也好有個照應。”
聽到“嫣兒”兩個字我不由皺了皺眉頭,嫣兒全名慕容嫣,是謝嵐收的的第二個徒弟。不知爲何,我天生與她不對盤。無論我做什麼事她都要從中作梗,就連我離山一年也是拜她所賜,我和她二人之間的仇若要說出來,兩天兩夜怕也說不完。
但謝嵐的決定的事情向來沒人能改變,我也只有默默地忍了這一回。
“也好,那便讓師妹歇一歇。勞頓她將近一年,我既已回山,那山中諸事便也不煩著她了。”我心裡堵著氣,語氣也不那麼順受。
“你畢竟是大師姐,是全山弟子的表率,饒是嫣兒不對,也不應於她相爭。”謝嵐沉下聲教訓,“纔回山,便忘了是如何離山的了!”
“既是山中弟子的表率,那便不該把事情丟給師妹做。”我繼續(xù)道,“那樣企不是全山弟子都要編排我這個大師姐不稱職麼。”
“你……”謝嵐被我堵住,嘆了口氣,“阿凌,不必事事爭個第一,你要到什麼時候才明白?”
我偏過頭看窗外的竹海。
謝嵐見我冥頑不靈的樣子,一時也拿我沒辦法,拂袖轉(zhuǎn)身進了內(nèi)室。
倒說起我爭來了,可我爭了這麼多年了,他又什麼時候才能明白呢?
我走到窗邊,靠在窗框上,透過沒關(guān)緊的門縫看向內(nèi)室。從這個角度恰好能看見謝嵐的書桌,又不至於讓他發(fā)現(xiàn)。以前我若是累了,就會靠在這裡,看看他坐在書桌前處理山中要務的模樣,就又有了做事兒的力氣。
這麼多年來從來我在他身邊待命,從他成爲掌門起算到今天,已經(jīng)整整六年了。
有時到夜裡我在外室批看帳目,聽見內(nèi)室的呼吸聲逐漸均勻,會點一爐安神香放在他牀腳,這樣才能光明正大地在他牀邊站上一會兒。
許多時候,我真希望謝嵐真是江湖人口中的蘭臺仙人。那麼我至少有觸碰到他的可能,而不是永遠這樣的遙不可及。
可無論如何,他也不會知道這一年來我有多麼想他,不會知道這一年來我夜夜夢到的都是他。所有凌不凋?qū)λ母星椋疾粫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