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嬌回到碧水胡同已是一個時辰之后的事,做戲做全套,她還當真買了點東西——幾串糖葫蘆。
她提著糖葫蘆來到自家門口,意外地聽到了巷子里傳來的一陣壓低音量的談話聲。
“你進去嘛。”
是小凈空的聲音。
“我不敢。”
是……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顧嬌聽著有點兒耳熟,可并未立馬記起來。
小凈空老氣橫秋地嘆氣:“犯了錯就要勇敢面對啊。”
年輕男子躊躇地說:“可我頭發還沒長出來。”
“嬌嬌!你回來啦!咋這么晚呢?”
周阿婆從孫嬸子家出來,一眼見到提溜著糖葫蘆的顧嬌。
巷子里的談話聲戛然而止,緊接著是一陣逃離的腳步聲,那個年輕男子走掉了。
“去買了點糖葫蘆。”顧嬌彎下身來,拿了一支糖葫蘆遞給周阿婆的小孫子。
小孫子抬頭看奶奶,滿眼都是渴望。
周阿婆怪不好意思的,顧嬌就道:“拿著吧,明天小寶去找你玩。”
聽顧嬌這么說,周阿婆笑著將糖葫蘆收下了,讓小孫子道謝收下了。
顧嬌告別周阿婆后,小凈空恰巧也從巷子里走了出來。
“嬌嬌。”他一蹦一跳地來到顧嬌面前,蹭了一個愛的抱抱。
他明明六歲多了,可看上去還是五歲,賣起萌來毫無違和感。
他看見顧嬌手里的糖葫蘆,大眼睛一陣眨巴:“哇!嬌嬌你去買糖葫蘆啦!”
顧嬌只得說是,不然,告訴他自己是去和他的壞姐夫約會了,他就該吃醋了。
“明天上學嗎?”顧嬌問。
“明天放假!”小凈空說。
“那晚一點睡沒關系。”顧嬌讓他挑一串糖葫蘆。
他挑了串第二大的,最大的留給顧小寶,實力寵弟弟沒錯了。
顧嬌牽著他的手往家里走:“對了,你剛剛是在和誰說話?”
小凈空一手牽著顧嬌,一手抓著糖葫蘆舔了一口,說:“承林哥哥。”
顧承林?
顧嬌記起這么個人了。
被凌姨娘養得最歪的那個小兒子,一直以為是姚氏害死了他娘,因此總欺負顧琰,后來被他最信任也最親近的凌姨娘狠狠捅了一刀,自此心灰意冷,一度想要剃度出家。
小凈空給他剃度到一半時,老侯爺回來了,他又夾起尾巴灰溜溜地滾回紅塵世界了。
“咦?我記得他的頭發長出來呀。”
顧承風從她這兒買了不少生發劑呢。
小凈空道:“原本是長出來啦,可是過年的時候他玩爆竹,又把頭發給炸糊啦。”
顧嬌一針見血地問道:“到底是玩爆竹還是玩你的黑火珠?”
小凈空眨眨眼:“我的黑火珠。”
顧嬌:“……”
小凈空無辜地說道:“可是我補救了!我、我、我見把他的頭發炸得亂七八糟的,我又給他重新剃度啦!”
然后就再也不長啦……
小凈空舔了一口糖葫蘆:“哎呀!突然想起來我還沒喂小九,我去喂小九啦!”
說罷,他仰起頭,萌萌噠地看向顧嬌,“嬌嬌你今天真是太美啦,我陷在你的美貌中無法自拔,整個人都心花怒放了呢!”
顧嬌:得,小寶的花言巧語破案了。
“慢著。”顧嬌叫住拔腿就往屋里逃的小凈空。
小凈空眼珠子滴溜溜轉了轉,笑容可掬地轉過身來:“嬌嬌,還有事嗎?”
看吧,對著這樣一個乖巧可愛賣萌懂事的小孩子,怎么可能發得起火來嗎?
顧嬌想了想,問道:“他今天是來做什么的?”
……
翌日,顧長卿與顧承風起了個大早。
昨夜顧承風回去得太晚,顧長卿已經歇下了,他是今早才與大哥確認了袁彤口中的那門親事。
“大哥,你真要娶袁家的千金嗎?”他問顧長卿。
顧長卿剛扎完馬步,俊美的面龐上大汗淋漓,他拿過小廝遞過來的巾子,擦了擦額頭與脖子上的汗水,說道:“怎么了?你有意見?”
顧承風哼道:“我能有什么意見?我又不是你爹。”
顧長卿冷冷地朝他看來。
他縮了縮脖子,訕笑著岔開話題:“大哥,不是說好今天去碧水胡同嗎?那丫頭回來也歇息了兩日了。”
言外之意,他們可以上門叨擾了。
顧長卿挑了挑眉,忽然頗有些得意地說道:“昨日我見過嬌嬌了。”
顧承風眸子一瞪:“什么?不是說好了今天才去嗎!你居然背著我——”
顧長卿說道:“誰讓祖父喊你進宮,你不去的?我和祖父從宮里回來,剛好碰見她來探望安國公。”
顧承風像錯過了一個億,整個人都不好了!
尤其大哥還一副炫耀的語氣。
真是的!
大哥你這么幼稚的嗎!
顧長卿瞥了自家弟弟一眼,耀武揚威地走了。
顧承風咬牙切齒地回了自己院子。
他正收拾東西時,顧承林過來了。
“今兒怎么起這么早?要去上學嗎?”他問。
顧承林撓撓頭:“今天放假。”
“哦,那顧琰也放假。”他說著,拉開柜門,往包袱里多塞了一盒東西,“不知道國子監放不放。”
“也放的。”顧承林說。
顧承風忘了問他怎么知道,又往包袱里多塞了個東西:“一會兒我和大哥出去,你自己在家里念書。”
“哦。”顧承林低下頭。
“怎么了?”顧承風察覺到了弟弟情緒上的不對勁。
顧承林欲言又止:“……沒什么,我去念書了。”
“怪怪的。”顧承風望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收拾好錦盒去大門口與大哥會和。
難得小凈空放假,軒轅麒與了塵也過來了。
了塵是被他爹拽過來的,否則他可不想面對那個比主持方丈還會念經的小和尚。
軒轅麒正在后院教授三個小男子漢武功,了塵躺在一旁的藤椅上納涼。
顧小寶被玉芽兒抱去找周阿婆家的小孫子了,顧嬌去了醫館。
姚氏在灶屋給幾個孩子做點心。
軒轅麒教的是一套最基礎的入門拳法,他先示范了一遍,然后一個一個動作地教。
小凈空學得最快,其次是顧小順,顧琰最慢,幾乎沒學會。
軒轅麒見三個孩子都滿頭大汗的,明白今天差不多了。
小凈空的天賦令他感到驚訝,小六真的為軒轅家留了一個非常優秀的后代。
兄弟二人來到后院,先與軒轅麒父子打了招呼,又與顧小順三人一一打過招呼,隨后去灶屋給姚氏請了安。
“大哥哥,大哥哥!你看我打拳!”
小凈空迫不及待地向顧長卿顯擺自己新學的拳法。
顧長卿與宣平侯都曾教過小凈空一點武功,他學得比較雜,但都練得非常精。
這是一個刻苦的小孩子。
他行云流水地打了下來。
“喲,不錯啊。”顧承風夸獎。
小凈空點頭如搗蒜:“對呀對呀!我學得最好啦!”
顧小順有幾個動作不大熟練,默默在一旁練著,軒轅麒不時給他糾正下。
唯獨顧琰臭著一張臉回了屋。
顧長卿跟了過來,在他身后,善解人意地說道:“其實這套拳法我也會,我也可以教你。”
顧琰撇過臉,鼻子一哼:“誰要學?”
方才的那幾招拳法并不需要太大空間,顧長卿直接在屋子里給他演示了一遍。
顧琰就算一開始裝作不在意,后面也漸漸被吸引。
“你試一下。”顧長卿對他說。
“我才不試。”顧琰拒絕在顧長卿面前丟臉。
顧長卿輕輕一笑,將顧琰的手臂抬了起來,幫顧琰擺成起勢的動作。
“我說了我不練……”
“腰腹收緊。”他修長的手指點上顧琰柔軟的肚子,另一手點上他清瘦的脊背。
顧琰不自覺地深吸一口氣。
“像這樣。”顧長卿來到他身后,抓住他的手臂,帶著他將第一個動作做了一遍。
他靠在哥哥的臂彎中,感受著每個動作的具體細節:“原來是這樣嗎?”
他看的時候要么只能看到正面,要么只能看到背面,總是很難結合起來,可被顧長卿抓著手臂做了一次,便有了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有顧長卿一對一給顧琰開小灶,顧琰終于將軒轅麒教授的上半套拳法學會了。
不僅如此,他還提前把下半套給預習了,雖打得不如上半套順溜,然而磕巴磕巴的也能耍下來。
他立馬揚眉吐氣去找小凈空顯擺!
小凈空如遭雷劈,一臉的不可置信!
居然連琰哥哥都會了嗎?
不行!
他要加練!
碧水胡同正式開始了內卷——
……
顧小寶玩到快吃中午飯才回來。
他一進屋便開始找姐姐。
然而今天沒有姐姐。
顧小寶捏著小手,呆呆愣愣抬起頭,一個哥哥、兩個哥哥……一排哥哥。
顧長卿許久沒見顧小寶了,他還記得第一次見他,他在自己懷里激靈靈地發抖,如今長大了,應該不會了。
顧長卿十分自信地彎下身,將一臉懵逼的顧小寶抱了起來。
顧小寶倒是真沒像從前那樣發抖,但整個小身子都僵住了。
“大哥,他還是好怕你的樣子。讓我來。”顧承風將小寶抱了過來。
果不其然,一到顧承風懷里,顧小寶便放松了下來。
顧長卿不信邪,又抱了一次。
顧小寶又僵住了。
顧長卿:“……”
“哈哈哈!”顧承風叉腰大笑三聲,“大哥!小寶果然還是不喜歡你啊!”
他將小家伙重新抱回懷中,難掩得意地說道,“小寶,你最喜歡二哥對不對?”
顧小寶認真地看著他,似乎在思索他的話。
忽然,顧小寶伸出雙手,唰的揪住他耳朵,一把拉成了招風耳!
顧承風:“……!!”
……
顧嬌不在的這一年多里,妙手堂的生意好到爆破,原先跟著顧嬌來京城闖蕩的小宋已經成了小有名氣的招牌,每日都有不少人慕名而來。
二東家是經商的奇才,已經在籌備去長安大街上再開一間妙手堂了。
另外,原本在醫館養傷的仙樂居花魁莫千雪離開了,花夕瑤也從京城消失了。
二東家不知她二人的去向。
有些人,可能一離別就是一輩子。
顧嬌與蕭珩的婚期提前的圣旨頒布了下來,確如蕭珩所言,是六月十八。
五月底,顧侯爺總算結束了工部的任務,他早已聽說了自家親爹與兒子凱旋的消息,他先侯府洗漱了一番,換了身干爽的衣裳,打算去給親爹請個安。
結果就瞧見顧瑾瑜身邊的丫鬟神色匆匆地來求見他。
“何事?”他蹙眉問。
“侯爺,小姐她……她……”丫鬟結結巴巴,欲言又止。
顧侯爺皺了皺眉,直接去了顧瑾瑜的院子。
自打上次顧瑾瑜的真面目暴露之后,顧侯爺備受打擊,無法接受自己疼愛了多年的女兒竟然是如此有心計。
他生顧瑾瑜的氣。
可顧瑾瑜跪下來哭訴自己的不容易,說自己只是侯府的養女,祖父與哥哥們全都不待見她,就連母親的心里也只有自己的親生女兒。
她也是沒有辦法,只能耍點小心機來保護自己。
她早已失去了一切,只剩下父親了,她不希望父親厭惡她。
如果連父親都不要她了,那她活著也沒什么意義了。
她一頭撞在柱子上,血濺當場。
顧侯爺心軟了,原諒這個女兒了。
只是他心里到底有了個疙瘩。
顧侯爺到顧瑾瑜那邊時,顧瑾瑜一雙眼睛都哭腫了。
“瑾瑜你怎么了?”顧侯爺來到她身邊問。
顧瑾瑜紅腫著雙眼,委屈地說道:“父親……”
顧侯爺道:“你先別哭,好好說。”
顧瑾瑜泣不成聲。
一旁的春柳添油加醋地說道:“侯爺,您怕是還不知道吧,大小姐回來了!還認了別人做父親!如今不是咱們定安侯府的千金了!”
顧侯爺臉色一沉:“什么?”
顧瑾瑜哽咽道:“我親眼看見的,姐姐她成了上國的千金,要以上國千金的身份再嫁一次人……”
顧侯爺拳頭一握:“逆女!她這是把侯府的面子往哪兒擱!”
春柳道:“其實大小姐嫁人就嫁人,何苦羞辱定安侯府呢?京城那么多地方,她去哪里買宅子不好,非要買在咱們侯府對面,還故意當著所有下人的面羞辱二小姐!”
顧瑾瑜呵斥道:“春柳,你別說了!”
春柳正色道:“今天二小姐就是打死奴婢!奴婢也一定要說!二小姐做了上國的千金,就在侯府與二小姐面前炫耀自己的嫁妝,還故意引起老侯爺的誤會,讓老侯爺對二小姐心生齟齬!不僅如此,她原本婚期是十月,就為了搶二小姐的風頭,愣是將婚期改成了二小姐出嫁的同一日!”
顧瑾瑜抹淚:“別的我都忍了……可為什么姐姐要把婚期改成與我同一天……我知道我比不過她……我也從來沒想過和她比……我只是希望爹娘能來參加我的婚禮……可是現在……現在……”
顧侯爺冷聲道:“她當真改婚期了?”
顧瑾瑜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春柳在首飾鋪子碰見了姐姐與娘親,說了一句我的婚期定下了,是下月十八,緊接著沒幾日,姐姐更改婚期的圣旨便頒布了下來,與我的婚期同一日……”
顧侯爺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豈有此理!這臭丫頭!”
分明是故意與瑾瑜作對的!
她知道姚氏疼她,一定不會放棄她的婚禮,那樣瑾瑜的婚禮上就沒了母親!
……
顧侯爺連給親爹請安都顧不上了,二話不說去了碧水胡同。
“臭丫頭你是不是又欺負瑾瑜了,誰讓你改婚期的!誰讓你搬到對面的!你給我出——”
他唰的推開院門,看見里頭黑壓壓的一院子大佬,聲音戛然而止。
今日,軒轅麒與了塵照例來教習三個小男子漢武功。
老侯爺過來逗顧小寶。
莊太后來打葉子牌,帶上了甩不掉的尾巴小泓泓。
老祭酒與安國公也在,二人正優哉游哉地品茶對弈。
燕國的大佬暫且不提,單是昭國的太后與皇帝便讓他的雙腿一陣發軟。
什么情況啊?
為什么一個小小的院子這么藏龍臥虎啊?
“太、太、太、太后……”
“陛、陛、陛、陛下……”
“爹、爹、爹、你也在。”
他結巴得不要不要的。
一聽他對著老侯爺叫爹,安國公便明白過來他是誰了。
那個偏心到沒邊兒的昭國定安侯!
有關他的所作所為,安國公從顧小順嘴里了解到了一些,知道此人十分欠揍。
果然,回京的第一天便來找嬌嬌興師問罪。
安國公淡淡道:“宅子,我買的。”
昭國皇帝嚴肅道:“婚期,朕改的。”
莊太后冷聲道:“哀家沖個喜,還得先過問你同意不同意?”
終于又被顧瑾瑜坑了一頓的顧侯爺:……我現在走還來不來得及?
最后的最后,顧侯爺喜提親爹與軒轅麒男子雙打一頓。
……
大婚前一日,顧嬌住進了安國公府。
關于大婚的地點,經過長輩們的一致探討后,決定婚禮在宣平侯府舉辦,婚房則設在公主府之中。
至于說大婚后,小倆口住哪兒,看他們自己的。
安國公熟讀了昭國的大婚習俗,一切皆按照當地的風俗來辦。
府上掛滿了貼著喜字的紅燈籠,兩旁的花卉也換上了國色天香的紅牡丹。
這些牡丹價值不菲,隨便一盆便夠尋常百姓一家人好幾年的吃穿用度。
安國公給女兒花起錢來絲毫不心疼,也并不覺得過分,銀子是他一分一毫掙來的,他既沒偷也沒搶,就算全花在女兒身上也是他的自由。
夜深了。
安國公靜靜地坐在院子里的輪椅上望月。
軒轅麒走了過來:“還沒睡呢。”
安國公扭頭,笑了笑,說:“二叔也睡不著嗎?”
他身邊有石凳,但軒轅麒沒有坐下。
他仰頭望向無盡的蒼穹,感慨地說:“真沒料到,她會嫁人。”
安國公笑道:“二叔這是什么話?嬌嬌當然會嫁人了。”
軒轅麒嘆道:“是啊,她是嬌嬌了。”
安國公微微一愕,二叔此話何意,難道他知道嬌嬌是音音?
“明天能站起來嗎?”軒轅麒忽然問。
思緒被打斷,安國公低頭,自嘲一笑:“二叔都知道了。”
“看你天天練,很辛苦的樣子。”
安國公本以為他會說,其實你不必這么辛苦,你是站著送她出嫁還坐著送她出嫁,她心里對你的感情都是不會改變的。
誰料他道:“你可知,當年我和大哥,都十分反對,你與阿紫的親事。阿紫是草原上的狼,你是籠子里的雀。你們兩個,根本,就不合適。”
他說太長一段話還是容易吃力。
“但是,你很勇敢,和阿紫一樣。”
“阿紫沒看錯你。”
“阿紫嫁對人了。”
“希望,她也嫁對了人。”
……
翌日,寅時剛過,姚氏便去接了十全婦人,一起來到安國公府。
睡得香甜的顧嬌被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拍醒。
“嬌嬌,該起了。”姚氏在她耳畔輕聲說。
“嗯?”顧嬌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玉芽兒捧著一套嶄新的鳳冠霞帔來到床前,那奪目的紅光一下子映入了顧嬌的眼。
顧嬌的神色一怔。
玉芽兒笑瞇瞇地說道:“小姐,你要大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