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青霞一聽,明顯動了氣:“這不關你的事,你硬要冒這趟渾水,也幫不了我。”
言尖怪眼一翻,反問他:“你怎么知道‘流氓軍’是沖著你來的?”
孫青霞一愕,倒沒想到有這個問題,怔了一下才道:“不是沖著我來?那還有誰?”
言尖大聲道:“當然是我。”
孫青霞更詫:“你?”
言尖咔咔笑道:“你的號召力還不夠哩!”
孫青霞不大置信,反問:“就憑你?得出動‘流氓軍’?你常年累月的在這里,又不見得他們來動你?今兒我來了,他們都往這兒匯集,怎說是沖著你?”
言尖反問:“你幾時跟‘流氓軍’結仇的?”
孫青霞略為沉吟了一下:“他們的四當家‘食色公子’詹同榮在京里胡鬧,要強占只賣藝不賣身的青樓名妓孫三四,我曾把他怒打一頓。”
言尖點點頭,道:“我也聞說過孫大俠與京師名妓白牡丹交好,孫三四是白牡丹李師師的手帕交,孫大俠自不允讓像詹同榮這種敗類侮及孫三四了。”
孫青霞赧然道:“那是早年的胡鬧事。而今,我已離京久矣,那地方榮華紛繁,我都無意再涉了。”
言失道:“可是,你那一回殺了詹同榮沒有?”
孫青霞哼聲道:“他逃得快。而且在京里,也不好公然殺人。”
言尖道:“可是,日后在京里,又有數宗采花殺人案,千夫所指,言之鑿鑿,都說是你干的。”
孫青霞忿忿地道:“別人怎么說我不管,但我不該放了詹食色這種敗類!”
言尖道:“可是你畢竟沒有殺了他,而他也曾處心積慮,嫁禍于你,使你名譽掃地,辯白無從。”
孫青霞感覺到言尖話有別意:“你的意思是──”
言尖道:“沒別的意思。你既沒殺他,他也誣陷了你,照道理,已算是復仇,他只不過是‘流氓軍’的四當家,‘流氓軍’本遠在‘靈壁’、‘長氣河’那一帶盤踞,犯不著打老遠路的來報你這個仇。”
孫青霞道:“這不然。”
言尖道:“你說。”
孫青霞道:“你說。”
孫青霞道:“詹同榮雖只是‘流氓軍’的老四,但卻是‘流氓軍’首領大當家‘東方蜘蛛’詹奏文的獨生子。”
言尖道:“但他畢竟沒有死,是不是?”
孫青霞道:“可是這兩父子都是不甘受辱的人。”
言尖道:“那他大可等你一行人往嵯峨山路上時才以逸待勞,橫施暗狙呀!”
孫青霞道:“也許他們能等,但有人卻心急不能等。”
言尖道:“你說的是‘叫天王’?”
孫青霞臉色一沉,悠然轉了個話題:“我知道‘義薄云吞’是家在江湖上相當赫赫有名的客棧。”
言尖道:“那是江湖上人賞的面子。”
孫青霞道:“他們會給你面子,是因為你保住他們的性命。”
言尖道:“我能保住他們的性命,也是武林中各位老大哥老大姐們賞的面子,在下我沒那么大的本事。
孫青霞道:“你若沒有本事,就不會有這么多武林人物在失勢遇危時,都逃到你那兒尋求庇護了。”
言尖道:“那是他們看得起我,我其實沒這個能耐護著他們。”
孫青霞道:“你若沒這個能力,為何逃到‘義薄云吞’的人會那么多,而且貴號的名頭,也一天比一天響亮,聽說連‘鬼仆神鞭’梁道姑和‘一哨大俠’何半好也因躲在這里而免去了一場生死劫。”
言尖反問“你可知道追殺他們的是些什么人?”
孫青霞道:“我聽說‘鬼仆神鞭’梁道姑是遭任勞任怨迫害的,能從任氏雙刑掌中救得人命,天下無幾,你是其中一個。至于‘一哨大俠’何半好……他口口聲感戴‘義薄云吞棧’救了他的命,但我卻不知你是從何人手上救了他的命?”
言尖道:“流氓軍。”
孫青霞有點詫異:“流氓軍?”
言尖道:“正是。‘一哨大俠’得罪的正是‘一線王’查叫天,自然不能立足于江湖,只好逃往嵯峨山,卻遭到‘流氓軍’的伏殺,退回這兒,住進了我這家小店。”
孫青霞忍不住問:“何半好一向在江湖人事中處事圓滑精明,怎么好生不得罪,卻去得罪了最不好惹的叫天王?”
言尖道:“他就是到處逢人皆為友,處事精明,人事圓融,可‘叫天王’里的軍師馬龍看中了他,要招攬他過去。”
孫青霞冷笑道:“以‘叫天王’的實力和勢力,對何半好而言,倒是一個大好的進身之階。查天王有了何一哨這樣的強助,加上手段高明、討人好感的余樂樂,還有廣結權貴、交游廣闊的陳貴人一旦聯手,便是‘鐵三角’,查叫天就如虎添翼。”
言尖道:“但是何半好硬是不肯加入叫天王一伙。”
孫青霞追問:“為何?”
言尖一味大聲,并不善于言辭,說話時,有時愈說愈糊涂,幸好這時一人及時過來接了他的話:
“何半好若不加入‘叫天王’一系,至少還是個人,有時還是位大俠。若他一加入進查叫天系統里,不但當不成大俠,就連人也當不成了。”
接話的是于氏。
──“驚雷娘子念珠拳”于情。
言尖一見他夫人來了,就立即問:“她們呢?”
──“她們”自然就是龍舌蘭和顏夕。
于情說話神情令人放心:“她們在一道,互相照顧。龍女俠武功高強,卻怕小蟲;小顏姑娘身子荏弱,不過處事較鎮定些。她們洗干凈后,自會上店歇著。我讓她們暫住在‘貪狼閣’內。”
言尖卻還是不滿意:“──怎可讓兩道女流之輩涉險,你還是要阿丙、粉腸、西瓜、大胃他們好好照顧她們一下。”
──西瓜、粉腸、阿丙、大胃這些人,都是“義薄云吞”這店子里的伙計。
這些當然都是他們的外號。
“西瓜”,原姓宣,名翼娃,但生平好吃西瓜,一天可吃七八顆,夏天時還得抱著口西瓜在肚皮上才睡得著,故人號之為“西瓜”。
然而,此人決不可小覷。他的“西瓜刀法”,能在密集快刀中輕易把西瓜籽全皆挑出,而不致砍毀砸壞了西瓜,他的刀法,簡直比妙匠巧工手里的繡花針還靈還巧。
他更兼擅于“獅子滾球”大法。只要敵人給他抱住,難免全身經脈盡裂。
就算沒給他扣住,只要在他勁道范圍之內,也一樣得給他制住,動彈不得。
話說這宣翼娃曾是有名的獨腳大盜,兼且采花,但也做劫富濟貧的事,并不向黃花閨女、節婦烈女下手,不過,有一次,采花采到雷純那兒去,幾乎沒給雷純手上三劍婢當場格殺,幸得“六分半堂”的狄飛驚出面為他說話,才讓他遠遁十八星山,不許他再入江湖。
他也沒面子重入江湖。
“粉腸”原姓陳,名分長。人多戲稱之為“粉腸”,他也不以為忤,何況,他也最嗜食豬粉腸。
但別看而今這陳粉腸邋里邋遢也曾是一介名士。他曾在武林四大世家的“舞陽城”周白宇麾下當過慕僚,舞誦曲藝,笙蕭笛琴,無一不精,但就壞在終日夸夸,游說無根,俟周白宇歿,北城不復當年,他便再也找不到明主收容,流落江湖,懷才不遇,這才遁入十八星山,暫時投靠“義薄云吞”。
他終日無所事事,只善月旦文章、臧否人物,不務正業,但一身“回龍拳”的造詣,卻是非同小可。
他一拳擊出,聲勢過人,但更奇特的是:他的拳還可以中途折返,轉了一個大圈,避去敵人鋒銳,然后再自死角中猝擊敵人,簡直不止防不勝防,連接也不能接。
吃喝玩樂之外,他也自有過人之能。
阿丙倒是真名字,原姓司徒,全姓名為“司徒丙”。
這人有個特色,就是喜歡打架。俗稱這種人為“五行欠打”,他就是喜歡打人──不打人,給人打也行。
他平素無事,就喜歡撩事生非,非逼得人動手跟他打架不為樂。如此一生打下來,足足三十五年,他以實戰經驗豐富而成為武林中一等好手,但也因此給人群起而攻之,逐走江湖,遁入十八星山,躲進“義薄云吞”,成了言尖手上一名小廝。
他來到這兒,依然死性不改,挑釁挑戰如故,除了“大胃”之外,這兒幾乎每人都跟他交過手,打過架。
“大胃”原姓王,原名大維,因為太貪吃,而一天進食至少十二三次,次次食量驚人,故人皆稱之為“大胃”。
他的確是“大胃”,他的胃也特別大。他的脾氣好,不與人斗,但千萬不要與他爭食、搶食。他只好食,若在食物上跟他過不去,他可是寸步不讓。司徒丙就是天生不愛吃,人也骨瘦如柴,故爾跟王大維沒有相爭的理由;別的事,這王大胃都讓著他,故爾打不成架。
有一次,他跟入住避難的武林大豪“蝙蝠神君”華矛為了爭一塊小小的蝦片,竟大動干戈,這就見出了他的實力,他連施“橫行槍法”、“橫尸棍法”、“攔腰杖法”、“波涌槳法”,把華矛華老太爺和他十七名助拳的高手全都砸出打出“十八星山”去。
雖然,為這件事,他給言尖夫婦狠狠的責罰了一頓,到現在膝蓋還瘀了一塊大青的,腫了一大片紫的,幾乎也沒給言氏夫婦趕出“義薄云吞”去。
事實上,沒把王大胃和司徒丙二人踢出“義薄吞云”,或者索性流放到黑龍江、滿都加爾去,言尖夫婦也頗感“后悔”。
蓋因“大胃”一個人吃足十二三人的食量,有段時候,因山道坍方,糧食運輸一時接不上,他才餓了兩個時辰,便一口吃掉了自己兩只手指。
有天夜半,跟他同睡的“粉腸”忽然覺得床鋪濕漉漉的,一摸,還以為是“大胃”撒尿,細看,幾乎沒給嚇死:
原來一手都是血。
再看,陳粉腸可真個三魂嚇去了七魄,以后都不敢再跟王大胃同床了:
原來他在吃肉。
──一塊鮮血淋漓的肉。
生食。
他一面吃著,一面十分滋味的望著陳粉腸,哈哈的笑。
粉腸只覺毛骨悚然。
他手里還有一把刀。
尖刀。
他的右腿褲管特高,鮮血直冒,汩汩流著,他也不以為意:
他口里那塊肉,就是這樣給他割了下來,現場生吃。
──敢情他睡到夜半,餓了,看見自己腿肉肥美,就割下來嚼了一塊。
但粉腸可嚇得眼綠耳屈鼻子歪:萬一他真的禁不住餓瘋了,對自己身上的肉也打起主意來,這還有命在?!
是以,“粉腸”對這號人物“置”而遠之,并見查叫天也有外號作“叫天王”,于是也戲稱他為“大胃王”。
不過,吃歸吃,就算大胃王饑不擇食到了:你給他一粒蛋,他會連殼都一并兒吞到肚里去;你若予他一條香蕉,他也會連皮送入他口里邊。
但他還是不吃人。
──寧吃自己的肉,也不傷害其他的人。
這對言氏夫婦而言,成了不趕逐此人的最大借口──同時,也是最完滿的理由。
何況,除了太貪食之外,大胃王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幫手:
他什么事都肯做、愿做、也做得好,且不要報酬────除了給他頓好吃的之外。
司徒丙就不一樣了。
他是無緣無故也撩是斗非,迫得人非要與他動手打架不可。
他好打──一天不打架,他仿佛就全身發癢,癢得無技可摟、無處可依。
對這種人,言尖可制他不住了,要不是溫八無給他先下了帖“降風頭下火勢五痹散”,恐怕言尖早就對他動上了手,轟出了他的“迷城迷蹤黑煞手”了。
司徒丙畢竟仍是有忌諱的,所以他也不是見人就打:至少,無辜的客人,還有不諸武功的人客,以及小孩婦女,他一概不打。
只是,他仍太好戰了,總要想出不同的方法來與人(乃至“迫人”)同他過招,以致他連“不是人”的也得千方百計與之交手。
他曾用頭與牛角對撞。
還跟狒狒比賽爬樹攀藤。
跟魚比泅泳。
他甚至跟蝮蛇對噬──他爬在地上,手足一概不用,只用口咬,蓋因如果他施拳腳動真力,什么野牛、蟒蛇、馬猴,哪樣會是他對手?這樣勝之,不但不武,簡直無癮,是以司徒丙堅持用對之所“長”(包括尖齒、倒刺和尾巴)來與對方“交手”。
他自得其樂。
這些奇人異士,紛紛先后到“義薄云吞”來避難,久而久之,索性便不走了,留在這家客店,成了伙計。
也成了言尖夫婦的得力幫手。
孫青霞一聽這幾人的外號和名字,初不為意,隨而馬上聯想起好些江湖上的傳言,以及這幾年有幾位武林高手陡然“失蹤”了的軼事,不禁道:
“原來他們都窩在這里,而且都當了你的伙計。”
言尖搖首也搖手不迭:“不是當我的。”
孫青霞笑道:“你不是這兒的老板嗎?”
“大家都以為是,”言尖居然道,“其實不是。”
他滿懷感觸的望向那書著“義薄云吞”四字的酒簾,道:
“就是這話兒──它才是我們大伙兒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