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趙煦興沖沖出宮的時(shí)候,青瓦房內(nèi)也在醞釀著風(fēng)暴。
蘇頌,章惇,蔡卞三人環(huán)坐,三人表情各異的盯著桌上的攤開的奏本。
靜了一陣,章惇挑眉,瞥了眼兩人,道:“署名吧?!?
蔡卞擰著眉,神情猶豫,道:“真的要這么做嗎?”
蘇頌拄著拐,沉著臉,道:“我反對。”
章惇這道奏本,指責(zé)司馬光‘不臣,悖逆,擅權(quán),欺凌幼主’,將‘登州阿云案’揭開了一角,順帶把趙煦給摘了出來。
蔡卞之所以猶豫,是因?yàn)槎癯胺序v,章惇這么做,等同于是火上澆油。
蘇頌不答應(yīng),章惇這么做,未必能將官家摘出來,甚至還會引起朝野更大的爭斗。司馬光是元祐以來最大的‘賢臣’,現(xiàn)在的朝野,除卻‘新黨’,大部分官員承的他的遺澤,包括九十多歲還活著的文彥博!
對司馬光出手,等同于向‘舊黨’全面宣戰(zhàn)!
章惇淡淡道:“你們同不同意我都能做到,另外,等官家那邊出手,你們就沒機(jī)會了?!?
想到宮里那位那位官家的狠厲手段,蔡卞與蘇頌忍不住對視一眼,神情越發(fā)凝肅。
那位官家可不是以往的大宋皇帝,誰知道他會怎么做!
章惇見他們還是不說話,拿起奏本,轉(zhuǎn)身就要去福寧殿。
蘇頌,蔡卞剛要阻攔,這時(shí)沈琦進(jìn)來了,看著三人,有些遲疑的抬手,道:“三位相公,官家出宮了?!?
剛要出門的章惇腳步一頓,蘇頌,蔡卞兩人臉色驟變,快步走過來,道:“去哪里?”
官家在這個時(shí)候出宮,是為什么?要做什么?
三人禁不住對視一眼,神色各有不安。
沈琦道:“宮里說是出去走走,傳了范相公還有謝麟?!?
蘇頌,章惇,蔡卞三人面沉如水,思索著趙煦這么做的目的。
范百祿是‘前朝’碩果僅存的相公,官家這是要一并收拾了?那謝麟呢,要借機(jī)對河北兩路出手?
還是,醞釀更大的事情?
三人都猜不透趙煦想做什么,這就更加不安了。
“等吧。”良久,蘇頌慢慢坐回去,淡淡說道。
既然官家準(zhǔn)備出手了,他們就不能亂插手。
章惇與蔡卞坐了回去,靜靜等著,他們要看趙煦準(zhǔn)備做什么。
沈琦看了三人一眼,抬了抬手,連忙又出去。政事堂那邊的奏本,還在增加,他得去處理。
這時(shí),范百祿府邸。
接到趙煦傳召,范百祿輕嘆一聲,從書房出來。
范大娘子一臉的驚慌,看著他道:“主君,官家,不會是要整治你了吧?”
范百祿瞥了他一眼,哼道:“婦道人家,懂什么!”
范大娘子沒有被嚇住,道:“外面早就傳言了,你是太皇太后聽政的最后一個相公,官家遲早要處置你的!你說,可怎么辦?”
一旦范百祿如范純?nèi)室粯酉陋z,那范家也得被抄家。
范百祿看著外面,神情微微變幻,道:“任何人不準(zhǔn)亂來,我去見官家。”
范大娘子欲言又止,最后只能看著范百祿的背影,哎呦一聲,匆匆返回去。
鴻臚寺。
入京的文武大臣,沒有宅邸的,基本都住在這里。
聽到‘官家傳召’,正在與人高談闊論的謝麟嚇的酒杯差點(diǎn)扔掉。
他雖然入京不久,卻也知道,這位官家已經(jīng)杖斃了兩個朝臣,下獄了呂大防,范純?nèi)实戎T多大臣相宰!
他一個小小的節(jié)度使,算個什么!
與謝麟一起喝酒的人,幾乎是下意識的往后縮,想要與他保持距離。
謝麟面如醬色,看著不遠(yuǎn)處的黃門與禁衛(wèi),后背發(fā)涼,卻也只能硬著頭皮,跟著他們走。
一眾人看著他的背影,表情頗有些‘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味道。
但謝麟沒有荊軻那樣的一去不復(fù)返的勇氣,走的顫顫巍巍。
趙煦出了宮,在向著相國寺方向,慢慢的踱著步子。
雨后的開封城,頗有些狼狽,街頭屋檐都是大雨后的蕭瑟。
趙煦面帶微笑,這一次的水情總算控制住了,開封城很快就會恢復(fù)生機(jī)。
陳皮陪著,見趙煦面露笑容,臉上的緊張悄悄緩和不少。
不多久,范百祿就來了,抬手道:“臣見過官家?!?
趙煦頭也不回,看著不遠(yuǎn)處的樊樓,擺了擺手里的折扇,笑著道:“范卿家,這樊樓我來了兩次,一次都沒有吃順暢過?!?
范百祿聽得出趙煦的話外之音,瞥了眼樊樓,又思忖片刻,道:“不知官家宣召臣,有何要事?”
趙煦見范百祿開門見山,砸了砸嘴,道:“看來是吃不順暢了?!?
趙煦正說著,人高馬大的謝麟從不遠(yuǎn)處快步走來,見有范百祿,他心里莫名一松,連忙道:“臣謝麟,見過官家。”
趙煦審視了他一眼,折扇一甩,握著手上,道:“不吃了,隨便走走吧。”
謝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小心謹(jǐn)慎的應(yīng)著,與范百祿兩人一左一右跟在趙煦身后。
謝麟悄悄看著身后的便衣禁衛(wèi),越發(fā)緊張,再看向神色不動的范百祿,當(dāng)即暗吸一口氣,臉上越發(fā)的小心翼翼。
趙煦走了幾步,把玩著手里的折扇,道:“我有些事情想不太通,想請教二位卿家。”
范百祿沒有說話,謝麟立即道:“請官家訓(xùn)示。”
趙煦踱著步子,道:“我朝向來寬仁,‘阿云案’明顯是罪不至死,為什么一個小小案子在熙寧初會鬧到朝堂,兩年久拖不決。父皇明明下旨定案,時(shí)隔十多年后,司馬相公為什么又要翻案?還判了絞刑?”
謝麟不敢說話了,當(dāng)初司馬光定這個案子的時(shí)候,他還是個小卒子,沒資格摻和。
范百祿知道近來的事,雖然摸不透趙煦真實(shí)的想法,他稍稍琢磨,便道:“官家,這個案子,在刑律上,是應(yīng)該判處死刑,司馬相公……”
趙煦豎起折扇擺了擺,道:“沒必要跟朕扯這些,若論刑律,阿云怎么也罪不至死。”
范百祿眉頭皺起,心知不能與趙煦這樣爭辯,沉默片刻,道:“官家,律民以嚴(yán),這是祖制?!?
趙煦回頭掃了他一眼,又繼續(xù)走著,道:“朕記得,去年還有一個衙內(nèi)當(dāng)街打死人,只是交了罰金免罪。這阿云是交不起罰金嗎?你們說嚴(yán)的時(shí)候就嚴(yán),你們說寬的時(shí)候就寬,祖制在你們嘴里顛來倒去,任意擺弄,對付阿云行,對付王安石,章惇可以,對付朕也是手到擒來……”
范百祿臉色一沉,他很想找個借口,比如庸官亂判,比如里面有官官相護(hù),但這些話,顯然不能在這個場合說服趙煦。
謝麟恨不得鉆進(jìn)地底,一個字都不敢聽!
趙煦等了片刻,見他不說話,又轉(zhuǎn)頭看向謝麟,道:“邊臣不預(yù)政事,你是覺得朕杖斃的人少了,還是自認(rèn)為有些功勞就有恃無恐?”
謝麟哪敢犟嘴,萬分恭謹(jǐn)?shù)奶е?,極力掩飾顫音,道:“臣一時(shí)魯莽,請官家恕罪?!?
趙煦沒理會謝麟的服軟,腳步不停,道:“你們都知道的了,當(dāng)年司馬光假借朕的旨意,翻了案。現(xiàn)在朕是騎虎難下,翻案也不是,維持也不是,朝野矚目之下,你們說,朕該怎么辦?”
范百祿很清楚這件事,當(dāng)年他也是參與者之一。
現(xiàn)在這個案子翻出來,確實(shí)為難,不止是官家為難,朝廷也為難。
維持這個案子,現(xiàn)在朝野洶涌,得有個說法,官家不可能繼續(xù)下詔,‘以子逆父’怎么都不好聽。
翻案,那就是自己打臉。那些反對的人肯定不罷休,爭論下去,‘以子逆父’四個字,被無休無止的提來提去,誰受得了?
范百祿默默無聲。
謝麟則頭皮發(fā)麻,他當(dāng)初只是被人拱著上了幾道奏本,現(xiàn)在將官家擠兌到這種程度,完全是他不敢想的!
走到一處橋頭,趙煦看著前面的相國寺,道:“朕現(xiàn)在成了殺人兇手,朕是不是應(yīng)該下罪己詔,然后退位,來消弭這件事?”
謝麟臉色驟變,噗通一聲跪地,道:“臣不敢!”
什么殺人兇手,什么罪己詔,什么退位!哪一條,他謝麟都擔(dān)不起!
范百祿臉上終于有了些肅色,認(rèn)真的開口道:“官家,此事還有余地。”
趙煦雙手按著欄桿,道:“有什么余地?章相公那邊磨刀霍霍,準(zhǔn)備將扒司馬光等人的墳?!?
謝麟頭磕在地上,冷汗涔涔。
章惇真的要是用清算司馬光的方式將官家從這件事摘出來,那必然不會是小動靜,很可能會像當(dāng)初‘舊黨’橫掃‘新黨’一樣,將‘舊黨’里里外外掃除個干凈!
范百祿臉角繃直,道:“臣會阻止一些人上書,想辦法盡快平息這件事。”
范百祿自然不能容忍章惇這么做。
趙煦看著湖面,道:“不夠。”
這場風(fēng)波已經(jīng)是脫韁的野馬,‘新舊’兩黨都已攔不住。
范百祿左思右想,道:“臣會上書,彈劾一些人,再請朝廷雷霆處置,同時(shí)讓阿云的家人撤案。”
“晚了。”趙煦淡淡道。
謝麟頭磕在地上,心里在飛速的想著,可涉及到官家的事,從來就沒那么容易善了!
他很害怕,一害怕章惇真的清算司馬光;二來,他怕眼前的官家一怒之下,當(dāng)場杖斃他!
陳皮站在一旁,不動聲色的瞥著范百祿。
范百祿感覺到了巨大的壓力,這位官家越來越有威嚴(yán)了。
他沉默的想著對策,很明顯,這件事他現(xiàn)在要是不能有個妥善解決的方法,眼前官家以及章惇明天就可能‘大開殺戒’!
現(xiàn)在不止是‘新舊’兩黨在斗來斗去,還摻雜了更多人,已經(jīng)按不住,必須要有個讓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說法!
范百祿宦海沉浮,第一次覺得這么為難。
謝麟余光瞥著范百祿,心里顫栗,暗暗祈禱著:范相公,你可一定要有辦法,否則咱們活不過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