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成火燒楊善會軍糧草大營的第二天,也就是竇建德郡郡守府所在地冀縣的第三天,位于鼓山下楊善會軍的南大營,鄉兵統領,武城豪族審家的家主審子玉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說是不速之客其實也不然,那人姓崔名方烈,乃是清河崔家的子弟,崔方烈在崔家的地位并不高,一是因為他并非執掌崔家大權的長房一脈,另外也和他沒有機會嶄露頭角有關。
為了籠絡清河本地的豪族,清河崔和當地的豪族世家也有聯姻交好,只是,這些世家的地位遠遠趕不上太原王,范陽盧,趙郡李,陽鄭這些可以和崔家相提并論的門閥,崔家用來和他們聯姻的子女自然并非長房一脈,崔家與他們通婚的只是一些族人的子女,崔方烈就是其中之一,他娶的是武城審家家主審子玉的妹妹,因此,才會被崔家派作使者前來和審子玉見面。
崔方烈沒來之前,審子玉正在借酒澆愁,非常時期,軍中禁酒,不過,那是針對普通士兵和將領而言,管不到審子玉這樣的高級將領。
武城審家的先祖最有名的人物自然是三國時期輔佐袁紹的審配,審家當時也算是大族,袁紹被曹操打敗之后,曹操大力抑制當地世家門閥的力量,大量扶持貧門,寒門子弟,審家也就此一蹶不振,當司馬家利用門閥地力量推翻北魏建立晉朝統一天下之后。門閥力量重新抬頭,在晉朝一代,占據了顯赫的地位,審家這時也看到了機會,當時的家主制定了雄心勃勃的復興計劃。
然而,時不我待,很快就是五胡亂華的黑暗時代,北方的胡人南侵中原。占據中原之后,一部分世家大族隨著晉朝南遷,一部分世家大族如清河崔這樣的則在戰亂中生存了下來,并且和當權者互相勾結,各取所需壯大了起來,像審家這樣的小世家。雖然沒有和有點世家大族一樣在胡人地鐵蹄或者流民的戰刀下灰飛煙滅,勢力卻也萎縮了不少,再也無力恢復往日的榮光。
審子玉是有雄心壯志的,審家每一代的家主都有雄心壯志,想要重新振興審家,至少也要恢復到漢時的光景。
亂世來臨之時,審子玉覺得自己地機會來臨了,在他的號令下,審家大量存儲糧草,收購戰馬。收攏流民,以待風云變化。伺機而動。
高暢軍進攻武城的時候,為了保存自家的實力。暗地里控制著武城軍政大權的審家下令全城投降,放棄抵抗,因此,管小樓才輕易地攻下了武城。
實力,名望,歷史,無論比什么,審家都遠遠比不上清河崔這樣的大族。然而,審子玉的雄心卻極其地宏大。他并沒有像崔家那樣尋找代理人躲在背后爭霸天下,而是,親自拿起武器赤膊上陣。
當楊善會逆襲高暢軍的時候,審子玉立刻調轉槍頭,和楊善會內外勾結,擒獲了高暢軍的大將郭峰,將武城拱手讓給了楊善會。
審子玉之所以這樣做,出自于他對形勢的判斷,畢竟,高暢是外來人,就算投靠他,也不會得到他地信任,到最后,只能不停地用自家的糧草,錢財去供應他,卻得不到應有地回報,審家終究還是一個末流家族而已!
跟隨楊善會不同,楊善會同意他自領一軍,并且,將歷亭,武城兩地交給審家治理,這樣好的條件,他沒有不答應地道理,再加上,他認為高暢被楊善會斷了后路之后,覆滅只是遲早的事情。
然而,事情卻沒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樣發展。
在當初,他怎么能料到楊善會以優勢的兵力卻受阻于鼓山,損兵折將,止步不前,而高暢卻輕易地拿下了堅城清河,和本方形成了對峙的局面。
讓他更懊悔的是,在鼓山的攻防戰中,以審家為主的當地豪強世家組織地鄉兵受到了極大的損失,六千多人如今只剩下了三千來人,這些士兵都是他日后準備征戰四方地依仗啊!原本只是想跟隨楊善會,讓這些鄉兵經受戰爭的鍛煉,將他們練成一支精銳之師,沒想到,卻落得個這樣的下場。
這時,他開始痛恨自己起來,不該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和楊善會結盟,而是應該繼續隱藏實力,保持觀望。
他打著利用楊善會的想法,楊善會何嘗又不是如此啊!
畢竟,楊善會站在了大義的名分上,是本方這一萬人的統帥,他只是副帥而已,在軍中,也不得不聽從對方的號令,故此,這一仗打下來,他的損失是最大的,楊善會到好,雖然失去了一千來人,手底下那一千多騎兵卻還保存完好。
對前途,審子玉感到無比的悲觀,就算楊善會能夠擊敗高暢,自己手底下的這些人多半也被拼光了吧,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光桿司令,耗費大量錢財,拼光了審家多年積攢的家底,得到的只是這樣的結果,這自然讓審子玉悔恨不已。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最后,他只能用酒精來麻醉自己了,雖然,沒有到爛醉如泥的地步,卻也差不多了。
就在這個時候,崔方烈通過秘密的渠道來和他見面了,那個時候,正是夜色蒼茫,月朗星稀之時。
崔方烈今年三十出頭,雖然是崔家的子弟,卻一直不顯山露水,平時,就靠著分給他那一房的百來畝田地過活,一直在家苦讀詩書,他常自詡自己是三國臥龍這樣的高才,只是得不到明主賞識,故而只能躬耕于田畝,采菊于東籬。
他雖然自視很高,周圍的人卻不怎么待見他,不僅那些同族的子弟,就連他的夫人,那個從審家嫁過來的審家女子對他也多有微詞。最初,她認為嫁給崔家子弟,無疑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情,然而,嫁過來之后,她才發現這個崔家子弟不過如此而已。
因為她原因,以致她的哥哥審子玉也對自己的這個妹夫有了相同的看法,覺得他是個無能之輩,故而平時也沒有什么來往。
最初,能和崔家聯姻,審子玉還高興了半天,現在,他卻對崔家懷恨在心,認為崔家讓這樣的一個人來和自家結親,完全是因為輕視審家的緣故,當然,這樣的想法他并沒有對任何人說過,表明上,對崔家依然畢恭畢敬,不失禮儀
當聽到親兵說這個妹夫來拜訪他的時候,他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不見,幸好,他還沒有真正喝醉,馬上想到在這個非常時期,自己這個妹夫不會只是來探親訪友的。
崔方烈躊躇滿志地踏進審子玉的大帳,審子玉微笑著將他迎了進來,隨后,讓親兵守在了帳外,不讓任何人靠近,兩人面對面盤膝而坐。
首先,當然是一些家長里短的寒暄,崔方烈拿出了一個小箱子,說是自家夫人讓他帶給兄長的禮物。
審子玉打開箱子,箱子里面是一面銅鏡。
審子玉抬起頭,面帶疑惑地望了崔方烈一眼,崔方烈正襟危坐,面帶微笑。
“一個人要想看清自己,就離不開鏡子的幫助啊!不然,他不會知道自己長什么樣子,也不知道自己的臉上是否有污物!”
崔方烈的話意味深長,審子玉知道他別有所指。
是嘲笑自己不自量力嗎?
忍不住這樣想的審子玉忍住內心的怒火,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意,說道。
“妹夫,不知來此有何見地,不會就只是帶給為兄這樣一面銅鏡吧?”
“兄長,小弟特地為了救兄長而來此!”
崔方烈語不驚人死不休,他神情肅穆地說道。
“救我?妹夫未免言過其詞了吧。這話從何說起啊?”
審子玉呵呵笑道,眼角寒光一閃,他調轉頭,瞧了一眼旁邊地閃爍著暈黃火光的油燈。
“不知兄長有沒有看清當前的形勢?若是真的看清,當知小弟絕非危言聳聽!”
“哦!”
審子玉淡淡地應了一聲,心如明鏡。
“為兄愚昧,還真不知道當下是怎樣的形勢,既然如此。還請妹夫給為兄細說一二!”
當他知道高暢攻下清河之后,就知道這件事情和崔家肯定不無關系,他絕不相信,高暢和清河崔之間沒有秘密協議。不然,高暢肯定不敢輕易離開還沒有安定下來的清河,率軍前來鼓山。正因為他沒有后顧之憂,才敢和楊善會在鼓山展開決戰。
崔方烈今日的來訪,更是說明了問題,至此,自己這個妹夫來此的意圖他已然全部知曉。
“不知在兄長看來,楊善會楊大人能否抵擋得住高暢地攻勢,甚至將其擊敗?”
審子玉正色說道。
“楊善會大人自領軍以來,大小七百余仗,幾乎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我相信,以楊大人的能力。擊敗對面的跳梁小丑只是時間的問題!”
崔方烈哈哈笑道,笑罷。語帶嘲諷地說道。
“我的姐夫大人,此地只有我們兩人,就不要說這些虛言了吧?楊善會大人的確善戰,不過,他以前地那些對手不過是一些流民,盜賊,雖然人多勢眾,卻如土雞瓦狗。一觸即潰,此時。他面對的對手卻不是那樣的無能之輩啊!只是手底下的一個將領,以區區的一千人,就讓我們的無敵勇將楊大人損兵折將,丟盔卸甲了,何況,現在和他敵對的是一日就攻下清河的高暢。姐夫,你沒有親眼看到高暢軍攻打清河時的那個場面,否則你肯定不會說這個連你自己也不相信的謊話!”
審子玉皺起了眉頭,沉默不語,靜靜聆聽崔方烈繼續說了下去。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楊善會能夠抵擋得住高暢軍地攻勢,雙方在鼓山相持不下,這會對誰有好處?總之不會是對兄長你有好處吧?鶴蚌相爭,漁翁得利,這里僵持得越久,竇建德就越高興,一旦他攻下冀縣騰出手來,大軍奔騰而下,我想那時誰也不會有好果子吃了!”
崔方烈頓了頓,加重了自己的語氣。
“所以,小弟說這次前來是為了救兄長大人,絕非危言聳聽啊!”
審子玉繼續沉默著,目光飄忽,半晌,才慢慢說道。
“不知妹夫有何高見?”
“事到如今,繼續跟隨楊善會對兄長不會有什么好處!”
崔方烈似笑非笑地說道。
“據我所知,兄長你原本擁有六千士卒,和楊善會地軍隊人數相當,不過,這一仗下來,兄長起碼損失了一半人馬,而楊善會的本部卻沒有傷筋動骨,為什么會這樣?兄長是個聰明人,不需要我多說自然明白。既然他不仁,兄長也可以不義啊!要想保存審家,甚至壯大審家,兄長第一步所要做地就是要脫離楊善會這條即將沉沒的船!”
“這個!”
審子玉面有難色,支吾了兩句。
“事關重大,為兄還需要多加考慮啊!為兄不想被世人認為是一個出爾反爾的卑鄙小人啊!”
“呵呵!”
崔方烈放聲笑了起來。
“連命都沒有了,還要名聲來做什么?何況,世人愚昧,怎知真相如何?他們相信的只能是勝利者告訴他們的,成王敗寇,不就是這個道理嗎?只要兄長能始終站在勝利者這一方,兄長的名聲只會越來越好,到時,武城審家的名聲也會響徹天下的!”
就在崔方烈準備繼續勸說地時候,外面響起了親兵的聲音。
“報告家主,有緊急軍情!”
審子玉瞧了崔方烈一眼,沉聲喝道。
“讓他進來!”
一個滿臉汗水地斥候匆匆奔進大帳,他望了崔方烈一眼,欲言又止。
“什么事情?盡管說,這位是我們審家的姑爺,不妨事!”
那個斥候依言,將所謂的緊急軍情快速地報了上來。
“什么?你說運河邊的糧草大營被高暢軍燒毀了!”
審子玉猛地站起身來,他瞧了身邊微笑不語的崔方烈一眼,揮手讓那個斥候退了下去,待那人退出大帳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氣,重新在微笑著的崔方烈面前坐了下來。
一陣風從簾布的縫隙吹了進來,將帳里油燈的火光吹得左右搖晃,審子玉,崔方烈兩人倒映在帳篷壁上的身影也跟著搖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