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失控的阿巴被綁在冰冷的暖爐管子上,這不討好的活自然是扎肉做的,而譚麗珍亦是躲在杜春曉房內,抱著被子哭泣,哭了半晌後想是累了,便歪在鋪上沉沉睡去,亦覺不出寒意。杜春曉卻是睡不著的,只一味蹲在室外的走廊裡抽菸,反正屋內是一樣的冷,她唯有裹緊身上那件單薄的夾衣。
她的煩躁可想而知,尤其想起剛剛逃生用的馬車竟還丟在教堂外頭,於是更加不安起來,生怕過不了這個夜,他們一行人便已被潘小月的手下擒個正著了。憂心忡忡之際,只覺小腿一緊,像被什麼東西拖住,低了頭看,竟是小刺兒。
“姐姐?!毙〈虄浩铺旎牡剌p聲輕氣,“跟小刺兒去看看兄弟吧!”
“兄弟?”杜春曉愣了一下,遂笑道,“可是說小玉兒?你們是怎麼認得的?”
“不,是另一個兄弟?!卑⒍匙宰呃攘硪活^悄悄走來,手裡舉著半截蠟燭,豆大的火光只能照出他半張線條精緻的臉。
“我和小玉兒,還有天寶,從前都在五爺底下討過飯,後來,五爺說天寶腦子不得勁兒,會把行人嚇跑,就把他丟到黑狼谷喂狼,被這裡的神父救了去。小玉兒因是個健全人,五爺想挖掉他的眼睛再讓他去討飯,我給天寶帶了信兒,天寶便央求神父把小玉兒買過來了。雖然小刺兒跟小玉兒、天寶不是一路了,但還是兄弟!”小刺兒蜘蛛一般攀爬在地的身影竟也有些偉岸起來,雙眸更是明亮如星。
杜春曉蹲下身子,拍拍小刺兒的腦袋,道:“原來那天寶還是你倆的兄弟,那咱們就去見見?!?
於是兩人便跟在阿耳斐後頭,一徑往鐘樓去了。打開花房的門,藉助弱微的燭光,總算看清裡頭的情形。還是鋪天蓋地的乾花冷香,皮膚時不時與紙薄的葉瓣相互摩挲。還有某處混合著屎尿的腥臊,直往鼻孔裡鑽。杜春曉掩鼻欲往後躲,阿耳斐卻偏往那臭氣熏天的地方去。隨後,杜春曉便看到一隻巨大的鳥籠內,白鳥般的若望正蜷縮在那裡,從鼻尖到下巴均深深埋進雙膝,只露一對驚恐的眼,背上斑駁的傷痕層層疊疊,血紅與慘白交相輝映,被黃光染成一種詭異的橙色。
“這……這是爲什麼?”她轉頭問阿耳斐。
“因爲上一次我和天寶打架,之後他的失心瘋又發作了,只好把他關在這裡,這些乾花能讓他安靜下來?!?
“天寶?天寶?”因好不容易見著老友,小刺兒叫得有些急切,無奈若望一動不動,保持先前的姿勢,眼神還是空洞而慌張的。
“天寶?若望?”杜春曉將手伸進籠內,在他裂縫的傷口內拿指甲輕輕颳了一下,若是正常人早該痛得驚跳起來,若望卻始終還是那樣縮作一團,宛若凝固的石膏像。
“他怎麼不知道痛?”杜春曉滿面狐疑地怔了半晌,突然拿出剛剛要挾譚麗珍用的匕首,一刀一刀切割起籠子上扎枝條用的繩子來。所幸扎得不算牢固,很快,那籠子便被抽掉了幾條樹枝,足夠將若望從裡頭弄出來。
然而他還是不動。
杜春曉深吸一口氣,進到滿地屎尿的籠內,強行將若望的頭顱掰起,這才發現他正在啃咬自己的手指甲,啃得如此用心、用力,十根手指均被啃得光禿見肉,指尖皮膚都被口水泡皺了。
“娘……”若望終於吐出手指,開了口。
莊士頓很少出門,所以走路異常地慢,從東街頭走到西街頭,不過五里路的腳程,他卻舉步維艱。手裡捧著的木箱子也是冷冰冰的,儘管裡邊鋪了乾燥的報紙,他還是有些不放心,於是把箱子抱得更緊了一些,彷彿用體溫便能將它護得嚴嚴實實似的。一路上,他發現自己依舊未曾被幽冥街的人遺忘,擺麪攤的朱阿三,經常施捨麪粉給他的屠夫“彭一刀”,在暗巷邊緣大聲吐痰的蘇珊娜……這些人與他一樣不畏懼黑夜,只朱阿三已匆匆收了麪攤,湊上前對他畫了個十字,神色愴然道:“神父大人,賭坊像是出事兒啦,一羣人追著馬車跑,那車子像是往你那邊去了,咱們都有點兒擔心,正想過來瞧瞧?!?
“我好得很,有勞你上心?!鼻f士頓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神父大人,可有看見我妹子?”蘇珊娜也湊上來問,“她可算回來了,可沒幾天就又跑了,也不知去了哪裡!”
他張了張嘴,想給她一個安定的信息,卻又將話吞回肚子裡去,只拍一拍她的肩,笑道:“願主保佑你?!?
“神父大人,老闆請我來帶路的?!背艉婧娴慕谢ㄗ右鄶D上來,瞎了一隻眼睛,頭上胡亂壓著一個破洞的皮帽子,那隻健全的眼睛裡滲出一絲乳白的黏液,教人不得不聯想到他周身也許都已滲出那樣噁心的液體。
莊士頓跟在叫花子後頭,步子似乎加快了許多。站在賭坊外頭,他背上不由一陣發冷,因已經很久沒有看過它的正門,還是土壘牆,兩層的建築,屋檐下掛一排碩大的紅燈籠,上書“財運亨通”四字,底下幾堆叫花子在那裡生了火,縮作一團打盹。
“這裡邊的人,神父大人想必自己也認得,我就只領到這裡了。”
叫花子說罷,便往那屋檐底下一坐,與其他幾個一道打起盹來,好似一直未離開過。
進門之後,是另一番天地,撲鼻的薄荷香氣抵得過在腦門上塗一盒萬金油。莊士頓深吸了一口,頓覺神清氣爽,待要往裡去,已有一位豐乳肥臀的女子,穿繃緊的桃色旗袍,頭髮用薔薇花蕾挽住,上前笑吟吟地爲他引路,略微洇開的口紅裡吐出幾個字:“這邊請,潘老闆正等著呢?!?
見到潘小月的時候,莊士頓的心臟被一隻無形的手悄然捏住,無論再過多久,他只一見她便痛不欲生,這似乎已成定律。他深信,只要兩人都活著,便是彼此的冤孽。如今她依然是烏髮紅脣,身板纖薄卻有一股子倔強的精氣神,使得她與“弱女子”有所區別,系在磨難中摔打出來的蒼涼之美,被歹毒經歷提煉出的精明幹練。而他亦與年輕時候一樣清雋、俊朗,那對細長的眼,那張扁平的脣,側面看略有些平板的五官,乾淨細潔的黃皮膚,都是曾令她又愛又恨的見證。
“那幾個人還在你那裡?”她開門見山,聲音平平直直,沒一絲波瀾。
“是又如何?早晚都是你手裡的人命。”
他放下箱子,打開,薔薇枯涸的香氣幽幽冒出。
“可你還是收留了他們,這是要與我作對?”她俯下身,自箱中撈起一捧薔薇,花蕾窸窸窣窣地從她手掌上滑落。
他忽地出手,緊緊抓住她一隻胳膊,咬牙道:“你這是與整個世界作對,再不放手,罪孽會更深!”
她瞇起眼睛看著他,驚覺他頭髮竟已有些花白,原來愛與恨都是抵不住衰老的,於是眼圈便紅起來,忍不住鬆了那一捧薔薇,去撫他的臉。他卻下意識地躲過,似避開蝮蛇的毒信。原來她在他心裡眼裡,早已是地獄惡煞,他卻是與天主站在一道的,高貴、慈悲,只對惡煞殘忍。
“莊士頓神父,即便我罪孽深重,說到底,也是託您的福啊,伺候天主太久,您是貴人多忘事了吧?”
“但是……我的罪孽不該報應在無辜的人身上!你放過他們,也許我們還有機會……”
“有什麼機會?有你履行承諾,把我娶過門的機會?當初咱們都走到那份兒上了,你居然幹這個,你不就是要逃過我嘛!爲了逃過我,你和其他女人結婚;爲了逃過我,你把我送到這兒;爲了逃過我,你他媽寧願在那破教堂裡待著,寧願陪著看不見、摸不著的什麼狗屁神!呂頌良,我潘小月這輩子都毀在你手裡頭了,你居然還有臉要逃過我?你逃得過麼?你的良心逃得過麼?就算我他媽現在是個沒心沒肺的惡人,那也是他媽你的罪過!你的罪過!”
莊士頓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在他的手心裡發顫。她是那麼地弱小,彷彿抱得用力一些便能將之壓成齏粉,然而他卻無法擁抱她,即便他一直明白兩個人都是一樣渾身腥臭,沾滿了厄運與貪慾的殘渣。
他放掉她的胳膊,在胸口畫一個十字,口中念道:“願主保佑你?!?
“保佑?”她茫然擡頭,看他站直的身子,顯得高大,下顎處有一個淺淺的凹陷。她記起頭一次見到他的辰光,便是仰視的,於是便錯將其視爲“神”,能左右命運,擺佈人生。
她心緒迷亂之際,他已轉過身去。他總是比她要早一步清醒,她遠遠看著他奔忙的背影,她爲他赴湯蹈火,見他踏入泥沼,她便也跟著踩入,孰料纔剛剛將身子埋進去,他卻已抽身而退,她只得在裡頭望著他,希冀他能拉她一把,無奈他留給她的依然是一個匆匆遠去的背影。
她這一世,都活在他背影投射的陰暗裡,不得超生。
每每想到這一層,潘小月便要哀嘆過往,從而又爲自己的心臟多刻下一個傷口,每一個傷口都是恨意,痛楚且痛快。
他的背影消失之後,她頹然倒地,一隻手復又插入那乾花裡。這些經過培育的植物“殭屍”給予她虛無的暖意,直觸到底下一個方硬的物件,她將它撈出,竟是一隻黃楊木雕的盒子,上頭沾滿了乾花的粉色碎屑。
她似被閃電擊中,腦中一片空白,遂又悲從中來,對住那盒子一字一頓道:“呂——頌——良,你——等——著!”
“年紀輕輕,生得又好,家裡又是做綢緞生意的,還留洋唸書。也不知哪裡修來的福氣,竟是指腹爲婚的,可算撈到便宜了!”
每每街坊提及潘小月的婚事,便是用這一套說辭,好似開梳子店的便活該被看低了,與做絲綢生意的不可平起平坐,於是她“飛上枝頭變鳳凰”,必定是祖上積德,才換得如今的好運道。這便是她在古江鎮上最憋氣的地方,彷彿她是因爹孃的英明才得以享福,若靠了自己便會潦倒終生一樣。
事實上,潘小月對那喚作呂頌良的未來夫婿並未有一丁半點的好印象,雖兩人初見時一個八歲,一個五歲,呂家大太太倚在椅子店門口與她娘聊天兒,只給他們一人一包蔥管糖,讓他們一道外邊玩去。他細眉細眼,身子骨尤其靈活,將長衫下襬一撈便在石板路上跳來蹦去,腳落在黑石板上便算輸。她是大眼稀發,辮子扎不起來,只能嘴裡含著蔥管糖跟在後頭,因腿太短,竟怎麼也無法蹦過那些黑石板,於是他轉過頭來扮鬼臉笑她,她心裡一急,便“哇”地哭起來。
此後逢年過節,兩家串門拜年,她都躲在娘身後不肯見他,直躲到十歲,他已是十三歲少年。她自客廳的紗織屏風後偷看過他一眼,仍是細細長長的眼,面目較童年時更乾淨了,清清秀秀,斯斯文文,笑起來羞澀裡有自信,剪極簡單的平頭,暴露完美的顱型。那個辰光,她仍是厭棄他的,只是這“厭棄”裡卻有些微妙的心跳,後頭每每抱怨起來,都會面紅耳赤,被丫頭笑話說:“我看小姐是喜歡上人家了,不然何以嘴上天天掛著他?假裝恨,心裡卻是愛得很哪!”
她方纔意識到自己的戲演過了,索性就安下心來,期待這命中註定的男人在鞭炮聲裡帶著花轎來迎娶她過門。孰料花轎不曾等到,卻等來他留學英倫的消息。呂太太隔三岔五便來安慰潘太太,講是短則兩年,長則五年便歸,恰恰是小月出落得最水靈的辰光,嫁過去可是真真正正的佳偶天成。潘太太信了這話,兩家照樣你來我往,在似水流年中做最平常且最必須的交際。
孰料年頭一過便是六年。到第四年的辰光,潘太太已有些急了,便旁敲側擊與呂太太講:“小月眼看也大了,再不出閣便要被笑老姑娘的?!眳翁嗍且荒槧戨y,道:“已寫了好幾通信去,講好了要回來的,快了,快了。你可先將嫁妝準備起來。”
到第六年,潘太太準備的那幾牀絲棉被子拿出來曬了又曬,那“乘龍快婿”還是沒有迴歸的跡象。潘老爺自然有些急,於是託人將彩禮拿去退,並叫了族長來要評理。呂老爺自知理虧,又寫了信去,這纔來一回信,內附一筆錢並一個地址,說是讓新娘子去英倫。潘老爺暴怒,當下便扯住呂老爺的衣領子要拼命,關鍵時刻女兒站出來平平靜靜來了一句:“我去。”
於是在爹孃與未來公婆的千囑萬託之下,她踏上漫漫長路,去到那陌生國度,只爲找一個未見過幾次面的男人。之所以放不下他,皆因那對狐靈的眼生生兒將她魘住了。一踏入洋人地界,便有馬車等在那裡,神色肅穆的英國老頭子來接的她,用生硬的中國話告訴她要去哪裡,問她是否馬上需要休息,口味偏甜還是偏鹹。她確是已精疲力竭,辨別對方的中國話又特別吃力,只得一味點頭應著。
呂頌良住的房子與他在古江鎮上的一般大,只多了些尖頂的耳房。馬車踏行好一會兒纔到門口,迎接她的是兩位穿白色木耳邊圍裙與純黑衫裙的女傭人。之所以識別得出,皆因她也會看《理智與情感》之類的四毫子小說。到了客廳坐下,手邊便多了一杯紅茶,啜了一口,竟是甜的,便有些不大受用,就將杯子放下,卻見一婦人走出來,白色花邊鑲滿長裙,領口系得比她的旗袍還高些,一串鑽石項鍊裸在外邊,褐色捲髮仔仔細細圍在腦後,露出曲成細碎髮圈的鬢角。面孔生得不算漂亮,然而極富韻味,鼻翼與嘴角都是細薄的,面頰的毛孔粗大,且有點點雀斑。她面對傳說中的“洋鬼子”,竟也不曾有一絲怯意,只覺得哪裡被冒犯了,卻又講不清問題所在。
那女子告訴她,自己是呂頌良的正妻,她供他吃穿,爲他打點一切,在英倫有許多像她這樣遺產多到無處花銷的寡婦,彷彿丈夫死後才能享受真正的人生,如今她的未婚夫就是其享受的一部分。潘小月怔怔聽完,雖然那番中國話灌進她耳朵裡仍覺混沌,卻還是一字一句釘在她心口上,令她初嘗痛不欲生的感覺。
“是我讓頌良回信提議把你接過來的,你們中國人講究三妻四妾,所以我不介意遵從這樣的規矩,而且,可能會更好玩兒?!眳雾灹济皂樀钠拮舆@樣講時,眼裡掠過一絲妖魅的浮光。
她雖不曾經歷過性事,卻仍能捕捉到裡頭關乎情慾的蛛絲馬跡,不由得恐懼起來。
“你來了?”呂頌良自樓上走下,身上套著鬆薄的絲綢睡衣,印滿金棕色的孔雀尾巴。
她站起來直視他,一言不發,因知道自己做不成什麼,然而又不願將無能爲力表現在面上,所以只得盯住他,想看出一個“交代”。
他頭髮已留長,束在後頭,顯得愈發英俊,也不敢回視她,只垂著頭走到她跟前,四目方纔交匯。這一交匯,彼此竟都有些眼熱,因探出了各自的愛情,有錯失良緣的悵然。她在他那對狹長的眼裡觸到了無奈與欣喜,複雜然而清澈。
隨後,她便摑了他一掌,他沒有躲,也不曾惱,五個雪白的印子在他面頰上慢慢泛出桃色。
當晚,潘小月便提著沉重的行李走出呂頌良的“家”,她知道那裡沒有她的位置,她只是住在他心裡,最深處,最暗處,最見不得人處。她寧願從此逃去那裡,也不肯在光天化日裡燒成灰燼。
走出呂頌良所居莊園的路很長,古江鎮的石板換成被豔陽和雨水輪替關照的黑泥之後,腳下又溼又軟,走不到兩里路,鞋底已經鬆了。好不容易走到有人煙的地方,已是傍晚,她肚子已經叫喚,卻不知該如何用兜裡的便士買麪包,腦中蹦出的洋文實在有限,她甚至已記不清要如何走到車站,那條通往古江鎮的路就那樣自動封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