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石依言坐下,看著篤定的楊再思。
楊再思笑了笑,道:“你來說說看,如今河南府和關(guān)中,孰優(yōu)孰劣。”
楊石多少也知道一些士族與門閥之間爭斗的內(nèi)情,他沉吟道:“上皇尊貴,又有神策府的鼎力相助,神策府背后,雖是士族和商賈,不過其勢也是不小,況且神策軍屢戰(zhàn)屢勝,人數(shù)固然不足,卻也不容小覷。而如今,早已非吳下阿蒙了。”
他頓了頓,見楊再思朝他點頭,便又道:“至于這關(guān)中韋家,韋家畢竟是挾天子而令諸侯,也收攬了不少人心,不過最大的劣勢,想必還是韋家人沒有太出眾的人物,一個韋弘敏,不過是個拆東墻補西墻的裱糊匠罷了,算不得什么能臣,韋氏私念太重,終究又是個婦人,成不得大事。不過他們終究掌握著朝廷,天下政令,俱都出自韋門,節(jié)制天下三百州府,百萬控弦?guī)Ъ字浚钟刑煜轮T閥和豪門的支持,料來,勝算也是不小的。”
“所以兒子以為,韋家的勝算,至少還在八成以上。”
楊再思搖頭:“帳不是這樣算的,不能從明面上去算,你說韋家節(jié)制天下三百州府,固然對韋家有莫大的好處,可是為父為你,他們有如此大的權(quán)利,害處是什么?”
“害處……”楊石愣了一下。
楊再思慢悠悠的道:“正因為天下為他們掌控,所以他們才是眾矢之的,假若有一日,劍南發(fā)生了災荒,餓殍遍地,老夫來問你。這筆賬會算在誰在頭上?”
楊石不由道:“自然是韋氏,天下誰人不知他們韋氏……”
楊再思壓壓手,示意他不必贅言,含笑道:“那么假若流民甚多,四處流傳,發(fā)生了叛亂。這個干系,又是誰的?”
“還是韋氏。”
“那么這賑濟、平亂之責,又在誰的身上。”
“韋氏。”
楊再思點點頭:“這就是他們的害處啊,他們在廟堂上一日,掌握了一日的朝廷,那么無數(shù)的質(zhì)疑就不會停止,所有的責任,都必須由他⌒♂ding⌒♂點⌒♂小⌒♂說,.≌.o●< s=";arn:2p 0 2p 0";>
們背負,因此……所有的民怨。也就沖著他們韋家而去。你可知道,老夫為何能屹立數(shù)朝而不倒嗎?為父就告訴你吧,因為為父務(wù)虛而不務(wù)實,這廟堂上的宰輔,一經(jīng)入了三省,一個個便都似瘋了一樣,拼命的把權(quán)柄攬在自己身上,長孫無忌如此。崔詧如此,如今的韋弘敏也是如此。可是為父呢,卻不和他們爭,這東西,固然有天大的好處,卻也有莫大的壞處,你看看長孫無忌什么下場。看看崔詧又是什么下場,他們權(quán)柄越大,就要務(wù)實,務(wù)實就意味著要實實在在的辦事,可是這天下。最難的就是辦事了,何也?任何一條政令頒布,固然會有人得到好處,可是同時,也必定會有人受害,崔詧因見江南西道遭了災害,便想減免江南西道的稅賦三年,江南西道的百姓得了利,可是朝廷的錢糧終究還是要有,就不免要從其他地方得錢糧,其他地方,就要遭罪。真要追究,這崔詧,就難免被人詬病了。”
“現(xiàn)在的韋家,把持了朝綱,他們和崔詧、長孫無忌一樣,就非要務(wù)實不可,把持朝綱,無非就是要先拉攏自己的親信,可是自己的親信得了好處,其他人就難免受害了,長此以往,這心中恨韋家的人只會越來越多,這才是韋家最大的壞處啊,誠如當初的上皇一般,上皇任用的賢臣不少,天下也還算得以大治,可是為父問你,當初的時候,有多少人深恨上皇?這是為何呢,這是因為,人心總是不滿的,當人心不滿的時候,自己處境的好壞,總不免要責怪到其他人身上,最后所有的抱怨,就統(tǒng)統(tǒng)由上皇來承擔了。”
楊石不以為然,道:“可是有人受害,固然有恨,卻總有人得益……這豈不是……”
楊再思笑了,只是搖頭,眼神中帶著似笑非笑:“你呀,還是不懂人心,什么是人心呢?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人心啊。老夫來問問你,今日你若是蒙受韋氏的提拔,得以成為宰輔,你會如何?”
楊石皺眉,道:“自然是心存感激。”
“可是一年,兩年之后呢……”
“這……想必……”
“你就不會有感激之情了,因為或許你只在尚書省,此時卻又覬覦了中書之職,可是你想得而不可得,韋氏已經(jīng)不能再給你了,他的親信不是一個兩個,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這時候,你心里就不免會有牢騷,會有不滿,會心生怨恨。況且,人心最可怕之處就在于,即便是韋氏提拔了你,在你的心里,你也認為,自己能夠得以入三省治事,是因為你自己的才干,韋氏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你真正感激的,永遠不會是韋氏,而是自己。你只會自鳴得意,認為自己本就是宰輔之才,你看那岸邊的蕓蕓眾生,哪一個不是如此,這才是人心,人得了好處,絕不會覺得這與其他人有什么關(guān)系,即便感激,那也只是一時,可是在人心底最深處,他們真正感激的,永遠都是自己。可是人一旦受害,他們埋怨的,永遠都是別人,卻無論如何,都會罔顧自己為何會到如此境地,從不會怨恨自己。”
“這才是韋家最大的軟肋,這一條,尤為致命。反觀秦少游,固然也有這個問題,可是河南畢竟只是個小地方,河南府的所有人,都與神策府息息相關(guān),這便使得,固然有人怨恨,而一旦神策府遭遇什么不測,他們的一切就要化為烏有,這種捆綁,才是真正的可怕,為父聽說一些商賈,竟是得知韋家有打壓神策府的心思,他們便寧愿抱團起來,主動要捐納錢糧,甚至不惜將來神策府一旦垮了,他們背負私通亂黨的罪名。”
“所以,為父以為,韋家的勝算,不是八成,而是五五指數(shù)。”
五五之數(shù),楊石倒吸了口涼氣。
楊再思淡淡道:“既然是五五之數(shù),老夫為何就非要做韋家的侍中?韋家已經(jīng)不能再給老夫什么了,他們家大業(yè)大啊,這么多的族親,還需要拉攏關(guān)中諸豪門的這么多子弟,再怎樣,也輪不到老夫頭上,韋家不缺一個為父,可是河南不同,如今上皇固然已經(jīng)掙脫了牢籠,可是河南府上下,除了一個狄仁杰,尚且還有一些聲名,其余的,便都是一些籍籍無名的小官小吏,上皇想要壓韋家一頭,想要在河南府造出點聲勢出來,就急需為父這樣的人,前去輔佐,天下人都有眼睛和耳朵,都會看會去聽,老夫若是到了洛陽,對上皇拱手稱臣,這對上皇來說,是何其大的好處,老夫?qū)f家,不過是錦上添花,可是對上皇,卻是雪中送炭,既然是雪中送炭,老夫給天下人做了表率,那么上皇,又怎么不會極力善待,給予諾大的好處呢?”
楊石倒吸了口涼氣。
原來自己的父親如此鋌而走險,是為了這個。
不過細細想想,倒也能夠體會,父親對于上皇,確實遠遠比韋家要重要的多,韋家就算贏了,父親還是那個被韋家族兄弟們壓著的侍中,可是一旦上皇若是贏了,那么極有可能成為上皇身邊最重要的左膀右臂。
只是楊石還是有些可惜:“只是父親這一走,朝廷若是震怒,少不得要罷了父親的官,父親白丁之身,就算去了河南府,怕也尷尬。”
楊再思淡淡的道:“韋家是不會罷老夫的官的,有些事,你并不懂。”
他站起來,道:“只不過……從前老夫務(wù)了一輩子的虛,倒不是因為老夫喜歡務(wù)虛,實在是老夫出身于阡陌,豈非是其他人的家世可比,是想要務(wù)實而不可得,否則這廟堂上如此兇險,多少明槍暗箭,那些豪族的子弟,即便是兄弟造反,尚且朝廷不會加罪,可是老夫只要一步走錯,那便再無返翻身的余地了。可是如今,臨到老了,怕要務(wù)實一次了。老夫這把刀,磨了數(shù)十年,數(shù)十年光陰似箭,如今……卻總要試一試鋒芒了,去了河南,總要學那狄仁杰才好,不過有些事,老夫也早有了安排,狄仁杰剛正不阿,秦少游呢,固有大才,卻也未必通達,老夫最大的本事,怕也只有逢源了, 上皇慧眼識金,料來也不會虧待。臨到老來,才要動一動這老骨頭,呵……”他自嘲的笑了笑。
“至于你們,經(jīng)商去吧,河南府那兒,老夫算是看透了,往后,是錢的天下,固然是世俗了一些,可是也不失為安生立命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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