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暗(2)
(1)
一夜二十四小時后,小愛站在了麗江古城的街頭。
這時是黃昏。
不過麗江是沒有黃昏的,不管天是什么樣的顏色,這里永遠都有來來往往的人群。小愛拿著手里的紙條詢問客棧的所在地,客棧是走前在網上查到的,有個奇怪的名字,叫“一夜”。小愛穿了非常招搖的花裙,厚厚的紅唇,背著個大大的花包,招搖地走過麗江才下過雨的小街。兩邊都是小店,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不過這些對于她都沒有興趣。話又說回來了,對于一個失戀的女子,要讓她對什么別的東西感興趣,是一件比較難的事。
站在“一夜”門邊的時候,小愛看到了她。短發,短裙,亂七八糟的服飾,一雙眼睛又大又亮,正在跟服務員吵架。
“床上有螞蟻,怎么不能打折?我還沒跟你要醫藥費呢!”她的聲音又脆又響,把胳膊舉得高高的,非要讓服務員看。
“紅點,紅點,都是紅點點,你說疼不疼,咬你一下啦。哼哼。”
女服務員嚇得把身子往后仰過去,再仰過去。
小愛走過去,輕聲問:“還有房嗎?”
“有預訂嗎?”
“沒有。”
“去別家吧。”服務員說,“這里早滿了。”
小愛背著包往外走,還沒到門口,被她一把拉住了:“喂,跟我住啦,房費各一半。”
小愛回過頭,她正沖她眨眼睛。
“放心,我睡覺不打呼嚕。”她說。
小愛還在猶豫,她已經拉著她往里走:“走啦,我那間房不錯的,在二樓,光線又好,可以看到半個麗江城呢。走啦,走啦,有緣千里來相會嘛,晚上我們去泡吧,我知道一個好地方哦。”
小愛就這樣被她拖拖拽拽地拖進了房間。一間很小的房,有兩張床,一個小小的衛生間。兩張床上都擺滿了她的東西,她把其中一張床上的衣服一把收起來,抱在懷里,沖著小愛點頭說:“你睡這里。”
小愛把行李放下來,問她:“我應該給你多少錢?”
她伸出手來:“一天二十,你交我也行,交總臺也行。”
小愛不信:“這么便宜?”
“你以為這是在巴黎?”她眼睛一瞪。
“我還是……喜歡一個人住。”小愛把包背起來說,“要不,我去找找別的地方。”
“不要不要。”她忽然擋住門口,很怕小愛離去的樣子。
“不要。”她說,“這里真的很好的,要不,我可以不收你的錢。這還不行嗎?”
小愛奇怪地盯著她。
“叫我離離。分離的離。”她咬著下唇說,“我失戀了,我一個人住會害怕。”她看著小愛,眼睛又大又亮,有些濕濕的。
小愛的心忽然就軟了,她把行李放下來,書上說得一點兒也沒錯,麗江是一個很戲劇的地方。
除了離離,或許小愛應該還可以偶遇一個帥哥,當然,這是后面的事。
臨暗(3)
(2)
兩個人沒答案,沒答案,真愛在哪兒。
用力想,用力想,難道是他?
…………
進酒吧一小時了,離離一直在唱歌。一開始是跟三個小姑娘唱,她給了她們三十塊錢,可以得到三支玫瑰和六首歌。小姑娘們扯著嗓子唱了半天的“阿哥阿妹”,捏著三十塊錢心滿意足成群結隊地走了。離離就開始一個人唱,唱著唱著不過癮,她就跑到酒吧的臺子上去扭著身子跳舞,沒有人關心她,在麗江,在麗江的酒吧,沒有人會用奇怪的眼光看離離。
離離沖小愛眨了眨眼,大聲說:“來啊,一起跳。”
小愛喝著一杯啤酒沖離離擺擺手。
離離笑,聲音低下去,但嘴型很夸張,小愛知道她在說:“放不開!”
離離扭著身子,像蛇一樣地從臺子上滑下來,趴在小愛的桌上,低下來喝了一口她的啤酒,然后說:“忘了自己,就可以忘掉失戀啦哦。”
小愛瞪著離離。
離離說:“你別告訴我你沒失戀,好孩子都不許撒謊。”
說到這兒,離離的手機忽然響了。諾基亞很清脆的鈴聲,離離瞇起眼睛來看了一下號碼,把手機忽然伸到小愛面前說:“你替我接!”
小愛躲開。
諾基亞不折不撓地響著。
離離不折不撓地說:“接嘛,替我接嘛,求你啦。”
手機貼近小愛的耳朵,小愛聽到那邊傳來一個特別好聽的男聲:“離離,你在哪里?”
“我……”小愛指著離離,“她……”
離離朝小愛做鬼臉。
“她……”小愛結結巴巴地說,“她,她上洗手間去了。”
“噢,你不是她。”對方說,“謝謝你,等離離回來,你轉告她,讓她來官房大酒店708房間找我,我來麗江了。”
“哦。”小愛說。
對方把電話掛了。
“什么?”離離瞪大了眼睛問,“他說什么?”
小愛把手機塞回離離手里:“他說他在什么官房大酒店等你,讓你去。”
“官房?”離離尖叫起來,“他在麗江?啊啊啊!”
“你怎么了?”小愛問。
“我沒什么。”離離說,“親愛的小愛,你是否愿意陪我去一下官房大酒店呢?我介紹一帥哥給你認識。”
“不去!”小愛干脆地說。
“可是你不去,如果他殺了我,誰來救我呢?”離離說。
“那我更不能去了。”小愛說,“我還要留著一條命去爬玉龍雪山呢。”
“走嘛,好小愛。”離離說,“你陪我去見他一面,我們今晚還是回客棧住,明天我陪你去爬雪山,還不行嗎?”
“離離。”小愛說,“要知道我們并不熟。我來這里是度假的,希望你不要干擾我,行不行?”
離離松開小愛。
她的眼淚忽然從大眼睛里流了出來。
小愛嚇了很大的一跳。
“喂。”小愛慌里慌張地遞過紙巾說,“喂,你不要這樣啊。你到底怎么了?”
離離繼續哭,無聲的,大滴大滴的眼淚。
“哭吧。”小愛說,“傷心總是難免的。”
離離卻忽然不哭了,撲上來要抱小愛的樣子,小愛躲開了,拿著自己的包往門外匆匆走去。
臨暗(4)
(3)
初遇很累,小愛回到客棧就睡了。
睡以前,真是有些想他,手機拿在手里翻來覆去,最終沒有給他發短消息。就這樣捏著手機睡著了。
半夜醒來的時候,她感覺到有個滾燙的東西靠著自己。清醒過來后,發現是離離。離離全身燙得要命,爬到她床上來,抱著她,嘴里在哼哼。
“你怎么了?”小愛爬起來,開了燈,看到臉色緋紅的離離,用力拍她的臉說:“你沒事吧,離離,你是不是在發燒。”
“我要死了。”離離氣若游絲地說,“你們都不管我,我要死了。”
“你得去醫院。”小愛穿上衣服,把離離扶起來說,“你先喝點水,我帶你去醫院。”
“讓我死了算了。”離離說。
小愛把礦泉水硬灌到離離的嘴里。水流下來,把離離的衣服弄濕了。她沒換睡衣,穿一條在麗江才買的花裙,人軟軟地塌在那里,燒得不行了,臉上卻好像在笑。
喝完水,離離倒到床上。
“你起來,”小愛說,“我們去醫院。”
離離不理她,好像睡去了。
小愛急得有些手足無措,又去弄了冷毛巾來替她蓋到額頭上,再到服務臺去找藥,睡得蒙蒙眬眬的服務員朝小愛擺手說:“沒有,沒有。”
小愛跑回房間,離離的燒依然沒退,她開始說胡話,喊一個人的英文名:Tony,Tony.小愛忽然想起什么,她在離離的包里找到離離的手機,手機關了,小愛打開來,找到那個“已接電話”,撥過去。
凌晨四點,那個電話并沒有關機。
還是那個很好聽的男聲:“離離?”
“不是。”小愛說,“我是離離的朋友,她發高燒了。”
“噢。”那邊說,“你們在哪里,我這就趕來。”
小愛報出地址。
“謝謝你替我照顧她。我帶著藥,盡快趕到。”
“沒事。”小愛說。
掛了電話,小愛坐在床頭看著離離,她忽然發現離離看上去真的很小,好像就只有十六七歲的樣子,只是服裝和化妝讓她顯得老氣而已。再又想,自己跟離離的命運是不同的,不會有誰為了自己追到天涯海角,不會有誰會為了自己不離不棄。
這世上肯定是有真正的感情的,只是自己遇不到而已。
這世上肯定也是有好男人的,只是不屬于自己而已。
不知道他,此時正在做什么?
不知道他,會不會想起自己?
…………
胡思亂想中,有人敲門。
小愛站起來開門,一個男人站在門口,手里捏著一個藥瓶。
一個看上去四十歲左右的男人。透過清晨依稀的光線,看得出他穿得很考究。他肯定很著急,但依然維持著他的禮貌:“請問,離離是不是在這里?”
“是。”小愛微笑,讓開身子,客棧的房間很狹小。他進了門,坐到床頭,替離離把額頭上的毛巾拿下來,對小愛說:“請給我一點水。”
小愛打開一瓶新的礦泉水遞過去。
他說:“謝謝。”然后開始給離離喂藥。
他的聲音真是好聽得沒救了,讓人感覺溫和,踏實。他抱起離離,離離歪到他的胸前,很乖地把藥吃了。
小愛的心上上下下地疼起來,也不知道是為何。
于是,她拉開門走了出去。
臨暗(5)
(4)
束河古城的凌晨,美得像個夢。
小愛在青石板的路上慢慢走。游人并沒有散去,只是沒有白天那么擁擠,所以小愛并不覺得寂寞。一個人漫步,有些像在夢游,半夢半醒,心頭的萬千滋味全變得簡單,所以,小愛的心情還算是不錯的。
大約兩小時后,小愛回到了客棧。
離離和那個男人都不在,人去樓空。小愛收拾了行李去退房,服務員告訴她賬結掉了,連后兩天的都一起結掉了,如果要退房,還要退錢給她。
雖然錢不多,小愛還是站著怔忡了好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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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這么大,她最不喜歡的就是欠人的感覺。可惜的是,一直沒記下離離的電話。
夏天的玉龍雪山并沒有傳說中的景致,小愛玩得有些索然無味,聽旁邊有人建議說山下不遠處的束河古鎮不錯,小愛決定下山去束河玩。
束河的確是一個不錯的地方,最主要的是安靜,一條清得見底的小河繞著小鎮盤旋。小愛很遠就看見了離離和他,他們坐在一家咖啡館的外面,離離戴了一頂很夸張的彩色的帽子,在喝一杯鮮艷的果汁,他穿白色麻質的休閑上衣,在吸煙。
他們面對面地坐著,并沒有交談。
這是小愛第一次清楚地看清他。
小愛走近了,把一百元放在他們的桌上,輕輕地說了聲:“謝謝。這是你們的錢,還給你們。”然后打算轉身離開,離離卻一把拉住她,欣喜地說:“小愛,是你?”
小愛笑笑:“你沒事了吧?”
離離說:“掛完水就沒事了。昨晚真是謝謝你啊。”
“是的,”他也說,“謝謝你打電話給我。不如坐下喝杯茶?”
“對啊對啊,”離離說,“坐下喝杯茶,相逢就是緣,你看我們多有緣。”
他把煙滅了,起身替小愛把椅子拉開,對小愛做請的手勢。
小愛不好意思推托了,于是就坐了下來。
他問小愛:“喝什么?”
小愛說:“隨便。”
他就替小愛點了茶,上等的烏龍,聞起來比喝起來感覺還要好。
他不再說話。或許是他們之間的冷戰還沒結束,一向嘰嘰喳喳的離離也不說話。時光就是這樣停住了似的,在陌生的束河,和兩個陌生的人一起喝茶,小愛的心忽然變得透明而澄澈。
小愛想,或許自己已經忘掉他了。
或者說,自己可以原諒他了。
忽然想哼一首歌,那首歌里有句歌詞真是讓人心酸,它唱:最痛的痛是原諒。
離離趴在桌上,像是睡著了,粉紅色的裙在束河的黃昏像一盞幽暗的燈。小愛轉過頭,忽然發現他在看自己,于是小愛把頭又轉向另一邊。
那眼光,溫暖得令小愛害怕。
當然小愛知道,他不是自己要找的那種人,他是屬于離離這種女孩的。對于在時尚雜志供職了五年的小愛來說,她清楚地知道這個人身上的每一樣東西都價值不菲,包括他放在桌上的那個小小的打火機。
“謝謝你的茶。”小愛說完,起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