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謹心從臨安府大牢回到自己住的小院子時,恰巧遇到外出買菜回來的蘇天華,他的左手拎著一條又大又肥的草魚,還活蹦亂跳的,右手上是各種各樣的蔬菜肉食,滿滿得被裝了一籃子,他看到蘇謹心是從外回來的,眼中驚訝了下,但也未說什麼。
“二小姐,今日買菜的人多,小的就耽擱了些?!碧K天華面帶歉意道,“二小姐想必是餓了吧,小的這就給您做菜去。”
眼下這幾個人,巧蘭要看著瘋瘋癲癲的林氏,蘇謹心這個蘇家的嫡小姐自然也不懂得廚藝,顧六公子和展讓,就更不可能了。要顧六公子這個貴胄公子下廚,那還不如她蘇二小姐親自來,至於展讓,一個舞刀弄槍的武夫,讓他拿鍋鏟,豈不要他命。數來數去,也就一個蘇天華了。
只是蘇天華的廚藝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能洗手做羹湯,這一點,蘇謹心是欽佩蘇天華的。
“原來是這樣?!碧K謹心笑得催促道,“天華堂兄,我的確有些餓了,你快去做飯吧?!?
對於這個蘇家最尊貴的嫡女,他的堂妹蘇謹心,蘇天華是滿臉的寵溺,和心疼,“你的身子不好,不宜站在外邊太久?!?
說完,就朝小院子的廚房走去。
走了兩步,蘇天華似乎又想到了什麼,折了回來,將一包裹著嚴實的零嘴遞給蘇謹心,“小的聽說,二小姐現在最愛吃的是帶有桂花味的蜜餞,就買了些回來,二小姐您若餓了,可先吃些墊墊肚子?!?
“多謝天華堂兄?!碧K謹心接過,玩笑道,“但我只吃城東那家的?!?
“二小姐聞一聞,這就是城東那家賣的蜜餞。”蘇天華似乎料到蘇謹心會這麼問,就早有準備地回道。
“真是城東那家?”蘇謹心愣住了,面露遲疑,清眸也起了凝重之色。
蘇天華心一驚,但面上仍鎮定,“是城東那家。”他一直知道這個堂妹機敏聰慧,什麼事都瞞不過她,但這蜜餞的確是出自城東那家,她應該是聞得出來的。
既然是城東那家賣的蜜餞,她就不該是這種表情。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蘇天華心中忐忑,正打算再說些什麼時,蘇謹心卻一語雙關道,“果然是城東那家的,天華堂兄,你有心了?!?
蘇謹心收下蜜餞,嘴角的笑,卻越笑越詭異。
“那小的去準備晚膳了?!碧K天華沒有察覺到蘇謹心眼中的異樣,拎著手中的菜,歡歡喜喜地去做菜了。
顧六公子看到蘇天華走遠,壓低了聲音道,“此地不宜留,我們等用過晚膳後,就離開這裡?!?
剛剛他們從城東那邊過來,也經過了那家的蜜餞,那掌櫃的明明說有桂花味的蜜餞一早都被人買光了,最遲也要等明日纔會有,那蘇天華手中的蜜餞是從何得來。
蘇謹心眼角淚痕未乾,喃喃道,“我不相信天華堂兄會背叛我。我不相信。”
“富貴名利,世間沒有多少人能抵得住的。”顧六公子一聲哂笑,“先別打草驚蛇,我們且看看他究竟要做什麼?!?
“顧小六,他也是我堂兄。我相信,他是不會傷害我的?;蛟S,是那掌櫃的說謊騙了我們,我記得有一次,我讓巧蘭去買,巧蘭也是被那掌櫃騙了。”蘇謹心否認了顧六公子的猜測,蠻橫道,“我不管,若你敢對天華堂兄不利,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再理你?!?
顧六公子聽了蘇謹心言之鑿鑿的解釋,便信了幾分,暗道,難道真是他多疑了。
蘇謹心走了幾步,便又心事重重地停了下來,轉頭對顧六公子,柔和道,“有菜無酒,終是憾事,我看天色還早,離用膳還有一段時間,要不我們去臨安城郊的那個酒莊買些梨花酒可好?”
一起出去買酒,不過是蘇謹心的以退爲進之計,她瞭解顧六公子,城郊這麼遠,他是不捨得她一同去的。
果然,顧六公子想都未想道,“你累了一日,還是我去吧?!?
她的身子這麼弱,若喝了酒,豈不在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顧六公子心下擔憂,勸了蘇謹心幾句,但見她執意要喝,而且還保證說只喝一點點,顧六公子也就妥協了,若她喜歡,即便這梨花酒遠在京師,他也會想法子端到她眼前,博她一笑。
“不許偷喝啊?!逼咸鸭芟拢K謹心笑容淡淡,卻笑裡卻透著哀傷。顧小六,爲何你總是這麼容易被我騙呢。
“你呀。當真是小氣。”顧六公子聞言大笑,大步走出了小院子的大門。展讓也急忙跟了上去。
等顧六公子一離開,蘇謹心臉上的笑便倏地散去,除了沉默,依然還是沉默。
她袖口下緊握的素手用力地將蔻丹嵌入皮肉中,當手上的疼痛傳來,她才稍稍有些清醒,長痛不如短痛,不能再等了,更不能讓他發現。
蘇謹心絕然地走入房內,慌亂地尋找著。
當日謝姨娘懷孕,她就命人買了些紅花回來,打算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就用紅花將謝姨娘腹中的孩子除去。
可後來,她也並沒有對謝姨娘用上這藥。
於是,這紅花就留了下來。
呵呵……原來當日她買藥,竟是留了給自己用……諷刺啊。
蘇謹心踉蹌地跌坐在牀榻下,笑著笑著,卻流了淚。
一路乘船北上,她與他在船上共度了兩個月,估計著,這孩子就是途經信安縣懷上的。那一晚,是她太大意,也被乍見他時的喜悅衝昏了頭腦,與他歡愛過後,竟沒有及時服用浣花草,便昏昏睡去。
造成今日不可迴轉局面的,是她。
若她那晚拒絕了他,若她沒有貪婪他懷中的溫暖,若她只將他當做一輩子的堂兄,恪守著本分,不越雷池一步,那她就不用親手去扼殺一條尚未出世的小生命。
蘇謹心,是你的報應!
三綱五常,禮法天理,這就是你不遵循的下場,自食惡果,怨不得旁人。
蘇謹心顫抖得打開藥,那紅花碾成的藥粉,她一聞就腹中翻滾,難受地吐了起來。
或許,腹中的孩子,也在做垂死掙扎吧。
蘇謹心小心地將藥包好,放入袖口中,用絲帕抹了抹眼淚,故作神色如常地走出了屋子。
若是往日,這等煎藥的事,她會找巧蘭,但紅花這味藥,偏偏巧蘭是認的,一旦這小丫頭知道了她懷了孩子,豈不又要哭哭啼啼,哭得她頭疼。
小院子的廚房內煙霧繚繞,蘇天華原本蘇大爺家的一個貴公子,哪會做什麼菜,但自從他被趕出了蘇家,其妻甄氏又體弱多病,他也就放棄了他蘇公子的身份,開始學著做菜,照顧妻兒。
這樣憨厚老實的男子,又怎會如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一樣呢?
蘇謹心走了進去,被煙嗆到,咳了兩聲。
“二小姐,您先出去,這裡髒?!碧K天華看到蘇謹心進來,驚了下,“菜很快就好了,您就等著吃吧?!?
“天華堂兄客氣了,如今,我也不是什麼二小姐了?!碧K謹心看了眼一旁剛做好的西湖醋魚,便道,“我把菜先端出去吧?!?
“怎敢勞煩二小姐,使不得,使不得?!?
蘇天華急了,卻被蘇謹心用眼神制止,“端個菜而已,天華堂兄莫非以爲謹心只是個養尊處優的小姐。”
蘇謹心來廚房,本來是想煎藥的,但見這爐子上都燒了水,她暗忖著也不急於這一刻,就隨便找了個藉口,也免得蘇天華起疑。
西湖醋魚的魚腥味是很重的,蘇謹心一端到手中,就心中暗道不妙,可幫忙端菜的話她已出口,又如何收得回來。
蘇謹心極力壓下那股喉間的噁心,端著這西湖醋魚,只能慢慢地走著。
砰……腳下一滑,玉瓷盤掉落在地,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而盤中的醋魚,也灑了蘇謹心一身。
蘇謹心的整個人就這麼朝著竈臺磕去。
孩子……
在那一刻,蘇謹心的素手忽然抱住了自己的小腹,緊緊的。
這一撞,後果是什麼,蘇謹心想到了,但也卻突然間捨不得了,再怎麼說,這也是她盼了兩世的孩子,就這麼將他消失在人世間,確實太殘忍了。
孩子,對不起。
娘要不了你,也不敢要你。
蘇謹心絕望地閉了上眼。
那瞬間,在蘇謹心下定了決心的時候,有一雙冰冷的大手,扶住了她的腰身。
這個扶著她的人,即使蘇謹心不睜開眼看,蘇謹心也感覺到了,這世上有如此淡漠疏離的氣息的男子,除了那俯瞰衆生的謫仙,還有誰。
“你來了?!碧K謹心是怕他的,但再怕,她也會倔強地睜開眼,與他對視。
雲公子白衣玉帶,不染纖塵。
只是微微勾起的嘴角,卻是譏諷與輕蔑,還有蘇謹心一直看不透的怨恨與隱怒。
“倒真是個好地方?!彪吂臃砰_她,冷漠道,“蘇謹心,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不知道這院子真正的主人,也敢住進來?!?
蘇謹心臉色一白,“不可能?!绷好铣疾皇沁@樣的人。
“這世上,沒有本侯不知道的事,即便是這院子,只要本侯也想要,那就是本侯的?!彪吂酉窨创┝颂K謹心心中所想,“別指望文彥會來幫你,他現在自顧不暇?!?
“你把梁孟臣怎麼了,他可是你表弟?!?
這處的院子是梁孟臣暗中送給她的,若梁孟臣自己不說,沒有人知道,但云澈卻對她身邊的所有事一清二楚,就連她的行蹤,他也瞭如指掌。怎麼會這樣,那兩個暗探不是被丟到大江裡去了嗎。蘇謹心越想越驚恐,及至對上了一旁蘇天華憨厚老實的臉,難道真是天華堂兄背叛了她投靠了雲澈。
剛剛,她是猜到了。
只是,她依然不敢相信,怎麼連天華堂兄也背叛了她。
“他近日染了風寒,本侯就讓他在府中好好靜養?!彪吂诱f得雲淡風輕,但蘇謹心卻越聽越害怕,明明她今日還看到梁孟臣那個奸商策馬在街上,哪有病懨懨的樣子,怎麼說病就病了。
“樑謙燁,你究竟要做什麼!”梁孟臣那個奸商一向對他最忠心,他竟然也會囚禁他。
“放肆!”雲公子震怒,拂袖,一陣袖風席捲,將蘇天華剛做好的菜餚皆打落到了地上。
蘇天華嚇得戰戰兢兢,跪在了雲公子面前,“侯爺,請息怒。二小姐她年少不懂事,她無心冒犯您?!?
“別求他!”看蘇天華這麼怕雲澈,又喊他侯爺,蘇謹心哪能不明白雲澈留在她身邊的暗探,除了那被丟到大江上的兩個,還有就是她最信任的天華堂兄。
所以,她走到哪裡,他都知道。
所以,剛剛,蘇天華並不是去買菜,而是藉著買菜的時機,去見了雲澈,向他稟報。
“天華堂兄,他答應了你什麼,連你都……都……”蘇謹心氣道說不出話,以蘇天華的忠厚性子,他不可能會背叛她,唯一的解釋就是,雲澈肯定是拿什麼再威逼他。
是小侄女珊珊,還是他們蘇家?
應該是他們蘇家吧。
蘇謹心暗歎了口氣。
“二小姐,對不起,對不起……”蘇天華一臉愧疚,除了向蘇謹心磕頭,沒有解釋。
蘇謹心心下了然,厲道,“他是不是用我們蘇家人的安危威脅你!”
不是疑問,是肯定。
蘇天華不是貪生怕死的人,能令他乖乖就範的,也就是那被關在臨安府牢中的蘇家人。
“我……我……”蘇天華支吾地仍不敢說,不過也算是默認了蘇謹心的猜測。這偌大的臨安城內,能救他們蘇家的,就是這位位高權重的侯爺了。爹年事已高,又知道了天耀的死,受不住打擊下,這身子是越來越差。三叔也是,久病未愈,牢中日子艱苦,他還能撐幾日。還有六姑母,她一向對他最好,在他被趕出蘇家後,更是時常的接濟他,他不能見死不救啊。只是他對不起的,是這個謹心堂妹。
“天華堂兄,你糊塗。將我們蘇家人關到牢中的就是這位樑侯爺,他怎麼可能會放我們蘇家人出來!”蘇謹心氣極,狠狠地罵了蘇天華,這個天華堂兄,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心雖是好的,但總給她拖後腿。
若她藏得好,沒讓雲澈發現,她總可以想到法子救蘇家人。
可現在,她的一切行蹤全在雲澈的眼皮子底下,她就是那籠中鳥,怎麼飛,都飛不出他的掌心,還怎麼謀劃,怎麼逃過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