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猜忌
許德勛低咳了一下,道:“只是呂方在岳州得勝之后,將所俘虜的蠻兵皆善待,又悉數釋放,其目的可想而知,呂都督麾下多有蠻兵,只怕前景堪憂呀!”
許德勛語罷,室中頓時靜了下來。這四人中除了馬宣華以外都是有相當軍政經驗的,對于許德勛方才的話一聽就明白了其中含義,呂方故意優待蠻族俘虜分明是示以優柔,那些蠻族本來就對于楚國并非心服,不過是畏懼威勢,貪圖賞賜,才從軍征伐,現在看到吳軍的威勢,又受到招誘,只怕回去后不少部落便會掉轉矛頭來打楚軍了,呂師周那邊肯定會受到很大的影響。
“看來師周那邊也不能太過指望了!”馬殷低聲嘆道,可能是因為特別消瘦的原因,他額頭上的皺紋顯得越發明顯,便如同數道溝壑一般,馬希聲與許德勛二人臉上也滿是愁容,顯然也是無計可施。室中一時間靜了下來,過了半響功夫,馬殷的感嘆聲打破了寂靜:“打也打不過,那就只能和了,許公!”
許德勛躬身道:“大王有何吩咐?”
“如今形勢危殆,也不能全指望呂師周了,再說就算他能領兵退回來,也未必能擊敗呂方,最后還是得和談,只得麻煩你走一趟吳營了!”
“微臣遵命!”許德勛躬身領命,起身問道:“臨行前大王可否指點一下!”馬殷的命令下的頗為含糊,并無一個底線,此事又干系重大,許德勛心中無底,只得開口詢問。
“這個。”馬殷聞言不由得為難起來,他雖然已經在亂世中打了幾十年的滾,無論是軍政兩方面都可說是有相當水準的能力,但自古以來和談雙方背后都要有相應的實力籌碼才談的下去,岳州一戰之后,楚軍精銳已經丟的七七八八,有重兵集團只剩下呂師周一支了,潭州雖然城池堅固,但若外無救兵,斷無必守之城,這也是兵學上的常識。在這種情況下,和呂方進行和談,難度可想而知。良久孩子后,馬殷終于沉聲道:“我已經年過近六旬,便是立即死了也不為早夭了,呂方要如何處置都只有聽憑了,只要能讓宗族子弟留在湖南即可,其他都可以商量!”
“是!微臣定當拼死力爭!”許德勛躬身拜了一拜便出門去了,聲音雖然不大,但堅定無比。
吳軍大營帥帳,帳外甲士林立,肅然無聲,在這里鋼鐵和肌肉組成了堅固的墻壁,將外界的一切都隔絕開來,連空氣的流動在這里仿佛都停滯了。
突然一陣笑聲從帳內傳了出來,打破了此間的寂靜。
“喔!想不到某家這個大舅子在杭州蹲了五六年,還沒被醇酒婦人泡軟了骨頭,連呂師周這等名將也被他收拾了!”呂方一邊捋著頷下的胡須,一邊大聲笑道,從完全舒展開的額頭來看,他此時的心情已經完全放松下來,對于這個城府極深的男人來說,這可是極為罕見的事情。
一旁的陳允笑道:“恭喜大王,此事當真是可喜可賀!如此一來馬殷可就再沒指望了,潭州城也就可以不戰而下了,全師而摧名城,破大國!如論兵法,本朝只怕也只有開國時的衛公可與大王相比了。”
“說不得,說不得!”呂方搖頭笑道:“陳公也說的太離譜了,我這兩下散手你還不知道,無非是兵多勝兵少,精兵勝弱兵,糧多勝糧少罷了。不要說衛公,就是李光弼也遠遠不及,這種話咱們君臣之間說說也就是了,傳出去還不笑死北邊那些家伙了!”
陳允趕忙躬身謝罪,呂方此時心情甚好,擺擺手便讓其起身來,君臣二人說笑了兩句,陳允突然道:“微臣看鐘觀察信中說已將呂師周所部悉數遣散,并未留下一人。”
呂方聽出陳允語氣不對,臉上也嚴肅了起來,問道:“不錯,怎么了?”
陳允考慮了一下措詞,答道:“微臣忝居樞密一職,這軍中事務便是微臣的職責。依照朝中法度,鐘觀察雖有統軍之權,但選募將士,編練軍隊都要經過樞密院的同意,絕不可私自專權!”
呂方臉上露出不解之色:“陳公所言是正理,不過他只是潛散敵軍降兵罷了,而且軍中的確也沒有那么多糧食養活那些俘虜。那你的意思是?”
“呂師周所統的乃是楚軍精銳,其中多為勁兵,鐘延規乃是當世梟雄,有這個擴張自己實力的機會,又豈會白白放過了?”
“你的意思是他從楚軍降兵中私募壯士,以為自家部曲?”呂方聽到這里,臉色頓時陰沉了起來。鐘延規按說還算是他的大舅子,可當年一投降過來便將其部曲親信扒了個干干靜靜丟到杭州去當個空頭官,出門都有十幾個檢事緊緊盯著,說白了還是忌憚此人是當世梟雄,非池中之物,放在杭州看管起來也安心些。經過六七年后,隨著呂方實力增長,大勢已成,又要對湖南用兵,才將此人放了出來擔任一路統帥,可沒想到剛剛放出來便又觸動了呂方心中的逆鱗,又怎么讓呂方不怒。
陳允看到呂方臉色便清楚自己的諫言有了效果,精神一振,繼續道:“不錯!大王,楚軍這些降兵都是健壯漢子,若是放歸鄉里,只怕多半都據山為盜,成為未來的禍患,鐘觀察也是當過父母官的,豈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平常的處理辦法是將精壯挑選出來編入軍中,補足缺額,余者或者編為民夫,或者打入官府為奴,只有不足為患的老弱才放其回鄉。鐘觀察這般其中必有機巧。”
帳中呂方與陳允此時都不再說話,方才帳中那種輕松愉快的氣氛早已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緊張和沉默,陳允小心的觀察著對方的神色,只見呂方的臉上并無表情,但憑借自己對主上多年的相處的經驗,陳允完全可以感覺到呂方的心里到底在怎樣的翻江倒海。
這時,帳外傳來一聲稟告:“稟告大王,潭州城中有使者求見,說是馬殷遣來請求和談的。”
呂方抬起頭來,嘴角上翹,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讓使者在營門先等一會,先擊鼓,召集諸將吧!”
“喏!”隨著一聲應答,簾外傳來一陣遠去的腳步聲,呂方轉過臉來,方才的笑容已經消失了:“陳公,方才的事情某家已經明了了,陳公就不要再提了,只當做不知道便是!”
“微臣明白!”
許德勛站在營門旁,身為使節的他依照自己的身份穿著紫色的圓領官袍,腰懸犀帶,頭戴皂色交角纀頭,身后跟著的數名隨員也打扮的十分莊重。如此打扮的他們在滿是鐵甲長槍的軍營中顯得分外的顯眼,從營門經過的吳軍將吏們都把目光投向他們,許德勛完全可以感覺到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里包含的不屑和嘲笑,許德勛要用很大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自己忍耐住那種渾身上下有無數只螞蟻爬行的感覺,在他的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急迫的盼望過自己能夠迅速擺脫這種窘境。
這時,遠處一名吳軍十將跑了回來,對守門當值校尉附耳低語了兩句,許德勛聽到了幾個“傳見”、“召見”之類的零星詞匯,暗想是通報回來了,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氣,眼見得那守門校尉朝自己這邊走了過來,他不由得轉過身來,強擠出一臉笑容,問道:“這位郎君,可是吳王召見某家了!”
“大王是何當人物,豈是你想見就見的,且在這邊安心等著便是!”
“這!”許德勛強自按下心中的煩躁,笑道:“那是,那是,是某家逾越了,只是這營門口人員來往甚多,我等在這邊呆著也不方便,不如讓我等到旁邊等等可好!”
那守門校尉聞言雙眉一聳,冷聲道:“那怎么行,你當這里是你家里,想呆在哪兒就呆在哪兒了,這里是軍營,亂跑是要掉腦袋的,上頭只說讓你們在營門等候,你們就只能在這里等候!”說罷也不待許德勛回答,便轉身走開了。
許德勛見狀,也沒奈何,只得回到原處等候,也不知等了多少時間,這營門口往來人馬甚多,不久便將他一身的華服弄得處處污跡,這才有人出來將其引領入營。
許德勛一路上走來,心中倒也明白這定然是呂方的計謀,估計是為了故意折辱來使,好在和談中搶個先機,好在他來時一路上早已打定了主意,拼卻了自己這條老命不要,也要保住最后那條底線。是以等到許德勛來到吳軍帥帳之前時,已經心平氣和,將方才吳軍慢待的氣惱拋開了。
“宣楚使覲見!”隨著一陣拖腔拉調的宣覲聲,許德勛依照禮儀邁步進得帳中,走到離首座還有十余步處,行禮如儀下拜道:“外臣許德勛拜見大王!”
“請起!”
“外臣謝恩!”許德勛磕了兩個頭,站起身來,開始仔細打量坐在首座上的那個男人,紫袍包裹下的軀體已經衰老,臉龐已經布滿了皺紋,兩鬢斑白,只是眼神還是那么威嚴和鋒利,仿佛要刺進你的靈魂里去一般。
“許公此行有何貴干?”呂方的發問打斷了許德勛的思緒,他一時間不禁有點恍惚,眼前這個男人離得如此之近,幾乎讓許德勛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難道就是眼前這樣一個人掌握著二十萬以上的大軍,統治著數十個軍州,即將將楚國一舉毀滅嗎?
“許公此行有何貴干?”看到許德勛一動不動的呆在那里,呂方便又重復了一遍自己的問題,心中暗想:“這個許德勛自己也曾聽說過,乃是馬殷手下的宿將,怎的今天有些反常,莫不是潭州城內有什么變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