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聽到雷聲嗎
他每走十八步就要發出一聲嘶吼,以消弭太狂烈的戰志。
戰志已燒痛了他。
也灼痛了他的劍。
甚至更染紅了大街。
這是藍衫街。
藍衫街是京戲里的一條大街。
大街最大的特色就是。
熱鬧。
——什么是熱鬧?
熱鬧就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生氣勃勃、車水馬龍的總稱。
所以,請注意;熱鬧只是外表的事物。在過年放鞭炮,在元宵看花燈,在端午賽龍舟,在重陽齊登高,都很熱鬧,但熱鬧歸熱鬧.人的內心不一定就很快樂,甚至可以仍然很孤寂,非常的孤寂。
因為孤寂純粹是內心的感覺。
這條街也是這樣子。
這條藍彩街街面很寬,很闊,也很干凈、平坦、整潔,但行人卻不多,店鋪亦少,整條街看去,大得有點教人心慌。
行人不多、店鋪少,這樣的街怎么大得起來?
答案是:可以。
因為這條街是供官家、貴人、皇親國戚走的“官道”。后來;也是因為住在這條街的達官貴人,覺得太冷清了,他們覺得不夠興旺,于是,才一聲令下,客讓這條街可以在傍晚以后在街邊擺賣,這條街才算開始熱鬧起來。
也因如此,這條街在大白天里,顯得分外冷清。這時候也能擺賣的,多半跟這些住宅里的權貴“有些關系”,不過,跟這些人“有關系的”的攤子,賣的多半不會讓尋常百姓太感興趣的東西。
是以,大街不一定就熱鬧,有時候,一些小街小巷小微小弄,里面都擠滿了人,水泄不通,好玩的好吃的好樂的好看的多不勝數,那才是真正屬于老百姓的“大街”。
這道理就正如廟大不一定靈、人高不一定強、聲大不一定就兇一樣。
他的聲音卻不算太大。
也不很兇。
可是卻很有殺氣。
——殺氣是什么?
殺氣其實是一種要命的味道。
他確然很要命,事實上,戰斗只不過開始了半盞茶的光景,喪命在他劍下的,已有十七人。
——十七名“金風細雨樓”的精英!
——十七名“風雨樓”的精英,已斷送在他的劍下。
的確,在初殺第一個人的時候,他是有點猶豫,有些顧慮,有些微兒殺不下手。
因為他的目標不是來殺這些人的。
這些人還不配他動手。
他要殺的只有一個人。
只有這個人才值得他(和他的師兄弟)動手。
可是,他若要殺此人,就難免失除掉這些保護這人的“障礙。
所以他只好大開殺戒。
當地殺了第一個“障礙”后,殺性便給激發,殺氣激布。
他殺紅了眼,殺紅了劍,也殺紅了長街。
——現在這一條街,絕對已不是“藍衫街”,而是“紅”:
血染藍街!
他殺上了癮,殺了一人又一人,把前仆后繼保護那人的忠心子弟,—一殲殺。
他不留手.也不留情。
他劍下決不留命。
因為他是“劍神”。
溫火滾。
他現在已殺上了火。
而且還是滾燙的火焰。
他要殺的人正是:
戚少商!
——當今“金風細雨樓”代總樓主!
他要殺戚少商的理由是:
為師兄弟報價!
——因為,“劍仙”吳奮斗,“劍鬼”余厭倦都死在戚少商的狙擊下,至于“劍妖”
孫憶舊,則完全是給戚少商設計陷害的。
這是“七絕神劍”中老么羅睡覺的判斷。
——老么的判斷一定正確!
吳奮斗、余厭倦、孫憶舊一死,“七絕神劍”剩下的“劍神”的意見立即起了分歧:
“劍魔”梁傷心的看法是;“他們死了也活該,這叫天意收拾了他們——誰叫他們活著的時候就是不團結,老愛跟我們作對!”
可是“劍神”溫火滾卻不同意:“無論怎么說,他們都是我們的師兄弟,有人害死了他們,我們自當為他們報仇——連大俠蕭秋水都說過一朝是兄弟,一生是兄弟。我們不替他們復仇,別人會笑話,自己心中也說不過去。”
“劍怪”何難過卻比較溫和:“孫老妖、余老鼠、吳老仙他們的確囂張過分,對咱們口限心不服,面和氣不和,可是這伙卻不能不報——若然不報,有損威信!我們不加聽老幺的裁決。”
“老幺”自然是“劍”羅睡覺——他是“老幺”,因為這七人中要算他最年輕,但若論劍法、名氣、威望、地位,當然以他最為老到!
所以他說的話就是最后裁斷。
“仇是一定要報的。”理由有三:
羅睡覺說話的時候是閉著眼睛的。根據地的說法,一個人平常一日的精力,多用在眼神、眼力上,是以,他若果沒有特別原因,就一定閉著眼睛,節省精力,也儲存每一點。每一滴的精神力量。
他從不浪費自己的力量。
他的師兄們簡直還懷疑地也儲藏、節約他的精液,經過細心與長期的觀察,誰都沒有發現過這“小師弟”自淫、遺精、嫖妓乃至發泄過。
“一,此仇不報,京城、江湖、武林均沒有香等立足之地。殺了戚少商,可使‘風雨樓’群龍無首.咱們卻可立威于天下!”
“二,陷害他們的是戚少商和金風細雨樓的人。他們殺得了孫妖、余鬼、吳仙,就一定會斬草除根,遲早會找上咱們。咱們理應先下手為強。”……三,咱們以報私怨、江湖仇殺的名義除去戚少商,那就正合蔡太師之心意。太師復出視事,指日可期,咱們先領一功,他回自有犒賞。我們可以說是公報私仇。在公在私,這一仗都一定要打;這個仇都一定要報。要不然,皇上反而誤信了這娃戚的奸徒,而忽略了咱們的實力和忠誠。”
“還有一個附帶的理由。”羅睡覺慢條斯理地道;“我想殺死戚少商。”
溫火滾忍不住問:“為什么?”
羅睡覺道;“因為我看他不順眼。”
這就是理由。
這理由已足夠。
——你要支持一個人或反對一個人的理由,往往只是對方“看得順眼”或“看不順眼”而已,這理由聽來十分荒唐,其實卻十分真實,這是“人夾人緣”,看似荒謬,實則奇妙。
不過羅睡覺也有補充:“而且這不是單方面的——”
他頓了一頓,才接下去說:“我覺得戚少商也看我們不順眼,他也要剪除掉我們這組人馬——尤其是我!”
于是,溫火滾、何難過、梁傷心就準備殺人了。
他們要殺的當然是威少商。
溫、梁、何三人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正要動手,羅睡覺卻說:
“人是要殺的——但不是現在。”
那要等到什么時候?
“要等待。”
“還要忍耐。”
溫火滾明顯不想等。
何難過也失去了耐性。
梁傷心做事一向都喜歡速戰速決。
“要打殺能力遠低于自己的人,什么時候動手也無妨;”羅睡覺陳述阻止理由,“但對手若比我們強,或者至少跟我們足以相持,那么,就直等和惡,等他有了疏忽,露出了破綻,忍到他氣弱運衰的時候,才予以重手狙擊,一戰必勝,也必能取其性命。
目前,戚少商助諸葛老鬼迫退了太師,又有糊徐皇帝的信任,氣勢當旺,聲威無兩,護他的高手也多不勝數,防范森嚴,咱們還得等他得意志形,或候運氣一過.咱們就給他來個迎頭痛擊,要他翻不了身、還不了手。”
“那到底要等到什么時候?”
溫火滾終于還是火火滾滾的問出了這句心里的話。
“你聽到雷聲嗎?”
羅睡覺忽然這樣問。
溫火滾不明所以。
也不知其所指。
“也許,聽到天際響起雷聲的時候,就是時機到了,”羅睡覺倦倦的一笑,說,“這時候最好的就是養精蓄銳,睡覺去吧!”
——睡覺?!
嘿!
——我們都不像你,睡著了也能練劍!
溫火滾不禁打從心里啐了一口。
他跟常人一樣,只能在清醒的時候練劍,而已他脾氣暴躁,動輒發火,但越是躁烈光火之際,他的潛力就越能發揮,劍法的威力就越大。
他們幾師兄弟,盡管創路不盡相同,劍法上各有造詣,但在性情上卻也有許多一致之處,例如:
何難過在心情難過之際,他就會專注地練武,而在心里難受的時候,他的劍法就會發揮得更淋漓盡致。
根據與他交過手而又僥幸能生還但猶有余悸的敵人回憶;跟何難過動過手,就算不死,但每想起那一戰.都不知怎的,十分難過、非常難過。
梁傷心也一樣。
他的劍法是在傷心中最能發揮,也更能發威。
他便的是傷心劍。
他的人也一樣,常傷人心,也常遭人傷了他的心。
他的劍招是先傷人心,再傷人身,他自己也是個傷心人,他的劍劍劍攻人心房。
可是他們都不能像羅睡覺那樣;睡著了也能練劍,甚至入夢中也能使劍。
他使的正是;
夢中劍!
他們只好在等。
等雷聲。
他們一直在忍。
從春季一百忍耐到了夏天。
初夏時分,隱約雷鳴。
他們不僅聽到了雷聲,也看到了雷家的人。
雷家的人來了:雷如、雷有、雷雷、雷同、雷必、雷屬、雷巧、雷合等八大高手。
他們顯然與羅睡覺密斟、商議。
然后他們就開始了行動。
這行動就稱之為:
“一劍發財”!
2.一劍發財
當然是“一劍發財”:
——因為只要殺得了戚少商,四位劍神都一定發財,也發走了財!
因為蔡京一定會重重厚賞他們,不僅是蔡京,就連童貫、蔡攸、梁師成、王黼、朱酞這些官可敵國的商定權貴,無不會頗手稱慶.重賞厚賜,連同“風雨樓”的敵對派系,也一定會予羅、溫、何、梁等不少“好處”,而且也一定能博得了不少“名聲”。
為名為利.是志在必殺。
為公為私,也未在必得。
一切由羅睡覺布署,但有不少人協助行動,其中當然包括了江南雷家霹靂堂的八大高手:“如有雷同,必屬巧合”。
何、梁、溫三人終于等到了。
忍夠了。
今天就行動。
行動的地點是在“藍衫大街”!
今天天氣炎熱,太陽火猛.大地刮著熱風,蒸騰著煤氣,狗吐出了舌頭,收不回嘴里去,人都汗透薄衣。仿佛只要把一簸箕的黃豆往街心倒。不久后豆子自然會給炎陽炒得個跳熟。
但天空遠處,卻有烏云密布,隱約騰雷,仿佛蒼穹深處,蟄伏了一頭隨機待發的怒龍。
這兒太需要一場雨。
今天太熱。
熱得像在忍耐和等待:
等待一場暴風雨!
來自準確的情報:
戚少商今天會經過“藍衫大街”。
他秘密的約了一個人會于三合樓。
三合樓位于黃褲大道西,要到“三合樓”難免要先經過藍衫大街。
自從受過他心腹弟兄顧惜朝暗算后的戚少商,他復出重振聲威,行藏謹慎多了,一反他當年獨來獨往,對友用推心置腹、毫不設防的風格,尤其他現在已是京師第一大幫的代總幫主,出入不但防衛森嚴,且“金風細雨樓”、“象鼻塔”。“發夢二黨”中的子弟、好手,都樂意為他護法、開道、呼應、照顧。
——他是他們的領袖,他們失不起這個群龍之首!
有許多時候,戚少商甚至不必親自動手、動身,只派親信如場無邪、張炭、孫魚等前往,已可解決。
昔日,戚少商在主持“連云案”的時候.江湖上已號稱他為“九現神龍”,大有“神龍見首不見尾”,神出鬼沒,倏忽難測的意思。而今,他坐鎮京師,貴為樓主,指揮調度,運使自如,別人要探測他的行蹤和下落,要去伏擊、狙殺他,當然更加不易。
是不易,但決非做不到。
要殺戒少商的,決不只是羅睡覺這一伙人。
還有更厲害的。層次更高的角色。
“他們”提供了人手,還有戚少商的“資料”。
——戚少商今天一定會來這里。
因為他與人有約。
而且他一定會親自前來。
與他有約的人身份奇特,所以戚少商一定不會帶太多的子弟同行。
——要是他身邊高手過多,對方就一定了會見他,就算相見,也變成是一場實力的比拼,而不是洽商、談判要事了。
所以威少商是來定了。
在溫劍神、梁劍寬和何劍怪等人而言,戚少商也是死定了。
不管是誰殺了成少商,就一定名揚天下。
劍坤、劍魔、劍怪都想名震天下。
他們都覺得自己空負一身好本領,還不夠出名。
在名聲上,他們甚至拍馬都趕不上羅老幺!
他們一定要成名。
——成了名,還怕沒有利?
故爾,不只為了報仇,他們都必殺戚少商。
誰能一劍殺了戚少商,不僅是一劃功成,還是一劍發財!
想發財沒那么容易。
你去賭場看看便知道,這是世界上最易發財的地方,不過,有幾人是贏的?連六分之一也沒有!就算有,也一定得輸回去,除非是小賭怡情的——那就不算也沒資格是真正的賭徒了。
殺人也是一樣。
殺人者死——有時候,殺不死人自己也得死。
溫火滾已火似的滾燙了起來。
他已給戰志燒痛。
他的劍簡直在饑渴。
他的斗志似焚燒著整個街頭。
事實上,街頭正在燃燒。
一頂轎子已燒成了火球,由于氣溫太高,風助火勢,火焰已燃著了街邊幾處販攤的篷帳,花刺刺地燃燒了起來,火勢甚為兇猛。
還有兩頂轎子停在街心,一頂已給砸得七零八落,破破爛爛!
都是這些該死的轎子!
轎子急共有三頂,據他所得到的情報:其中兩項,里邊坐的是楊無邪和威少商!
戚少商該殺;可楊無邪也一樣該死!
——孫憶舊、余厭倦、吳奮斗之所以死得不明不白,除了是戚少商動的手,還一定是揚無邪獻的計。
誰叫楊無邪是軍師!
在溫火滾的心中,但凡是軍師的都該死!
因為“軍師”這種“物體”,不必動手,不用刀槍;只以計謀害人、殺人,對溫火滾而言,那決非英雄,也不是好漢所為!
——以詭計害人的都該殺!
誰都知道,若沒有楊無邪的幫助.戚少商自蘇夢枕死后,王小石逃亡之后,他在“金風細雨樓”的位置決不會坐得這么穩,這一般實,這樣久!
奇怪的是,戚少商卻一直能與楊無邪和睦共處,互為支援,——這大概是威少商一直都勇于、敢于、乃至善于運用智者謀略家之故吧?當日,他在“連云寨”也十分重用“賽諸葛”阮明正,便是一例。
故爾,要殺戚少商,得先說楊無邪!
最好,兩個都在一并兒殺!
溫火滾、梁傷心、何難過收到的訊息是:
今天,金風細雨樓所出動的高層人物,將包括了戚少商、楊無邪和孫魚。
頂多,是“黑組”的張炭帶人馬護送。
他們正好將這些“風雨樓”目下的主腦人一網打盡。
大格殺!
他們一早已埋伏在街口、街心、街邊!
他們在等。
在忍。
他們終于等到了:
三項轎子,垂簾分別是黃、綠、白三色,還有二十余名“風雨樓”的精英。
——這三頂轎子,大概就是分別由戚少商、孫魚,楊無邪乘坐的吧?
他們三人雖然誰也沒弄清楚,到底是哪一個人乘坐哪一頁轎子,但總之一慨打殺就是了。
于是他們不再等。
不必再忍。
他們一聽到那一聲好似雷聲一般的鼓聲,他們馬上就拔劍、動手、狙擊、殺人!
3.灼熱
這雷聲很怪。
它不是來自天上,起自蒼穹,而似是從地底、墻內、屋里、檐上傳來。
——鼓聲一樣的雷聲!
它似是石磐敲響在皮革上,又似是裹鼓撞在黃鐘上,亦似極原始的石鑿和木捶互擊時所發出來轟轟的聲響。
有力而難聽。
古怪兼詭異。
此聲一響,狙襲即起!
那原是約好了的暗號。
出現在街心的轎子有三頂,這使得溫、何、梁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
他們分別躲在三個不同的地方:
三個一點也不隱蔽的所在。
——有時,對一個狙擊者而言,躲得太安全、太隱蔽,反而會使自己失卻了斗志,減低了殺意,甚至久而久之,連面對奮戰的勇氣都會蕩然無存。
太幸運令人松弛。
太安逸使人疏懶。
所以溫火滾、何難過、梁傷心所選擇的伏擊方式是:
面對。
——面對面!
是以,他們二個喬裝成販賣脂粉的浪客,搖著博浪鼓直著嗓子在街邊叫賣(何難過);一個打扮成云游頭陀,正蹲在街頭叫了大碗川辣面,吃得熱乎熱乎的頭上冒汗發上冒煙(溫火滾);一個卻在街旁掃落葉,一掃把一掃把的掃,專注得像是在數銀票(梁傷心)。
當然,掃落葉。賣脂粉和吃面都只是各種的掩飾,他們真正的事業是:做人,而現在的職業是:
殺人。
殺人!
——暗號一起就動手。
這是羅老幺的吩咐。
——殺死戚少商和在“金風細雨摟”里“說得起話的人”。
所以他們立即行動攻擊、拔劍殺敵!
——就像他們跟三頂轎子內的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不過,盡管他們攻擊同時、同心、同意,也同樣勇悍、狠辣、歹毒,但三頂轎子的出現,仍大出他們意料之外!
三頂轎子:如果說,一頂是戚少商乘坐的,另兩頂轎了里坐的是誰?如果另一頂里邊坐著的是楊無邪,那么,還有一頂呢?
到底戚少商坐哪一頂轎子?黃?綠?還是白?楊無邪呢?第三頂轎子里乘坐的又是誰?
他們已不暇細慮。
時機一逝不夏還。
他們只好當機立斷,馬上發動攻擊。
他們雖來不及交換意見(甚至眼色),但不約而同,都選擇了白色轎子發動了全面的攻擊。
他們不知戚少商乘坐的是哪一頂轎子,但既然攻襲的號令已發出,他們就只有先針對一頂作攻殲戰再說。
他們都選了白色轎子,原因很簡單:
一,風聞戚少商是喜歡白色的。他有潔癖,甚至就算在殺人格斗時也極不愿弄污他身上穿著的白衣衫袍。他喜歡白色。他愛白。
二,綠轎太輕,輕若無物,而且裝備未免太過齊全——那只像是殘廢人才會乘坐的轎子,像戚少商這種絕不怠情,也不允自己疏懶的一幫之主、一派之首,應該不屑于坐在這種轎了里。
三,黃轎太重,重如千鈞。抬轎的人非常吃力——與其說里而是坐著人,不如說里邊是物(石頭、木頭之類的)或龐然巨物(大象、犀牛什么的),較為妥切。
所以,他們都認定了一個目標:
認準了一頂轎子——
攻擊!
您下過賭場,買過“大小”嗎?
如果您有過這樣的經驗,經驗就會告訴您,不管你押出去的是多少錢(一毛錢或一萬或全副身家性命),那只是一個選擇:
大就大,小就小!
如果你買大開小、買小開大,那你就輸了;反之,你就贏。
如果您舉棋不定,不大不小,時大時小,結果,開大沒你贏的,開小也有你輸的。
但您一定要決定,得下注,這才有輸贏。
不管您多會計算、統計,多有靈感、福氣,您都可能會輸;輸得越光人、越負氣、越要反撲,則輸得越慘,越重、越徹底。
只有沉著應戰,慢慢纏斗,認準目標,把握時機,那未嘗沒有翻本的機會,急不得。
兇不成。
表相不可信。
十賭九輸,贏的那個,錢財不見得能永享。
賭博上癮,泥足深陷,不是因為輸,而是因為贏。
贏才可怕,贏才會讓你奮不顧身,自絕后路。
人生里有許多選擇,其實就是豪賭。
賭流血、賭人頭、賭生命!
有的人賭的還是萬民百姓!
此際,何難過,梁傷心,溫火滾就是這樣:他們拔出了劍,選了白轎,賭生死!
——要是戚少商真的在白轎子里,他們的攻襲猝不及防,他們的狙殺便多半能夠得手,全身而退,名成天下,凱旋而歸。
——要不然,他們就算選錯了轎子,只要能打殺在“風雨樓”里像楊無邪那種舉足輕重的人物,也此行不虛,足以重重的挫折了“金風細雨樓”一伙了!
——如果擊了個空……哎,那敵人就生了防備——但不打緊,一擊未殺,再擊必殺!
非殺不可!
——戚少商這次是非死不可的了!
很熱。
非常的熱。
蒸騰而全無泄氣處之熱。
蒸騰,而沒有飛騰,更不是升騰。
這種熱,十分滾燙,但毫無出路。
蒼穹遠處聚集了密云。
未雨。
隱隱雷聲。
——仿佛在天庭那邊,也有一場場血腥的大廝殺,一連串不幸的大爆炸。
有風,那好像來自焰口的烈焱,把天邊那一塊塊凝結、凝重,凝固似的烏云,推動了過來,以一種緩慢得足以翻天覆地的速度。
風雨即臨。
——這場風暴一定很厲害。
他們就在風暴雷雨降臨之前的一刻動了手。
下了殺手!
——“一劍發財”!
他們現在是三把劍一齊出手:一劍發財,三劍殺人!
——殺“龍頭”戚少商!
自從“天機”龍頭張三爸死于劫法場之役米蒼穹“朝天一棍”后,楊無邪就積極爭取“天機”的力量,加入:“金風細雨樓”,于是透過“天機”組織的四當家“大口飛耙”梁小悲,拉攏張三爸獨女張一女跟戚少商交好,使得“天機”與“風雨樓”結盟。
他們的聯盟,十分名正言順,也理所當然:
因為他們有共同的敵人——打擊“有橋集切”,打殺米有橋報仇!
他們也有共同的目標:誅惡鋤好,行俠仗義。
何況張一女本來對戚少商就有好感。
而且“天機”失去龍頭之后跟“金風細雨樓”、“象鼻塔”、“發夢二黨”、“連云寨”、“碎云淵”、“小雷門”等結為聯盟,在聲勢上也有絕大的好處:若不結盟,小幫小派,獨力難持,遲早必遭朝廷殲滅,或給武林大幫大會吞噬,尸骨無存。
是以,戚少商已伊伊然成為京師武林的一方霸主,八面龍頭。他和他的勢力,一面可與朝廷天子的墮落勢力周旋,井跟宦官權貴的腐化勢力對抗,又能跟工候太監如“有橋集團”的武力相別苗頭,且直接同江湖黑道像“六分半堂”的力量相抗衡。
他看似無意要立即消滅他的敵對力量,所以,他的敵人都沒有聯手合力,先行鏟除他;不過,所有與他敵對的人都對他虎視眈眈,因為他獨樹一們,不偏不頗,不俘不躁,步步為營、著著領先,處心積慮,暗斗明爭,在主持正義、公道的同時,又不著痕跡但抓緊機遇的鞏固自己的實力。
所以他的勢力已愈來愈大。
——已有很多人,開始并習慣的稱他為:
“龍頭”。
他不但已取代了蘇夢枕當年的位置,同時,也已漸替代了當年張三爸在江湖上的聲望。
——他已不是昔日的“九現神龍”戚少商,而是“群龍之首”:龍頭戚少商!
他們要殺的正是龍頭戚少商!
所以他們攻擊白色轎子!
——戚少商一向喜歡穿白衣。
他始終鐘情于白色。
他甚至自嘲的說過:“雖然我已千瘡百孔,遍體鱗傷,但我還是喜歡白色——白色也是無色,沒有顏色才能添上任何色彩,而且若有任何暇疵,也可以一眼便看出來。”
盡管他歷經不少風霜,心頭也有無盡滄桑,但奇怪的是,歲月并沒有侵蝕他的臉容,他的膚色還是那么白皙、令人生起衣白不沾塵甚至出塵之感。
他喜愛白。
他連座椅都鋪上白絨布。
他的愛駒也是白馬,他的劍光一向白得教人心寒。
他甚至特別下令加派人手保擴“白樓”。
可是,而今,他居然不在“白轎”里:
白轎竟是空的!
他們竟擊了個空!
4.冷鋒
劍是冷的。
血是熱的。
就是冷血殺手的血仍是熱的,但再狂暴的殺手手上的劍,仍是冷的。
冷鋒。
希望是熱切的。
——他們要殺戚少商!
殺戚少商能夠報仇,可以殲敵,足以名動天下!
劍是冰寒的。
——冷鋒必須鴆飲熱血才能變成把燙手的劍:
名劍。
殺了名人的劍就成了名劍,打敗了名人的人也成了名人,本來要動用這把劍和請動這個人只需要二兩銀子,可是他一旦成了名人而手上有了把名劍,再請動他只怕非三千。
三萬兩不可了。
所以沒成名的人想出名,成了名的人想更享有大名。
可是人是人,總有一個極限,要是能力才干和名氣成為正比,也許三百兩,沒問題,二千兩,可以,甚至三萬兩銀子,一樣抵受得住,可是三十萬兩呢?要是三十萬兩黃金呢?還抵受得住?承受得了么?受下住,就得折斷,一旦折了。斷了,那就連三個銅錢都不值了。
但人總有他承載不了的時候的,不管才干,權力、名氣。地位都如是觀。
像“劍神”溫火滾,也算是不得了的人物。他一朝學成下山,就擊敗了比他先成名三十年的“混飩一劍仙”虛虛子,一年后,再成功格殺“千劍聯盟”總盟主王紅公,然后受到“醉中劍”司徒坦及“病中劍”歐陽白的挑戰,但他一劍挫殺二人,于是成了大名。
但他那時仍只是“七絕神劍”之一,還未分出各師兄弟的徘行,直至他以獨劍戰勝“哭魔”,“笑神”、“小氣鬼”二大高手后,他才奠定了地位:
劍神!
他在“七絕神劍”的班輩中,排行僅次于老么“夢中劍”羅睡覺。
所以他現在要殺戚少商。
只要殺得了戚少商,他的地位就可以直逼羅老幺,甚至取而代之。
這點很重要:人望高處,水往低流,劍殺名人。拳打高手。
這才是丈夫志,男兒事。
何難過、梁傷心的想法,也是一樣,只要他們先行殺了戚少商,他們就算還未取代“劍”羅睡覺的地位,至少也可以成為一代“劍神”,而不必屈居三四位。
是以,他們出手,既爭先恐后,但又合作無間,互相維護。
因為他們有共同的敵人。
這也是他們同一的目標。
他們在做一件同樣的事:
“一劍發財”。
——殺戚少商!
他們也有同樣的失敗:
一齊殺了個空!
戚少商不在轎里。
轎子給三道強烈交織的劍光絞個粉碎:
但轎中沒人!
二道冷鋒都刺個空!
這頂白轎子里居然沒有人!他們人同時攻擊同一目標的好處是:力量絕對集中!但這樣做的壞處是:
萬一失敗,他們便沒有了別的出路,也沒了退路。他們一旦出手,形跡便告敗露。
——原本這藍衫大街就行人甚少,店攤不多,三劍一旦動手,行藏身份便絕對掩飾不了。
這剎間,守護這三頂轎子的人,全部出了手,他們驚而不慌,詫但不亂,小心但絕不害怕,意外但決不退縮,全在同一瞬間抄出兵器,向梁傷心、溫火滾、何難過作出色抄、圍擊!
溫火滾、梁傷心,何難過三劍刺空,心中一沉,他們在失望中已馬上有了決定:
但他們的決定并不一樣。
不一樣但一致。
何難過去取黃轎。
——黃轎太重,仿佛里邊坐的不是人——就是因為這樣,他才特別要攻擊黃轎:因為那想必是戚少商在故布疑陣。
為什么要故布疑陣?
料必是威少商就在其中。
梁傷心卻急攻綠轎。
——綠轎太輕,好像里面坐的不會是人——尤因為此。他才省起戚少商的輕功一向是非常好的,一個輕功好的人坐在轎內,當然是特別的輕。
所以他反而進擊綠轎。
何況,猝襲白轎之計已失敗,他們只能兩轎并攻,不同再失。
溫火滾卻不攻轎。
攻人。
他回頭,返首,出劍,殺向圍攻過來的高手。他殺向沖殺過來的人群。——往敵人最強,最多的地方殺去!
惟有他抵住“金風細雨樓”的兵力,他的兩個師弟才可以達成任命、格殺強敵。
這己不是爭功的時候。
這是殺敵之際。
——通敵,他們一向齊心。
所以,他以一把冷鋒,殺紅了眼,殺得遍地死尸,連整條街也殺得人紅火滾火燙了起來。
再這樣殺下去,他恐怕也會殺火殺滾了京城!
這時際,包抄上來的人,要遠比他們預估中的多!
本來,這隊伍大約只有七八人前行引路,十二三人在三頂轎子之間左右守護,然后又是七至八人殿后,但狙擊一起,一下子,在街角,街坊、乃至橢口、巷尾,從檐上、檐下到往后,庭前,都擁出不少人來。
這些人動作利落,眉目精悍,戰志驚人,殺力強大,他們既像一直潛伏著守衛這三頂轎子的幽靈,又像是終生終年都在暗里等待這一場抵血涂地的殺戮,一直就等著溫火滾、何難過,梁傷心的這次狙襲。
他們包抄過來,默不作聲,實行一場圍殺!
溫火滾一見這些人,心就沉下去,但劍鋒卻揚了起來。
他知道這些人不好對付。
——他有“陷入重圍”的感覺。
(這感覺有點像當日孫憶舊中伏時人在羅網之中一樣,至少也十分近似,只下過,現在的他,當然不知道孫憶舊曾經有過這樣的心情;過去的孫劍妖,自然也不知道溫火滾亦終經歷如此心情,奇詭的是:孫憶舊跟溫火滾雖分屬同門,但彼此間又明爭暗斗,貌合神離;好玩的是:孫劍妖死于戚少商的設計下,第一個為他報仇的,卻又是溫劍神——亦因此,溫劍神才會在今日遭受埋伏,歷經昔日孫憶舊同樣或近似的心情。)
但他一定會對付。
他一定面對。
他一向面對問題。
——因為他知道,若有問題時而不敢去面對,問題一定會膨脹、擴散、激化,最后成了解決不了的難題。
敵人也一樣。
——不敢去面對敵人,去消滅敵人,到頭來,一定會給越來越強大的敵人消滅。
溫火滾一向勇悍。
他殺向敵人。
往最多敵人的地方殺去!
——勇于對敵的,不喪于敵手!
——敢于作戰的,不死干戰爭!
所以他手上的冷鋒,開始熱了。
給熱血激熱。
凡他劍光過處,血光暴硯。
血未曾斷過、停過。
他一劍刺進一名敵人咽喉里,拔出,血光驚麗的乍起,未灑落前,他的劍已刺穿另一高手的胸膛,血花自其背項進噴而出,瑰麗的掠現,噴濺在一名敵手臉上,和另一名敵對者的衣上,同一時間,他的劍又刺入一名對手的小腹間,淬然拔出,又乍現一道血的彩虹:
血如泉涌。
血的驚虹未斷。
他的殺勢更濃。
更烈。
他非但殺向向他殺過來的敵人,還以一人一劍之力,敵住了包抄向梁傷心,何難過的敵人。
他殺得性起,也打得火滾。
冷劍沾滿了熱血。
白刃染紅,青鋒轉赤。
他已殺了第十六名敵人:
敵人倒了下去,血仍在殺伐空間飛灑。
可是敵人卻似愈來愈多,而且武功也仿佛愈來愈高。
溫火滾可殺得火起——火一起,他就來勁了:
他的劍法原就是越火惱越能發揮,越冒火越使得淋漓盡致。
他的劍本就是“憤怒足以毀滅一切”的路子。
他的師父是“七絕劍神”中的“拔劍氣出鞘”溫向上。溫辣霞,早年武功平平,但到中年以后,自創一套“以劍鍔使劍”的劍法,這套劍路殺著,就是和身揉擊,以劍鍔為劍,形同將自身置于險峰,不留退路,也不留余地,每一招一式,皆是拼命打法,玉石俱焚,生死不惜,于是名聲大噪,與他六名同門,即是:梁斧心、何劍聽、陳棍禮、余臣義、孫紙眉、羅送湯齊名天下,成為上一代武林人中,最有名的十大劍手之七。
溫辣霞使的是拼命劍法,所以他反而渴望期待他的弟子、傳人能練成一套優雅、輕靈,清幽、飄逸的劍法,于是,他特意選在廬山授藝,要他衣缽門徒溫火滾掃眉能有廬地靈隱飄忽之美。
可是事與愿違。溫火滾天生脾氣就大,對劍法造詣,既有霸才,更有霸氣,火氣越大時劍法就才氣越高,加上受其師“拔劍出鞘”溫辣霞的拼命、搏命、不要命劍法狠勁的影響,更加火辣,所以,溫火滾的劍法始終跟廬山靈秀之氣無涉,反而越練越老練越火辣辣,怒氣越高漲越虎虎有生氣。
性格造成命運,脾氣醞釀才氣。
溫火滾真正使出他劍道上的精華之際,就是他殺出火性時。
他現在就殺得風助火威,暴跳如雷。
他的劍風甚至已掩蓋了天際的雷鳴。
他已聽不到雷聲。
他只震起他劍底的風雷。
5.灼熱難耐
這時候,由于溫劍神的劍吸住了、殺傷了大多數的敵人,以致梁傷心和何難過可以成功的逼近并進攻黃綠二轎。
何難過連殺二人,已攻到黃轎。
但他并沒有馬上進攻。
他出劍,卻不刺入轎內,而是第一劍先砍下轎頂,再一劍所斷前面的抬杠,又一劍斷了后杠,然后劍光一晃二晃三晃,那轎子就四分五裂,往后左右分別塌下了。
只剩下轎內的人。
他沒有冒險搶攻——因為偷襲到了這情境,已絕對不是突擊,而在轎中的,是戚少商,對付這種大敵,這時候,已急不得,欲速則不達,反而要慢慢來。
何難過決定要步步為營,慢慢來殺這個人——他要慢慢享受殺此人之子。
何難過一向認為殺人是一種樂趣。
若論劍法之快,他當然比不上梁傷心,更不必與羅睡覺相比了。
在“七絕神劍”中,他的劍法是最慢的一個。
可是,他是七名同門中,最享受殺人的一位。
他的特色在于出劍慢,不是快。
他很有恒心、毅力。
他的師父“七絕劍神”(師父是“劍神”,徒弟只是“神劍”)中比“一劍下天下”
何劍聽之所以會傳他看家本須,就是因為何難過的恒心與毅力、耐性與苦心感動了他:
何難過入門十一年,只默默服侍師父,任勞任怨,完全沒有要求,也不曾學過一招半式。
這做法終于感動了何劍叫,他在華山險徑,授他絕門劍法。
何劍聽的劍法又險又急,他選在華山授藝,也因看中華山隘道又陡又峻。
可是何難過的人還是十分陰郁,他學成的劍怯,反而是對其師的輕、急、奇、險劍法的一種補充,也是一種改良。
“一劍平天下”何劍聽的劍法是以急勝急,以險攻險。以快打快,但何難過的劍法已經可以慢打快,以靜制動,乃至以無勝有。
他出劍很慢,但很少落空。
他殺人也很慢,較慢的一次,尋把那個人殺了十七天又五個時辰,到了那人斷氣的時候、連他媽媽也認不出他是個人。
不過那決不是他殺人最慢的一次。
最慢的一次,他是殺了十三年零八個月又十六天。
那人死的情形——已經不堪提了。
惟有享受殺人的過程,或當殺人是一種娛樂,才會把人殺得那么慢——要不然,早就惡心死了。
他殺人不但慢,而且很講究。
他一直認為殺人是應該講究的:至少要講究氣氛。
他一直都想殺戚少商,除了種種跟他師兄弟同樣或相近的理由外,還有——個不為人所知的原因:
因為他不喜歡戚少商的一句話。
“殺人和救人都得要快和及時,斗爭則宜慢。”
戚少商還為他那一句話作出補充和說明:“救人是急事,當然要快。殺人致于死命,越快越可使人少受苦痛——殺人是迫不得已的事,如果還故意拖定,那是禽獸所為,還禽獸不如。”
他那一番話是對“金風細雨樓”子弟們說的,也算是一種告誡:
“斗爭則是漫長的事,得要有耐力和斗志,不是一朝一夕可以了事的,還得視乎體力和運氣,有時候仗賴大氣候傾向哪一方,哪一方就贏;有時候是依仗誰的運氣好,哪一邊便勝;有時候是看準有恒心、毅力和運氣,缺一不可;有時候,則是誰活得比較長,誰就是贏家。斗爭不是比武,實力武功只占其中一份,有理無理也只是因素之一,但都不能決定勝負。所以,要跟強大的敵對集團長期斗爭,先得要秣馬厲兵,發奮圖強,休養生息,儲精蓄銳才行。”
戚少商曾如是說。
戚少商當然不是針對他說的。
可是何難過卻聽到了。
他聽了之后很難過。
他覺得戚少商這番話是針對他而發的。
這種話深深傷害了他的形象,傷害了他的自尊。
他就沖著這番話,也一定要手刃戚少商。
他心中矢誓,他殺戚少商,一定會殺得很慢,很慢很慢很慢。
他一定會用非常特別的方式來殺他,讓他死得十分特別。
可是今天一擊不著,他已覺得今天的形勢相當“特別”:
他已感覺到戚少商只怕不好殺、也不易死。
但他已別無選擇。
他只好“慢慢”對付戚少商。
他第一招先毀了他的轎子。
——這頂特別重的轎子。
——旦把障礙物都清除了,他才能集中對付戚少商。
轎子裂開,潰倒。
里邊坐了個高大雄武的漢子,坐在那兒已像——座鐵塔。
然而這座鐵塔現在已站了起來。
何難過馬上升起了一種“高山仰止”的感覺,他自己也有了一種“仰人鼻息”的感受。
蒼穹隱又炸起一聲雷。
“你是朱大塊兒?”
用大漢點頭。
遠處雷聲轟轟。
何難過這回不光是頭大,他更清楚自己算是遇上了個大頭佛。
“你的‘大牌劍法’,‘大脾刀法’都很著名!”
那大漢只咧嘴一笑。
“你也精擅‘瘋腿’、‘癲步’,在武林中也是響當當的,我早就聽說過了。”
他馬上又追加了一句:“可是我卻不能不與你一戰。”
話一說完,他就動了。
他這一動,極快也奇快。
朱大塊兒只好應戰,只有應戰。
朱大塊兒當然也聽說過這名手新崛起的事跡:他知道何難過出劍奇慢,出于也極慢。
他斷未想到敵人出手會這樣快。動作會如此之速,甚至快到“凄涼”的地步。
可是快到這樣子,確是掠起一種凄涼的感覺。
——劍俠、快劍和凄涼本來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但這道劍光一起,確是就算是一向魯直的朱大塊兒立即生起這種感受。
這跟溫火滾的狂烈殺伐,的確有極大的不同,莫大的不一樣。
這一劍很快。
也很冷。
寒意撲臉,還帶著一種冰裂的微響。
看來魯鈍的朱大塊兒,突然腳步一錯,一擰身就讓開了這一劍。
這一劍直取面門,快到極點,也險至極點,按照道理,決難閃躲,更何況人人皆知何難過劍法以慢稱著,不知他這起手第一劍已快到離譜。
快到不可思議。
可是朱大塊兒這一擰一扭之間,別看他體形魁梧遲鈍,但卻在腿根一顫哆間已躲開了一劍。
同一時間,他已從寬肥的背后摸出一把刀。
一把大刀。
——砧板一樣的刀,厚而重,像一面盾牌。
他正擬與何難過刀劍比拼,卻在這剎瞬之間,何難過已消失了。
何難過那一劍雖快,可是身法更快。
他一劍刺出,不管是否命中,身法已突然變了!
他出劍時明明還在朱大塊兒身前,但劍一刺出,人已不在了。
人不在,劍意卻在。
不但劍意在,劍光也在。
劍寒更在。
不但劍芒夫息,劍寒未消,甚至還更冰、更甚、更盛!
他仿佛已早料到自己會一劍刺空,他好像一點也沒低估看來大手大腳呆呆鈍鈍的朱大塊兒。
他的劍只是刺空,但并沒有落空。
他一劍刺空,朱大塊兒一鍺步就避了開夫,可是輕微的“喀勒”一聲后,接著“嘯”
的一響,一道寒風,仍急攻朱大塊兒印堂眉心!
他這時人已不在了。
但劍在。
劍氣在。
劍芒仍攻向朱大塊兒!
朱大塊兒是一個戰士,也是一名斗士,更是一名死上那是因為他遇強愈強,遇挫不折,驍勇善戰,抵死不屈之故。
可是他的反應,并不算快。
這一縷“劍芒”,他原本理應躲不開去。
他是躲不開去。
但他及時用葵扇般平的刀,往面上一格,“波”地擋了那一點“劍芒”。
他放下刀,一看,刀面上只剩下了一點溶溶的水漬。
那是冰。
何難過一劍攻出,劍鋒還不是主力,他的劍身一直結了一層冰,他一劍揮刺,就算不著,劍上的冰也迎風而裂,飛射而擊,成為比劍招更具殺傷力的殺著。
朱大塊兒能躲得了這一記絕招,的確有點僥幸。
幸虧他的刀面夠大,覆蓋得住他那一張大腦。
他看著那一點冰漬,猶有余悸。
冰的痕跡仍在刀面。
劍已隨著人而去。
何難過一點也沒有停留,一絲兒也沒耽擱,他一旦發現黃轎不是他的目標,他已飛身掠去綠轎。
——白轎既不是目標,黃轎也不是對象,那么,剩下的,當然是綠轎了!
這時,梁傷心正在攻打綠轎。
街上殺伐正濃,殺意沖天。
溫火滾己殺起了他的殺性來,正殺出了他的看家本領:
他的劍殺出了火焰,炸起了火光。
他的劍正發紅,劍光過處,火焰四起,原來的白轎已著火焚燒,風助火威,連同街邊的攤販帳篷也著了火,沾了火頭,原先朱大塊兒所乘的黃轎,雖已坍倒,也燒了起來。
現在唯一沒著火的只是綠轎。
這個作藏青色的轎子,垂著水綠色的珠簾,隱約的珠簾之內,——是什么?
他們已不暇細慮。
時機稍縱即逝。
他們只有攻打綠轎:
必殺戚少商!
雷聲越來越密,也愈來愈近。
遠處的烏云,仿佛已蓋到藍衫大街的頭頂。
天氣悶郁,灼熱難耐。
火光和血光,劍影和人影,熱氣和殺氣,把這都城大街交織成一片殺戮戰場。
6.冷風一般的你
溫火滾仍是憑一把火焰般的劍,抵住沖殺過來的人群。
何難過對黃轎一擊不著,轉攻綠轎。
梁傷心卻是一早已攻到輕若無物的綠轎子之前。
他在攻近綠轎之前,已傷了三名“金風細雨樓”的精銳弟子。
注意,他只傷,而不殺。
他一向的作風是,既傷人,就不如把人也殺了。
他的理由是:傷了人不殺,對方一定會報仇,與其等入來報仇殺了自己,不如自己一早殺了對方,一下百了。
何況,他的劍法招招都刺心臟,一旦中了他的劍,很少能夠不死。
他取的是人心,而不是別個部位,試想,在心口中劍的人,豈能下死?
只不過,他而今只傷人而不置于死地,是因為他無緣無故的忽然生起了一種感覺:
不殺死人,好像會好一些。
——什么好一些?
下場會好一些。
——怎么“下場”會好一些?
他也不明白。
他甚至也還沒弄懂,到底是什么“下場”?誰的“下場”?為何“下場”?怎樣“下場”?
他就跟你和我及任何人一樣,偶然會想起一些事,一些感受,甚或是一些惕悟,但不知原由,也不明所以,更不懂來龍去脈,但的確就在這一種特殊的時分里,生起這樣的想法和感應。
所以他只傷而不殺。
但他殺傷那三名敵人,只用了三招,發了三劍,三劍都傷在胸前,只不致命。
然后綠轎就變得無人守護了。
他單劍面對綠轎。
他要毀了它。
他要殺死戚少商。
他恨他。
他比他的其他幾位師兄弟都更恨戚少商,而且他的同門都不知其因,也不知曉此事。
他恨他是因為愛。
他愛上了小甜水巷的“姑娘”孫三四。
可是孫三四看不上他,反而曾對他說過:“男子漢就要像戚少商大哥一樣,有霹靂手段,雷霆性情,但又爾雅溫文,真心溫柔,對男人豪氣干云,對女人心細如發,平時靜若處子,遇事動若脫兔,處事像個豪杰,平常像一個君子!我就喜歡這種舉止磊落、出手利落的大丈夫!”
孫三四不喜歡他,卻向他說出她喜歡戚少商的原因。
就為了這一點、他己矢志非殺戚少商不可!
——一個他心愛的女人不但不愛他還在他面前說另一個男子可愛的理由,而這些好德性正擺明了都不在他身上具備。
所以他非殺掉戚少商不可。
——世上有一種人,當他知道自己永遠也沒有辦法勝過另一個人的時候,他所采取的方法,便是:毀滅!
殺了他!
這方法往往很有效,也很管用,因為殺了這個人之后,便再也不用跟對方比較、競爭了。
但這不是勝利,這也不叫贏,這只叫逃避。
——你若要得到真正的勝利,真真實實的成就,便得要光明正大的挑戰,公公平平的贏了對方。
否則,讓人死亡、消失、永遠也出不了聲、作不了事、抗不了議,那都是自欺欺人,都只不過是:
逃避。
所以,挑戰是一種面對,狙殺則只是一種逃避——盡管是兇暴、猛烈、彪悍的逃避,但到底仍是逃避:不敢面對的逃避。
所以,不必羨慕敬佩殺手和狙擊者:因為那只是懦夫的行業,可鄙的行徑。
非要殺掉戚少商不可的他,一路沖殺到了綠轎前,卻沒有馬上下殺手。
他甚至不像何難過,先行毀掉轎子。
他突然停了下來,沉思。
——真的要惹這一頂轎子么?
——真的要殺轎內的人嗎?
真的動手,是不是一定能殺敵?
要是現在就收手,還可不可以全身而退?
梁傷心行事一向如他的快劍,出手就是殺著,少有猶豫——而今卻出現了少有的疑慮,十分遲疑。
——仿佛只要他把簾子一挑開、一出劍,一切便難以逆料,也無法縱控。
為什么會有這等想法(還是恐懼)呢?他也不明白。
他只是稍有疑忌。
但局勢之險、增援之急、已不容他稍有疑惑。
又有三名敵人攻向他。
這三人也不知從哪里鉆出來,又似一直守護在那兒,三人都持著三種不同的武器:
亮銀盤龍棍、日月降魔杵、鐵血紫龍劍攻殺了過來。
這三個人用不同的兵器,不同的武功,不同的角度攻了過來,這三個人一出場的功架氣派,顯然與眾不同,但在梁傷心看夾,這三個不同的人,卻是完全使同一種武功家數,同一招一式。
——只不過,這一招是三個人同使,所以更加可觀、更可畏、更無可抵御。
例如:亮銀盤龍棍砸的是頭,但如果你專心迎敵,那就一定會忽略了悄悄自下三路卷掃過來的日月降魔杵;要是你及時窺準空隙,一劍反刺施展降魔杵的敵人頭頂之際,那一定難免會露出腋下、肋下破綻,而讓在死角位置上手持鐵血紫龍劍的敵人有機可趁;同理,若果你想先行殲除迫退手拿紫龍劍的敵手、那只怕難免會給盤龍棍一記打殺。
所以,這三人是同使一招,合施一式,所以更無理可襲。
更絕。
更毒。
更進可攻,退可守。
更要命。
更擊中要害。
梁傷心一見這三人三招三種武器,心里立即就有點痛。
他的心一痛就想殺人。
他一向都有心痛的毛病。
他一心痛就臉青唇白,呼吸急促,非殺人致命不能治他的病。
——為這一點,連他的師父梁斧心都說他是一個“天生殺人犯”。
他的心一旦作痛,就沒有了選擇。
事實上,這三人聯手也讓他沒了選擇。
——他們仿佛是同一師門、同一高手訓練出來的人,一出手就是聯手,敵人除非把他們一同打殺,否則,誰也難以在這種一氣呵成、環環相接的攻勢下圖活。
梁傷心的劍一向是傷人心取人命的劍,他當然不會為了要手下容情而危害到他自己的性命。
所以他出劍。
三名兵器不一但風格一致的敵人,全都僵在那兒,都用沒兵器的手,捂著心口。
都心痛。
他們的心,都著了劍。
同時中劍。
三人員一齊吃了一劍,但中劍的部位、出劍的手法都不一樣。
持鐵血紫龍劍的漢子,明明看梁傷心一劍刺來,穿過了他的劍影密網,他就是來不及招架,著了一劍。
穿心而過。
痛。
拿日月降魔杵的高手,眼看一杵就要掃著敵人,但突然之間,肋下一涼,一劍已攻破他的杵影如山,自左肋刺入他心里。
心溢血。
很痛。
抄起亮銀盤龍棍的青年,一棍砸下,已沒了敵手蹤跡,但唯一不為棍影所籠罩的背后.卻微微一辣:
背心已吃了一劍。
極痛。
三人都怔了一怔,愣在那兒。
烈日已不見,但炙熱如焚。
人在燒。
血在燒。
他們捂著絞痛的心,手上兵器終于砰然落地,緩緩倒地。
而歿。
梁傷心終于殺了人,開了殺戒。
他三劍殺三人,只用了一招。
但他卻不似平時一般,殺人對他而言是一種成就。
他今天卻沒這種成就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也無以名之的恐懼。
為什么?
——他己殺慣了人,有什么好恐懼的?
怕什么?
——他殺人已如家常便飯,難道他還怕報應不成!?
但不知怎的,他今天殺人之后,卻總是閃過“殺人者死”四個字、這句話、這個想法!
他不明白。
所以他沒有貿然動手。
他不敢立即搶攻那頂綠轎。
就在這時,他感覺到一陣冷風。
冷風徐來。
——冷風一般的你。
他知道來的是誰。
他太熟穩這個人了。
這人一到,使他膽色大壯:
何難過終于趕了過來,與他并肩作戰。
他還有什么可怕的?何況,熱風如焰,他另一個烈火一般的同門溫端汝,還在街外奮戰殺敵。
正殺得赤紅血紅,如火如荼。
——他們三劍聯手,難道還會怕區區這么一頂轎輿!?
7.灼傷了自己
深黛色的轎子。
淺綠色的垂簾。
簾內有人影。
血染紅的藍衫街。
著了火的大道。
殺伐未止息。
梁獲杰和何吞拿一左一右,盯死了轎子,但都沒有馬上動手。
現在已不是突擊、也不是狙襲了。
轎里的人已早有了警覺。
他們現在是圍攻、夾擊,而且占盡上風,很有勝算。
——但就不知怎的,他們以寡敵眾都不怕,但兩人合攻這轎子之時,卻心頭有點發毛:
不寒而悚。
為什么?
難道他們真把這頂轎子當作一座神龕,他們再能戰好殺。也不敢冒讀神靈,冒犯天威?
靜。
靜靜。
轎里全無動靜。
但大街卻殺得羨轟烈烈。
黃轎的朱大塊兒正要大步趕來,卻遇上怒劍狂招的溫端汝。
溫火滾抵住了朱大塊兒的沖擊,雷聲轟隆,溫劍神仿佛有霹靂一般的戰志和斗意,還生死不計。
他一人一劍,獨守一條火燙的長街,和滿街的強敵。
他寸步不讓,死守要害,目的是為了讓他那兩個師弟能全力撲殺頭號大敵。
他雖在奮戰,但依然眼看八方,卻發現梁劍魔和何劍怪明明已迫近那頂轎子,卻一左一右,凝立持劍,蓄勢待發,遲遲不動。
——為何不攻?
——再不進攻,只怕金風細雨樓的后援就要到了!
——時機稍縱即逝,何怪、梁魔再不把握,只怕自己也守不住了。
溫劍神自己也心知肚明:敵方一旦加入了那高大豪壯魁梧巨碩的家伙,他便覺得非常吃力:他本來足以四兩拔千斤之力一劍橫掃千軍,現在的情形卻似雪上加冰落井下地獄一樣,再繃就得要斷了。
(怎么他們還不打殺戚少商!)
就在他一面抵往來敵、一面堅決不容備路敵手直闖或回繞去救援那頂綠轎,還一面以眼尾迅睨何非凡與梁雙祿那兒的戰況,忽爾,使地,驀然,閃過了當日拜師學劍時的一些情景,竟如此鮮活得就像接近得尖銳地刺人他眼簾里:
當年,“七絕劍神”羅送湯、梁斧心、何劍聽、陳棍禮、孫紙眉、余臣父及溫辣霞七人,雖是同門,對敵齊心,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還是難免有分出高下之意。
他們后來也的確在綠舟峰比劍,交戰七天,結果是不分轅軒,但老三溫辣霞是技高一籌。
不過,這結果并不能使他們心悅誠服,他們也不想在大敵當前之際,力爭雄斗勝而傷了彼此情誼,于是,他們把這一種此斗之心作了兩種轉化:
一,他們無論任何一人,都不能憑個人劍法修為而卓然成天下無敵,至少,元十三限、懶殘大師、天衣居上、諸葛先生昔年都曾分別擊敗過他們。
但他們還是志在天下第一。
——既然他們不能一個人完成這個心愿,就不如七個人一齊來完成這個心愿。
于是,他們在風華正茂鋒頭正勁之際,大隱二十年,為的是秘創練就一種劍法,七人合使,天下無敵。——是劍法,不是劍陣。
“劍陣”就算無人能破,也只是“陣法”,并非個人的成功。
他們創的、練的、研究的,正是一種絕世的劍法,一人使不出它真正的威力,憑個人也無法施展這種劍法,所以他們就七人聯手,心意相通,一起也一齊使用這種劍法。
這種劍法定名力。
“天行健”。
——“天行健”劍法。
他們堅信,只要他們這種劍法一旦練成出世,必定世無所對,天下莫敵!
他們有鑒于上一代劍法高手:“三絕神劍”:屈寒山、顧君山、杜月山以及“七絕神劍”康出漁等,到頭來還是無法成為獨當一面的大宗師,而過了中年的溫陳羅余孫梁何等七人也知已知彼:明了憑自己才分,只伯也成不了獨霸武林的大家,于是集眾智群力,要合成這種聚七人精華所聚的劍法:“天行健”,始可無數于天下。
二,除了他們七人集中練一種并使的劍法外,他們還苦心創意各栽培出一名徒弟,來繼承他們的武功、劍法。
他們把互相比拼之心,轉注于他們門徒身上。
也就是說,他們之間,并不互拼;分高低比高下的事,則由門人弟子去完成。
所以,自他們藝成下山后,幾乎每年都要比斗一次。
比拼的地點既不在名山,亦不在名峰,只選在黃巖山上。
據“七絕劍神”的說法是:若選在什么華山、天山、黃山、五臺山、九華山、雁蕩山比武,只怕山名重于人名,他們特選一些不為人所知但自具靈性的明山秀峰作比武場地,顯示了是有信心地點憑人而成名。
——經過他們那一場(或不止一次)的比斗,此山因此而揚名!
他們這種想法,至少有三大好處:
一,可以激勵弟子的好勝心,精益求精,好上求好,在競爭比斗中互相砥礪,突飛猛進。
二,可以消解他們七人之間的斗勝雄心,不傷和氣,讓門徒來達成他們的私心,而一同大公無私的去造就群策群力的絕世劍法!
三,他們可把一切劍木、武功上的新招奇法,都授予徒弟去勤習、發揮,從門人子弟之間的比斗過招的勝負,啟發他們自行反省與改良。
這都是好事。
但也有壞處。
壞處卻在他們七名門徒的心里。
他們常常要彼此比拼,所以不但誰都造成了極大的壓力,以及誰也不服誰,準都希望把對方打壓下去,不能完全團結無間。
這幾年一路比劍下來,反而是讓羅睡覺(漢果)武功出類拔萃、獨創一格、自成一家、冠絕同臍。
——作為“七絕劍神”中劍法修為最高的老三溫辣霞,他的親授門徒溫火滾,居然還不是羅老幺的對手,屈居第二。
他們當然心中不甘,也不服,何況,彼此同門之間,也明爭暗斗得非常劇烈,逐而漸之,分為三派。
一是以溫火滾為首,得何難過與梁傷心支持的一組人,另一系以孫憶舊為主,余厭倦與吳奮斗為輔的另一隊人馬,還有一人就是自成一派的羅漢果(睡覺)。
是以,侯蔡京一旦賞賜不公之際,這幾“派”同門就彼此嫉妒低謗得非常厲害。
——戚少商當日的夜襲,就是抓住這個心理,成功地瓦解打殺了余默然(厭倦)、孫菩提(憶舊)、吳鷹君(奮斗)等“七絕神劍”中的三名成員。
這就是上一代的人過分刻意鼓動推動他們門徒相互爭勝比拼的結果。
——他們的徒弟要是打輸了,吃了敗仗,作為師父的,就算風度再好,也是會不悅的,也難免斥責苛求(不管是不是公開譴責)他們。
所以他們受到很大的壓力。
——在他們成長與修煉過程里,溫火滾、吳奮斗、余厭倦。梁傷心、何難過、羅睡覺、孫憶;日等都在這種比斗競爭下備受壓力。
在這漫長而孤獨在山上獨自練劍的過程里,他們都各自經歷了不為人所知的凄酸苦楚。
所以,他們都備有各的特性。
對孫憶舊、吳奮斗、余厭倦等人的情形,溫火滾可能還知之不詳,但他卻很清楚梁傷心和何難過的苦況。
因為他們向他傾訴過。
何難過最彷徨的時候,天天去拜神。他在峨嵋山學劍,峨嵋山有的是佛廟名剎。他天天拜,大聲稟神,求神保佑,讓他學成第一流的劍法,傲視同躋,讓他不致讓師父失望、責打,讓他不致讓梁傷心、吳奮斗等人瞧不起。
他虔誠的祈求神明賜他智慧、給他力量。
因天資所限,盡管何難過的劍法在江湖上已臻一流高手之列,但在同門七位師兄弟之中,他只不過是不上不下僅在其中的一人。
他無法出類拔萃,技壓同門。
為這點,師父何劍聽對他常有重責。
他很慘。
也很孤獨。
所以他的劍法更走難過的一路,跟他交手的人,就算能活命,也莫不難過難受。
當他發現神明也不見得怎么保佑他的時候,而他每次比斗的結果都令他相當難過之后,終于有一天,他打翻了香爐,踢倒了神像,還大口大口、一口一口的,把爐灰、蠟燭、香校等全吞食到肚子里去。
也不管這些正點燃著的香火的傷了自己。
8.這轎子像一座神憲
梁傷心也一樣。
他跟何難過不同的也許只是:何難過吃灰吞香啃蠟燭,梁傷心則是拼命吃書。
他吞食所有的書。
他吃掉任何的書。
原因是:何難過求助于神靈,梁傷心的武功也無法技壓同門之時,受到師父梁斧心的責打后,只好翻查古籍書冊,希望能求解得悟。
但結果還是。
不解。
不悟。
由于他讀了太多的書,唯一增添的是一肚子的不合時宜,而且浪費了他個少時間和心力,使他的劍法甚至連孫菩提都遠所不如,到后來,他荒廢了的時光已追不回來,讀書不能為他帶來任何成功,反而使他在劍術上落后干其他同門,他遂把一切怨意發泄在書本上,他變得見書就吃。
逢書便啃。
他一見到書,甚至只要是有關于書的物體,他都全吃到胃里去。
所以,他吃的不只是書,吃的還是紙、樹、木頭、梁、柱、檐、甚至木履和竹。
有幾次他還吃蝸牛和虱子,因為他覺得蝸牛殼、杏仁和虱子擠出來的內臟(其實是白色的乳漿),味道很像木頭。
他還吃牛皮。
尤其是犀牛皮。
——越是發霉,越是好吃。
溫火滾也有他發泄的方式。
他不吃香灰蠟燭。
當然也不吃木頭樹皮。
他什么也不吃,但喜歡玩。
玩火。
在山上練功練劍的漫長孤寂的晚上,他喜歡玩火,點一圈火焰,不管燒了自己的茅屋還是茅坑,或燒了個山洞或整座山峰,甚至故意用火舌去的痛自己,他都喜歡火。
喜歡玩火。
喜歡用火光去照明、燃亮甚至焚燒自己。
這嗜好很有自焚的危機,不過對他的武功也不無助益。
他的劍法越使得淋漓盡致時,劍鋒甚至還可以炸出火花來。
他的劍足可殺出三昧真火來。
每當他逼出真火時,他自身就像一把燃燒的劍,銳不可擋,銳不可奪。
他本身就是一團火。
有時候,溫掃眉跟他兩名師弟聊天、談心,真個喝了差不多,說到心底里去的時候,何難過就曾表示過侮意:
“就算神明不曾保佑我,我也不該吃掉那幾尊神像,我吞下它了,就形同觸犯天條。
現在我已沒有退路了,反而吃上了癮,見神像就吃——大概這是神靈對我的責罰吧?”
梁傷心則一點也沒有咎意、他只到底意難平、忿猶未足:
“我吃書。我恨書。我以后見一本就吃一本,遇一冊就吃一冊。有……”
他恨恨他說:“我見讀書人就吃,哪個書生遇上我,我把他連皮帶骨都吞下去——”
他狠狠地道:“我跟書有仇。”
溫火滾打殺敵手時,像一團焚燒的火球,但談話時卻很講理,甚至在手勢上還帶有一點優雅和優怨。
“當我死的時候,我要死得光明磊落,火火紅紅,寧死在烈火中——”
“哪怕是最后一刻也焚燒,”溫火滾好像還很憧憬他說。“如果那真的是我死的日子。”
他是這樣說過。
而在這時候,他(溫火滾)在對敵斬殺中發現:
何難過和梁傷心面對那頂轎子的神情,就像他們一個正在吃著神像,一個正在狂吞著一本本厚厚的典籍一樣!
他們面對著那一頂文文靜靜、安安靜靜、平平靜靜的轎子。好像面對于軍萬馬、引頸待刑、面對一座屢現仙跡的神龕一樣。
其實溫火滾是說得瀟灑。
他還是嬰孩之時,不知火為何物,以手相觸,給灼傷了。
少年的時候,他不小心玩火,燒掉了他的房子,也使他成為孤兒,所以才會讓溫辣霞看中,收他為徒,迫他在山上修煉,授他火的劍法。
他常自喻為一根兩根燃燒的蠟燭,實則如一條兩面受力的火中竹,他一面自焚,一面炸出星火,一面自這火光焰花中灰飛煙滅。
這也許就是溫火滾的宿命。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宿命——包括可以不相信和不知道自己的宿命。
這轎子仍然沒有動靜。
——在這種情形下,里面的人依然全無動靜,如果不是轎子里面根本沒有人,就是里面的根本不是人。
溫火滾要比梁傷心和何難過都更急。
他怕自己再守不下去了。
他快支撐不住了。
就在這時候,梁傷心和何難過突然有了動作。
他們突然改變了方位。
——原本是一左一右,夾擊轎子,而今變成一前一后,讓這轎子里的人背腹受敵。
這轉變極快!
——到底是什么事讓梁魔何怪會作出如此變換和因應來,溫火滾畢竟跟轎子隔了一段距離,故爾沒能感應得出來。
然后何難過跟梁傷心一起作出了攻襲。
何難過一揮劍,劍發出一聲動人的呻吟和一閃而過的銀光。
這銀光卻不是直接攻入轎里。
而是挑向一團正在街上熊熊燃燒著的火球。
火球飛起,飛擊綠轎,“砰”的一聲,撞在綠轎上,花地炸了開來,火焰馬上卷燃著了轎子,前前后后連同布簾都著了火,而銀光碎片,幻化萬千,迸射入轎內:
那是“冰”。
何難過的“冰之劍”。
也是“劍之冰”。
他這一招是“水火夾攻”。
他的劍氣是冰寒的,但挑起的卻是烈火的,他用火攻逼出轎中人,再以“冰鋒”打殺!
他全力搶功,因為他無后顧之憂:
梁傷心一定會為他掠陣。
綠轎已著了火,就似金色的火焰繞纏著青色的龍。
“劍冰”已像雨雪一般打入轎內。
轎子里的人若不及時出來,那是死定了。
“蓬”的一聲,一物自轎后飛彈了出來。
誰都要活命。
火在燒,劍芒殺人,轎中人終于還是沉不住氣!
何難過笑了。
他就是要轎里的人沉不住氣。
他就是要迫出轎里的人:
——出洞的蛇,總比仍匿伏在洞里的蛇容易對付些!
他就是要在轎前發動攻勢,讓轎中人自后沖出——因為他知道梁傷心的快而傷人心坎之劍一定在守候和等待。
只要戚少商一掠出轎子,就死定了!
那道影子一掠出轎后,就遇上了梁傷心的劍。
梁傷心劍俠。
快劍。
劍俠俠劍快快劍劍劍劍快劍,在剎那間,那道影子至少著了十幾二十劍。
到了最后一劍,那道影子已給一劍穿心,串在劍鋒上,梁傷心這時才能稍為停了一停,住了住手——他出劍之快,一旦出手,連他自己也縱控不住,二三十招后,才能勉強稍停。
當他可作稍停的時候,那道影子菩是一個人,早已七八劍穿心,人也斬成碎片。
可是,那不是人。
——不是人是什么?
那只是一道影子。
影子?
沒有人,只有影子!?
——難道“影子”還會自行從轎中飛撲出來讓梁傷心試劍么!?
影子飛掠,何難過正心頭一寬,乍見梁傷心快劍已刺著影子,更心里一歡之際,突然,轎子里,“格”地一聲。
然后黑光白光各一閃。
何難過這時,突然心念一動:
他想起一件事!
他想起一個人。
這樣的轎子,這種對敵的手法,莫非轎子里的人是……!?
他還沒來得及想下去,甚至也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他的心口已然一麻、一疼。
他的笑容就僵在臉上。
然后,他就看到自己左右胸肋各插了兩支箭,箭繃幾自顫動。
兩支箭,一黑一白,箭桿上各雕“情”、“人”一字,箭簇已沒入了他的胸膛里,痛入心肺,但一時間卻未斷氣。
到這時候,他惟有發出一聲慘呼,咬牙切齒齦打顫地道:“你……你是——!?”
只聽轎里的人冷冷地道:“你殺人慢,我就讓你死得不痛快!”
9.殺手的舞衣
痛。
看到自己胸膛給射入了兩支箭的何難過,只覺得無比的驚恐,無比的難過。
痛,而且怕。
那兩支箭的力道恰到好處,讓他戰斗力全消.但一時卻沒能使他致命。
痛,但一時死不了。
他知道那是什么箭:
“情人箭”。
——這種箭矢,每一次發出來,都是一雙一對,一黑一白,著則二支全命中,失則二支盡落空,就像情人一般,相傍相偎,相伴相依。
能發這種箭的人定必是暗器高手。
這種箭一旦發出,也極少失手。
而這個發箭的人,幾乎從來沒有失過手。
是以,何難過在這一剎間,不但覺得:痛,而且還絕了望!
他沒想到在轎里的竟是這個煞星!
他也沒想到他的劍冰焰火,非但沒逼出這可怕人物,卻使他一時疏于防范,反為其所趁。
他更沒想到以自己會栽在這兒,栽在這個人的手上!
——這簡直是送羊入虎口:送兇手到衙門!
何難過捂著胸,以劍支地,抬頭望大。
這剎那間,他又覺得蒼夭在捉弄他,神明在玩弄他。
他很難過。
——現在他才知道,原來在死前的一刻,是那么辛苦,那么難過。
他開始后悔:以前下該殺人那么多,更不該把人殺得那么慢。
現在他只想死得快一些。
梁傷心劍快。
劍使得快當然有許多好處,但也有點壞處——至少有一個壞處,就是不能說停就停。
當地發現那事物不是“活人”的時候,他己多刺了十二劍。
十三劍一過,他發現他在轎前的同僚己然中箭。
轎里人也開聲說了話。
這一剎間,梁傷心什么也沒想。
他不敢多想:生怕一想就減弱了斗志。
他尤其不敢去想轎中的是什么人——一旦細想,就會怕,一旦害怕,就失去了勇氣。
試問,沒有勇氣又怎能使出快劍。
劍要快,得要有一往無前的勇氣與決心。
所以梁傷心再也不理會,更不打話,他一劍直刺向綠轎,劍未入轎,一劍已分成四劍,四劍再衍化成十六劍,一旦刺入轎中,又變成了六十四劍,他無論如何,不管怎樣。
都決心要把轎里的人刺成個千瘡百孔再說。
他的劍快。
他的劍就快在不暇思索上。
——連想也來不及想,快到比腦筋轉動還快的劍法,誰能招架得了?
他的劍招完全靠自動反應,自然反射:要是敵人看到他的劍法才還招,招架,那就輸定了,也死定了。
可是,這一次他才發到第十八劍,心中一沉,已知道自己這次是輸定了。
因為他有一個駭然的發現。
敵人并不在轎于里!
——至少,轎子內并沒有活人!
他顯然在第十五劍時已有了發現,第十八劍生了警覺,但要到第二十三劍時,才能勉強止住了攻勢,扭轉回身,要對付那個不知人在哪里(但一定已離開轎子)神出鬼沒的敵人。
可是,在他第二十一劍時,肋下已一痛。
一物己自他左肋打入,穿右肋而出!
也就是說,那物已穿透了他的心房,也穿過了他的身軀!
——他已給暗器穿心、透體而過!
他要轉身,已來不及。
可是他的劍勢,依然一發不可收拾。
至少,是不能及時收勢,
他在第十五劍時己有了驚覺,十八劍時已下了決定,到第二十三劍便可收劍,但而今卻在第二十一劍時給一利物射穿了心,他的劍招便更不能控制,收止了,反而還一劍又一劍的遞了出去,到第二十六劍時他才感覺到痛楚,到第二十九劍時他的劍才開始慢了下來,到第三十五劍時他的劍招已經十分緩慢了,但他仍未能收住劍勢,依然一招又一招、一劍又一劍地演練了下去。
誰都看得出來,他已力不從心,可是,他的劍仍像一場舞一樣,筋疲力盡還得要旋舞下去,而且劍光還在他身前交織成一層舞衣似的:
——那殺手的舞衣。
“暗器”是從“影子”那邊射過來的——不知怎的,那“轎中人”已悄沒聲息地“閃”了出來,跟那“影子”依附在一起,就在梁傷心對轎子發動攻襲時,他也發出了暗器。
這暗器成功地穿透了梁傷心的心。
梁傷心的心已傷。
梁傷心的心很痛。
他使劍到第三十二劍時,力已盡,這方才可以止了劍,捂心,慘吼:
“你——無情!?”
只見一青衣青年端然躍坐在那“影子”之旁,一手捂腹,劍眉深鎖,像忍耐著一種奇妙的痛楚似的,語氣卻十分平淡:
“你如果不殺那三人,我便不殺你。而今你殺了人,殺人償命,你抵命吧!”
梁傷心不甘嘶吼道:“我們要暗殺的是戚少商,你為什么會在這里!?到底關你什么事——無情,你這天殺的,我做鬼也——”
這是梁傷心的最后一句話。
這句話他沒講完。
他的疑問也沒得到解決,他就猝然斷了氣。
——沒有人能在心房給貫穿破裂的情況下依然能活命。
慣傷人心的梁傷心也不能。
他死了,無情卻仍然低聲替他回答這個問題:
“——做鬼也不放過我,是不是?那等我也做鬼之后再說吧!我是捕快,你殺了人,當然就關我的事。何況,你們難道沒聽到雷聲么?雷鳴既然通知你們要下手殺戚少商,那雷響也一樣告訴了:要我在這里要你們殺人填命:你殺人快,我就讓你死得快,他殺人慢我就讓他死得慢。”
他按著腹部,好像壓抑著什么苦痛似的,道:
“我一向很公正,會給人一個公道。”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梁傷心已經死了。
但他依然在說話,而且是對著梁傷心的尸體說話——仿佛,他目睹梁傷心的人雖然已死,但靈魂還沒飄走,他是對著梁傷心的魂魄在說話似的。
可是他說的活,至少有一個人肯定是聽見了。
這是個火光熊熊的人。
他正殺得性起。
殺得火滾。
“劍神”溫火滾。
10.殺手的無依
轟隆一聲,一道閃電,震起了一列驚雷。
一場大雷暴,已風涌云動的迫近,籠罩大地。
溫火滾忽然發現,他只剩下了一個人:他的師弟、同僚和戰友,不是已負重傷,就是已然死去,不然的話,就是完全沒有如約出現。
而今他只孤身一人。
一人一劍,孤軍作戰。
這孤絕的感覺使他生起了莫大的恐懼:卻因這畏怖只能面對,不能逃避,所以反而使他有一種背水一擊、戰天斗地的英雄感,整個人都給一種悲壯感覺燒痛了起來。
他的劍迎向敵人,不僅在天昏地暗之際,刺出了劍芒與劍氣,還逼出了火花和火光。
那是他的五昧真火。
也是他的生命之焰。
他一面與朱大塊兒力戰,一面還殺傷了兩名“風雨樓”弟子,眼看敵人愈來愈強大,攻勢越來越猛烈,他突然尖嘶一聲。
他單手舉起了劍,向天。
圍攻他的人都吃了一驚,朱大塊兒一舉手,沖殺向他的高手、子弟只包圍著他,殺氣騰騰,磨拳亮刃卻不敢貿然搶攻。
只聽溫火滾向天嘶吼:
“天亡我也!八雷子弟,你們人在哪兒!?龜孫子王八蛋,羅老幺,你死到哪兒去了!”
大概溫火滾曾聽說關七多年前在三合樓一戰,曾給天打雷劈而不死:反而指天喝問;也悉聞關木旦在多月前曾于司馬溫公舊邸獨戰群雄,忽遭天雷擊來,形銷影滅前依然聲聲問天、怨天、責天、罵天、比天、吼天的傳說吧,他現在孤劍決戰,以寡擊眾,在寂天寞地、舍死忘生之余,也難免生起這種壯志豪情來。
——盡管是有壯思豪志,但氣勢上與戰神關七,當然不可同日而言。
只聽蒼穹一陣雷聲滾滾,再霹靂一聲,電光把大地大街照得通體面透,溫火滾的朝天之劍,也似吸引了一股冷電,亮閃出了點點藍星之火,發出了嗤嗤哧哧的顫震之聲,好像劍身、劍鋒上迅疾的纏閃過幾條細若游絲的銀蛇,使這把火焰之劍正嗡動不已。
朱大塊兒站立于眾人之前,他舉在空中的手,沒有放下來——他這只手不落下,“金風細雨樓”的弟子誰也不敢貿然攻襲:因為誰都知道這大塊頭是“風雨樓”和“象鼻塔”里最有擔當的戰將。
朱大塊兒看著天昏地暗、風飛云卷的長街,看著整個大街都包圍著一個像一團戰火的人,眼里已浮現同情之色:
“投降吧。你現在還可以選擇,我們不用私刑圍毆,只把你交到衙門聽候發落,如何?”
溫火滾笑了。
他像燃燒一般的笑了起來。
他這樣笑的時候,十分波桀,也十分豪杰,更十分決絕。
“你們想把我交給那號稱捕快的殺手!?——有本事就先殺了我吧!”
朱大塊兒搖頭、嘆息。他一向驍勇善戰,但他本來其實并不好戰。
“不要打了好不好?——你的戰友們都死了。”
溫火滾不聽到這句猶可,一聽,就全身都格格地震顫起來,像太痛苦了,痛苦得就像內里五臟都一起自焚起來一般的,他嘶吼了起來:
“統統死了、走了、不來了都去他的!我一個人殺你們全部!”
然后他在雷聲隆隆中吼叫:“戚少商,戚少商,你這烏龜王八蛋躲在哪里,快滾出來,跟我決一死戰!”
他咆哮著,一劍急刺朱大塊兒,這一劍快而厲。
朱大塊兒一仰首就避開了他這一劍。
溫火滾又急揉進一步,再一劍疾刺朱大塊兒!
這一劍更快更厲。
朱大塊兒大刀一落,以刀面擋住了他這一刺。
這一劍刺在刀背上,卻聞“滋滋”數響,一股電流化成無數小蛇急閃疾繞,使得朱大塊兒的手一顫,全身也一抖,如遭電切,饒是他勇悍強韌,也得大叫一聲,退了三數步,一時半身麻痹,無法再作主動攻擊。
溫火滾這一劍,不單蘊含了劍氣,更發放了真火,還迸射出天地間電擊的威力,朱大塊兒好像是給電觸了一下,一時間,半身發麻,無法還擊。
他再銅皮鐵骨,也無法禁受這雷霆一劍之威力。
溫火滾一劍震住了朱大塊兒,全身忽然化作一團火焰,并沒有即時向朱大塊兒追擊,反而連殺西北角二人,劍光加火,急絞飛卷至那綠轎之后!
綠轎之后,正端然跌坐的,正是名捕無情。
他面對他,厲聲道:“為什么要殺我的兄弟!?”
話未說完,就發出一劍。
劍光才展,火焰大現。
這才是他的“劍之火”。
——火劍。
他看準了。
也認準了。
他要格殺這名捕之首,火燒無情。
——要是殺不了戚少商,若能打殺無情,也一樣足以名揚天下。
他的劍加上火焰,劍芒暴長,足三倍有余。
可是無情只一揚手,“嗖”地射出一物。
溫火滾的劍再快,也快不過暗器。
那暗器卻不是直攻向他。
要是射向他的暗器;他還可以閃躲——但那暗器就打在他的劍上。
“嗡”的一聲,他的手一顫,手中劍幾乎脫手落下。
他沉腕掣時,五指一緊,這才攥住了劍鍔,卻聽無情淡淡地道:“他們殺人,我殺他們!”
溫火滾吼道:“我也殺人,你有本事就過來殺了我!?”
“啪”的一聲,又一物擊中他的劍身,他的手一抖,又一次幾乎握劍不住。
只聽無情冷峻地道,“你也殺了人,我當然要殺你。”
溫火滾咆哮道:“就你能殺人,別人就不能殺你!?”
“叭”的一響,再一暗器打中他的劍鋒,一時間,溫火滾手中青鋒焰火大滅,火光己奄奄一息。
無情仍是冷冷他說:“我殺人是因為懲治殺人的人,如果你有本事,大可過來殺了我。”
溫火滾已給他一而二、再而三的迫退,這反而引發了他的殺氣火氣來,他大吼一聲,劍上火焰再度暴長,幾朵花舌花光,再繞纏著劍身熾烈地燃燒起來,還發出滋滋剝剝爆炸的聲音。
他劍鋒遙指無情:“你放什么暗器!有種就與我決一死戰!”
無情一皺眉,叱道:“廢話!”
一揮手,“嘯”地又打出一物。
溫人滾全身皆己給戰志燒痛,劍舉平時,本已蓄勢待發,對無情的出手早已凝神以侍,嚴加防范,可是,對無情這一記暗器,依然怪叫一聲,跳腳跺足,拔空沉身,手忙腳亂,狼狽不堪。
因為無情這一道暗器,看似隨意發出,實則精嫻倏忽無比,先“噗”地打入街道地里,直潛近溫火滾立足之處,再“嗖”地一聲突上而出,幾乎要從他的足底穿破而出足背!
饒是溫火滾縮足騰身得快,但那枚小不過一只指甲片的暗器仍然追襲他的咽喉!
他好不容易才閃過這一道暗器,落在十一尺開外,但已經幾番折騰,心道好險,正想破口大罵,豈料,一道暗器又破空飛來。
這道暗器跟先前的是完全下一樣。
先前的曲折。
這暗器直接。
之前的迂回。
這次快!
快得電光火石,快得不可思議。
快得要命!
這一道暗器,是一把飛刀,直取溫火滾的中門!
溫火滾大叫一聲,及時/即時/同時急退/疾閃/攔劍架開這一道暗器!
“叮”的一聲,那道暗器(飛刀)乍彈飛了出去。
溫火滾也真屢挫下仆.愈戰愈悍,驍勇善戰,他一格開飛刀,又揉身要撲向無情:
他不怕。
他不俱。
他一定要殺了無情。
他今天就算要死,也一定要攬著一個武林高手、江湖名人一齊死。
他說什么也要拼下去。
也得拼下去。
任何人看來,他都是勇悍的。
但在無情眼里看來,他卻是無依的。
他一招手,又發出了一道暗器。
仿佛,他還帶有一聲嘆息。
這是一枚“元寶流星”。
——元寶流星是像一個元寶大小的流星錘,無鏈,多刺,多棱,質屬鐵,分量沉,發時若借回旋腕底之力,就算遇上強兵利器擋格也可能照樣斜飛進射傷人,角度出人意料之外。
11.紅辣椒,我要吃龍眼冰
溫火滾明明擋不住了。
他的劍還沒回得過來。
他的氣也仍未回得過來。
可是他在勢不可繼、力將用盡之際,忽然一扭身、一騰空,已挪開了三尺四,剛好閃過了那一只元寶。
那一只要命的流星。
這時,無情的那一聲嘆息剛剛到了尾聲,“唉”的一聲就像拖著條殘余星火的尾巴掠過天(耳)際。
之后,溫火滾忽然發覺自己不妥了。
很不妥。
因為他背后全都著了火。
他正困身在火獄里。他渾身都浴火。
他乍惕的時候,已來不及,火頭已燃點了他全身。
他一下子就像個火人兒。
他這時才省悟了一件事:一個可怕的事實。
原來無情起先那三道暗器先挫了他劍鋒的火焰,也挫了他的氣焰,可是更重要的是:
打亂了他的陣腳。
陣腳一亂,便連發三道暗器。
第一、二、三道都旨不在傷他、殺他,而只要他躲、避、閃、退。
這一來,溫火滾在全神貫注、全力逼出自己五昧真火以抗大敵之際,自然就沒注意自己其實左挪右騰的,已經退得貼近那口著了火的轎了。
火是他自己生的。
他全身火燙,也沒留意內火之外真有外火。
終于,他在擋開那只元寶流星之后,就倒踩入火轎里。
他形同引火自焚,就幾乎沒爆炸開來。
他此際才明白無情的用意:
從一開始交手,就是一著又一著的布局,而他則完全是身陷局里。
他省覺的時候,已全身都著了火。
奇怪的是,此際在他心頭閃過的,既不是忿怒,也不是恥辱,更不是絕望,而是忽然想起了一只紅辣椒。
而他自己就像一只大紅辣椒。
他是一個一生都有光亮的人。
而他現在正是著了人在燃燒。
他忽然很想喝一樣事物:
龍眼冰。
——那雪白肉甜味香的龍眼,摻和在冰里,進口生津,如果此時有一杯可以仰脖子喝下去,那是多美妙的事啊!
他狂吼著,掙扎著,要掙脫火的糾纏,卻在怒罵中竟夾雜了一句:
“紅辣椒,我要吃龍眼冰……”
這句話全不著邊際,令人全然摸不著頭緒,連一向對人(尤其惡貫滿盈的人)死前剎那的反應索有體悟、見識和研究的人,也覺得甚為迷惑。
——也許,那是他死前的一種錯亂吧!
在無情的眼中,渾身人蛇纏舞的溫火滾,其實是十分無依。
殺手也是人。
殺手也無依。
通身著了火的溫火滾,仍很強悍,猶很威猛,他一面要打滅自己身上的火焰,一面要持劍撲向無情,要與他拼個同歸于盡。
他旋舞著,咆哮著,渾身的火光就像披在他身上的一襲舞衣,讓他在摔手扎腳的火光中更孤苦無依。
就在這時候,溫火滾的話也說不下去了。
“噗”的一聲,一物打入他火焰中的胸膛。
直沒入柄。
那是飛刀。
無情并沒有出手。
至少,他沒有對著了火之后的溫火滾出過手。
那一刀是剛才溫火滾格飛的飛刀。
那一把飛刀的原意,也產就是要把溫火滾迫退之外,更重要的就是要他去用劍擋飛它!
這一擋,反而激發了它的蘊力。
它回旋反攻的潛力。
由于這一刀給格飛了再繞一個大圈飛了回來,一直釘溫火滾,以致在火熬中的溫劍種完全無法防范、不及招架。
所以他硬吃了這一刀。
這一刀直嵌入心口。
他著了這一刀,人就愣住了。
不動了。
火在他身上、額上、發上、衣上熊熊他燒著。
然后他就領悟了一件事。
這是我死的日子……
沒有了。
沒有下文了。
因為他死了。
負創的何難過一直在觀戰。
他靜靜地看著,身負重創使他不能動彈,但不能動不代表也沒有了希望。
他本來是仍抱有希望的:
他把希望放在溫火滾的身上。
可是現在他也沒有了。
因為溫火滾死了。
他靜靜地、甚至冷冷地看著溫火滾緩緩倒地之后,他才決然做了一件事。
他用手向兩支箭尾一抽。
“嗤嗤”二聲,二矢一齊全嵌入他的心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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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盡。
因為他不想死得太慢、太難過——他不想別人用他對付別人的方法來對付他。
所以他寧可死。
速死。
痛快死。
他最后一句話說得很緩、很慢、也很凄厲:
“無情、戚少商……我知道你們是有一手的!但你殺了我們,只會迫出了要你們命的人來,你們以后的日子,也絕不會好過的!”
忽然在這生死之間,他覺得心頭有一股極之不平之氣,忍不住要大喊出聲:
“羅老幺,你到現在還下出來,你也不會有好死!”
說完,他就死了。
——他死前的一剎那居然看見了:滿天神佛。
大街仍有火焰,但很快就給撲滅了。
天空密云未雨,雷聲隆隆,藍衫大街依然火騰著熱氣。
街上橫七豎八,或死或傷或呻吟,倒下了三十二三人。
傷者很快便得到了救護,死者很快便給抬走,指揮調派、收拾殘局的是一個陰陽臉的漢子。
他調度沉著、有方。
他的五官總讓人感覺到一股悲天憫人之色,但在神色間偏又流露出一種難以掩飾的悍強之氣。
他一下子已打點好整個大街的局面。
然后他很快但不徐不疾地向無情作了報告:
“我們這邊死了二十二人,傷了八人,來襲的梁傷心、何難過、溫火滾都死在大捕頭你的手里。”
無情臉色蒼白,以左手輕撫小腹,似忍受著莫大苦痛,只冷哼道;“這三人都曾殺了不少無辜的高手以祭劍、試劍。我一直想制裁他們,但他們后投效于蔡京,由蔡元長處取得刑部的赦免,不能追究他們過往所犯的事。但我要辦他們已久,今天他們發動襲擊,殺傷無辜,我就借這個理由除去這溫劍神、梁劍魔和何劍怪——可惜還有漏網之魚,未能一網打盡。”
張炭抹去額上的汗:他半爿臉黑、半爿臉白,白臉滴汗全無,黑額卻汗珠密布。
“看來我們的情報還是有錯漏:羅睡覺沒有在這兒出現。”
無情道:“我能順利剪除這三個孽障,還承戚代總樓主的通知,我已經非常謝謝他了。”他冷峻的臉容掠過一股憂慮之色:
“也許,一個羅漢果要比其他六名劍妖、劍鬼、劍仙、劍神、劍魔、劍怪加起來還更難對付。”
張炭道:“事實上,我們也嘗試過五次捕殺羅劍,但都不成功,而且還給他殺得個鎩羽而歸。就算他今天不在這兒.若沒有大捕頭,我們也只怕罩他不住。”
無情悠悠地道:“我擔心……倒下是他在這幾——”
張炭眼里露出專注的神情。
他在等無情說下去。
無情果然說了下去。
“我擔心的反而是他下在這里——他不在這兒,會在哪兒?”
這個問題,像他們頭上的烏云一樣,問得張炭心中一驚。
無情卻又回了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倒不是問別的,而是直接問到張炭的私事。
“最近你的身體不舒服?”
張炭一愣。
他抹汗,沒即時回答。
無情深深地望著他,語重深長的說了一句:
“你要當心了。有的時候,練武也會傷身,讀書也會亂心,念經也會入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