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客行對他的興趣明顯比對那吊著的惡鬼大,一轉頭見他走了,立刻也要追上來。誰知那明明方才還在眼前的人,好像憑空晃了一下,便不見了,溫客行腳步頓住,目光從茫茫人海中掃過去。
周子舒就像是一顆水滴鉆進了大海,倏地一下,便不見了蹤影。溫客行有些困惑,瞇起眼睛,不甘心地又在他消失的方向凝神掃了一圈,發(fā)現(xiàn)那人竟真的,就這么大喇喇地從自己眼前不見了。
那一瞬間他心里忽然生出一點不足為外人道也的情緒來,像是有什么東西脫離了掌控,還有一點不明來由的憤怒滋芽而生。
原來這個人隨時可以消失——即使溫客行猜到了他的身份,猜到了他的心思,他仍然可以隨時消失不見——只要他想。
他是從天窗的天羅地網(wǎng)中落出來的,世上最狡猾的一尾魚。
周子舒甩開溫客行,卻是去了一家銀莊。
洞庭乃至江南一帶,最出名的銀莊有一個非常平實的名字,叫做“平安銀莊”,生意做得頗為紅火,卻并不過分引人注意,從未曾想過插手別的地方的生意。好像主人家沒有太大的野心,只偏安于這草長鶯飛的一隅似的。
周子舒抬頭看了銀莊的招牌,推門進去,里面立刻有人喊道:“客官一位,里面請——您是兌銀票還是……”
周子舒越過那伙計,直接找上掌柜的,低低地一笑,輕聲道:“我想求你家宋大當家的幫忙辦點事,麻煩您替我聯(lián)系個管事的。”
掌柜一怔,抬起頭打量了周子舒半晌,才謹慎地開口問道:“您是?”
周子舒將聲音壓得更低了:“我是你家七爺?shù)墓嗜耍罩堋!?
“七爺”兩個字一出口,那掌柜的臉色立刻一變,肅然起敬,忙幾步走出來,親自引他坐下,又叫店小二上茶,自己卻站在一邊,恭恭敬敬地道:“您請您請,小人即刻便傳信于宋大當家的,不過大當家此刻恐怕不在洞庭,您看……您能不能等幾日?”
周子舒點頭道:“不忙,您也坐。”
又客客氣氣地讓了掌柜一回,掌柜的誠惶誠恐忙擺手道不敢,繼而又問道:“周爺,您的事,是親自與大當家的說,還是眼下先叫小人去辦?”
周子舒想了想,問道:“我并沒什么要緊的事,只是不知道掌柜的有沒有聽說過‘琉璃甲’這一號東西呢?”
那銀莊掌柜愣了一下:“這……小人倒有些耳聞,周爺說的,莫不是那五塊碎琉璃拼成的琉璃甲?”
周子舒點點頭:“正是。”
銀莊掌柜思量了片刻,攤開一張紙,寫下“琉璃甲”三個字,又道:“小人知道一些,只是恐怕并不周詳,若是周爺不在乎等上幾日,小人倒也有些渠道能替您查到。”
周子舒看著他,見這掌柜的不過三四十歲,一臉精明,說話滴水不漏,語速不快,出口前必經(jīng)三思,果然是那成了精的人手底下的一群老小狐貍。他不知道那位老朋友離開京城以后這么多年,在這邊的勢力能有多大,現(xiàn)在看來,恐怕也不僅僅是銀莊那么簡單了。
他喝了一盞茶,便離開了。想不到昔日的天窗首領,也要靠別人收集消息,更想不到為了保住張成嶺那兔崽子的小命,他竟也有求到那人頭上的一天——不過說回來,周子舒自己也想不明白,那張成嶺和自己不過萍水相逢,他的小命,又關自己什么事呢?
簡直是無事忙。
可人這一輩子,卻是總有那么幾回,總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叫人明知沒好處,卻忍不住多管閑事。周子舒想著,大概就是緣分吧?不然怎么江南那么大一片地方,偏偏叫他遇見那小東西呢?
他溜溜達達地在大街上,無所事事地逛游著曬太陽,飽覽了一番洞庭風光,直到日頭偏西,才心滿意足地走上了一家酒樓,叫了一壺酒,幾個小菜,心想這可真是好日子,他好像一輩子都沒過過這么好的日子——不是自己疲于奔命,就是算計著讓別人疲于奔命。
旁邊有個小姑娘拉著琴唱曲子,人也水靈,聲音也水靈,怎么看怎么美,一曲罷了,樓上樓下所有人都連聲叫好,周子舒看著她就覺得賞心悅目,便大大方方地摸出一錠銀子放在她的盤子上,那小姑娘先是一愣,隨即低頭抿嘴對他一笑,福了一福,輕聲道謝,周子舒心情就更好了。
忽然,對面的位子上坐下一個人,來人理所當然、平鋪直敘地說道:“我來讓你請我喝酒了。”
周子舒心頭一緊——這是債主來了。
葉白衣絲毫不客氣,在他看來,吃飯喝酒這種俗務,是要他賞光的,既然是他賞光,應該是對方誠惶誠恐,自己自然不用客氣,便也不管周子舒,自顧自地招呼過店小二,噼里啪啦地報了一堆菜名,淡定地對周子舒說道:“要吃什么你自便,不用拘謹。”
周子舒眼神詭異地看著他,心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拘謹了?
他有些懷疑這位古僧后人是故意來訛自己的,就他剛剛點的那些東西,別說是兩個人,恐怕就是兩頭豬,也夠喂了。
葉白衣見他沒有要加菜的意思,于是恍然大悟道:“哦,是了,你有傷,胃口定然不會太好。不過我勸你能吃的時候多吃點吧,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
周子舒眼神更詭異了,心道這東西若不是古僧后人,真是叫人一天到晚當沙袋揍都不過頭。
正這當,又有一個人大喇喇地走到他們身邊,也不請自來地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似笑非笑地打量這葉白衣,說道:“阿絮,我說你怎么今天招呼也不打,便失蹤了一下午呢,敢情……是有別人了?”
周子舒叫那小姑娘的笑容點亮的好心情立刻渣也不剩了,心里想著,自己是不是應該直接站起來,丟下一句“我走了二位自便”走人。溫客行便轉過頭來,不知為什么,竟真有些咬牙切齒似地問道:“他是誰?”
“他是……”周子舒才要說只是一位偶遇的朋友,話到了嘴邊,忽然覺得萬分不明所以,心里不明白自己做什么要跟他解釋這個,便面色古怪地頓住了。
葉白衣倒是大大方方地對溫客行點點頭,說道:“我叫做葉白衣。”
溫客行皮笑肉不笑地轉過頭去,才要說話,便聽葉白衣又波瀾不驚地說道:“我知道你,你是那日燒了那張家小孩屋子的人。”
周子舒端著酒杯的手徒然頓在半空中,溫客行臉上的笑容頃刻間便消失不見了。他一雙眼睛死死盯著葉白衣,就像是盯著一個死物,身上慢慢凝聚起某種說不出的……深沉而森冷的殺意。
周子舒一凜,皺起眉來。
正好店小二端菜上來,被他殺意所激,嚇得手一抖,盤子便要掉下去,電光石火間,小二只覺眼前好像有白影一閃,那險些落下去的菜便不知怎的,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那位白衣公子手上,連一滴菜湯都沒灑出來。
以周子舒的眼力,居然也沒能完全看清他的動作。
葉白衣竟是這樣的高手?若他是古僧后人,那那位傳說中的長明山古僧……
周子舒背后浸出一點冷汗,發(fā)覺天窗關于那位神秘極了的古僧的估量,原來并不準確。
溫客行的瞳孔剎那間縮了一下,臉上雖然波瀾不驚,卻不動聲色地將那股子煞氣收了回去,打量著這白衣的年輕人——他有……二十五六?不,恐怕僅僅是皮相嫩,真實年齡絕不止如此,要么,有三十上下?也不像……
這人給他的感覺簡直就像他的名字一樣,一片空白,他坐在那里,不說話不動的時候,就像是個假人,叫人感覺不到他的情緒波動,也很難用自己的情緒去影響到他,像是比鄰而坐,卻活在兩個不一樣的世界似的。
葉白衣好像絲毫沒有注意到因為自己一句話,其他兩個人的激烈反應,自顧自地悶頭吃東西。隨著飯菜一道道地擺上來,周子舒和溫客行兩個人的表情再次出現(xiàn)了一定程度上的扭曲——
這位古僧后人,簡直是個絕世飯桶!
他十分快速地往嘴里塞著東西,雖然并不粗魯,可那風卷殘云的架勢,絕對像八輩子沒吃過東西一樣,下箸如飛,筷子所經(jīng)之處如蝗蟲過境,不給敵人剩下一顆糧食,本來不餓的周子舒,和明顯沒心情吃飯的溫客行,就在他的帶動下,情不自禁地拿起筷子,想嘗嘗這家酒樓做的是什么山珍海味。
直到桌子上一片杯盤狼藉,戰(zhàn)況慘不忍睹,盤碗皆空的時候,葉白衣才撂下筷子,心滿意足地擦擦嘴,嘴角彎起一個不大明顯的弧度,算是笑了笑,對周子舒道:“多謝款待。”
說完,也沒別的表示,直接站起來就走人了。
周子舒忽然覺得,單是能養(yǎng)得起這么一個吃貨,長明山古僧就是個人物!
溫客行忽然開口道:“他剛才說的話……我并不是要……”
他話音頓住了,好像微微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忽然要說這個,胸口好像有些悶,飛快地抬眼看了周子舒一眼,又垂下目光,自嘲似的笑了笑,搖搖頭,恢復了一慣的模樣:“這是古僧后人?我瞧他倒像個白皮蝗蟲。”
周子舒端起酒壺,把壺底的一點酒給自己倒上,也并不糾纏放火那個話題。
他當然知道,溫客行若存心要殺張成嶺,就跟碾死只螞蟻沒什么區(qū)別,定然不會大張旗鼓地去放火,還專門挑一個人不在的時候去,所以與其說他有惡意,倒不如說他知道些什么,提前去放了個警告。
問題是,葉白衣是如何知道的?
不過他忽然想起了點別的事……周子舒將手探進懷里,表情忽然很精彩,抬起頭問道:“那個……你銀子帶夠了么?”
溫客行同他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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