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又說:“你最近,沒上過微薄吧?我倒是幫你看了看,哎呀呀,你的微薄,可真是流言蜚語滿天飛呀,熱鬧極了,比你大紅大紫時還要熱鬧百倍,都是關于你的傳聞……哎喲,一樁樁,一件件的,太多了,太離奇了,傳得也邪乎,要不是因為認識你,知道你品行,我還不敢相信那是你做下的呢……不過我慶幸,我比他們幸運多了,意志力沒那么脆弱,沒被你整進瘋人院。”
陸然放在被單上的手,突然抽搐起來,但她死死的,咬著唇一聲不吭。
陳安根本再懶得看她,只一刀一刀削手里的梨子:“嘖嘖……我想這些事,千萬別給陳部長看到了,不然,陳部長指不定怎么看你呢,是斷絕父女關系呢,還是再次把你發配到國外?不過這么老掉牙的戲碼,你也不至于在乎,有什么可在乎的呢?你大概早習慣了,在哪兒都能活人不是。”
最后一塊果皮掉在地上,露出晶瑩如玉的果肉,薄薄瘦瘦的,陳安將水果刀扔在桌上,端詳著手里的“杰作”:“所以,這叫什么呢?一抱還一抱吧,這就是命。如今看著你這樣,我心里,其實挺不是滋味的,因為,你畢竟是我的妹妹,我們身上,流著四分之一相同的血液,連造血干細胞中,也有六成驚人的相似,你和我,還真是有姐妹緣分呢。”
她抬了一下頭,清楚看到,陸然空洞無神的眸子里,緩緩淌出兩行清淚汊。
“呀,好妹妹,你怎么了?”陳安吃驚地走過去,近前,將陸然的手掰開,將梨子硬塞進她手里,“拿著,哭什么啊,這梨子很甜的,你不是說過嘛,吃了甜食,就不容易難過了。從小到大,我也沒為你做過什么事兒,這個,算是我能為你做的第一件事了。”
“姐姐……”陸然的淚水流得更歡了,嘴唇來回蠕動,那三個字,卡在喉間,就是滾動不出來。
陳安猜到她要說什么,不由心里乍了毛,她臉一沉,一擺手,“別說,陸然,你什么都不要說,別污了我耳朵。朕”
陸然只是哭泣,低聲抽噎著。
陳安按住了胸口,內里,翻江倒海似的……安安,然然,多讓人諷刺的名字,陳部長一定希望兩個女兒相親相愛吧,沒想到卻成了宿世的對頭。
她又把手放在小腹上,那里曾經孕育過一個小生命,意外地來了,又意外地走了,多無辜!她,又怎配做一個好媽媽!
而眼前這蒙了一團灰的、渾沌的一切,她好想趕緊翻過去,立刻翻過去,然后斷得干干凈凈,徹徹底底的。
“陸然……”她叫著她,兩手拄著床沿,看著床里的她,“今生今世,你最需要我幫你做的一件事,我今天,也應承下來了,誰叫咱倆,關系匪淺呢,就是念在這二十年來深情厚意的份兒上,我也不能見死不救。”
她把“深情厚意”四個字,咬得格外重。
陸然抬起淚痕斑斑的臉,意外的、吃驚地望著她。
陳安站直了身子:“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對你,也算仁至義盡了。我只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她微微笑了一下,“禍害遺千年,不用我為你祈禱,相信你也能長久地活下去,生命能再重來一次,多不容易啊。”
“姐姐……”
“別!”陳安迅速背過身去,“我今天來,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以后輸骨髓的時候,我們也不要見,你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的名字。我不需要你感謝我,至少,你不再詛咒我,你讓我安安靜靜的生活,不打擾我,這就足夠了,我知足。”
說完,她走出去。
外面,陸麗萍耳朵緊貼在門框上,站在那里,被陳安一開門,差點推個跟頭。
陳安看了她一眼,徑直走過去。
“安安,你讓阿姨,怎么感謝你……”
陳安做了個“”的手勢,很快下了樓。
在一樓的樓梯間里,她靠在墻壁上,拼命喘著氣,剛剛那里,是有毒的,被陸然長期浸染的空氣,是有毒的。
而剛才的一番談話,她似乎是走完了一段長長的路程,現在,她筋疲力盡了。
過了一會兒,她才扶著墻,大步走出去,外面的陽光很好,耳邊,似乎有小鳥在歌唱,那么清靈,婉轉,她忽然很想看看外面的樹,外面的草,外面的花……看看那個有生命力的、五光十色的世界。
她迫不及待走出去。
這些年,她悶在自己灰色的小世界里,好象還沒有來得及好好欣賞這個大千世界。
這個有顏色的世界,真好。她深深吐了一口胸中的濁氣。
樓上,陸然痛哭流涕。
“媽媽,我很想爸爸……我真的很想爸爸的,好長時間了,爸爸都不來看我……媽媽,你叫爸爸來呀……”
陸麗萍摟著女兒,母女倆哭作一團……她也好久好久,沒有見到陳德明了;打電話,總不是他本人接聽。他好象忽然之間,隱匿了。
六十多歲的陸家兄長,也不勸阻,只喃喃在那兒叨咕:“教訓啊,這是個教訓啊,你瞧瞧人家,高風亮節,不和你們計較,再瞧瞧你們娘倆兒……嘖嘖,麗萍啊,早前兒我說過什么,你就是不聽,作孽呀,這下好了,現世報……”
陸麗萍轉了個身,握住哥哥粗糙的大手:“哥哥,您去跟老陳說說,讓他過來看看女兒,他不想見我可以,但他不能不見他的女兒吧?”
老頭兒一甩手,直得連彎兒也不會打,急哧白賴道:“我不去,我丟不起那人……人家老總為什么要來這兒?安安也是人家親生的,不是后的,來了這兒,就對不起親生的,人家老總憑什么過來看你們。”
陸麗萍氣道:“然然也是他親生的。”
老頭兒眼睛直瞪:“可你們做的那些事,象是對待親老子、對待親老公的嗎?你們成心,是毀人家的,拆人家后臺的,憑什么還要求人家這呀那的……沒行下那春風,就甭指望盼來秋雨,老話兒了!你們就該有這么一遭。”
“舅舅,求求您了……”陸然的鼻涕眼淚,甩了老頭兒的羊毛背心滿身。
老頭兒直嘆氣:“我也沒辦法啊,我的臉沒那么大。來北京這都多少天了,我都沒見過老總的面兒,想必是寒心了,不愿見咱們了,咱有自知之明……唉,想想他也老了,那時多年紀輕呀,人長得又好,又精神,比我小幾歲來著?瞧我這腦子……好象屬大龍的……”老人琢磨著,勿自掰起了手指。
一天天的,時間過去了,對某些人來說,很漫長,度日如年;對有些人,仿佛很快,彈指一揮間。
大約過了一個月后,陳德明始終沒去醫院,也沒有一個慰問陸麗萍母女的電話,但治療上的一切事務照舊,一如從前,沒有懈怠。
陳德明這個人,仿佛憑空消失了,那么多年的夫妻之情和父女之情,仿佛一場美麗的海市蜃樓,從沒有真實存在過似的。陸麗萍終于感到絕望。
無論她走到哪里,總有人跟著,只要不去老太太那里,不去找陳德明的麻煩,就沒有人攔著,其他的地方,任意她去。她漸漸的,不再愛出門,終日郁郁寡歡,在醫院陪著陸然,女兒身上,總歸還是有希望的。
那個男人,她從沒有真正得到過他,她自以為給自己建造了一座豪華的宮殿,卻不想是空中樓閣,絲毫不牢靠,一陣風就吹散了。
感情的事,半點不由人,不是能用名望和金錢堆砌起來的,它長在人心里。美好的感情,可以開出漂亮的花朵,并且結出飽滿的果實;邪惡的感情,雖然有的花朵象罌粟一般美麗,但果實是有毒的,最終害人害己。
陳安靚靚的小臉,珠圓玉潤,填鴨似的,每日被靚湯美食煨著,經常對著鏡子,恍惚中覺得從里面走出一頭肥美的小白豬來。有時,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只等待屠宰的豬羊,這種滋味并不好過。
但是親人的好意,她不能拒絕。對自己好,就是對別人好。
其間被鐘伯母拉去家里吃過三次飯,但都沒有鐘立維在場;鐘伯母親自到雅園送過五次菜,食盒袋上標記著這個齋、那個軒的,但每回,她總能吃出一種味道來——王嫂燒菜的味道,但又隱隱不對頭,王嫂手藝似乎超常退化了,但每回,她都吃個精光,吃個津津有味;其它的飯局,她就沒能記住了。因為今天這家,明天那家的,太零散,她仿佛又回到小時吃百家飯了。
她蹭吃蹭喝也就罷了,母親董鶴芬也開始蹭吃蹭喝。一到晚上,就拉上她,今天到這個阿姨家,明天到那個叔叔家,坐下就開吃,大人們說話,她一般不插話,埋頭苦吃。長輩們都夸:安安真好,不象我家兒子挑食。
她常常驚出一身冷汗,莫不是,這是變相的相親宴,她不要!
于是更加放開膽量吃:我不優雅,千萬別選上我……于是長輩們又改口了:安安飯量真好。
她噴:直接說她是頭豬算了!
不管怎樣,董鶴芬總是眉開眼笑的,仿佛,安安真成了她手里牽的一頭寵物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