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語察事,勸而與食,實長希言,賦物平均,此十人之將也;切切截截,垂意肅肅,不用諫言,數行刑戮,刑必見血,不避親戚,此百人之將也;訟辯好勝,嫉賊侵凌,斥人以刑,欲整一眾,此千人之將也。三弟你說,老子算多少人之將。””
龐雨說罷揉揉眼睛,把手上的書卷合上,封面上寫著“武經總要”四個字。
船艙微微搖晃了一下,龐雨把眼神轉向艙外,岸邊綠楊如煙垂柳著水,田野中戴著竹笠的農夫正在忙碌,鄉間點綴著片片竹林,不知何處傳來悠揚的笛聲,繁華的蘇州正在遠去。
他已經領了旗牌踏上歸途,來時是順流,從大江的速度更快,回程時馬先生建議他換一條航路,從太湖經古胥溪到達石臼湖,再從石臼河經胭脂河北上,便可進入秦淮河直達南京,這條水路是明初時疏通的,充分利用了蘇州南京之間的湖泊和天然水道,避開了逆流的大江航段,成為蘇州往南京行船的主要航路。
龐雨便租了一艘小船,外形就像一個大號的烏篷船,船上只有夫妻倆,也有一張小小的風帆,平日是只做太湖沿岸的運輸,價格出得高才走南京航線。
沿途水況平穩風景秀麗,龐雨倒也樂得輕松兩天,這一趟出門半個多月,來往數地奔波千里,因為是帶著目標出門辦事,缺少了旅游的放松,好在最后是辦成了,心情比來時輕松許多。
此時船還沒進入太湖,天上飄起細雨,視野之中一片蒼茫。
“二哥肯定是萬人之將。”何仙崖的聲音傳來,他討好的說道,“當日守桐城的時候,二哥沒看這些兵書,卻將桐城數千社兵壯丁安排得井井有條,不也打得挺好,連八賊都落荒而逃。”
龐雨失笑道,“八賊不是落荒而逃,他只是不打了撤走而已。咱們跟外邊人胡吹亂侃可以春秋筆法,自己要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能把自己也騙進去了。我自己多少斤兩得認得清,該向人家學的就要虛心學,看兵書也獲益良多。方才《武經總要》說百人之將,刑必見血不避親戚。我上次抓了幾個逃兵回來,家眷一求情,老子心軟了,最后用的哨棍,饒了他們一命。所以當日在紫來橋守橋時,壯班一個小隊毫無抵抗,才真是落荒而逃。按如此說,我現在連個百人之將不如。”
何仙崖低頭想想后勸道,“二哥當這守備,有五百水兵,張都爺又加了五百陸兵,剛好是千人之將,怎地也不是百人之將。”
“我不是說帶兵的人數,是說我的能力。”
“憑著二哥的才智力,以后一定是萬人之將,不,十萬百萬人之將,安慶守備不過是二哥的晉身之地。”
龐雨知道是奉承話,也不呵斥何仙崖,“那就先把這千人之將作好,咱們路上在南京停幾日,等巡撫衙門先免了潘可大的守備,他滾回江南之后,咱們再去上任,左右他帶的那幫兵馬,讓他全帶走,我一個也不想要。”
“衙門中總還是會剩下一些書辦之類的。”
“守備府是將官衙門,不是縣衙府衙,公文往來本就不多,書辦能用的才留下。衙門中無用的人都不要,我寧可多用一些工匠。”
“那個巧匠薄鈺會不會來安慶?”
龐雨自信的道,“會來的。”
“往往一時應承的話,過了便忘了,或是生意好了,故意忘了。”
“所以銅炮的銀子我沒給他,相比說的承諾,銀子更可靠。”龐雨伸伸手臂,站起走到前面的甲板上,湖上煙雨迷離,雖有風雨拂面,卻別有一番意境。
何仙崖趕緊跟在后面,郭奉友也想跟出來,這船的甲板并不寬闊,何仙崖擋住了路,郭奉友也不說話,從他身后擠了過去,徑自站在甲板一角。何仙崖沒有回頭看,也沒有露出不滿。
“巡撫衙門給了他一百五十兩,此事我已經跟張都爺說了,既是給安慶制的炮,后面的銀兩由我來結算。薄鈺制鐵模用了一百兩,銅料一斤值銀七八分,他炮重千斤有余,青銅里面雖說加了錫,銅料少說也要七八百斤,這便是六十多兩,還有所用的人工、炮彈鐵工、火藥、木作等林林總總加起來,至少又是五十兩上下,若是他不來,就要倒虧六十多兩,而我答應另給他二百兩,是運送銅炮和鐵模至盛唐渡口的到岸價,改進車架的話再加一百兩,遠鏡另算,你說他會不會來。”
“那恐怕他做完手中積壓的生意便要來,這兩日咱們打聽的,叆叇的價格正在下跌,雖說他是巧匠,但一人也做不了多少,要賺幾百兩也是不易。”(注1)
龐雨揉揉頸項,“百工的活計,他事必親身,質量是能保證,但如此賺不了多少錢。我給他的這個價格,他很難拒絕。”
“此人若來了,就光是改銅炮和遠鏡否?”
“火槍火炮兵刃都可以讓他做,就眼下這門炮,三百多兩只算了他的人工和原料價格,人家學問的價值是沒算進去的。這種人能制器還能著書立說,養著不會虧的。”龐雨把腦袋偏向岸邊,剛好看到一處熱鬧。
岸邊官道上有一頂紅色的花轎,一個穿紅衣的男子騎馬在前,后面跟著一群穿紅衣的接親者,最引人矚目的,是一個頭上頂著盤子的人,跟在隊伍的最后,不知頂的什么東西。
龐雨最近也看了一些蘇州的迎親,倒沒有印象中那種吹吹打打的嘈雜,但也頗為熱鬧,以龐雨看來,沒有那種煩人的嗩吶聲,反而更讓人舒適。
此時已經接近太湖入口,斜前方一艘紅船也劃往岸邊,紅船甲板上有兩層船艙,上層有一半是露臺樓榭,船周掛著精美的貼花燈籠,看著像是一艘畫舫。船上沒有升帆,反而掛著一個大大的高招,上面寫著五個字。
“相府下堂妾。”龐雨瞇眼看了突然大笑起來,“真會打廣告,哪個妓女這么大膽子。”
何仙崖也往那邊細看,前甲板上有兩個人影,正在凝望岸上的接親。
后面的船夫高聲道,“告訴相公知道,這高招獨此一家,是盛澤鎮歸家院來的姐兒,聽聞是哪個閣老家趕出來的,往日常常游湖,后來去了他處,怕有一兩年未見這高招了,不知何時回來的,聽聞在歸家院時,至少百兩銀子才見得這姐兒一次。”
“盛澤鎮是啥地方,怎地這么貴?”龐雨饒有興趣的道,“比南京莫愁湖的姐兒貴多了,莫愁湖上百兩銀子足可辦一次集會,盛澤鎮只能見得一見。”
船夫殷勤的道,“盛澤鎮本就是銷金窟,許多府城也未必比得上。那里出得起百兩銀子的人多的是,有銀子還不一定見得到,據說有位綢商去了,給三百兩也沒見到人。”
龐雨驚訝的道,“如果這故事連你都知道,可知這姐兒多會自抬身價,厲害厲害。既是如此值錢,她這么在湖上亂跑,就不怕被水匪江徒劫了去賣掉。”
船夫兩口子都笑起來,那船夫的女人笑道,“貴客說得有趣,但太湖左近最是平安,太湖南邊到處都是夜航船,沒聽說被水匪劫了賣的。再往北些就不成了,沒幾人敢開夜航船。這湖里畫舫、船娘都多的是,這姐兒的畫舫平安著呢。”
龐雨摸摸下巴,“原來如此,三百兩,一門銅炮才能見得一面,這女子難道真的是仙女變的。”
何仙崖壓低聲音道,“二…大人想不想看看那下堂妾,不用三百兩,最多十兩銀子。”
龐雨聽了何仙崖生硬的改口,心中有些好笑,不過面上保持著平靜,“你有法子?”
何仙崖陰陰一笑,把眼光轉向后面搖槳的船家。
……
“嘭”一聲大響,大號烏篷船從側面重重的撞上了紅船,倉中徐愣子的打鼾聲戛然而止。
紅船一陣搖晃,上面一片尖叫聲,接著七八個腦袋從船上各個地方探出查看。
“二哥你快看…到底哪個是三百兩的。”何仙崖眼睛亂轉,那些腦袋有男有女,看著不是船工就是婢女。
大號烏篷船已經失了速度,貼靠在畫舫旁,船身搖晃得比大船厲害多了,龐雨抓住烏蓬的邊緣才能站穩,他也分辨不出到底誰是三百兩,連很少東張西望的郭奉友都忍不住仔細打量,感覺看上一眼就賺了三百兩。
船頭一個穿白色窄袖長裙的女子罵道,“你這船夫怎生開的,偌大一個湖你不走,偏往姑娘船上撞。”
何仙崖一邊亂看,一邊隨口回道,“分明你們仗著船大亂闖,撞上我們的小船,快把銀子賠來。”
那女子叉腰尖聲道,“你這人還敢惡人先告狀,我們船靠岸緩行,你倒說說怎生用側板撞上你的船頭。”
“便是側板撞的,我還沒問你怎生撞上的。”
女子杏眼圓瞪,“哪里來的浪蕩喇唬,楊幫頭系了他們船!”
郭奉友立刻轉眼望向女子,手握住了腰刀刀柄。
女子伸手指著郭奉友,“你撞了別人船,還敢拿刀怎地,蘇州又不是你們撒野的地方!”
“紅兒不要與人爭執。”一個柔和的女聲在甲板后傳來,“看看船身若是無損,便放他們去。”
龐雨幾人同時感覺到,這個聲音才是那三百兩。
一個身穿翠綠長裙的身影緩緩來到船舷邊,頭上戴著一個精致小巧的斗笠,一道薄薄的白色面紗從斗笠邊緣垂下,剛好遮擋住了她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