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園中又新來幾名男子,共計有四十余人,今日午前從那澤園出了兩臺轎子,往桐城來了,不知里面裝的何物。”
桐城縣衙戶房之中,何仙崖低聲對龐雨和焦國柞說著。龐雨一邊聽一邊觀察窗外的大堂,往日熱鬧的堂前冷冷清清。
昨日池州兵撤離的消息傳來后,已經消停的喇唬青皮又開始蠢蠢欲動,給黃文鼎一伙通風報信的人又多起來,亂民強勢之后,來衙門當值的胥吏便更少了。
不但普通的衙役夫子不來,連吏目和班頭都不來,桐城三班的班頭已有十多日不見蹤影,趙司吏、唐為民更是自亂起便未出現。
龐雨需要在衙門探聽官方的消息,所以三人每日都在戶房碰頭,順便也掙點表現,至少楊芳蚤每日還要在大堂巡視,他對龐雨這樣少數還堅持上班的衙役便表示過贊賞。
龐雨抓起桌上一顆干胡豆塞入嘴里,邊吃便問道,“或許是刀劍器械?用轎子運來掩人耳目。”
何仙崖思忖一下答道,“應當是。”
龐雨現在確定了方家的情報。這個澤園是方孔炤專門為方以智兄弟修建的讀書之所,在龍眠山的幽靜之處,離縣城距離并不遠,正是隱藏打行的最佳場所。
何仙崖和龐丁便輪流盯著那處院子,只要盯緊這些打行的動向,便可以推測鄉紳的行動時間。
焦國柞沉聲道,“無為州和安慶都有打行,但我聽說最多的還是南京和蘇州,不知方家從何處找的。”
龐雨看著何仙崖問道,“你看那打行的樣子,能否對付黃文鼎一伙。”
“打行都是些壯漢,但黃文鼎一伙還有百余人,也有兵刃.我可說不好,二哥你知道我不懂這些。”
倒是焦國柞答道,“打行亦是要分的,其中有些只是幫人斗毆,蘇州的打行便多此類,前年便有人雇傭了蘇州打行來桐城收債,看著強壯兇惡。另一些則是尋仇行兇,此類多稱青手,我尚未在桐城見過,聽說此類外表多類常人,卻往往下手狠辣一擊必殺。”
龐雨用手輕輕敲著桌面,“無論哪類,都還是人。以我想來,三四十打行還不足以攻打云際寺。尤其池州兵昨日忽然從練潭撤離,據說是皮大人和楊知縣的功勞。兵災倒是免了,但如此一來黃文鼎一伙又沒了顧忌,恐怕又要出來作亂。鄉紳不缺銀子,他們定然還要招募新的打行,等有十足把握才動手。我們還有時間可繼續準備,大哥你今日先把三把腰刀備好,我們不能沒有利器,除了腰刀還要有短刃…”
正說到此處,龐雨見到龐丁從堂前橋匆匆跑過,直往戶房而來。
龐丁匆匆推開戶房的門,來到三人身邊低聲道,“少爺,龍眠山里面的打行下山了!他們三人一伙分批走的,我只跟到最后一撥,見到他們從北拱門入城了。”
焦國柞和何仙崖同時站起,三人都看著龐雨,自從龐雨提出這個宏大構思的短短時間之內,龐二傻已經是三人的核心。
龐雨坐在原位望著龐丁,口氣平和的道,“澤園總共出來多少人。”
龐丁一呆,仰頭轉了半天眼睛,最后愁眉苦臉的道,“那時著急忘數了,好像十多、二十。。。可能三十來人,分了好多伙。”
龐雨白他一眼,“以后要記著,觀察一定要冷靜。”
焦國柞緊張的問道,“他們是否馬上要去云際寺攻打了,要是打下來,那銀子一準被打行的人吞沒了,誰也拿不到。”
“可要是咱們此時去云際寺,黃文鼎一伙仍在,咱們也拿不到銀子,兩伙人交戰之時更不能去,否則兩邊殺紅了眼,把咱們一股腦也砍了。”
龐雨皺著眉頭直直的盯著桌面,眼神不停變幻,池州兵在的時候鄉紳毫無動作,池州兵一撤退,鄉紳反而開始行動,顯得有些不合情理。
如果這些打行果真直接去攻打云際寺,那龐雨三人確實沒有絲毫渾水摸魚的機會,但龐雨并不認為靠四十個打行能攻下云際寺。
龐雨還未思考出答案,儀門外傳來一陣陣喧嘩,縣衙已經很久沒這么熱鬧了。
四人一起出了儀門,只見八字墻前人頭涌動人聲喧嘩,無數百姓圍了一個半圓,一名白衣的年輕書生帶著兩個家仆,三人抓了一人五花大綁,正把那人壓跪在地上。那人背對著龐雨,一時也不知是誰。
衙門里面出來了幾個衙役書手,南監那個牢子也在,便是王大壯那小舅子張代文,他對著那書生連連擺手,無論那書生說什么,他都拒絕把地上那人收監。
“為亂者便是賊!別人把賊送到衙門口,衙門要是不敢收,朝廷顏面何存?你牢子不收,刑房收了!”
說話的是那個得罪了整個衙門的蔣國用,這個被打得最慘的衙役是上班最認真的一人,比掙表現的龐雨還要認真,每日不但按平常一樣按時上值,還絕不早退。
蔣國用說罷提溜起地上那人,拖著往南監而去,那人雙腳亂蹬,口中大罵起來。
龐雨聽得聲音有些熟悉,連忙偏頭去看被綁那人的臉,不由驚訝的輕聲道,“張孺!”
……
“扭送張孺至縣衙的那秀才叫張秉成,是張孺的家主。”何仙崖沉思道,“張孺是他的家奴,眾人皆知張孺乃民變巨賊之一,恐怕張秉成見勢不妙,擔憂受張孺所累,是以抓張孺送官以自贖。”
龐雨舉起手道,“那為何先前不抓,偏偏選在池州兵撤離之時?這時機不合情理,而且如此大張旗鼓,唯恐別人不知一般,張秉成就不怕黃文鼎一伙報復他?”
“二哥是覺得張秉成此時抓張孺不那么簡單?”
龐雨盯著桌面,“這這幾日我去了兩趟云際寺,那里山路狹窄,黃文鼎一伙預備了許多滾石,方孔炤他們不易攻上去。今日打行悄悄入城,張秉成又抓了張孺,而且鬧得聲勢驚人,不懼被亂民得知,那便是說張秉成認定亂民要敗,所以不必再怕他們……要不然,便是故意要引亂民去救張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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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仙崖看看焦國柞,思索著道,“方孔炤的親妹妹便是嫁給了張秉成的兄長張秉文,所以張秉成此舉甚有可能是方孔炤授意而為,張秉成是因有方孔炤為強援,所以不怕黃文鼎,甚或真如二哥所說,是要用張孺引黃文鼎下山。”
龐雨片刻后肯定的道,“黃文鼎一伙并不知道澤園中隱藏的打行,只要池州兵一走,他們以為還能像以前一般橫行桐城,方孔炤正是利用他們的驕狂,我認為黃文鼎甚有可能下山。”
焦國柞點頭道,“只要亂民下山,他們絕不是打行的對手,尤其街巷之中,正是打行精熟之地。”
龐雨一拍桌子,“應是那王公弼以帶兵入縣城要挾,逼迫鄉紳剿滅亂民,方孔炤他們為了不讓客兵入城,便答應馬上動手剿滅亂民,條件是池州兵撤出桐城縣境。”
何仙崖一拍手,“那便說得通池州兵為何忽然撤離了,定然是如此。方孔炤他們要在縣城伏擊黃文鼎,所以今日打行開始入城。”
焦國柞道,“那就是說,這兩日鄉紳和亂民便要決出勝負。”
“我等下半輩子過什么日子,也就看這兩日了。”龐雨目光堅定,“給我在快班找匹馬,我要去云際寺一趟,你們先按商定的準備好東西。”
……
云際寺,位于桐城掛車河口,已在大別山余脈末端,所在的山峰雖不高大雄偉,卻頗為陡峭,自山腳上山,除山道外,還有幾百步臺階,沿途峰回路轉蒼松翠柏,每在視野開闊之處,便能俯瞰東南波濤起伏的淺丘陵。
此時的龐雨卻無心欣賞,他騎馬半個時辰趕到云際寺,揮汗如雨的在山道上前行,黃文鼎一伙砍沿著山道砍倒了許多樹木,最多的是柏樹,因為已經砍了幾天,枝葉都有些干枯了。
他們是為了給攻擊云際寺的敵人制造障礙,這一招非常簡單,以龐雨的直觀感受來說,也非常有效。
龐雨需要不斷的翻越大樹干,有時遇到倒下的大樹枝葉茂密,還需要下了山路從旁邊繞行,一路上費了不少的功夫,之字形的山道在山體東南面盤旋而上,山頂的亂民很遠就看到了龐雨,有兩個認得龐雨的,還不斷扔下些樹枝騷擾,每次打中便哈哈大笑。
龐雨無暇理會,一口氣爬到山頂,已累得滿頭大汗,他到了大殿才把背著的椰瓢拿出喝了一通水。
大殿中的亂民已經得到消息,他們都在準備行裝,龐雨跟相熟的朱宗打個招呼,那朱宗已認得龐雨,便領著龐雨尋到谷小武。
龐雨一見谷小武便急急的道,“小武兄弟,那張孺大哥被抓了,關在縣衙南監內牢…”
“黃盟主已經得知了,已是發了怒,這次定要把那桐城縣衙弄個底朝天,竟然敢抓張孺大哥。”谷小武說完看到龐雨滿頭的汗,又感激的道,“還是謝過龐哥兒,這大熱的天跑十幾里地就為給我傳一句話,不是實在兄弟是做不到的。”
龐雨客氣兩句,他見谷小武臉色灰敗,不由問道,“小武兄弟可是抱恙?”
谷小武咳嗽兩聲擺擺手道,“這幾晚便住在偏殿之中,那大門關不牢實,晚上山風又大,許是著了涼,哎,昨晚這一晚,跑了后面那茅廁五趟。”
龐雨去過那茅廁,在居士房旁邊,云際寺地處偏僻香火不旺,那些僧人懶散了些,從不清理糞坑,茅廁臭氣熏天,想到這里都不由皺眉。
谷小武又道,“都是些小病無妨的。龐哥兒這一趟辛苦,是歇一晚回去還是午后回?”
龐雨嘆氣道,“今日有人在衙中說我給你們傳信,聲稱要向士紳舉報,你們明日又要攻打南監,我怕得緊。小弟午后先回去打探一下,若是無要緊消息,今晚便先來云際寺避一避風頭,待得兩三日時局平緩再回去。”
谷小武勉強擠出一絲笑道,“沒成想龐哥兒也有怕的時候,那你便來云際寺好了,我們還有二三十個兄弟留在此處,索性跟我們結了寨,必定保你平安,晚間還可以跟大家喝酒吃肉。”
龐雨眼角留意著大殿內的情形,隨口問道,“小武兄弟你也要去救張孺否?”
谷小武灰色的眼中帶起一點神采,“自然,南城那里還有不少心向黃盟主的義民,須得本先鋒將去聯絡。”
龐雨見谷小武氣色不佳,猶豫了一下之后開口勸道,“小武兄弟你既身體微恙,大可不去桐城,此廟中簡陋了些,你先往南去懷寧將養幾日,磨刀不誤砍柴工,啥也沒有自個身子要緊。”
谷小武有氣無力的拍拍龐雨肩膀,“還是雨哥兒掛念人,不過這小病真不礙事。”
“那谷兄弟回家歇幾日亦可,明日有黃盟主在主持大局,也不少谷兄弟一人,大可偷懶一下。”
谷小武哈哈一笑,“兄弟我現在是衙役了,尋常不愿偷懶。或許救了張孺大哥回來,心里一高興便好了”
龐雨不敢繼續勸說,看著谷小武灰色的臉孔,露出點笑道,“那感情好,那兄弟不耽擱了,先回桐城打探一下,晚間再來云際寺。”
谷小武拱手道,“我一會也要去桐城了,路途之中碰不到的話,便明日再見,明日晚間定要跟龐哥兒在云際寺里一醉方休。”
……
“有一個絕佳的動手時機。”剛返回桐城龐雨眼中放光,“黃文鼎一伙下午就會下山,云際寺只留下二三十人。下山之后各自在四鄉召集從屬,明日早間在五印寺匯集,設醮行香之后,一齊入城解救張孺,之后繼續穿城行香,引誘百姓跟隨為亂,到晚上返回云際寺。”
在龐家天井中,何仙崖和焦國柞認真聽著龐雨的計劃,兩人神色凝重,他們都是受那銀兩所引誘,之前雖在準備,但沒想到龐雨真的會把這個偉大的設想付諸行動,而且他們三個人要對付二三十人。
龐雨繼續道,“最大的可能是,黃文鼎一伙貿然入城,毫無防備之下被打行突襲,亂民被剿滅,然后打行和各家健仆跟著便會去攻打云際寺,在亂民與打行之間,便是這一日的時間,所以我們動手的時機只有今晚。”
焦國柞皺眉道,“可我們準備未妥,這太倉促…若我等晚上搶了銀兩,明日一早黃文鼎得了消息,便不會入桐城了,賊人實力猶存,萬一找我們尋仇又如何。”
“一來我等不會讓他們知道誰拿走了銀子,二來他們沒了銀子,只有樹倒猢猻散的結局,我們更不用怕他們。”
何仙崖咕嘟吞了一口口水,“為何要晚上,那多有不便,黃文鼎大部亂民明日白天不在云際寺,我等明日白天動手不是更方便。”
“黑暗對有準備的一方更有利。”龐雨沉著的道,“廟中還有二三十人,光天化日我們三人如何對付?再試想若得手之后,四萬兩銀子便是三千多斤,我大致數過銀箱,約有二三十箱,那箱子四四方方不好著力,只能兩人抬著走,剩下一人要在山下看守銀箱。云際寺三百一十二級臺階,抬箱子一趟往返至少一刻鐘,這還沒算道路上的樹木影響,二十箱便需五個時辰,白日官道上人來人往,運送更是萬般不便,加之白日間亂民必有往來聯絡,這五個時辰之內一旦發現我等,便前功盡棄。”
何仙崖和焦國柞聽完都不作聲,龐雨看著兩人堅定的道,“所以只有晚間,賊人防備松懈。官道上無人行走,云際寺那荒郊野外也無人打擾,從天黑算起,我們足可有五個時辰。”
焦國柞沉聲道,“我們三人,兩人搬運,一人山下看守,那山上豈非就沒有人看守了,要不要把龐丁一起叫去。”
龐雨搖頭道,“此事沒有法子可想,龐丁膽子太小,去了恐怕會誤事…我認為可以只守山上,搬下的銀箱放在山下草樹茂密之處,這也是黑夜的好處。你們倆一會便先出發去掛車河口,確認選好藏銀的屋子無人居住,然后在掛車河鎮上備好牛車,在上次看的那個地點隱蔽。明日天亮之前,我們要把銀兩運送到那處藏好,萬不能疏忽。”
“那屋子二哥可放心,我識得那戶主,已去了安慶三年。此屋在掛車河口的街市之外,晚上運送不會經過任何人家,又有林木隱蔽,若是不知的,白日經過亦不會引人留意。”
“若實在不行,咱們便一人背個百來斤,那也是一千多兩,買田買房都夠了,哈哈哈。”焦國柞咬牙切齒,眼中放射著奇異的光芒,就像那一千多兩已經到手一般。
“時機難得,能多拿一定要多拿,此時努力一點點,便是他人一生努力才能掙到的財富。” 龐雨認真的指著地面,“云際寺山底臺階起處一般有兩人,山頂臺階盡處有兩人,其余人一般在廟中,他們每晚在大殿喝酒,銀箱便在相連的普賢殿。”
龐雨用一根樹枝在泥地上畫出位置,對何仙崖和焦國柞道,“山下兩人一般都是瘦弱之輩,青皮喇唬而已,大哥對付他們不成問題。”
焦國柞臉上肌肉抖了一下,默默點點頭,
何仙崖額頭不停的出汗,他抬頭看著龐雨道,“但說了這許久,那山上寺廟之中的二三十人,咱們三人如何對付?”
焦國柞也抱著手臂看向龐雨,那二三十人才是計劃最大障礙,他們火中取粟的難點之一,便是不能被人知道銀子落在他們手上,否則無論哪一方獲勝,一旦得知實情,都要逼迫三人吐出來,這個難題到現在還不知如何解決,他也很想知道答案。
龐雨看了兩人半晌,指著自己道,“不是咱們三人,是我一人對付他們。”
“你一個人”何仙崖舔舔發干的嘴唇,聲音有點顫抖。
龐雨盯著兩人,聲音平和的道,“你倆帶牛車隱藏在山下,見到我的信號才動手,若是子時末刻都未等到訊號,那多半已敗露身亡,你們就不要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