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野望的一句“朕之期望”是很能打動人心的。
淺水清不能不佩服這位天風(fēng)皇帝的語言藝術(shù),只是寥寥數(shù)語就具有如斯威力巨大的效果,幾乎可令人立刻鼎禮膜拜,可他終究只能咬咬牙苦笑回答:“人這一生,總要有些值得追求的東西?!?
“既如此,為何不是那大好河山,錦繡未來?”
“天下是陛下的,女人是臣自己的。陛下,臣愿意為陛下去打天下,只為換自己心中所欲。”
“卻也不必如此步步緊逼,你可知你讓朕很為難?!?
淺水清斬釘截鐵道:“一萬年太久,臣,只爭朝夕?!?
蒼野望吃驚地看著淺水清。
好久好久,已經(jīng)沒有人敢這樣跟他說話了。
他背負雙手,微微點了點頭:“好一句只爭朝夕,這正是你能在止水創(chuàng)下如此輝煌的原因所在,年輕人,終究是心性燥了一些。”
淺水清低頭不語。
蒼野望終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再和淺水清多說什么,以他的身份而言,這種事其實還是不要輕易卷入的好。朝臣之爭,歷來是王庭中無時無刻不在上演的戲碼,精于帝王之道的君主們在這種對權(quán)力的爭奪中唯一所需要做的就是讓自己成為那最大的利益獲得者,而非卷入其中,隨波逐流。
越是英明的君主,越是在感情上淡漠生死,不會因為喜歡某個臣子就輕易做出不符合利益法則的事情。反到是歷史上昏庸的君王們,常常為情感所左右,就算明知道身邊有佞臣小人,往往卻因個人感情而置國家大事于腦后。
有太多私人情感的人,注定不可能成為偉大的君主,這是千古定律。
這一刻,蒼野望的手指停留在了地圖上的一角,厚重的聲音如山岳壓頂:“朕的心,如今在這里?!?
淺水清甚至不用看,也知道他指得是什么地方:“陛下若想要,臣就去把驚虹取來送給陛下。”
“用一個云霓來換,朕是愿意的,用一位帝國丞相來換,朕就要好好思量一番了。”
淺水清斬釘截鐵道:“陛下所愿者,臣請之;陛下所不愿者,臣棄之?!?
“既如此,淺水清,你告訴朕,南煥林之死,與你可有關(guān)系?”
“絕無關(guān)系!”
蒼野望點了點頭:“好,既然你說沒有關(guān)系,那朕就信你一回,現(xiàn)在你可以下去了。明日早朝,朕自會對你的所作所為做出公正評斷。朕,會給你你想要的,希望你不會負朕所托?!?
“謝陛下!”淺水清的這一聲回答,有力而高亢。
望著淺水清退去的背影,蒼野望悠然道:“出來吧?!?
勤政殿的側(cè)門赫然出現(xiàn)一個年輕人。
“孩兒見過父皇?!?
正是當(dāng)今太子蒼瀾。
“剛才的話,你可都聽見了?”
蒼瀾點頭:“是,兒臣全部聽得清清楚楚?!?
“既然這樣,告訴朕,你學(xué)到了什么?”
蒼瀾微微猶豫了一下,小心道:“用人之道,在于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淺水清說他與南煥林之死無關(guān),父皇表示信任,想必就是出于這個道理?”
“荒謬!”蒼野望氣得霍然轉(zhuǎn)身,狠狠地盯著自己的兒子:“什么狗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那些哄騙世俗孺子的話你也能拿來,你將來怎么做個好皇帝?!”
堂堂天風(fēng)野王連粗話都罵出來了,顯然是真得怒了,嚇得蒼瀾大聲叫道:“是孩兒錯了,父皇定是看那南山岳權(quán)勢傾天,絕非朝之忠臣,想施以平衡之術(shù),扶淺水清以制南山岳!所以……所以……”他所以了半天,卻是什么都所以不出來。
蒼野望失望地搖頭:“平衡之道……哈哈,君王之道難道就只有一個平衡之道了嗎?難道非要臣子們之間殺得血流成河,皇帝的位置才能坐得安穩(wěn)嗎?你看看歷史上那些有為之君,有哪一個是真正靠這種平衡之術(shù)坐天下的?平衡固然有用,但是搞得不好,就會把自己也給圈進去,平衡之道,本就是庸碌無用之主才用的伎倆!”
蒼瀾撲通跪在地上:“孩兒愚鈍,還請父皇指點!”
蒼野望陰森森道:“你飛鷹走馬挑戲?qū)m女時,到未見魯鈍了?!?
蒼瀾嚇得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看著兒子這般無用,蒼野望心里真正不是滋味,終究只能嘆息道:“瀾兒,你是將來要坐天下的人,有些道理,你必須明白是用來哄騙世人的。那些騙世人的東西,本身就是為君王服務(wù)的,騙黎民百姓可以,卻萬萬不能用來騙自己。什么疑人不用,難道說某人確有能力,你卻因一點懷疑就可不用嗎?身為皇帝者,能對哪個臣子無半點疑心?若如此,豈不是天下就無人可用了?什么用人不疑,就算某人現(xiàn)在是對帝室忠心耿耿,你又怎么能保證他將來不會隨著時間地位的變化而心思起變呢?人心善變,豈可因一時之忠而定其終身!為君者,萬萬不可說什么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蠢話。恰恰相反,疑人要用,用人要疑,以嚴明統(tǒng)治為手段,嚴格律法相督促,方可保得國泰民安,皇朝永固!”
蒼瀾連連點頭稱是。
“至于那平衡之道更是無稽之談。若天子無能,僅靠臣子間的互相遏制,不但不能讓一個國家長治久安,最終的可能反而是引發(fā)政治動蕩,朝局不穩(wěn),則國勢頹敗??!瀾兒,用人之道,千變?nèi)f化,其要旨在于把握人心所求。是人皆有欲,人有所求,惟皇帝方能給予,則可控。若無求,則再難掌控。古往今來,為何清廉之臣屢屢不受重用?未必是因為其犯顏直柬,天子無量,往往是因其所欲所求,非天子所能給予,其人有私,卻是以大公之名成其大私!是以天子不可控之,難以用之啊。正所謂天子有所予,臣下有所報,則彼此可兩利,若臣子有所求,天子難所予,則彼此兩害。你需得明白其中利害!”
說到這,蒼野望微微停頓了一下:“今天朕召見淺水清,就是想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朕又憑什么可以控制他,而現(xiàn)在朕已經(jīng)知道了?!?
蒼瀾脫口而出:“他想要云霓!”
“不錯,他要得只是云霓。所以朕告訴他,用一個云霓去換驚虹,朕愿意,用一個帝國丞相來換,朕不愿意。若是換了旁人,這樣的事情怕是難以接受的,但是對淺水清來說,這已是天大的恩典。下有所求,上有所予,上有所需,下有所報,此方為上下用人之道,才是真正的平衡之道,瀾兒,你需得給我記住了。”
“父皇英明,用一個云霓換來淺水清之忠心,卻是上上之策。”
蒼野望冷哼道:“當(dāng)初南山岳求朕做媒,朕本就是有些不情愿的。如今南煥林已死,南家與云家之聯(lián)姻成空幻泡影,對帝國來說,這未始不是好事。朕可以幫淺水清解決云霓之事,這是朕所能給予的,他淺水清承受了,就得感恩。但朕不會支持他對付南相,南相對帝國依舊有大用,輕易不可撤之。對帝國來說,避免朝廷****是為大事,云霓是為小事。對淺水清來說,云霓才是大事,南公如何反而是小事了。所以,如此的結(jié)局是最好不過。有云霓在手,縱然淺水清如何驕橫跋扈,桀驁不馴,卻永遠不敢反叛帝國,所以這樣的將軍,卻是可以用的。相比之下,朝中眾臣,人人貪權(quán)好利,他們要得越多,朕得的就越少,所以反是淺水清這樣的臣子,能為朕所喜所容。他給了朕朕想要的,朕便給他他想要的,彼此君臣自然和睦。但是瀾兒你要記住,人心善變,誰也不能保證將來會如何。也許有天,淺水清不再滿足于眼下,也許某天,淺水清想要更多,或者他見異思遷,又戀上別枝玉葉,則這樣的人,便再不可輕易信之用之?!?
“兒臣明白了。只是父皇如此,只怕南相會面上無光?!?
蒼野望怒喝:“他南相的面子,又怎么能和帝國百年大計相提并論?”
“可現(xiàn)在南相與淺水清已經(jīng)勢成水火……”
那個時候,蒼野望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霸氣:“那又如何,朕不許他們斗,他們就不可以斗。朕要的是肱股之臣,頂梁之柱,在此非常時期,當(dāng)一致對外,縱有殺父之仇,也要壓下這口氣,有本事就待朕殯天之后,再作糾纏!”
蒼瀾嚇得渾身一抖,心中的那句話終究未敢說出口。
人間仇怨,豈可因皇帝一語而消?淺水清能如愿得到云霓,或可愿意放棄一切,但他南山岳,他能忍下這口氣嗎?南無傷,能受得下這口氣嗎?蒼野望雖算英明,但畢竟還是失之于驕矜,太過自信了。
這或許也是古往今來天下皇帝的通病。
那個時候,淺水清剛剛步出風(fēng)雪宮,他仰天長吁了一口氣。
他知道,自己夢寐以求的時刻終于來到。
自始至終,他從未忘記自己追求的目的是什么,云霓,你終將入我淺氏家門,做我永遠的妻子!
想到這,他開心地笑了,相比之下,反而是和南山岳的明爭暗斗在這刻盡諸拋于腦后。他知道,明天皇帝將給大家一個震驚世人的消息,但他同樣知道,自己也將還皇帝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凡事,預(yù)則立,不預(yù)則患,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能改變這場終將到來的朝爭。
這一刻,他盡情地呼吸著這世界的新鮮空氣,從未感覺世界是如此的美好。
眼前是一輛馬車突然駛了過來,停在淺水清的身邊。那馬車上的紋飾是如此熟悉,一瞬間,淺水清仿佛回到了自己初入伍的那個時段。
架車的人用一只獨臂勒住了駿馬,用充滿戲謔的口吻道:“淺將軍若是不嫌馬車跑得慢,不妨上車與我家小姐同行歸府?!?
淺水清的胸膛登時火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