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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沙復明、王大夫和小孔

小馬走了,季婷婷走了,都紅在醫(yī)院里。推拿中心一下子少了三個,明顯地“空”了。原來“空”是一個這么具體的東西,每一個人都可以準確無誤地感受到它,就一個字:空。

稍稍安靜下來,沙復明請來了一位裝修工,給休息區(qū)的房門裝上了門吸。現(xiàn)在,只要有人推開房門,推到底,人們就能聽見門吸有力而又有效的聲響。那是嗒的一聲,房門吸在了墻墻壁上,叫人分外的放心。

叫人放心的聲音卻又是歹毒的,它一直在暗示一樣東西,那就是都紅的大拇指。響一次,暗示一次。聽得人都揪心。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根大拇指。那是都紅的大拇指。那是一分為二的大拇指。現(xiàn)在,一分為二的大拇指替代了所有的內(nèi)容,頑固地盤踞在每一個人的心中。人們都格外的小心了,生怕弄出什么動靜來。推拿中心依然是死氣沉沉。

沙復明一改往日的做派,動不動就要走到休息區(qū)的門口,站住了。他要花上很長很長的時間去把玩休息區(qū)的房門。他扶著房門,一遍又一遍地把房門從門吸上拉下來,再推上去,再拉下來,再推上去。死氣沉沉的推拿中心就這樣響起了門吸的聲音,嗒。嗒。嗒。嗒。嗒。嗒。

門吸的聲音被沙復明弄得很煩人,卻沒有一個人敢說什么。主要還是不忍。沙復明在暗戀都紅,這已經(jīng)不是秘密。他一定后悔死了,早就有人給沙復明提起過,希望在休息區(qū)的大門上安一個門吸,沙復明嘴上說好,卻一直都沒有放在心上。某種意義上說,他是這一次事故的直接責任人。沒有人會追究他,但不等于沙復明不會追究他自己。他只有一遍又一遍地把房門從門吸上拉下來,再推上去。嗒。嗒。嗒。嗒。嗒。嗒。

沙復明后悔啊,腸子都悔爛了。真的是肝腸寸斷。他后悔的不只是沒有安裝門吸,他的后悔大了。說什么他也該和他的員工簽訂一份工作合同的。他就是沒有簽。他一個都沒有簽。

嚴格地說,盲人即使走向社會了,即使“自食其力”了,盲人依然不是人,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人。盲人沒有組織。沒有社團。沒有保險。沒有合同。一句話,盲人壓根兒就沒有和這個社會構(gòu)成真正有效的社會關(guān)系。即使結(jié)了婚,也只是娶回一個盲人,或者說,嫁給了一個盲人。這是一個量的積累,而不是一個質(zhì)的變遷。盲人和這個社會一點沒有關(guān)系么?也有。那就是每個月從民政部門領(lǐng)到一百元人民幣的補助。一百元人民幣,這是一個社會為了讓自己求得心理上的安穩(wěn)所做出的一個象征。它的意義不在幫助,而是讓自己理直氣壯地遺忘。——盲人,殘疾人,終究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可是,生活不是象征。生活是真的,它是由年、月、日構(gòu)成的,它是由小時、分鐘和秒構(gòu)成的。沒有一秒鐘可以省略過去。在每一秒鐘里,生活都是一個整體,沒有一個人僅僅依靠自己就可以“自”食其力。

盲人是黑戶。每一個盲人都是黑戶。連沙復明自己都是。盲人的人生有點類似于因特網(wǎng)絡(luò)里頭的人生,在健全人需要的時候,一個點擊,盲人具體起來了;健全人一關(guān)機,盲人就自然而然地走進了虛擬空間。總之,盲人既在,又不在。盲人的人生是似是而非的人生。面對盲人,社會更像一個瞎子,盲人始終在盲區(qū)里頭。這就決定了盲人的一生是一場賭,只能是一場賭,必然是一場賭。一個小小的意外就足以讓你的一生輸?shù)镁狻?

沙復明丟下休息區(qū)的房門,一個人來到了推拿中心的大門口,拼了命地眨巴他的眼睛。他向天上看,他向地下看。他什么也沒有看見。盲人沒有天,沒有地。所以天不靈,所以地不應。

作為一個老板,沙復明完全可以在他的推拿中心里頭建立一個小區(qū)域的社會。他有這個能力。他有這個義務。他完全可以在錄用員工的時候和他們簽署一份合同的。一旦有了合同,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要求員工們?nèi)ベ徺I一份保險。這樣,他的員工和“社會”就有了關(guān)聯(lián),就再也不是一個黑戶了。他的員工就是“人”了。

關(guān)于工作合同,沙復明不是沒有想過,在上海的時候就想過了,他十分渴望和他的老板簽訂一份工作合同。大伙兒就窩在宿舍里頭,七嘴八舌地討論這個問題。但是,誰也不愿意出面。這件事就這樣耽擱下來了。中國人有中國人的特征,人們不太情愿為一個團體出頭。這毛病在盲人的身上進一步放大了,反過來卻成了一個黃金原則:憑什么是我?中國人還有中國人另外的一個特征,僥幸心重。這毛病在盲人的身上一樣被放大了,反過來也成了另一個黃金原則:飛來的橫禍不會落在我的頭上的。不會吧,憑什么是我呢?

工作合同的重要性沙復明是知道的。沒有合同,他不安全。沒有合同,往粗俗里說,他就是一條野狗,生死由命的。命是什么,沙復明不知道。沙復明就知道它厲害,它的魔力令人毛骨悚然。但沙復明因為工作合同的問題終于生氣了,他在生同伴們的氣。他們合起伙來夸他“聰明”,夸他“能干”,其實是拿他當二百五了。沙復明不想做這個二百五。你們都不出面,憑什么讓我到老板的面前做這個冤大頭?工作合同的事就這樣拖下來了。沙復明畢竟也是盲人,他的僥幸心和別人一樣重:你們沒有工作合同,你們都好好的,我怎么就不能好好的?為此,沙復明后來悄悄打聽了一下,其他的推拿中心也都沒有合同。沙復明于是知道了,不簽合同,差不多成了所有盲人推拿中心的潛規(guī)則。

在籌建“沙宗琪推拿中心”的過程中,沙復明立下了重愿,他一定要打破這個丑陋的潛規(guī)則。無論如何,他要和每一個員工規(guī)規(guī)矩矩地簽上一份工作合同。他的推拿中心再小,他也要把它變成一個現(xiàn)代企業(yè),他一定要在自己的身上體現(xiàn)出現(xiàn)在企業(yè)的人性化。管理上他會嚴格,但是,員工的基本利益,必須給予最充分的保證。

奇怪的事情就在沙復明當上老板之后發(fā)生了。并不是哪一天發(fā)生的,而是自然而然地發(fā)生的——前來應聘的員工沒有一個人和他商談合同的事宜。他們沒提,沙復明也就沒有主動過問。邏輯似乎是這樣的,老板能給一份工作,已經(jīng)是天大的面子了,還要合同做什么?沙復明想過這件事情的,想過來想過去,還是盲人膽怯;還是盲人抹不開面子;還是盲人太容易感恩。謝天謝地,老板都給了工作了,怎么能讓老板簽合同?盲人是極其容易感恩的。盲人的一生承受不了多大的恩澤,但盲人的眼睛一瞎就匆匆忙忙學會了感恩。盲人的眼里沒有目光,淚水可是不少。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前來應聘的員工都沒有提及工作合同,那就不簽了吧。相反,沙復明在推拿中心的規(guī)章制度上做足了文章。這一來事情倒簡單了,所有的員工和推拿中心唯一的關(guān)系就是規(guī)章制度。在推拿中心所有的規(guī)章制度里面,員工只有義務,只有責任,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他們沒有權(quán)利。他們不在乎權(quán)利。盲人真是一群“特殊”的人,無論時代怎樣地變遷,他們的內(nèi)心一直是古老的,原始的,洪荒的,也許還是亙古不變的。既然整個社會都沒能為他們提供一個給予保障和幫助的組織與機構(gòu),那么,他們反過來就必須抱定一個東西,同時,堅定不移地相信它:命。命是看不見的。看不見的東西才是存在,一個巨大的、覆蓋的、操縱的、決定性的、也許還是無微不至的存在。像親愛的危險,一不小心你的門牙就撞上它了。關(guān)于命,該怎么應對它呢?積極的、行之有效的辦法就一個字:認。嗨——,認了吧,認了。

但“認”是有前提的,你必須擁有一顆剛勇并堅韌的僥幸心。你必須學會用僥幸的心去面對一切,并使這顆僥幸的心融化開來,灌注到骨髓里去。咚——咚,咚——咚。它們鏗鏘有力。一個看不見“云”的人是不用惦記哪一塊“云”底下有雨的。有雨也好,沒雨也好。認了。我認了。

后來的事情就變得有些順理成章了。在沙復明和張宗琪最為親密的時候,他們盤坐在床上,兩個幾乎是無話不談的。兩個年輕的老板如沐春風。他們的談話卻從來沒有涉及過員工們的工作合同。有幾次沙復明的話就在嘴邊了,鬼使神差的,咽下去了。張宗琪那么精明的一個人,這個問題的重要性他不會不知道。他一定也咽下去了。咽下去,這是盲人最大的天賦。做老板,可以咽下去許多;做員工,一樣可以咽下去許多。盲人總有第一流的吞咽功夫,因為盲人具有舉世無雙的消化功能。

后來的情形有趣了,也古怪了。工作合同的話題誰也不提。工作合同反而成了沙復明、張宗琪和所有員工面前的一口井,每一個人都十分自覺地、不約而同把它繞過去了。沙復明既沒有高興也沒有失望。說到底,又有哪一個老板喜歡和員工簽合同呢?沒有合同最好了,所有的問題都在老板的嘴里。老板說“yes”,就是“是”,老板說“no”,就是“不”。只有權(quán)力,不涉其余,這個老板做起來要容易得多。完全可以借用一個時髦的說法:“爽歪歪”。

命運卻出手了。命運露出了它帶刺的身影,一出現(xiàn)就叫人毛骨悚然。它用不留痕跡的手掌把推拿中心的每個人都摸了一個遍,然后,歪著嘴,挑中了都紅。它的雙手摁住了都紅的后背,咚的一聲,它把都紅推到了井里。

都紅在井里。這個井剛好可以容納都紅的身軀。她現(xiàn)在就在井里。沙復明甚至沒有聽到井里的動靜。沙復明沒有聽到任何掙扎性的努力。事實上,被命運選中的人是掙扎不了的。沙復明已近乎窒息。比聽到撲通撲通的聲音還要透不過氣來。井水把一切都隱藏起來了,它的深度決定了陰森的程度。可憐的都紅。寶貝。我的小妹妹。如果能夠救她,他沙復明愿意把井挖掉。可是,怎么挖?怎么挖?

單相思是苦的,糾纏的,銳利的。而事實上,有時候又不是這樣。在都紅受傷之前,沙復明每一次思念都紅的時候往往又不苦,只有糾纏。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柔軟,還有猝不及防的溫情。這柔軟和溫情讓沙復明舒服。誰說這不是戀愛呢?——他的心像曬了太陽。在太陽的底下,暖和和,懶洋洋。有一次沙復明都把都紅的名字拆解開來了,一個字一個字地想。“都”是所有的意思,全部的意思,而“紅”則是一種顏色,據(jù)說是太陽的色彩。如此說來,都紅的名字就成了一種全面的紅,徹底的紅。她是太陽。遠,也近。沙復明沒見過太陽,但是,對太陽終究是敏銳的。在冬天,沙復明最喜愛的事情就是曬太陽,朝陽的半個身體暖和和,懶洋洋。

可太陽落山了。它掉在了井里。沙復明不知道他的太陽還有沒有升起的那一天。他知道自己站在了陰影里,身邊是高樓風。高樓風把他的頭發(fā)撩起來了,在健全人的眼里紛亂如麻。

如果沒有“羊肉事件”,如果沒有“分手”的前提,沙復明也許能夠和張宗琪商量一下,把都紅的事情放到桌面上來,給都紅“補”一份合同,給都紅“補”一份賠償。這些也許是可以的。

即使有了“羊肉事件”,即使有了“分手”的前提,只要沙復明沒有單戀都紅,沙復明只要把都紅的事情放到桌面上來,為都紅爭取到一份補償,同樣是可以的。

現(xiàn)在不行了。撇開沙復明和張宗琪的關(guān)系不說,沙復明和都紅如此的曖昧,沙復明的動議只能是徇私情。他說不出口;他說了也沒有用。

沙復明問自己,你為什么要愛?你為什么要單相思?你為什么要迷戀該死的“美”?你的心為什么就放不下那只“手”?愛是不道德的,在某個特定的時候。

他對不起都紅。作為一個男人,他對不起她;作為一個老板,他一樣對不起她。他連最后的一點幫助都無能為力。他一心要當老板,當上了。可“老板”的意義又在哪里?沙復明陷入了無邊的痛苦。

——如果受傷的不是都紅呢?——如果受傷的人不是這樣“美”呢?如果受傷的人沒有一雙天花亂墜的手呢?他沙復明還會這樣痛苦么?這么一想沙復明就感到天靈蓋上冒出了一縷游絲,他的魂差一點就出竅了。

不敢往下想了,沙復明就點煙。一支一支地點。香煙被沙復明吸進去了,又被沙復明吐出來了。可沙復明總覺得吸進去的香煙沒有被他吐出來。他吐不出來。全部積郁在胸口,還有胃里。煙霧在他的體內(nèi)盤旋,最終變成了一塊石頭,堵在了沙復明的體內(nèi)。他的胃疼啊。所有的疼都堵在了那里,結(jié)結(jié)實實。沙復明第一次感到有點支撐不住了,他就坐了下來。得到醫(yī)院去看看了。等這一陣子忙過去,沙復明說什么也要到醫(yī)院去看看了。

說起醫(yī)院,這又是沙復明的一個心病了。他怎么就那么害怕醫(yī)院呢?可是,誰又不怕呢?醫(yī)院太貴了。打個噴嚏,進去一趟就是三四百。其實,貴還在其次了。沙復明真正害怕的還是“看病”本身。尤其是大醫(yī)院。撇開預約的檢查項目不說,排著隊掛號,排著隊就診,排著隊付款,排著隊檢查,排著隊再就診,排著隊再付款,最后,還得排著隊取藥,沒有大半天你根本回不來。沙復明每次看病都會想起一個成語,盲人摸象。醫(yī)院真的是一個大象,它的身體是一個迷宮。你就轉(zhuǎn)吧。對沙復明來說,醫(yī)院不只是大象,迷宮,還是立體幾何。沙復明永遠也弄不清這個幾何形體里的點、線、面、角。它們錯綜,復雜,不適合醫(yī)療,只適合探險。

過幾天一定要去。沙復明發(fā)誓了。沙復明的嘴角翹了上去,似乎是笑了。在看病這個問題上,他是發(fā)誓的專家,他發(fā)過多少誓了?沒有一次有用。他發(fā)誓不是因為意志堅定,相反,是因為疼。一疼,他無聲的誓言就出來了。不疼了呢?不疼了誓言就是一個屁。對屁還能有什么要求,放了就是。

王大夫咳嗽了一聲,推開大門,出來了。他似乎知道沙復明站在這里,就站在了沙復明的身邊。一言不發(fā),卻不停地扳他的響指。他的響指在沙復明的耳朵里是意味深長的,似乎表明了這樣的一個信息,王大夫想說什么,卻又欲言又止。

沙復明也咳嗽了一聲,這一聲是什么意思呢,沙復明其實也沒有想好。沙復明只是想發(fā)出一些聲音,可以做開頭,也可以做結(jié)尾。都可以。

王大夫很快就注意到了,沙復明的身上有一股很不好的氣味。這氣味表明沙復明好幾天沒有洗澡了。沙復明的確有好幾天沒洗澡了,說到底還是宿舍里的衛(wèi)生條件太差,總共就一個熱水器,十幾個人一定要排著隊伍才能輪得上。胃疼是很消耗人的,沙復明疲憊得厲害,成天都覺得累,一回到宿舍就躺下了。躺下來之后就再也不想爬起來。他能聞到自己身上糟糕的體氣,卻真的沒有力氣去洗一個熱水澡。

“復明啊,”王大夫突然說,“還好吧?”這句話空洞了,等于什么也沒說。不過,沙復明顯然注意到了,到推拿中心這么些日子了,王大夫第一次沒有叫沙復明“老板”。他叫了他的老同學一聲“復明”。

“還好。”沙復明說,“還好吧。”這句話一樣的空洞,是空洞的一個回聲。

王大夫說完了“還好吧”就不再吭聲了。他把手伸進了懷里,在那里撫摸。傷口真的是好了,癢得出奇。沙復明又不敢用指甲撓,只能用指尖輕輕地摸。沙復明也不吭聲。但沙復明始終有一個直覺,王大夫有什么重要的話要對自己說。就在他的嘴里。

“復明啊,”王大夫最終還是憋足了勁,說話了。王大夫說,“聽兄弟一句,你就別念叨了。別想它了,啊,沒用的。”

這句話還是空的。“別念叨”什么?“別想”什么?又是“什么”沒用?不過,也就是一秒鐘,沙復明明白了。王大夫指的是都紅。沙復明萬萬沒有想到王大夫這樣直接。是老兄老弟才會有的直接。沙復明當然知道“沒用”,但是,自己知道是一碼事,從別人的嘴里說出來則是另外的一碼事。沙復明沒答腔,卻靜靜地惱羞成怒了。他的心被撕了一下,一下子就裂開了。沙復明沉默了好大的一會兒,平息下來。他不想在老同學的面前裝糊涂。沙復明問:“大伙兒都知道了吧?”

“都是瞎子,”王大夫慢悠悠地說,“誰還看不見?”

“你怎么看?”沙復明問。

王大夫猶豫了一下,說:“她不愛你。”

王大夫背過臉去,補充了一句,說:“聽我說兄弟,死了那份心吧。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的心里全是她。可她的心里卻沒有你。這不能怪人家。是不是?”

話說到這一步其實已經(jīng)很難繼續(xù)下去了。有點殘忍的。王大夫盡力選擇了最為穩(wěn)妥的措辭,還是不忍心。他的胃揪了起來,旋轉(zhuǎn)了一下。事情的真相是多么的猙獰,猙獰的面貌偏偏都在兄弟的嘴里。

“還是想想怎么幫幫她吧。”王大夫說。

“我一直在想。”

“你沒有。”

“我怎么沒有?”

“你只是在痛苦。”

“我不可以痛苦么?”

“你可以。不過,沉湎于痛苦其實是自私。”

“姓王的!”

王大夫不再說話了。他低下頭去,右腳的腳尖在地上碾。一開始非常快,慢慢地,節(jié)奏降下來了。王大夫換了一只腳,接著碾。碾到最后,王大夫終于停止了。王大夫轉(zhuǎn)過了身子,就要往回走。沙復明一把抓住了,是王大夫的褲管。即使隔著一層褲子,王大夫還是感覺出來了,沙復明的胳膊在抖,他的胳膊在淚汪汪。沙復明忍著胃疼,說:

“兄弟,陪我喝杯酒去。”

王大夫蹲下身,說:“上班呢。”

沙復明放下王大夫的褲管,卻站起來了,說:“陪兄弟喝杯酒去。”

王大夫最終還是被沙復明拖走了。他的前腳剛走,小孔后腳就找了一間空房子,一個人悄悄鉆了進去。她一直想給小馬打一個電話,沒有機會。現(xiàn)在,機會到底來了。小馬是不辭而別的。小馬為什么不辭而別,別人不知道,個中的原委小孔一清二楚。都是因為自己。再怎么說,她這個做嫂子的必須打個電話。說一聲再見總是應該的。

小馬愛自己,這個糊涂小孔不能裝。在許多時候,小孔真心地希望自己能夠?qū)π●R好一點。可是,不能夠。對小馬,小孔其實是冷落了。她這樣做是存心的。她這樣做不只是為了王大夫,其實也是為了小馬。她對不起小馬。嚴格地說,和小馬的關(guān)系弄得這樣別扭,她有責任。是她自己自私了,只想著自己,完全沒有顧及別人的感受。小馬對自己的愛是自己挑逗起來的。如果不是她三番五次地和人家胡鬧,小馬不至于這樣。斷然不至于這樣的。還是自己的行為不得體、不恰當了。唉,人生怎么會有這么多的死胡同,一不小心,不知道哪一只腳就踩進去了。

小馬的手機小孔這一輩子也打不進去了。他的手機已然是空號。小馬看起來是鐵了心了,他不想再和“沙宗琪推拿中心”有什么瓜葛了。其實是不想和自己有什么瓜葛了。小馬,嫂子傷了你的心了。也好。小馬,那你就一路順風吧。嫂子祝福你了。——你不該這樣走的。你好歹也該和嫂子說一聲再見,嫂子欠著你一個擁抱。離別是多種多樣的,懷抱里的離別到底不一樣。這一頭實實在在,未來的那一頭也一定能實實在在。小馬,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啊?你聽見了沒有?千萬別弄出什么好歹來。你愛過嫂子,嫂子謝謝你了。

小孔裝起手機,卻把深圳的手機掏出來了。這些日子頭緒太多,小孔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自己的父母聯(lián)絡(luò)了。好歹也該打一個電話了吧。小孔剛剛把深圳的手機掏出來,突然想起來了,父母也有一段日子沒和自己聯(lián)系了。——家里頭該不會出什么事情了吧?這么一想小孔就有些急,慌里慌張地把老家的號碼摁下去了,一聽,手機卻沒有任何的動靜。真是越急越亂,手機居然還沒電了。好在小孔還算聰明,她拉開了手機的后蓋,想取SM卡。只要把深圳的SM卡取出來,再插到南京的手機里去,父母肯定看不出任何破綻來的。

深圳的SM卡卻不翼而飛。小孔一連摸了好幾遍,確定了,深圳的SM卡沒有了。這個發(fā)現(xiàn)對小孔可以說是致命的一擊。卡沒了,手機號沒了,她離敗露的日子也就不遠了。小孔頓時就驚出了一身的冷汗。這個謊往后還怎么撒?撒不起來了。

手機的卡號怎么就丟了呢?

不可能。手機在,手機的卡號怎么會不在?一定是有人給她的手機做了手腳了。這么一想小孔就全明白過了。是金嫣。一定是她。只能是她。王大夫從來不碰她的手機的。小孔剎那間就怒不可遏——金嫣,我和你是有過過節(jié),可自從和好了之后,天地良心,我拿你是當親姐妹的。你怎么能做出這種陰損毒辣的事情來!啊?小孔一把就把手機拍在了推拿床上,轉(zhuǎn)過身去。她要找金嫣。她要當著金嫣的面問清楚,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到底存的是什么心?

剛走到門口,小孔站住了。似乎是得到了一種神秘的暗示,小孔站住了。她回過頭來,走到了推拿床邊,撿起了床上的手機。這是南京的手機,只要她撥出去,她的秘密就暴露了。深圳的手機卡已經(jīng)沒了,斷然沒有回頭的可能。換句話說,暴露是遲早的。然而,這暴露積極,也許還有意義。她可以說謊。她可以在謊言中求得生存,但沒有一個人可以一輩子說謊。沒有人可以做得到。

小孔拿起手機,呼嚕一下,撥出去了。座機通了。小孔剛剛說了一聲“喂”,電話里就傳來了母親尖銳的哭叫。看起來他們守候在電話機的旁邊已經(jīng)有些日子了。母親說:“死丫頭啊,你還活著?你怎么關(guān)機關(guān)了這么多天啦死丫頭我和你爸爸都快瘋了!你快說,你人在哪里?你好不好?”

“我在南京。我很好。”

“你為什么在南京?”

“媽,我戀愛了。”

“戀愛”真是一個特別古怪的詞,它是多么的普通,多么的家常,可是,此時此刻,它活生生地就充滿了感人至深的力量。小孔只是實話實說的,完全是脫口而出的,卻再也沒有料到“我戀愛了”會是這樣的催人淚下。小孔頓時是流下了兩行熱淚,十分平靜地重復了一遍,說:“媽,我戀愛了。”

母親愣了一下,脫口就問:“是男的還是女的?”

女兒失蹤了這么久,母親真是給嚇糊涂了,又急,居然問出了這么一句沒腦子的話。看起來他們還是估計到女兒戀愛了,都擔心女兒已經(jīng)把孩子生出來了。哎,可憐天下父母心哪。小孔撲哧一下,笑了。無比驕傲地說:“男的。還是全盲呢。”她驕傲的口氣已經(jīng)像一個產(chǎn)房里的產(chǎn)婦了。

電話的那一頭就沒有了聲音。過了好半天,聲音傳過來了,不是母親,已經(jīng)換成了父親。“丫頭,”父親一上來就是氣急敗壞的,大聲地喊道,“你怎么就這么不聽話呢?”

“爸,我愛他是一只眼睛,他愛我又是一只眼睛,兩只眼睛都齊了。——爸,你女兒又不是公主,你還指望你的女兒得到什么呢?”她沒有想到自己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她一直在撒謊,每一次打電話之前總是準備了又準備,話越說越瞎。小孔今天一點準備都沒有,完全是心到口到,沒想到居然把話說得這樣亮,明晃晃的,金燦燦的,到處都是咣丁咣當?shù)墓饷ⅰ?

小孔合上手機,再也不敢相信事情就是這樣簡單。從戀愛到現(xiàn)在,小孔一直在飽受折磨,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自己的父母。她終于把實話說出來了。事情居然是這樣的,一句實話,所有的死結(jié)就自動解開了,真叫人猝不及防。

金嫣就在這個時候摸進門來了。她剛剛得到了一個重要的消息,都紅在醫(yī)院里鬧,哭著喊著要出院。剛剛進門,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小孔一把就把金嫣抱緊了。金嫣比她高,小孔就把自己的面龐埋在了金嫣的脖子上。這一來金嫣的脖子就感覺到了小孔的淚。好在小孔的手上還握著手機,她就用握著手機的手不停地拍打金嫣的后背。金嫣就明白了。一明白過來就松了一口氣。金嫣伸出手去,放在小孔的腰間,不住地摩挲。

“小賤人,”小孔對著金嫣的耳朵說,“我要提防你一輩子。”

“什么意思?”

“你是賊。”小孔小聲地說,“你會偷。”

金嫣卻把小孔推開了。“還是別鬧了吧,”金嫣有氣無力的地說,“都紅正在鬧著要出院。——她可怎么辦呢?”

第九章 金嫣第十三章 張宗琪第四章 都紅第一章 王大夫第二章 沙復明第十二章 高唯第十四章 張一光第二章 沙復明第五章 小孔第十四章 張一光第十六章 王大夫第八章 小馬第二十章 沙復明、王大夫和小孔第一章 王大夫第二十一章 王大夫第一章 王大夫第十章 王大夫第二章 沙復明第十七章 沙復明和張宗琪第二章 沙復明第一章 王大夫第六章 金嫣和泰來第五章 小孔第二章 沙復明第十九章 都紅第十六章 王大夫第二十一章 王大夫第十三章 張宗琪第十九章 都紅第十二章 高唯第二十一章 王大夫第二章 沙復明第六章 金嫣和泰來第十四章 張一光第九章 金嫣第二十一章 王大夫第四章 都紅第十章 王大夫第二十一章 王大夫第十五章 金嫣、小孔和泰來、王大夫第十四章 張一光第二十一章 王大夫第十四章 張一光第四章 都紅引言 定義第二章 沙復明第五章 小孔第二十章 沙復明、王大夫和小孔第四章 都紅第十四章 張一光第二十一章 王大夫第十六章 王大夫引言 定義第二十一章 王大夫第八章 小馬第二十一章 王大夫第十章 王大夫第七章 沙復明第七章 沙復明第十三章 張宗琪第八章 小馬第一章 王大夫第五章 小孔第二十一章 王大夫第七章 沙復明第十二章 高唯第八章 小馬第二章 沙復明第十九章 都紅第十七章 沙復明和張宗琪第九章 金嫣第八章 小馬第十七章 沙復明和張宗琪第九章 金嫣第十七章 沙復明和張宗琪第一章 王大夫第十四章 張一光第十二章 高唯第二章 沙復明第四章 都紅第二十一章 王大夫第四章 都紅第十三章 張宗琪第八章 小馬第十七章 沙復明和張宗琪第八章 小馬第十章 王大夫第二十一章 王大夫第五章 小孔第十五章 金嫣、小孔和泰來、王大夫第九章 金嫣第十六章 王大夫第四章 都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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