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即將落進虹橋機場跑道的時候,這座中國最大的城市正迎來又一個瑰麗絢爛的夜晚。無邊無垠的燈海綿延起伏著,波光粼粼中漸漸顯露出建筑物的輪廓來,一條條的燈帶在這些黑黢黢的輪廓間穿行,慢慢地粗壯起來,宛若橙紅色的水筆剛剛畫過,在薄紙上洇開來。建筑物也越來越清晰,看到屋頂,看到屋頂下的窗戶,看到窗戶里透出暖暖的光。
伴隨著“噔”的一聲,這架波音777穩穩落地了,剎那間巨大的摩擦聲振顫耳鼓,不過很快就跟著飛機速度降下來而消失了。陳鋒抬起手腕看了下表,時針和分針指向了大約九點二十分,舷窗外恰好看得見機場名字巨大的霓虹燈。
陳鋒這幾天的時間很緊湊,兩天的會議已經被安排得滿滿當當。趙凱和顧曉菲乘坐一大早的高鐵回上海了,因為要借這次機會順帶拜訪兩個客戶和一家經銷商,陳鋒自己又馬不停蹄地在北京忙活了一天。完事后還不得已推掉了經銷商薛總的飯局,拉著箱子攔了輛出租車直奔首都機場。因為第二天就是周末了,他想著盡早回來,明天可是女朋友王盈盈的生日呵。
在上海這樣偌大的城市里,茫茫人海中與自己能有交集的人其實少之又少,當代社會的人際關系,加上快節奏的生活方式,幾年下來你可能連住在自家對門的鄰居叫什么都不曉得,所以看起來信息發達,人們的生活圈子反倒很局限。
公交地鐵上日復一日的來來往往,陌生人之間極少會閑聊答茬,最通常的情景就是低頭一族劃拉著手機,或者用一根耳機線把自己徹底封閉起來。居住在同一個小區的家庭,碰面多了也只是禮節性地點點頭,或問候一聲剛回來或要出門之類,真能聊上一會兒,甚至呼朋引伴的,都是些到了跳廣場舞年紀的阿姨們。
技術的進步不斷地帶給人們更多的便利和享受,也深刻地改變著社會形態和人類生活,電視上相親節目的火爆和各種各樣交友網站的泛濫,恰恰說明這是一個患上了溝通貧弱癥的時代。舊有的傳統被一一打碎,新的模式卻沒有很快建立起來,于是乎剩男剩女就像雨后的春草,恣意地生長起來。
陳鋒在認識王盈盈之前,也過了三四年的單身狗生活。一個外地男孩工作在上海,父母不在身邊,也沒有七大姑八大姨親戚之類的,生活的全部幾乎就是在上班的地方和租住的地方之間來回奔波。若是在以前,單位的大姐們,鄰居的阿姨們,早就有人熱心地問你有沒有女朋友呀,這么好的小伙子,介紹個姑娘給你認識好不好,什么親戚家的侄女呀,同事家的表妹呀,和你蠻般配的嘞,如此等等。但是這樣的場景似乎很模糊很遙遠了,有還是有的,不過非常少了。
陳鋒在上大二的時候,交了一個女朋友,那女孩也是東北人,和自己同一屆,管理系的。倆人在剛入學時的東北同鄉聯誼會上見過,不過不算熟,直到第二年歡迎學弟學妹的同鄉會上,這個女孩成了組織者,陳鋒被叫來幫忙,一來二去就談上了。這是陳鋒的初戀,兩人感情一直很好,在上海交通大學的校園里,留下過許多美好的時光。
畢業后,陳鋒幸運地進了上海一家國企,女孩的家庭情況很好,聯系了英國的學校讓她深造。女孩起初不想出國,她要在上海找工作,和陳鋒在一起,可最終拗不過父母,依依不舍地走了。開始倆人還頻繁地QQ呀Skype呀,互訴著思念,互聊著各自碰到的種種新鮮事兒,可漸漸地女孩聯系陳鋒越來越少,甚至有時候聊沒幾句就急著下線了。陳鋒憨實,只是覺得有點奇怪,問她怎么啦,女孩總是說課程多了特別忙什么的,所以也沒往多了想。有段時間女孩幾乎一個月都沒上QQ,陳鋒打電話過去,女孩說她生病了,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再后來女孩主動聯系陳鋒的時間間隔越發得長了,話也沒有以前多,有時候只是聽著陳鋒講話,自己很沉默,陳鋒也感到蹊蹺,問她又不說。直到有一天,女孩主動向陳鋒承認,她在英國認識了一個男生……
那幾天陳鋒的腦子一直處在懵懵懂懂中。他對她真得很用心也非常信任,甚至當聽到她要去英國的時候,都沒有絲毫的擔心會怎樣怎樣。女孩說不想出國,要留下來的時候,還是陳鋒勸說她別放棄這么好的機會,也不該辜負父母的期望。女孩后來接受了家里的安排,分別的時候她緊緊摟著陳鋒的脖子,哭著說要他等著她回來,陳鋒答應說好。
女孩走了,一聲飛機的轟鳴,從此萬里之遙。有要好的同學就罵陳鋒傻,說這一去十成有九成你倆得黃了,陳鋒卻不信這個邪。這個只談了一次戀愛的男孩,對愛情充滿著許多美好的想象和憧憬,況且三年里兩人在校園里留下的數不清的足跡,在陳鋒的回憶里都是溫馨和甜蜜。他還沒有清晰地設想過和這個女孩的未來,但也沒有過哪怕些微的擔心,什么樣的事情會把他們分開。他和她曾經是那么純真地享受著愛情的快樂,從未意識到一旦撞進現實的空間,許多東西都會支離破碎。
陳鋒花了好幾天的時間整理自己的大腦,最后他決定放手。和女孩最后一次通電話,他祝福她幸福快樂。女孩在電話那頭又哭了,說陳鋒是個好人,是她對不起他。陳鋒反倒安慰她,裝作很灑脫的語氣連說自己不會有事,要女孩在異國他鄉好好照顧自己個兒。
有一個來月的時間,陳鋒情緒很低落,每個晚上都情不自禁地翻著以前的相冊,還有電腦里的照片,每一張都能勾起一段畫面,象電影的慢鏡頭一樣反反復復在眼前閃現。陳鋒突然間迷上了那些哀傷的情歌,張學友的《吻別》,反反復復聽了幾百遍,以前聽這些歌是覺得好聽,現在卻聽得淚流滿腮。嘴上說要放下,心里面卻依然牽掛,這種不能割舍的情感難以自拔,正一刀一刀地割傷自己的心。陳鋒開始酗酒、抽煙,他試圖麻痹自己,想努力忘掉一切,卻發現忘記竟然好難好難。
陳鋒的好哥們,同班同學周磊看不下去了,主動搬來陳鋒租的房子陪住了一段時間。周磊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父親開公司,在蘇州昆山還有一家工廠,周磊畢業后不想找工作,要自己創業,父親讓他在自己的公司先歷練歷練。那些天陳鋒要喝酒,周磊就陪他喝,陳鋒抽煙,周磊也陪他抽,反正陳鋒干什么作踐自己的事兒,周磊都陪著他干,就是不勸他。突然有一天,陳鋒說他再不能這樣下去,要振作起來,要快樂地生活,要對得起自己,要對得起身邊的每一個人。
有人說時間是治愈失戀最好的藥,這話放在陳鋒身上也毫不例外。漸漸地陳鋒把精力都投入到工作里,閑暇的時候和在上海的同學聚聚,或者單位的同事們一起搞些活動,忙碌,倒也充實,慢慢地放松了,進而釋然了。有時候周磊他們故意提到那個女孩的名字,陳鋒自己也會不經意地想起,但已經沒有那種灼心的感覺了。不過,有個壞習慣卻持續下來了,吸煙。還好,陳鋒現在也只是偶爾吸上一支半支,倒沒什么癮的。
陳鋒加入羅德里克的第三年,公司加盟中國希望工程計劃,參與援建貴州偏遠山區的一所希望小學,員工個人也可以自愿貢獻愛心。陳鋒與幾個同事還額外參加了結對幫扶計劃,就是每年出資兩千元,幫助一些貧困家庭的孩子從小學讀到高中畢業。
幾個月后正趕上公司的outing,陳鋒和幾位愛心同事們商量,決定放棄公司組織的旅游,利用這段時間去一趟貴州,親自看看這些孩子們。這個倡議得到了公司工會的贊賞和支持,同意他們把貴州之行也列為這次員工旅游的一條線路,這意味著陳鋒他們的旅行費用可以使用公司outing的經費。
幾人從各自的城市飛到貴陽,約齊后又乘長途汽車,再搭當地老鄉的農用車,幾經顛簸來到了黔西南大山里的苗鄉。這是陳鋒第一次到達這么偏遠的地方,一路上很辛苦,卻也很興奮。陳鋒同行的伙伴中有人曾在農村長大,但也是交通便利、資訊發達的地方,相比起來,古樸的村寨、原始的生態,這里的一切都象是另外一個世界。
因為出發前做過溝通,阿依小學的韋校長已經等在那里,熱情洋溢地迎接陳鋒他們一行人。這是一個額頭和臉上刻著皺褶、雙手落滿了老繭的布依族漢子,看上去有五十多歲,褲管還卷在小腿上,一雙黑膠鞋上沾滿了泥土。如果不是穿著件中山裝,胸前的口袋里別著一只圓珠筆,你絲毫不會懷疑他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農民。而韋校長也的確算半個農民,因為學校缺乏經費,他和這里的老師們不得不自己開荒種點土豆和蔬菜,甚至還養了一頭豬和幾只雞。
新建的希望小學已經開工了,一大塊平整過的地面上堆著水泥、鋼筋等等建筑材料。幾個工人忙著挖掘地基,另一些人正在從一輛小型卡車上往下卸石料,工地邊上立著一塊大牌子,上面一幢藍白相間的三層樓,樓前面的操場上一邊一個籃球架,這應該是在建校舍的效果圖。工地旁邊不遠處就是阿依小學現在的教室和老師的宿舍兼辦公室,十多間山石砌成的平房排成一排,灰白的墻,黑的茅草屋頂,看上去斑駁破舊,到處有修補過的痕跡。韋校長很真誠地感謝陳鋒他們能來,還喜氣洋洋地說下個學期孩子們就可以在新教室里上課了。
正說著話的時候,便聽見那邊叮鈴鈴地響,隨之有喧鬧聲傳來。校長說是到下課時間了,就見一群男生女生從教室里嚷嚷著瘋跑出來,在坑坑洼洼的泥地操場上追逐玩鬧。三個老師模樣的人跟在孩子們后邊,向校長他們走來。其中一位女老師,中等個兒,身型纖弱,上身穿淺灰色的圓領衫,下面是有些發白的藍色牛仔褲,頭發扎成一把馬尾翹在腦后,一晃一晃的,看上去很年輕,約莫二十歲左右。校長給陳鋒他們和三位老師互相做了介紹,然后特別驕傲地指著女老師說,小王老師可是上海來的名牌大學的高材生,是來我們這兒支教的。
“您是上海來的?”陳鋒有種突然的驚喜,脫口問道。
“我叫王盈盈。復旦大學中文系的。”小王老師大大方方地答道,聲音很柔和卻透著明亮,清秀的臉上掛著謙和的笑容。
“我叫陳鋒。”陳鋒自我介紹道。
“小王老師,陳先生也是你們上海過來的呢。”校長說。
“我知道。”王盈盈微笑著說。
“啊,您知道我?”陳鋒有點摸不著頭腦。
“是啊,楊金妮是我班上的學生呀。”王盈盈說道。
楊金妮正是陳鋒資助的那個孩子。原來王盈盈除了在阿依小學教語文和英語,還兼了一個班的班主任,楊金妮就在她的班上,所以先前在資助材料上看到過陳鋒的名字,只是今天才見到了本人。
站在面前的這個人個子很高,目測有一米八以上,一身寬松的灰綠色運動旅行裝,腳上是深棕色登山鞋,穿著很像自由行的背包客。方正的面龐,濃眉大眼,鼻子挺擴,頭發不短不長整整齊齊的,看上去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說話時眼神專注而謙恭,給人很容易接近的感覺。
王盈盈上下打量了陳鋒不過幾秒鐘,陳鋒忽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面部的顏色微微起了點變化。他是做銷售工作的,同事和客戶也有不少是女性,所以絕不是個在異性面前含羞的人。可碰到王盈盈的目光,不知怎么了,陳鋒莫名地在心里有一絲慌亂。王盈盈看到陳鋒的樣子,仿佛受到了傳染,臉上覺得熱熱的,趕緊把眼睛躲開了。
“咱們別讓客人站在這兒,這樣太怠慢啦。趕快進屋休息休息,這么遠的路程,一定很辛苦的。”韋校長忙忙地招呼眾人到辦公室,一邊吩咐著一位男老師打點開水來。有幾個學生從操場上跑過來,趴在窗戶邊好奇地向屋里張望,拿著暖壺進來的男老師把他們呼喝走了。
校長的辦公室不大,靠里面一張單人床,貼著墻,床的對過是一張桌子,桌子的旁邊緊挨著兩個木頭柜子,摸上去有些搖晃的兩把凳子擺在桌子跟前,這些東西已占去了房間大半的空間。韋校長抱歉地說著條件有限實在太委屈客人了的話,拿手拍拍單人床上已經洗得發白的藍條格子的床單,招呼大家坐在床邊上。這時候,王盈盈和另一位老師正從別的屋子又搬來了幾把凳子和椅子,禮讓著眾人都坐。
“校長您真的不用這么客氣,我們不累的。要不先去看看給你們帶的書吧。”陳鋒的一位女同事提議道。
“是啊,去看看吧。”陳鋒也附和道。
“你們還帶了圖書過來?”王盈盈驚喜萬分。
“我們想著反正來一趟,之前聽說孩子們缺少課外讀物,公司工會就號召員工捐了一批。有的同事的孩子長大了,前兩年讀過的書放在家里也沒啥用,就都拿出來了,其實絕大部分都還很新呢。”女同事一邊站起身來一邊說道。
“我們另外也買了一些新書,都是最近出版的。”陳鋒補充道。
“哎呀,這可太好了,太感謝你們啦!”韋校長激動得眼角都濕了,拉著陳鋒他們的手直鞠躬。
說著話眾人又走出校長的辦公室,門口依次立著陳鋒幾個人的大拉桿箱。陳鋒放倒了一個箱子,刺啦一聲拉開了拉鏈,掀開來,就見整整齊齊碼放的全是書,滿滿當當一箱子。
“那幾個箱子都是。”陳鋒用手指著說道。
“啊?這么多?”韋校長很驚訝。
“那你們的行李……?”打水的男老師有些疑惑。
“噢,我們自己沒帶很多行李,一些換洗衣服都背在包里。”女同事解釋道。
“太辛苦你們了,這么多書很沉的,路上一定很受累的!”韋校長感激涕零地說。
“我們原本想發運,又擔心快遞可能還送不到這里來,所以就自己帶過來了。好在一路上飛機、火車、汽車幫我們運,真正需要自己搬弄的時候也不算多。”陳鋒用很輕松的口吻說。
“我們直接放圖書室去吧。”王盈盈向校長建議。
“咱們學校有圖書室?”陳鋒的同事小小有些意外。
“是的,上面教委統一要求每個學校都要設立圖書室。不過我們的太簡陋,也沒幾本書。”韋校長臉上掛著一抹歉意般的窘迫回答道。
大家七手八腳把幾個箱子都拿到圖書室。
這是一間不足十平方的屋子,幾個木頭架子上的確空空蕩蕩的。僅有的約二三十本大小不一的書,一字排開斜放在一個六層的展示架上,看上去發黃發舊了,有的已經卷邊,也有的破了皮粘補過,很明顯,應該是被翻看無數遍了。
陳鋒他們這次帶來了將近三百本書籍,各式各樣的。有兒童文學、四大名著青少版那樣的小說,有科幻、漫畫、歷史、地理、益智游戲那樣的課外讀物,有大家說英語、奇妙的數學那樣的入門教材,還有一些幫助教學的輔導材料、字典詞典等等。
王盈盈高興地笑成了一朵花,直說你們想得太周到了,她原本打算假期回上海的時候采購一些這樣的書的,沒想到現在陳鋒和同事們就送過來了,而且遠遠超出了她的期望。她對校長說有了這些書,可以搞起一個像樣的小圖書館了。
接下來陳鋒和同事看望了阿依小學的孩子們,送了一些學習用品,也見到幾個結對幫扶的學生本人。楊金妮是個有點靦腆和害羞的小女孩,說話細聲細氣地,但很有禮貌,而且特別懂事。王盈盈說小金妮還有個弟弟剛上一年級,也在這個學校。半年前一次山體滑坡,滾落的山石不幸砸壞了楊爸爸的一條腿,一下子使這個本來就艱難過活的家庭陷入困頓。金妮的母親打算讓兩個孩子輟學,可金妮哭著求母親要讓弟弟念書,她不念了在家幫忙干活。也是機緣湊巧,希望工程項目讓陳鋒選擇了楊金妮作為資助對象,才使這個乖巧可愛的女孩得以繼續留在了課堂里。
第二天恰好是周末,孩子們不上學。楊金妮的母親一定要請陳鋒和王老師到家里吃飯,盛情難卻,陳鋒也不好再三拒絕,就答應了。快到楊家的時候,一個中年男子拄著那種自制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迎上來。陳鋒料想他就是金妮的父親,緊走幾步上去扶住他。王盈盈拉著金妮的手,原本和陳鋒并排走著,這時也快趕了幾步跟上來。
金妮跟父親說,這就是上海的陳叔叔。楊爸爸激動萬分,不住地給陳鋒鞠躬,連聲叫著恩人,說陳先生您和王老師都是好人吶。陳鋒好一陣子客套,方才扶住了這個生活坎坷滿身滄桑的男人。走近院門的時候,楊爸爸就扯著嗓子喊自己的老婆,要她快來迎接家里的恩人。
金妮的爸爸媽媽其實比陳鋒大不了多少,山里人結婚都早。可艱難的生活境遇和風吹日曬的勞作,使這里的人普遍顯得蒼老。實際上他們很樂意讓子女上學,期望他們將來能走出大山,能有出息,不要像父輩一樣永遠窩在這窮鄉僻壤里。但往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有時候恨命運不公,有時候又慨嘆自己沒本事,不能給兒女應有的未來。
吃飯的時候,楊家兩口子一直滿懷歉意,說沒啥好東西招待恩人。陳鋒自然也安慰他們別介意,他覺得很好的,都是山里的東西,很好吃而且綠色環保,是在上海這樣的城市吃不到的。楊爸爸就說上海好啊,村里也有人外出打工,回來說大城市如何如何好。他本來也打算出去闖闖的,沒料到現在這副模樣,想都不敢想了。陳鋒和王盈盈就勸他不要灰心,小金妮很聰明,這么點年紀就很懂事,一定要讓姐弟倆好好讀書,有了知識開闊了眼界,將來會有好的前途的。
兩天以來的接觸中,陳鋒也知道了王盈盈的一些情況。這個來自江西九江的姑娘,剛剛在復旦大學中文系本科畢業,順利地考取了古漢語文學研究碩博連讀的研究生。她自愿申請延遲一年就讀,報名到偏遠的貴州山村支教。導師很支持她的決定,院里也破例批準了。盈盈的父母開始很擔心女兒,但知道她是一個有主意的孩子,最終尊重了她做的選擇。
走回阿依小學的路上,陳鋒對身邊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很是敬佩,而且心生好感。想著自己資助楊金妮的舉動,起初還是有點自豪的,可比起王盈盈來,現在的他感到有些慚愧。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如此遙遠的大山里的人們,和他會有什么關聯,更不可能想到今天能來到這里,耳聞目睹他們的故事,還能奉上綿薄之力。再想到自己還在大學校園的時候,讀書之余,好像就剩下虛度光陰了。
“陳先生在想什么呢?”王盈盈突然問道。
“哦,沒,沒想什么……”陳鋒有點慌亂地答道。
“是嗎?”王盈盈咯咯笑起來,笑聲特別好聽。
“就叫我陳鋒吧,我也不叫您王老師了,稱呼您的名字可以嗎?”陳鋒努力地調整著呼吸,還是覺得自己的話說得極不流暢。
“好啊,沒問題,陳鋒先生。”王盈盈笑得更大聲了。
“哦,你……”陳鋒有點窘,臉騰地紅了。
“對不起,我是不是有點唐突了?”陳鋒不好意思地說。
“當然沒有啦,我開玩笑的。就叫我盈盈好啦,陳鋒。”王盈盈露出頑皮的表情,他發現這個東北大男人好可愛,居然還會臉紅,不是那種油嘴滑舌的人。
兩人漸漸地聊開了話題,從各自的家鄉,到各自的學校,再到陳鋒工作的外企,從社會熱點,到興趣愛好,王盈盈發現陳鋒其實蠻能說的,而且知識面很廣。特別是聊到盈盈的專業方面,陳鋒能觸及的深度和一些獨到的見解,讓這位文科學霸女孩也很吃驚的,直呼要改變對理工男的傳統印象啦。陳鋒卻很謙虛地說,不過是因著個人興趣,平時多讀了幾本書而已,實在是班門弄斧,獻丑了。又說起學理工的學生,的確有一些人文科方面的素養老厲害了,自己這點水平真算不上什么的。王盈盈說反正我沒見著幾個,你是第一個讓我覺得很牛的。
有了共同喜歡的談資,就發現時間過得好快,腳下的路程好象也忽然縮短了似的,竟不知不覺已經回到了阿依小學。這里的工人們沒有什么周末休息之類的講究,十多個人正在工地上忙忙碌碌著,要把新學校的設施盡快建好。除了王盈盈,韋校長和其他老師都是這附近十里八鄉的人,周六日他們通常都要回自己的家,幫家里干些農活。因為這兩天陳鋒他們來訪,韋校長特意留下來陪大家,還自己充當向導,帶大伙爬了附近最高的一座山,讓陳鋒他們領略了一番黔西南美麗的自然風光。這里還未曾大規模開發,游玩起來自有一種野趣的享受。
離開的時候,陳鋒和韋校長、王盈盈都互留了電話,王盈盈還主動加了陳鋒的QQ號。陳鋒跟校長說,希望保持聯系,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他和同事們都會盡力的。校長握著大家的手,一個勁兒地說謝謝,又反復叮囑一個年輕的當地村民,開車要慢點,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這個小伙子是負責送陳鋒他們到鎮上長途汽車站的。
看著阿依小學在身后越來越遠,漸漸地模糊起來,韋校長和他的師生們還一直站在那里揮手。陳鋒的心里突然有種空落落的感覺,像是三魂七魄有一魄沒有跟上來一樣。他不是很清楚因為什么,或許是韋校長,他們在如此艱苦的地方堅持辦學非常不容易;或許是楊金妮一家,生活對有的人到底是磨難還是考驗;或許是王盈盈,一個城里長大的女孩子,卻有勇氣和毅力做這樣的選擇。或許,這些都有……
幾個月后,陳鋒利用一次到貴州出差的機會,再赴阿依小學,他又帶了一些王盈盈和老師們想要的書。學校的新樓已經矗立起來,只是還缺最后的裝飾,有幾個工人正忙著粉刷顏色。樓前光潔平整的水泥操場,嶄新的籃球架下,一個男老師正帶著十多個學生上體育課。
自從上次來過以后,這里一直有一種強烈的吸引力,綿延重疊青翠的群山,山腰上白墻黑頂的學校,學校里的楊金妮同學王盈盈老師,韋校長和他所有的孩子們。陳鋒特意休了一周年假,他跟校長商量能不能讓他給孩子們上幾次課。王盈盈在這里支教一年,自己做不到那樣,能有幾天也是好的。韋校長聽了非常高興,當然是立即就應允了。
從阿依回到上海,陳鋒一直和王盈盈保持著聯絡。他們互相很能聊得來,兩人都有點相識恨晚的感覺。陳鋒的專業她是一竅不通的,所謂隔行如隔山,可自己的專業陳鋒懂的還真不少,王盈盈甚至覺得某些問題上陳鋒比她的見地好。陳鋒原以為,可以直接考取碩博連讀的學生,即便不是書呆子也是那種兩耳不聞窗外事,大部分時間都把自己個兒關進圖書館的怪咖,可王盈盈完全顛覆了這一點。慢慢地,倆人在無線電波上的話題越來越多,高大上的世界觀,接地氣的碎碎念,網絡八卦,時尚風潮,都成了千里之外相互期待和想念的載體。
陳鋒精心地編排了幾堂課程。第一堂課,他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給孩子們講電是怎么來的,為什么大壩修起來可以用水庫里的水發電。電有很多很多的用途,譬如可以在晚上照明,可以讓工廠的機器轉起來,可以代替木柴和煤炭燒火做飯,住在很遠地方的人可以互相打電話,甚至可以通過網絡隨時看到對方。陳鋒有一點點的美術基礎,他邊講邊把一些東西在黑板上畫出來,顯得形象直觀且淺顯易懂。陳鋒告訴孩子們電也是會有危險的,所以要學會安全使用它,還應該節約用電,資源是有限的,要保護好我們的環境。陳鋒對孩子們說,你們將來要學習更多更多的知識,就可以把家鄉建設得象城里一樣好。
第二堂課,陳鋒準備了一些游戲。其中一個游戲,根據人數他把孩子們分成五個組,每組五個人。陳鋒讓孩子們自己選一個人當組長,然后發給每位組長一張同樣大小的紙,要組長帶領組員折紙飛機,每個組員至少要完成一個,限定時間三分鐘。最后每組以折的飛機多少各得三分、兩分和一分,以飛機能飛的遠近再各得三分、兩分和一分,加起來就是每組的總得分。這個游戲大受歡迎,孩子們玩得不亦樂乎。陳鋒告訴校長,這個小游戲看似很簡單,其實可以啟蒙孩子們的選舉意識,鍛煉組長的組織能力,考驗根據規則如何制定贏的策略,培養孩子們的團隊合作精神。游戲結束后,陳鋒給贏得比賽的組發給優勝獎,當然也設立了一些單項獎,讓每一個同學都感受到參與的快樂和激勵。
陳鋒的課孩子們非常喜歡,別的班級也紛紛要求校長,他們也要上這些課。陳鋒自己也沒有想到能有這么好的效果,起初還擔心過同學們是否有興趣,自己能不能上好,畢竟他從來都沒有象一個真正的老師那樣站上課堂過,唯一的經驗是工作中給客戶培訓或者講解技術方案。
這一周的時間,阿依小學所有的班級都聽過了他的課。陳鋒還不斷地更新了一些內容,譬如又想了幾個不同的游戲,而且教給孩子們怎樣從這些游戲里學到東西。雖然辛苦和忙碌,但陳鋒覺得很高興,有點小小的成就感,比他平常簽了大訂單還要興奮。特別是王盈盈老師一副很崇拜他的樣子,讓陳鋒的心里甜得象打翻了一萬只蜂蜜罐子。
大山里的夜晚,一切都安安靜靜的,只有天空上數不清的星星調皮地眨著眼。不知道從星星那里,是否能看到地球也眨著眼,是否能看到地球上有兩個人,他們第一次挨著坐得那么近。山風輕輕拂過,撩起王盈盈額角的一縷頭發,一飄一落的。這畫面是那么得美,襯著夜色的背景,象一幅精致的剪影。剪影里細細長長的睫毛,小巧挺直的鼻子,微微翹起的雙唇,勾勒出一張出塵脫俗的臉型。這張臉楚楚可人,在一輪圓月和滿天星辰的映照下,透著淡淡的溫潤的光澤。將近半年來的支教生涯,盡管讓這張臉也帶了點山里的顏色,卻更顯得溫暖可愛富有生氣。
“你在看什么?”王盈盈有些羞澀地說。
“噢,沒,沒看什么……”陳鋒有點慌亂,眼神趕緊躲開了,盯著自己的腳尖,兩只手不知該怎么放,使勁搓著。
王盈盈咯咯地笑起來,她越來越覺得陳鋒這個人好有意思的。給孩子們上課時有板有眼的,講述的時候能夠侃侃而談,節奏不緊不慢,互動的過程很會掌控場面,帶動每個人參與,可私下里又像個靦腆的大男孩。
這幾個月通過網絡和電話的交往,王盈盈知道陳鋒是很健談很開朗的那種人,聊到特喜歡的話題,口齒很伶俐的。現在坐在一起,而且就他們兩個人,莫非……
“陳鋒,真的沒想到哦,你很會講課的。”王盈盈有意找話題。
“也沒什么,我提前做了些準備,還是特怕講不好。我可是第一次在教室里給學生上課。”陳鋒說。
“很好呵,而且不光是我覺得,你看孩子們都很喜歡。”王盈盈沖著陳鋒翹起兩個大拇指。
“陳鋒你知道嗎,我剛來的時候連你十分之一都比不上呢。按說我一直都在學校的環境的,演講比賽啦,辯論會呀,論文答辯呀什么的,自己挺能應對自如的。可第一次面對這些孩子,剛上講臺都緊張死了,后一秒就忘了前一秒說過什么。我一直覺得第一堂課肯定是一塌糊涂的,可韋校長人真好,他倒夸我講得不錯,我知道他是鼓勵我。”王盈盈說。
“現在是你鼓勵我,對吧!”陳鋒笑著說。
“哦,什么?”王盈盈一時沒反應過來。
不過她馬上就意識到了,兩只小粉拳頭噼噼啪啪地敲在陳鋒的肩膀和胳膊上,一邊嚷嚷著:“陳鋒,你好壞呀,竟然也耍起貧嘴了!”
陳鋒突然伸過另一只手,緊緊地攥住了王盈盈的一只拳頭,笑意暖暖地看著王盈盈噘著小嘴、滿臉緋紅的樣子。王盈盈推開著陳鋒的手,卻不是很用力,陳鋒干脆把她的兩只小手都握在自己寬厚的掌心里。王盈盈便不再掙脫,扭著身子,低頭對著膝蓋,卻用眼角的余光往陳鋒這邊瞟了一眼,臉上仿佛盛開了千萬朵桃花。
“盈盈,我,我喜歡你。”陳鋒鼓足勇氣說出這句話來,自己感覺到心臟要跳出嗓子眼了。
一時這山野的夜晚好安靜好安靜,星星們停止了眨巴眼睛,風兒也住了腳步、屏著呼吸,全世界仿佛只聽得見咚咚的心跳聲……
“我也是。”王盈盈俯首低眉,羞答答地說。
陳鋒大喜過望,興奮地一躍而起,使勁地振臂揮舞。而后他一把拉起王盈盈,攥著她的手腕,含情脈脈地看著她:“真的嗎?盈盈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嗎?”王盈盈微微仰著臉,眼波蕩漾,看著陳鋒滿是期待和緊張的眼神,溫暖地說:“我愿意!”
陳鋒覺得像做夢一樣,太高興了,太幸福了!他牽著她的手,對著漫天星光下遠處的山巒大聲喊道:
“王盈盈,你愿意做陳鋒的女朋友嗎……?”
“我--愿--意……!”
“先生,您到了,赤峰路密云路,刷卡還是現金?”出租車司機轉過頭,詢問坐在后排的陳鋒。
陳鋒猛然從思緒中回過神。旁邊一盞路燈白晃晃的光,從風擋玻璃毫無顧忌地穿進來,恰巧有些刺眼。他偏過頭看了看車窗外,往前幾步路就是小區門口了。
“刷卡。”陳鋒從兜里掏出一卡通遞給了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