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劍崖中的孤魂泯滅。
黃泉路上的毅魄卻仍舊存留。
即便險些被秦蒼一劍碎了一魂,百里幽也還是那個百里幽。
在邢無生還不是黃泉殿判官的時候,他就已經成了黃泉殿的殿主,對黃泉的研究到了許多古人都難以望其項背的地步。
后來邢無生得到冥王的賞識,受封為黃泉殿的判官,并且得以執掌生死簿與判官筆這兩件準圣器,在冥界中的風頭可謂盛極一時。
然而冥界中人無論誰都很清楚,邢無生的風頭不管有多么強盛,掌握的權柄有多么大,只要百里幽一天不倒下,邢無生就只能是一個判官,坐不上黃泉殿殿主的位子。
邢無生本也有機會,因為縱使他的修為實力始終無法趕超百里幽,他的年紀遠遠小于百里幽卻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并非只有凡人才有暮年一說。
修士也有。
甚至于那些在蕓蕓眾生眼中高高在上的神魔,只要一日不曾窺見先天后天之間的真正差距和秘密,就始終進不了長生門,每多活一天,就是在像暮年死期靠近一天。
悲也。
哀也。
對于一位幾乎每天都要將成百上千的魂魄驅趕入黃泉內的殿主而言,他應當很能體會那些悲哀,并且很有可能與柳乘風一樣,于潛移默化中遭受影響和改變,漸漸地,自己的悲哀也跟著深重起來。
現在他就處在黃泉之中。
但他不是隨著泉水隨意飄動的逐流者。
他在黃泉路上行走,像一個正常人似的行走。
本沒有路的黃泉,硬是在他的腳步下生出了一條路。
那想來便是人人畏懼卻又難免踏足的黃泉路。
很多傳說故事都會將黃泉路與孟婆湯、奈何橋、三生石等字眼聯系起來,每一個在黃泉路上走過的人都有著自己的故事,有些獨特,有些平淡,有些美好,有些黑暗。
黃泉路上行走。
奈何橋邊徘徊。
三生石旁顧盼。
孟婆湯里遺忘。
......
當這些東西真的串聯起來,往往就意味著一個舊故事的終結,一個新故事的開始。
但是自百里幽的身上卻看不出終結與開始間的交替。
仿佛不管發生怎樣的事,他都只是他。
人如其名的一具幽魂。
他曾經會不會也經歷過一段銘心的感情?
他的一生是否也發生了幾個動人的故事?
那些魂魄在沒入黃泉之前幾乎都不約而同地問了他這些問題。
但是他有權利選擇不予回答,并且在那些魂魄問出這些話后用更快的速度使他們被時而滾燙時而冰涼的黃泉吞噬。
相較于實體的人,他真的更喜歡那些看似虛無實則真實的魂魄。
個人秉性是一方面,自己的身份又是另外一方面。
如果直接讓人沉入黃泉,那么經過一段時間的浸泡過后,本無多余雜質的黃泉表面必然會漸漸泛起森森白骨。
他倒是不怕白骨,卻發自心底地厭惡從黃泉中剔骨的繁瑣過程,而那一過程,恰恰就是判官與勾魂使者們所無法代替的。
......
這一趟黃泉路沒有白骨,也沒有多余的東西。
百里幽順著黃泉路,一直行至了黃泉殿。
與葬劍崖的那道孤魂不同,冥界中的他是完完全全的實體形態,然而自他到達黃泉殿附近,一直到他踏入殿門之中,所有黃泉
殿的守衛都仿佛未瞧見他的身影。
既未阻撓,也未行禮。
他對此全然沒有放在心上,似乎這在他看來本就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虛禮無論再多,終究也只是虛禮,根本及不上一份發自內心的敬畏與尊重,這素來是他的理念。
多年前他成為黃泉殿殿主之時,他就已經將這份理念灌輸給了自己當時的部下,后來陸續有其他人加入黃泉殿,只需通過先來者的口中獲知即可,他根本無需親自出面,正如此時此刻他明明已經回到了黃泉殿,卻根本沒有讓黃泉殿的其他人察覺到他的存在。
當然,早就有心等候他回歸的人要屬于例外。
黃泉路通黃泉殿。
殿門幽閉。
殿內幽暗。
比褚闌珊全力催動絕幽邪典營造出的氛圍還要幽暗。
他所穿的衣袍卻很光鮮亮麗,與周圍的幽暗氛圍一點兒也不契合,尤其是當那人身披鬼甲,手中把玩著一具鬼面,突然出現在他身側之后。
鬼甲暗黑,鬼面暗黑。
那人真實的臉龐卻還要黑出許多,除了那雙可怕銳利的眼瞳還在釋放著炯炯亮光之外,那人的鼻,口,耳,眉都仿佛與黑暗融為一體,肉眼觀測不出,魂力也感應不到。
天底下怎會有長相如此奇特的人?
百里幽笑了。
因為這么多年來他從沒有一刻把這鬼甲男子當作人看待過。
不過,也不排除他在對方的心中也算不得人的可能。
“你來做甚?”
見到對方的第一眼后,百里幽的臉上確有驚訝之色,卻沒有絲毫慌亂,反而漸漸沉著下來,詢問起對方來此的原因。
“自然是來看看老朋友。”
分明是與黑暗相融的面孔,與黑暗相符的鬼甲,這人的聲音卻根本讓人感覺不到恐怖和害怕,倒像一個文弱書生在誦讀詩詞,輕聲細語,韻律悠長。
這其中的反差,除了天壤之別外,怕是再找不出多少能夠用來形容的合適詞語了。
讓百里幽感到意外的卻不是他的聲音,而是他這句話的內容。
“老朋友?你是在指我?”
“總不會是那早死的判官和周圍那些似生非生似死非死的勾魂使者。”
百里幽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道:“那看來的確是在指我,只不過......我卻從來沒有把你當作過什么老朋友。”
鬼甲男子微微笑道:“但至少你我都在為冥王做事,不是非得刀劍相向的生死仇敵。”
百里幽道:“如果沒有冥王從中制衡的話,那可還真說不準。”
鬼甲男子問道:“你就這么厭惡我?”
百里幽道:“厭惡一詞有些嚴重,你只是無論外在內在,都讓我生不出絲毫好感罷了。”
鬼甲男子沉聲道:“我的內在是天生,至于外在......你應該知道我本不是如今這般面貌。”
百里幽冷笑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就算你之前是個讓天下所有女人看上一眼就會心生愛慕的奇美男子,埋入黃土,沉入黃泉,不還是現在這般鬼樣?”
鬼甲男子眼神變幻,浮現森羅萬象,道:“百里兄,你把黃泉看得太無所不能了些,又或者說,你把自己看得高了些。”
百里幽仍舊一笑,道:“是否無所不能,你我說了都不算,最好的辦法就是左丘兄你以森羅死魂親自赴一赴我的黃泉。”
左丘。
與百里一樣,這也是個少有的復姓。
冥界之中,擁有此姓的僅有
一人,那便是與百里幽實力地位對等的森羅殿殿主,左丘漠。
世人盛傳左丘漠的森羅死魂可葬滅萬物生機,非人力可阻,迄今為止卻還無一人見到過左丘漠完整的森羅死魂,包括百里幽。
所以他這話看似是在挑釁,實則更多的還是好奇使然。
此言一出,百里幽很快就從左丘漠的眼中看到了躍躍欲試之意,但卻并未持續多久就開始快速消散,像是被冷水澆滅的熱火。
只聽左丘漠道:“如果有朝一日你我的立場僅僅只代表個人,不管我將要為此付出怎樣的代價,我都會試一試,現在卻不行。你是黃泉殿的殿主,我是森羅殿的殿主,冥界不倒,冥王仍在,我們的一舉一動,都不能只代表個人,更不能只考慮個人。”
聞言,百里幽很快道:“認識你這么久,還是第一次聽你說出連我也不得不贊同的話,但這依舊不能成為我對你生出好感的方式。”
左丘漠冷冷一笑:“我其實也不太需要那種感覺。”
百里幽道:“所以你此番前來究竟是為了什么?”
左丘漠道:“我得到消息,說冥王派你混入了青云,并且你還捏造了一道分魂,潛入青云禁地葬劍崖,此事是真是假?”
百里幽刻意道:“真如何?假又如何?”
左丘漠突然展現一殿之主的威勢,道:“若是假的,本殿即刻斬殺探報,并且親自入青云一探究竟,若是真的,你還能活著站在這里和本殿交談,實在令人欣慰。”
百里幽哈哈大笑,竟是不怒。
“我也覺得此番能夠活著回來是件令人欣慰的事情,但卻不值得太過高興,有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左丘兄想不想知道?”
“噢?”左丘漠目光閃動,道:“愿聞其詳。”
百里幽遂道:“我非但活著回來,并且保住了那具分魂,還帶回了一個人。”
左丘漠問道;“人?什么人?”
百里幽道:“青云的人。”
左丘漠追問道:“是哪一峰的峰主?”
百里幽搖頭道:“不是峰主,但勝似青云一峰之主。”
“到底是誰?”
眼見左丘漠眼中驚疑之色愈濃,百里幽終于不再故弄玄虛,道:“此人姓秦名蒼,正是悟劍峰風醉塵所收的唯一一名弟子。”
左丘漠仍自疑惑道:“風醉塵的弟子不是早就下落不明了嗎?再者他即便現身,又怎能與一峰之主相提并論?”
百里幽道:“說他勝似一峰之主,其實還小覷了他,成無道,石飲血,宣靈韻,莫子虛這四人都有滅我分魂的能力,可又有誰能溝通葬劍崖的劍靈,對我出劍?怕是連風醉塵都不一定能做到吧,他卻做到了,并且接近于完美!”
“此話當真?!”
“我雖對你沒什么好感,不過同屬冥王麾下,大事之上我絕不會騙你。”
“可他既有此等能力,你潛入青云的又非本尊,他為何又會被你帶回?”
“因為我對他說,風醉塵的真身就被困在冥界之中。”
“他就這樣信了?”
“對于一個尊師重道的人而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更何況此話也算不得是謊言,風醉塵此刻的處境的確與我冥界有莫大的關聯。”
“那他現在何處?”
“黃泉路,去面見冥王的黃泉路。”
“你口中的黃泉路是何意?”
“呵呵,那得看他自己了。不過以他之才,冥王想必不會輕易要了他的性命,尤其是在他只來了一道分身的情況下。”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