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霜,天涼露沾衣。
暝色幽暗,天空依稀還如傍晚時的模樣,重重雲霧不散,隱隱泛出紅光,與地面陰翳的楓葉林連成一片。
驀地一道白影閃過,捲起一陣疾風,秋葉也隨之打旋兒搖落。
樹後慢條斯理的走出一人,他看著前方已不見蹤跡的白衣身影,嘴角揚起一絲請君入甕的微笑。腳尖在鋪滿楓葉的石子路上輕輕一點,青衫落拓,衣袂橫飛,高大倜儻的身影也隱沒在夜色之中。
“想不到威振四海的楚雲煥楚大俠也喜歡玩這種跟蹤人的把戲!”一聲嬌斥。
只見白影一閃,那白衣女子從暮色中走出。她面色蒼白,兩片薄脣淡淡毫無血色,雙眉緊蹙,微微瞇眼,一張俏臉不怒自威。也不知是惱怒還是剛剛的疾行奔走,她呼吸急促,胸口不住起伏,可眼中的憤然怒火卻被疲憊痛楚所遮蓋。再看她胸前,白衣沾染點點血光。
“如傾姑娘明明知道我在跟蹤,還不是故意把我引來了這裡!”楚雲煥見行蹤敗露,也不著急。絲毫沒有理會如傾身受重傷虛弱又惱怒的模樣,只是自顧自翩翩的笑著。
“無恥之徒!”如傾狠狠咬牙,冷笑道,“只怕我再不趕來這裡,那孩子就要被野獸叼走了,”她一字一頓的強調,“楚、大、俠!”
“楚大俠可不敢當。雲煥今年不過二十有五,這個稱呼太顯老!”楚雲煥滿不在乎的嘲弄道。他十五歲年少成名,十年來受他恩惠敬仰他的人數不勝數,是以人們都不稱他做“楚少俠”而直接便“楚大俠”。他懶洋洋的伸伸胳膊,目光卻幽暗戒備,英眉輕揚,冷冷道,“如傾姑娘也不簡單,不只貌美如花,令人過目難忘,還隻身一人獨闖天下第一莊,擄走盟主千金,這份膽色就是雲煥也自愧不如?!?
“擄走盟主千金不假,卻不是隻身一人,”如傾慘白的面頰突然涌起一絲血色,眼中戚然,淚色氤氳,“兩位師姐中了九孤門的圈套……”
“姑娘不必向我交代這些,雲煥對玉鸞宮與九孤門的恩怨沒有興趣,只要把我小妹子還給我便好!”楚雲煥冷酷的打斷她。
如傾沒有反駁,咬脣忍住欲落的淚滴,轉過身,“隨我來便是,只怕我再做什麼都是無謂的抵抗?!?
她向前走了幾步便停下,望向身旁一棵參天巨木,濃密的楓葉層層疊疊,遮掩住樹木枝幹。她呼出一口氣,輕輕躍身,再跳下來時臂彎中已然橫抱著個女孩子。
女孩兒大概十歲左右年紀,肉嘟嘟的臉頰,尖尖的下巴,烏幽幽的長髮半遮著額頭,長長的睫毛微微上卷,闔眼酣睡中,脣邊還留有一抹笑,彷彿做了什麼美夢,一點都沒有意識到周遭的危險,說不出的嬌俏可愛。
如傾輕輕在女孩兒眉心一點,虛聲道,“我點了她的昏睡穴。”
女孩兒惺忪睜開眼,看到如傾,沒有絲毫恐懼,反而明朗微笑,“如傾姐姐,你來接我了?!?
“小妹子,你叫她什麼?”楚雲煥低下頭,湊近她的小臉,目光荒誕不解,“她不辭千里把你誘拐到這兒,你居然叫她叫的這麼親密!”
“大哥哥,你是誰?”小女孩反而有些戒備眼前這個來救她的人。
“我……你便叫我做大哥哥吧,”他搖搖頭,心想這孩子才十歲,斷不會知道楚雲煥這號人物,“你爹孃叫我來救你,我會把你安全送回家。”
“我爹孃呢?他們怎麼不來?”對於小孩子來說,世界的英雄與靠山只有自己的父母。
“盟主和夫人還真是俠義爲懷,爲了國家社稷,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放得下?!比鐑A輕哼一聲。
楚雲煥狠狠瞪她,低下頭思忖,該如何向這個小娃娃解釋清楚,又不會傷了她的心。岳飛將軍自十月十三日被逮捕入獄,如今已兩月有餘,近日有密報說聖上要秦檜在這幾日將他就地正法,而莫盟主身爲武林之首,不能坐視不理,便冒大不韙攜妻子前去救援。說是救援,實則劫獄,生死難料??蓻]想到,玉鸞宮這個以狠辣著稱的邪宮居然會趁機將他們的次女擄走以威脅武林。
楚雲煥與莫家倒是有些家族淵源,他的父親與這孩子的父親莫乾坤曾是同門師兄弟,只是他爹孃英年早逝,對於這親情之事不免敏感。
雲煥噓了一口氣,“你爹孃趕去救一位伯伯,如果沒有他,只怕我們連這半壁江山都會不保,”他憐惜的拍拍她的頭,摟她在懷中,“有大哥哥來救你,保護你,其實也沒什麼兩樣!”
女孩兒與他複雜滄桑又不加掩飾的憐愛目光對視,忽的眼波流轉,一絲異樣的感覺涌上心頭,視線停在他髭鬚微青的下頜上,燦爛一笑,牽住他的手,“大哥哥,你保護我?!?
楚雲煥微微一笑,揉揉她的發,領她轉身便走。
身後如傾一聲悶咳,血絲順著嘴角涌出,雙腿一軟,倒在地上,臉色比剛纔還要蒼白。
“如傾姐姐,”女孩兒跑回來,面露懼色,搖著她的肩,“你怎麼了?”轉而回頭,“大哥哥,快救救如傾姐姐,我不想她死?!?
“就算她現在不死,回去也沒有活路!”楚雲煥腹誹,江湖中人視玉鸞宮有如猛獸鬼怪可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們不只殘害無辜,就是對自己沒有完成任務的門人也冷酷對待,只怕現在這般死法對她來說已經是走了大運。
可畢竟當著一個十歲的小孩子面,他不能這樣說。楚雲煥走回來,蹲在如傾身旁,封住她商曲、神藏二穴。
“你走開,不用你假好心,”如傾怒聲道,身子一顫,雙眼暈溼,“你殺了我吧,我師父玉辰長老就是死在你手下?!?
楚雲煥沒有回答,也沒有理會她的反抗,冷漠視之,見她激動,心底一絲奇異,眼神卻柔和下來,“我不會讓你死的?!蓖蝗粩E眼看著女孩兒,不羈的笑容洋溢著寵愛,“小妹子不想你死,我就絕對不會讓你死?!?
月明星稀,烏鵲驚枝。
如傾傷了著實不輕,爲了照顧她,楚雲煥送小妹子這一路居然走了大半個月。
他坐在客棧的後院,手捧一罈酒,瀟灑不羈,仰頭便是一大口。對月獨酌,眼中蒼茫,想起小妹子的話,“大哥哥,人生在世能得幾時逍遙,不過是晚回家幾日,卻能與大哥哥、如傾姐姐行走江湖,真是快活得很呢!”不禁失笑。再想起朝廷社稷,他輕哼一聲,心灰意冷。
“怎麼睡不著嗎?”如傾不知不覺走到他身邊。
“對啊,這煙雨樓的酒是越來越難喝了,還貴的要命。要說這天下我最看不上的便是這個煙雨樓!”楚雲煥哼哼笑著,吞下一口酒,才緩緩沉吟,“莫伯伯沒能救的了嶽將軍?!?
“世道便是這樣,即使今日不死,明日又能如何!”如傾淡淡的迴應。
“你在說你自己嗎?”楚雲煥眼中一絲不羈笑意,挑釁道。
如傾狠狠瞪著他,眼神漸漸柔和,支吾著,“不是,只是感慨,我師姐們,師父?!?
“玉鸞宮怎麼會出了你這樣的弟子?心慈手軟,還會感慨?”楚雲煥眼光幽深,“九孤門多年前歸順,聽從莫盟主的號令,怎麼會突下殺手?”
“我們與九孤門恩怨已久,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我沒說你,”楚雲煥笑出聲音,轉而嚴肅道,“莫伯母擔心小妹子,折回營救,沒想到半路中了九孤門的埋伏。若不是我及時趕到,只怕她早已喪命。哼,以九孤門的做派,有好處就默不作聲,當年因爲莫伯母醫術高超救了他們門主,便投降歸順,此時突然反叛不知背後藏著什麼秘密!”
“這些事,如果能夠不想,該有多好!”如傾望著淡淡月色,白衣濛濛更似月華,“我傷勢已無大礙,明天就回宮。”
“真的嗎?你捨得離開我?”帶著點促狹,楚雲煥諷刺道。
如傾咬脣,蒼白的臉上浮現血色,卻沒有否認。
楚雲煥突然站起身,腳尖輕輕點地,頎長的身影一閃而過,手伸向如傾的懷中,繼而注視著手中的漆黑瓷瓶,“真的是回宮,而不是找個沒有人的地方自行了斷?受盡七七四十九天穿心斷腸之痛,這就是穿心漿嗎?”
如傾大窘,雙手護住自己的前胸衣襟,“你!無恥!”她欺身上前,伸手前探,“穿心漿又如何!完成不了任務本就要受盡折磨而死。這是規定,與你何干!”
“規定?誰的規定?”楚雲煥諷刺道。
如傾漲紅了臉,力道不覺大了起來。一把奪回瓷瓶,看到楚雲煥似笑非笑輕佻的目光,羞憤交加。打開瓷瓶,一仰而進,腹中立即痛如刀絞。她憤恨的瞪著他,脣邊猶留有一絲墨色藥汁,忽而眼角一滴淚滾落。
“我殺了你師父,可你知道嗎?你的師父殺了我父母!”楚雲煥輕輕的說,終於斂去逗弄的神色,少有的溫柔。手越過她顫抖的身軀,攬住她的腰肢,“人生在世能得幾時逍遙……我說過,絕對不會讓你死。”
他低頭吻住她的脣,連同脣角那一抹穿心斷腸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