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渡劫期大能在震驚中暴露了行蹤, 他們明顯已在這里停留了許久,方才對話也不知道聽到了多少,劇情展開早已偏離了何歡原本預期, 理智告訴他此時該及時挽救, 然而, 情感卻完全無法回應理智, 視線根本無法離開自己懷里的白衣少年。
這是他在世間最為熟悉的面容, 也是他活了百年最為眷戀的模樣。所謂一生最好是少年,何苦正是他十八歲時最美好的自己,那時候, 他還沒經歷過江湖上的算計背叛,一切陰霾風雨都還未降臨。他還是那個眼眸清澈的少年, 懷揣著心中有些不切實際的夢, 鮮衣怒馬, 仗劍江湖。
何歡已是渡劫期修士,可是再強大的修為也只留得了少年時的面容留不了心。這些年, 他看著問靈鏡中的自己一點點被塵霜浸染,親眼看著滄桑疲憊掩去了過去的所有少年意氣,他親手毀了過去的自己,以此給了天下八十年的安穩太平。渡劫修士壽命漫長,百年于他也不過是一個開始, 可是, 才開始他就已經倦了。
得知自己心境殘缺無法飛升的那一刻, 何歡以為自己會沮喪, 然而內心升起的卻是解脫。他既已沒有未來, 那么便要將現在的自己利用干凈,所以他選擇了裂魂, 用一半靈魂成就玄門滅魔之名,再讓剩下的靈魂以步青云之身為玄門戰死。這才是他真正的計劃,他算計了身邊所有人,為的不是回到過去,而是給自己一個合適的終局。
何苦是他計劃中唯一的意外,也是最美好的意外。何歡在世百年,早已見過無數絕色,他相貌本就生得好,經歷過大風大浪之后再不會為小事動氣,故魔道的男男女女都喜歡湊在他身邊。逢場作戲者不配得到別人真情,何歡自認他此生不會再對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付以真心,所以在歡場中放縱的這些年對容易動心的良家少年從不去招惹,只談風月不談感情。他原以為自己的感情注定就是如此渾渾噩噩地在脂粉堆里結束,雖定然與真心相守無緣,倒也能落得個風流名聲。直到,他將何苦放在了自己身邊。
入魔后的八十年他不對任何人抱以期望,雖是獨自一人,看開之后卻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好。他想修行之路本就該是寂寞的,耐得住寂寞,才能真正與天地同在。然而,當過去的自己在面前出現,當身邊真正有了形影不離能夠對他放心傾訴一切之人,他才發現,要重回過去生活竟是如此艱難。
何歡修極樂功對自己的心看得很通透,他不記得是從何時開始,自己總是裝作不經意地就去抱住何苦,那時候他想,反正是自己的身體,抱著取暖又有什么?其實心中非常清楚,并不是止于取暖而已,他還想要將這個人永遠留在身邊。比起過去除了修行再無其它的生活,為了何苦去百般思考的日子里他總算從自己身上找到了活著的氣息。
他原就是玄門大師兄,他的本能便是去守護世界,去愛世人,能夠傾心付出對他而言本身就是快樂,即便入魔,也不會改變多少。步青云可以毫無顧忌地去愛天下,魔修何歡卻不可以,他把自己的多情壓抑多年,最后,當唯一能信任的何苦出現后,這份執著又熱烈的感情,便全都傾注到了他的身上。
可他到底不再是無欲無求的步青云,他的一切感情都會要求回報,而一個魔的欲望,是將人完全吞入腹中也填不平的深淵。
何歡知道,這樣被歲月和寂寞扭曲出的愛不該和何苦扯上關系。他的何苦應該和所有同齡少年一般,擁有一段純潔真摯的戀情,對方是男是女都沒關系,只要是不含任何雜念的傾心相戀,即便最后未必能走到一起,回憶起來總歸是一段青澀美好的感情。這樣如朝陽般美好的感情,步青云沒有,何歡也沒有,所以,何苦應當有。
你這老魔頭,不能因為自身深陷污泥就想著把何苦也拉下來暖自己,難道還想再將步青云毀掉一次嗎?
每當心中那感情苗頭升起的時候,他便如此告誡自己,一把掐死那萌發的幼苗。時至今日,何歡也不記得自己到底把它掐滅了多少回,可是,只要何苦毫無防備地躺在他身邊輕輕一笑,那念頭便又死灰復燃再度活了過來。如今經過一吻,在雙方舌尖親親觸碰的那一剎那,更是瞬間落地生根,從此取代了他心中早已枯萎的老樹,伴著十里春風就這樣開出了千樹萬樹的花。
或許是這桃花來得太過絢麗讓人情不自禁便被迷了眼,他忽然便拋卻了那時時克制著自己的理智,低頭伏在少年耳畔,柔柔開口:“何苦,我發現,一直以來我都是問你喜不喜歡我,卻好像從未說過我喜不喜歡你。你想知道嗎?”
靈體本是沒有呼吸的,可他湊上來的瞬間何苦只覺無明熱氣在耳間環繞,緊接著耳垂便傳來了嘴唇柔軟的觸感,只是被稍稍一吻,心臟這一瞬間卻是仿佛忘記了它的供血功能,頭腦缺氧一般無法思考,唯有下意識地抓緊了他的衣衫,憑借僅存的理智擠出了一句心心念念的話,“你先告訴我,你還死不死了。”
“我何時死都不打緊,你卻是絕不能死在這里。”
何歡清楚知道自己壓抑已久的風流手段對少年使出來會是多大沖擊,萬沒想到,他此時念著的卻還是此事,心中頓時越發暖了起來。這世上會如此掛心他生死之人當真只有這一個了,能夠放棄一次已經用盡了他全部的自制力,如今,便讓他作為魔修肆意任性一回吧。
“其實,我——”
他柔情繾綣的聲音距離耳朵如此之近,何苦只覺自己心臟頓時就生龍活虎地蹦跶了起來,滿心只期待著后文,然而,反復老天就是要和他作對一般,就在關鍵時刻,一顆閃閃發亮的光頭進入了他的視線。
一見這電燈泡般的光輝何苦臉色就是一黑,果然,那大和尚馬上就把手按上了何歡肩膀,清咳一聲,打斷了這百年難得一遇的對話:“施主,不是貧僧要打擾你們,但是不得不提醒你們一句,青虛子道友就快要拔劍了。”
“不想打擾你也打擾了!你就不能讓他把話說完再冒出來嗎!”
雖是怒吼一句,何苦也只能絕望地看著何歡慢慢直起身子,然后往日清淡如風的笑容面具又貼回了臉上再看不出真實心情,宣示著這人的理智完全回來了。
沒人比他更清楚何歡這個老佛爺有多難搞,今日這連番沖擊好不容易讓他卸了心防說出真心話,結果竟這么被生生打斷了!這和尚絕對是故意的,他就是存心要讓何歡打消念頭和自己回去成佛!
一想到以何歡扭曲的個性這恐怕是自己一生之中僅有的機會被表白,何苦就忍不住怒視棒打鴛鴦的老和尚,事實上如果不是負傷他簡直想上去捅他一劍!
然而他并沒有這個機會,因為下一秒抱在一起的兩人就被另一個老道士一把分開。左右一邊隔一個,老道士仿佛是王母娘娘劃下的銀河就這么橫在他們中間,一張老臉不怒自威,對著何苦就道:“步青云!你到底在做什么?!”
也是這時,何苦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二人當著師父的面你儂我儂好像是有點旁若無人,不由升起了一種告白途中被班主任撞見的尷尬,吞吞吐吐地答道:“我,就是,談個戀愛?”
這句話剛出,青虛子便瞪大了眼睛,剛從池子里爬出來的步邀蓮又是一頭栽了進去,唯有何歡不動聲色地笑了笑,那嘴角還有點甜蜜。
話說到一半被打斷何歡自然是有些內傷,此時雖想要抱著元嬰好好撫慰一番,奈何過不去銀河,也是頗為苦悶地嘆道:“你們二位就一定要在我兩人互訴情腸的時候橫插一腳嗎?”
見他二人這般情狀青虛子更是怒了,雖然他尚未弄清楚到底才是自己弟子,但不論是哪一個,都是弟子當著自己的面斷袖的局面,只要一想到這一點他就想打人了。
可是,左邊這個肩上有傷此時一動傷口又有些裂了自然是打不得的;右邊這個雖然把自己弄成了一副奸佞魔頭的鬼樣子,若那和尚說的當真,倒是玄門虧欠了他整整八十年,更是打不得。左右都打不得,他雖氣得肝疼,也唯有色厲內荏地警告:“你們給我把事情交代清楚,不把當年的事查個水落石出誰也別想走!”
從步青云入門開始青虛子就是一副溫柔的老好人模樣,不論何歡還是何苦,這都是第一次見他發怒的樣子,一時都被震懾住了。何歡計劃暴露正是心虛的時刻自然不敢開口,何苦略為一想,自己好像沒干啥欺師滅祖的事,心頭一松,立即便開口求饒:“好好,我不走,所以,您老人家能不能把我扔回去讓他抱著,肩上疼啊。”
“不行!”
他那恨不得撲過去的眼神實在太過明顯,青虛子只看了一眼就斷然拒絕,氣頭上就連池子里的二徒弟都被掃到了,只大聲道,“步邀蓮你是真準備變成蓮花在水里安家了嗎?過來給你師兄上藥!”
一句話成功讓三個徒弟同時黑了臉,好在大和尚及時站了出來,攔住老道士便道:“道友且慢,凡事講究先來后到,待貧僧同何歡施主了結彼此因果,你們師徒再談也不遲。”
趁著師父視線移向大和尚,何歡連忙給何苦使了個眼色,仗著兩人心靈相通,只在心中道:和尚我來,師尊交給你,先將這些見不得人談情說愛的和尚道士打發了,待只有你我兩人,我再同你細說后話。
一眼就看破了此人心思,何苦瞬間就回了他個鄙視的眼神——你這個沒良心的,自己沒膽面對師父就把他給我!嗯……雖然我也真怕那和尚講禪。
許久沒見他這般模樣,何歡心里還想得緊,不由輕笑一聲,隨即便斂了笑意,用行動證明他確實已完全恢復了理智,只道:
何苦,多聽師尊的教誨冷靜下來,然后好好想一想自己對我到底是什么心思。如今師尊明顯已得知真相,左右我是無法以身殉道了,你無須為了讓我活著委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