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先前武帝曹操征烏桓罷兵歸來,曾經碣石山一帶休整兵馬,在等候公孫康斬袁尚、袁熙以及遼東烏桓單于速仆丸等傳首之余,還登碣石山留下了千古絕響《觀滄海》。
他也是繼秦皇漢武以及胡亥之后,第四位登上碣石山的帝王。
早年來遼西戍守的、隸屬張虎部的公孫毅三百白馬義從就駐扎在這里,作為監視渝關以東伴海道的前哨。
先一步過來的丁謐與路蕃以及少年部曲,現今也住在這里。
因為碣石山的東側便是臨渝縣的地界了。
公孫毅待他們很好。
不僅將前哨最大的房屋讓給了他們、日常取水采樵等雜務都攬了過去,還很大方的以備用戰馬教導不會騎乘的少年部曲騎術。
因為白馬義從先前伐鮮卑歸去桑梓令支后,他就收到馬城之戰的報酬、居庸關守將托人轉送來的牛馬以及迎來廟堂授與的官職了。
這些都得歸功于夏侯惠為他們向天子曹叡諫言。
用公孫毅的話語來說,是夏侯惠為他們謀求了一條生路。
讓他們從此以后不用再擔心坐擁部曲而招來郡縣主官的忌憚,更有機會重振白馬公孫的聲譽。
恩大如此,當殺身以報。
他們現今不過是幫襯作些本分內的瑣事,不足一提。
丁謐推脫不得,便接受了好意。
想著反正公孫毅已經被劃入了夏侯惠的麾下,若是太客氣了反而不好。
至多,到時候私下給夏侯惠提一嘴,在臨陣時讓公孫毅有更多機會建立功勛,就當是還這份人情了。
再者,過來這些天里,他尋許多白馬義從攀談過。
對伴海道有了大致了解之余,也覺得在伐遼東的戰事開啟之前,可以建議夏侯惠先來個開胃菜。
是現今盤桓在昌黎縣一帶的鮮卑聚落。
其首領喚作段日陸眷。
是個小種鮮卑,很早就被賣給內附的烏桓部落首領當家奴。
據說,有一次諸內附烏桓部落首領聚會的時候,其主人庫辱官沒有攜帶唾壺,便將痰吐在段日陸眷口中。對此,段日陸眷非但沒有覺得受辱,反而吞了下去,且依著部落習俗向西拜天祈禱道:“愿使主君之智慧祿相盡移入我腹中。”
此舉讓庫辱官覺得他很乖巧。
在漁陽郡迎來了白災、凍死牛羊無數,各部落皆饑饉時,庫辱官便以段日陸眷身強體壯且聽話,遣他到遼西郡、舊遼東屬國一帶討生活。
嗯,就是帶人過去做些沒本錢的買賣,順勢擴招部曲積攢實力。
算是庫辱官將他當作麾下小帥來指使了。
段日陸眷到了昌黎縣后,先以勇力立威,隨后招誘一些散落自居的雜胡,逐漸變成了擁有二三百騎小勢力。
是時,魏國已然開始大舉與遼東公孫貿易了。
主要路線是從青州走海路,但受海訊與冬季的影響,也有不少商隊走伴海道進入遼東。
這就讓段日陸眷獲得了物資的機會。
他很聰明。
沒有打劫或勒索商隊。
而是每每商隊經過的時候,就會主動帶著族眾過來沿道護衛,且還提前準備好了喂牲口的草料等。
這就讓過往商隊都很識趣的贈些錢財物資與他。
畢竟禮尚往來嘛。
出門在外的商賈最懂得和氣生財。
在段日陸眷帶著兩三百騎兵過來示好的情況下,沒有人愿意驅逐,更沒有人吝嗇些許物資而誘發沖突或者被惦記。
故而數年內,段日陸眷的小部落一直在快速膨脹中。至今已然聚集了四百余落、六七百控弦之士了。
這些情況都是白馬義從告知丁謐的。
也讓丁謐覺得,必須建議夏侯惠將段日陸眷弄死。
一個隱忍到甘為唾壺之人,日后定是能有所成就的,也勢必會對魏國的邊塞形成威脅的!
對于威脅,最好的處理辦法,莫過于扼殺在搖籃之中了。
愚昧無知、積貧積弱的雜胡部落,才是中原王朝的“好鄰居”!有能力的、有大氣魄日后能成事的,就機會的話,逮到一個就弄死一個!
如此,才能長治久安。
至少在丁謐心中,就是這么覺得的。
再者,弄死了段日陸眷、將他聚集的小部落悉數打散到幽州各郡縣編戶,也能為國添戶啊~
為國裨益之事,怎么能被道德束縛呢?
以什么理由說動夏侯惠攻殺段日陸眷,丁謐都已經想好了——
一是兼弱攻昧。
遼東屬國一帶現今無主,故而不能讓段日陸眷肆意發展,以免催生出魏國邊塞的禍害來。
另一,則是段日陸眷擋路了。 不是伐遼東之前要肅清進軍的道路,而是夏侯惠在廟堂之上的路。
是的,權勢之路。
與夏侯惠心思全在如何戰勝公孫淵不同,丁謐對于伐遼東的考慮不在軍爭之上,而是在于如何做到“軍出求利”。
這個牟利,不止是為了廟堂,更是為了夏侯惠與自己。
早在天子曹叡讓王雄與田豫籌備伐遼東的時候,蔣濟就提出伐遼東是“得其民不足益國,得其財不足為富”之事,不應該在蜀吳兩國猶存的前提下,耗費無數人力財力去征討。
這個“得不償失”的反駁理由,也是廟堂袞袞諸公的共識。
事實上,若不是曹叡為了自己日后在史書上“有可書”的功績,強行促成,伐遼東都不會付諸以行。
所以,丁謐就是居于這點,一直思慮著如何讓伐遼東之舉,變成讓廟堂“有利可圖”的戰事。
不是為了打蔣濟的臉。
也不是為了堵住袞袞諸公的嘴,讓他們日后談及這場戰事時、猶覺得毌丘儉與夏侯惠逢迎天子曹叡好大喜功、是在長君之惡。
而是想給夏侯惠與自己在廟堂上爭取到一席之地。
這個一席之地,并非是具體的官職或兵權,乃是參與軍國大事計議的話語權!
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話糙理不糙。
在論資排輩、尤重資歷的廟堂之上,他與夏侯惠都屬于“嘴上沒毛”的后進,沒有機會參與到廟堂的計議中。
偶然有機會,也會被諸公以太年輕而忽略掉。
就拿夏侯惠來說吧。
提出以天子門生緩解九品官人制、士家變革新政時,他都是偷偷摸摸私下與天子曹叡稟報的,且推行也是曹叡獨自促成的。
有時候,年輕的官僚會忍不住感慨,魏國長壽的重臣屬實太多了。
多到年輕官員沒有機會施展才學的舞臺。
且跟隨夏侯惠這些時日里,丁謐隱隱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個很大的野心。
這個野心是什么,已然一榮俱榮、休戚與共的他不想知道。
他只是知道,夏侯惠對他推心置腹且還很器重就夠了。
所以,在有機會的時候,他也想幫夏侯惠從一步步往上走變成跨越式往上蹦,讓其早日能實現這個野心。
因為夏侯惠有實力實現野心了,也是有實力幫他重振門楣了。
所以他覺得,如何攻伐遼東那是夏侯惠、毌丘儉等人考慮的問題;他需要考慮的事情是,戰后如何經營與治理遼東、復遼西郡東北部以及遼東屬國的疆土。
戰功,只是夏侯惠的立足之本,且只是錦上添花。
因為身為譙沛元勛子弟,沒有功績也能在軍中立足,如夏侯楙夏侯獻父子。
而想更進一步在廟堂之上立足、擁有話語權,則是需要戰罷善后,提出一個予國裨益的方案來,讓天子曹叡與廟堂袞袞諸公都覺得,夏侯惠有參與計議軍國大事的才能。
當然了,攻殺段日陸眷只能當作一道開胃菜。
對于如何經營遼東,丁謐還有許多思慮,得等遼東公孫淵授首后才能實施。
故而,他也將這道開胃菜當作試探,看看夏侯惠的心思如何,作為參詳來調整心中所思,好在日后提出想法時夏侯惠會愿意推行。
身為幕僚嘛~
策略不是自己覺得好就是真的好,能被推行的才是。
三日后的傍晚,作別了太守傅容、從孤竹國過來的夏侯惠終于趕到了碣石山下。
是夜,身為主人的公孫毅,招呼騎卒們拿出來日常巡視時順手獵得的肉食,以及官府統一配置的御寒酒水,設宴以待。
本來夏侯惠還聲稱無需如此來的。
但公孫毅開玩笑的說,這是他最后一天當此地的將主了,讓夏侯惠容他放肆一次。
最后的結果當然是篝火照亮碣石山、歡聲笑語入海流。
在眾人觥籌交錯、尤其重點照顧夏侯惠的情況下,當夜丁謐也沒有尋到機會說正事,故而到第二日,他便早早的邀請夏侯惠一并登山觀滄海。
夏侯惠興趣缺缺。
山山海海有什么好看的!
他沒有如秦皇漢武的尋仙愛好,也沒有魏武曹操那般文采,登上碣石山作甚?
思慕亡國的胡亥嗎?
況且,他也是有事要做的。
來到這邊的駐地了,也應該作封家書歸去報平安、知會家中投書信的地址。
算算時間,妻王元姬也差不多臨盆了,別屆時她想寄份家書,都不知道讓郵驛代傳到哪里。
只不過他拗不過丁謐。
“走吧,稚權。我有些事情,需要私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