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打算以作家書為借口,想在屋內多休憩一會兒,但在丁謐理由充分的邀請下,夏侯惠還是隨他往山上而去。
他是真的有點累。
從鄴城馬不停蹄趕來遼西,丁謐等人還提前抵達休憩了十余日呢!
而他,則是還展轉了無終、肥如以及孤竹城等地,與草莽之徒、豪強之家、朝廷僚佐都打了交道,當真是身心俱疲。
更莫說,昨夜里公孫毅就提及了,聲稱今日便會遣騎卒前去張虎、牽弘兩部駐地,知會他已然抵達臨渝縣的消息。
算算時間,張虎牽弘最慢也是在翌日晌午時分趕來。
他也唯有今日可得空閑了。
步履緩緩走出軍營,揮手讓路蕃等部曲無需跟隨自行忙碌去,夏侯惠與丁謐并肩登山。
步入暮秋時節的碣石山,被云霧籠罩著。
沿著羊腸小徑而上,一路怪石突起兀立,間雜蒼松翠柏掩映,不知在何處流淌的涓涓山泉隱約叮咚作響,伴合著走獸的嘶鳴,備顯幽靜曠遠。
林深不見鹿,只聞呦呦的回響之聲縈繞山間。
這讓原本興趣缺缺的夏侯惠,步履也變得輕快了起來。
只不過他們并沒有登頂。
暮秋清晨的霧靄太重了,落了滿地的枯葉里也不知道有無長蟲毒物,索性二人便在半山腰尋了個稍平點的石頭坐下,俯瞰著波煙浩渺的滄海。
有時候不得不承認,登高俯瞰世間的感覺,真的能讓人心胸開闊、豪邁頓生。
饒是數日前就登頂過碣石山的丁謐,再復看著波濤萬里的場景,也忍不住搖頭晃腦的將武帝曹操的《觀滄海》詠了一遍。
夏侯惠則是平靜得多。
在感受到海風用力的拉扯著衣襟與發絲,目睹波濤陣陣洶涌拍岸,他滿腦子都是在擔憂伐遼東時,走海路轉運糧秣會不會遇上臺風.
甚至還在猜想,丁謐拉著他來爬山,該不會也是有類似的擔憂吧。
“稚權,我先來的這幾日,與諸多白馬義從都攀談過,也得悉了一個事情。”
片刻后,終于開口說事的丁謐,徑直將鮮卑段日陸眷在伴海道游蕩、聚落在故遼東屬國昌黎一帶的事情說了。且還很細心的講述了段日陸眷的出身以及當過唾壺的隱忍。
“竟甘為唾壺啊~”
聽罷了的夏侯惠,當即感慨作聲。
待腦海里模擬著浮現人體唾壺的場景,不由渾身一陣惡寒,止住念頭說道,“彥靖言及他之意,乃是覺得此等人物不可留吧?”言罷,不等丁謐作答,他又繼續說道,“翌日張公賁與牽士毅便過來了,我讓他們二人引兵去將他殺了就是。”
呃!
你這么果斷的嗎?
不是應該等我說完誅殺段日陸眷的必要性、獲得的好處以及如何善后等等,然后才做出決定嗎?
打了一宿腹稿的丁謐,聞言頓時一時啞然。
尤其是夏侯惠沒有自覺,在看到他愕然的時候,還面帶疑惑反問了句,“彥靖何不語?莫非是覺得我軍該對他招降而不是殺?若如此,就是彥靖思慮不周了。此等堅忍人物,終非甘居人下之徒。今若我軍招他來依附,乃是縱容他壯大實力,日后必令邊塞多事也。”
瞎猜什么呢!
我也沒說要招降啊~
心中有些無奈的回了句,丁謐搖了搖頭否定,也沒有過多辯解,而是將話題岔開了,“依稚權所言,此等人物不可留。嗯,稚權,你覺得公孫度功過如何?”
公孫度?
都死了二十多年了,還提及他作甚~
有些不明就里的夏侯惠,想起了與太守傅容的作談,略略沉吟后便說道,“其人雖是暴戾不節,但中原王朝而言,亦是有功的。昔日孔子有‘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之言,猶如公孫度之于遼東也。是時漢室蒙塵、州郡失綱,中原動亂、群雄割據,遼東邊陲之地,雜夷群伺,非公孫度保土不壞、威懾海東,恐爾今遼東已無有漢家衣冠矣。”
“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此言極是!”
拊掌贊了聲,丁謐才連忙將心中所想提出,“稚權今被天子委以伐遼東之任,我竊以為,軍爭只是表面,對戰后如何安定士庶、令遼東如公孫度猶在時不遭雜夷侵擾的思慮,以及如何反哺中原等定策,方是重中之重。”
戰后處置
夏侯惠不置可否,只是笑著說道,“戰事還未開啟呢,此時說這些太早。再者,彥靖若是有思慮,也應該待到我仲兄來了遼西后,再與他計議即可。”
我與夏侯霸有什么好說的! 嗯,從夏侯霸督領的護岳營是為三千士家、兩千鄴城戍兵就可以推斷出,他乃是日后鎮守遼東的人選,這是所有知道伐遼東戰事之人都能猜到的事情。
丁謐也不例外。
故而,他也知道夏侯惠這是誤解了,根本沒有往廟堂話語權這方面去想。
“稚權之言,不然。”
略作思緒,他便如此作答道,“所謂凡事預則立。今戰事確實尚未開啟,但稚權身為主將,不可不預之。再者,我言下之意,并非止于如何讓仲權安穩戍守遼東,更是想著讓稚權他日可在廟堂之上有所建樹。”
言至此,他恐夏侯惠仍不明白,還壓低聲音補充了一句,“稚權,戰功乃立身之本,而有治理地方、為國求利的才干,方是讓天子持續器重與讓廟堂諸公改觀的根本。”
原來如此!
你是在建議我固權啊~
這次,夏侯惠算是聽明白了,也輕輕頷首后捻須沉吟。
有一說一,他是真沒有想過這層利害。
在他意識之中,一直都是局限在軍功之上,想著依仗軍功能得到天子曹叡的不吝器重與授予權柄,然后以此來捍衛魏室社稷。
說白了,就是身為譙沛子弟的他思維固化了。只是想著“出將”掌控兵權,而沒有“入相”的覺悟。
又或者說,源于早年魏武曹操創業時,賴宗族與譙沛故舊掌兵、潁川士人署政的內外分工明確,讓魏國從來就沒有過譙沛子弟“入相”的慣例。
哪怕魏文曹丕的四位顧命大臣中,曹休就一直在外掌兵權,留在洛陽的曹真也只是掌中軍穩定局勢,基本沒有越權干涉陳群、司馬懿的署政權力范疇。
當然了,曹休曹真不干涉,并不代表夏侯惠也要墨守陳規。
畢竟,司馬懿都轉任荊襄、雍涼兩地都督了;同為士人的滿寵也都督淮南了,憑什么譙沛元勛子弟不能入廟堂中樞!
“彥靖之意,我知矣。”
兀自沉吟了好一陣的夏侯惠,含笑而道,“只是此事需要與毌丘使君一并計議才行。彥靖或許不知,毌丘使君待我可謂不薄啊~”
言罷便將自己這幾日的事情告知了丁謐,且還特地強調了白部鮮卑。
因為招降親袁烏桓殘余部落的事,從白部鮮卑已然被預定征發兩千騎兵參戰之中,可以看出毌丘儉肯定也是對親袁烏桓殘余部落有過思慮的;且毌丘儉還兼領著護烏桓校尉之職,夏侯惠先前給天子曹叡諫言以及后來讓左駿伯前去招降,算是將手伸入毌丘儉的職權范圍之內了。
干涉他人權柄,這是官場之上最令人忌諱的事情。
但毌丘儉面對夏侯惠的干涉,不僅沒有生氣,反而還很寬厚的將遼西郡的權柄賦予,當真算是仁至義盡了。
如此,夏侯惠理應投桃報李。
在丁謐言及可借著對遼東戰后安撫治理等事務,上表廟堂諫策彰顯才干時,他也想到了拉上毌丘儉一起。再者,單單自家仲兄夏侯霸日后要鎮守遼東,也離不開持節領度遼將軍、幽州刺史、兼護烏桓校尉的毌丘儉幫襯啊~
丁謐聽罷他的話語,當即的反應是很欣慰。
他覺得夏侯惠在權勢之路上,終于有點長進了!竟能想到了分潤功勞來拉攏地方大員,作為日后在廟堂之上的外力了!
是故,他不由眉目舒展、連連捋胡,語氣無比欣慰的說,“稚權所言極是!極是!毌丘使君身兼多職,且乃天子潛邸之臣,我等理應與他一并計議才對。”
我是想著還個人情,你提及毌丘儉一堆職務作甚?
隱隱覺得自己意思被誤解了的夏侯惠,剛想說些什么,卻被丁謐給搶了先。
“嗯,如稚權所言,此時說這些尚早。待他日毌丘使君也來了遼西后,我等再一并計議此事罷。”只見他徑直起身走下山,揮手示意夏侯惠一并,“走吧,稚權,我等歸去吧。”
歸去了?
不是,你一大清早拉我來登山,這就要歸去了?
就算戰后的舉措要與毌丘儉一并商議,但現今都說到了,你我先聊聊統一口徑不好嗎?
有些無語的起身,夏侯惠快步跟上,語氣不滿的說道,“既然都出來了,也談及遼東之事了,彥靖何不將話說完?”
“呵呵~”
丁謐不以為意,展顏笑了幾聲,隨意尋了個理由搪塞,“此地霧靄太重,我衣襟都有些濕了,再加上稚權也無有登山臨海之趣,便早些歸去吧。他日之事,他日再說罷。”
依你性情,素來都是言無不盡的,今為何要岔開話題呢.
雖然夏侯惠不再言語,但心里卻是在琢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