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毌丘儉來說,只要是為魏國或天子曹叡帶來裨益的事情,再小都不能等閑視之。
況且多日相處下來,讓他對夏侯惠也有了許多了解。
比如夏侯惠年紀雖然小了些,但有些想法或觀點很獨到老辣,連一些浸淫廟堂久矣的老臣都想不到。
所以,當聽到“為王前驅”的話語后,他便也暫且放下了心中的堅持,頷首輕言道,“我知稚權胸有韜略,有常人不能及之智。今有所思,若不嫌我愚鈍,還請詳細解惑。”
“仲恭兄言重了。”
連忙擺了擺手,夏侯惠笑容可掬的謙虛了句,解釋起自己的思路來。
原來,他所謂的“為王前驅”,其實就是轉移矛盾。
既然價將這些擁有部曲的遼東將率殺了、遷徙或遣散了,都各有不妥之處,那就畫個餅,將已然背叛魏國的高句麗與素來不服王化的韓濊當作獎勵,讓他們前去開展血腥的殖民運動吧。
高句麗與韓濊的疆域都在山區內,魏國哪怕將他們滅國了,也很難清除遁入山區的余孽,更莫說想做到徹底征服、設郡縣并入版圖了。
這便是先前漢王朝對他們反復入寇視而不見、幾無興兵討之的最大理由。
但若是將權力下放一些,將這些山城當做封邑那般“私有化”,來激發軍頭與豪強的熱情,以民間的力量來控制這些地方,相對來說就會容易得多。
如讓廟堂設立“海東都護府”,以征服高句麗與韓濊為目的,將現今的遼東兵將規納在內。廟堂只任命都護府為首的官員,各級僚佐的授予,根據遼東將率的各自實力與出兵多寡來授予。
而獎勵,則是以功績來定論。
如在攻占高句麗與韓濊的土地時,各人出力的多寡。
且這些攻下來的疆域,也會依功績劃分給他們來鎮守與打理,猶如封邑那般。
只需要他們每年定時給廟堂給繳納賦稅,遼東四郡與海東都護府將一直是他們堅定的后盾,必要時可出兵為他們抵御或鎮壓高句麗與韓濊的反撲、叛亂等。
說白了,就是一步步將海東半島蠶食成為中原王朝的疆域,為日后設立郡縣夯實基礎。
就猶如現今的遼東四郡一樣,在徹底成為中原王朝不可分割的疆域之前,不就是燕國卻東胡千余里而置,為大一統的秦始皇充當了“為王前驅”嘛。
自然,這種事情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
夏侯惠沒有想過一蹴而就。
他給予毌丘儉的解釋,是聲稱此舉為了以最快的速度讓遼東安穩過渡,且尋了個共同的敵人來達成一致對外的利益訴求,讓遼東士庶對魏國有歸屬感。
況且,戰爭是勞民傷財的,但殖民戰爭卻是有利可圖的。
從短期來看,設立海東都護府以及發動這樣的戰爭,肯定不如直接將這些遼東兵將遷徙去青州或者冀州那般,直接裨益魏國的國力;但從長遠來看,通過戰爭獲得的戰俘、奴隸、物資與財富等等,相當于為魏國增添了一條源源不斷的財路啊!
且青州與冀州素來以肥沃著稱,一直都盛產糧秣。
海東殖民戰爭開始后,頻繁的糧秣貿易也會增強遼東與中原的聯系,推進航海與水師的發展,日后未必不能裨益伐吳戰事啊~
只不過,待夏侯惠解釋罷了,毌丘儉沉吟了許久后,仍舊還是不認可。
他并非是滿口仁義道德的表示對戰爭掠奪的不認可。
而是覺得現今的魏國,不宜節外生枝。
蜀吳二國猶存呢!
伐遼東戰事還是在滿朝公卿勸阻之下,天子曹叡強勢推行的。
現今既然不負期望的將遼東攻下來了,那就踏踏實實的將戰爭紅利帶回去,為天子曹叡正名就好了,不要再挑釁廟堂老輩公卿們的想法、莫要給天子添事了。
四萬余戰俘,留下一半散在四郡戍守,遷徙一半前去青州或徐州安置屯田備戰江東,這樣的結果才是天子與廟堂公卿愿意看到的。
也是此番他們二人前來征伐,對耗費了那么多國力的最好裨益。
最重要的是,毌丘儉依舊堅持著高句麗與韓濊對于魏國而言,不過疥癩之患、不足為慮。
“稚權但可無憂。”
或許,是為了打消夏侯惠的疑慮吧,他還如此作言道,“我來幽州任職無多久,若陛下有意將我轉任他處,想必最快也得三四歲之后。在此期間,如高句麗韓濊等跳梁小丑膽敢生事,我必親自率軍破其都,不滅其國誓不還!”
好嘛。
提及了天子曹叡,自身還信誓旦旦了,夏侯惠也不好繼續爭辯下去。
畢竟,毌丘儉又不是與他一樣二世為人,沒有那種縱觀過數千年滄海桑田的演變,對無法掌控的未來不敢輕易斷言與推進也很正常,且在今人眼里,毌丘儉的建議才是正確的。
另一個緣由,則是夏侯惠大抵習慣了。
就如先前在石泉松林,他興致勃勃的向丁謐展示雕版印刷鉆研的時候,本還以為即使丁謐沒有感慨一句“造福天下寒素學子”,也會贊揚一聲興天下文教呢!
但結果呢?
還不是被潑了一頭冷水。
所以說有些事情,注定是受到時代限制的,不能強求。
又或者說,是在自己手中權柄很小的時候說話的聲音也會變得很小,別人愿不愿意聽到取決于別人,而不在于自己或者關乎對錯。
最后,無法說動對方的二人,還是各退一步將此議暫且擱置,改為修表附錄上各自的看法傳去洛陽,讓天子曹叡來定奪。
親自執筆的毌丘儉,在一一詳細錄言在書后,很鄭重的對夏侯惠行禮致歉。
因為夏侯惠才是伐遼東的主將。
在戰后如何處置上,也有著專斷的權柄;而他的強烈反對與堅決不服從,算是在挑釁夏侯惠的主將權威了。
夏侯惠當然沒有什么好介意的。
隨口寬解幾句將事情揭過,順勢問起其他事情來。
就如對玄菟、樂浪與帶方郡的安排。
遼東四郡以遼東郡為首,只要將此郡評定了,其余三郡就是傳檄而定的事,所以他想問的事情,是安排幽州邊軍哪三部過去駐守——現今過去接手防務與鎮守的將率,幾乎就是定下了,日后向廟堂推舉他們為郡將(太守)的意思了。
甫復的郡且是邊地嘛,第一任太守肯定是由邊軍將率兼任著。
在這種事情上,幽州刺史兼度遼將軍的毌丘儉,提出來的人選要比夏侯惠更中肯、更容易被廟堂采納。
“依我看來,王頎、弓遵與劉茂三部最合適。”
果不其然,毌丘儉不假思索就給出了答案,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人選。
好鋼用在刀刃上。
幽州邊軍各部之中,最屬他們三部最精銳、最適合鎮邊了。
而毌丘儉還順勢提及了遼東郡的人事建議,“稚權,若不,我再推舉一人出任遼東的長史如何?”
這讓夏侯惠略微揚眉。
旋即,便頷首微笑著拱手做謝,“如此最好,那就有勞仲恭兄費心了。”
邊郡長史的職權很大,幾乎兼領著郡丞與郡尉的職責,歷史上不乏以長史代行太守權之事。而今遼東太守將是他仲兄夏侯霸,這是天子曹叡早就內定的。
毌丘儉知道這點,所以他說想推舉一人出任,其實是為了避免廟堂委任一個不知遼東狀況或是性格強勢之人過來,平添夏侯霸的掣肘。
“呵呵~稚權客氣。”
毌丘儉也頷首笑著,“我意屬之人,乃是襄平人李胤李宣伯。”
原來是李胤啊!
夏侯惠知道這個人。
早在伐遼東戰事開啟之前,素來關系要好的牽弘就私下舉薦過了。
嗯,李胤是前朝河內太守李敏之孫,也是牽弘的異父之兄。
李胤祖父李敏,在東漢末年曾任河內太守。
辭官回鄉后,被遼東太守公孫度試圖強行起用他,他不愿屈服,遂乘船出海,從此不知所蹤。李胤之父李信為了尋找李敏而廢寢忘食、輾轉幽州各地,但仍一無所獲。
后來與李信交好的燕國人、現今魏國的涼州刺史徐邈勸他娶妻,李信遂娶妻生下李胤,無幾年便因尋父無果而感傷亡故。
其妻改嫁牽招。
是時李胤年齡還很小,也成為了牽嘉、牽弘為異父兄弟。
略長,他開始為父守喪,且設木制牌位供奉生死不明的祖父,以孝順在幽州聞名。健長后知識淵博,為人寬宏大量、言而有信,被郡表為上計掾,后為州從事。
牽弘素來對他很敬重,也覺得他的才學不該埋沒在幽州,便私下舉給夏侯惠,請他日后有機會將李胤帶去洛陽。
不過,夏侯惠現今覺得,毌丘儉的提議更合適。
李胤此人持身很正、沒有什么權欲,且是遼東本土人,對夏侯霸安定與治理遼東絕對是個好幫手。
“此人我也有所耳聞。”
為了避免毌丘儉覺得牽弘功利、進而生隙,夏侯惠隨口搪塞而過,“今仲恭兄舉之,可知他必乃有過人之處,亦是遼東長史不二選也。”
言罷,便以城內甫易幟為由,請毌丘儉處理其他庶務,自己則是打算帶著些將士巡城,約束將士們入城后不可放縱行舉、避免一些浪蕩兒趁亂奸淫劫掠等,以及帶著投降了的楊祚前去軍營內安撫俘虜。
“稚權稍候片刻,我還有一事。”
不料,毌丘儉先是應下了,又出聲留住他,“稚權,今襄平城已下,若不遣人去將夏侯仲權與陳司馬招來罷?”
將我仲兄與陳騫招來作甚?
襄平以南各縣也需要維護治安啊!且城內那么多兵馬,足以維穩易幟的過渡了,而那邊數縣也有不少豪強需要遷徙的啊!
夏侯惠略略側頭沉吟,依舊有些不解,便對毌丘儉投去了詢問的目光。
“楊祚投誠后,一直都在我帳下待著。”
毌丘儉笑呵呵的解釋道,“我與他攀談時,還問及了公孫賊子遣人招賊吳來援之事。楊祚聲稱,遼東使者是夏五月才發船南去的。”
額!
明白了。
以遼東與江東的距離,往返的行程以及江東聚集士卒耗費的時間,在入冬十月之前都是不需要擔憂吳兵出現在遼東沿海的。與其讓夏侯霸與陳騫繼續留在遼水入海口那邊空耗著,還不如先讓他們回來襄平城稍作休整,緩過大戰的勞頓后再過去布防也不遲。
且伐遼東的大軍,也必須要趕在入冬之前歸去。
理由顯而易見。
戰事都打完了,沒有繼續逗留在這邊加劇國力損耗的道理。
另一方面,則是廟堂也不可能一下子趕制出來數萬大軍的御寒冬衣。
若不快點趕回去,待到遼東大雪紛飛、士卒凍斃無數,那就是“先勝而后敗”了。
再者,夏侯霸終究是鎮守遼東四郡的主事者。
不管戰后安撫的舉措、布防各郡縣的部署、征辟本土賢才穩定人心以及誅殺從叛者等等樹立恩威等諸事,他還是過來露個臉好點。
“諸如此些事情,仲恭兄自行安排就好了,無需預我。臨陣死斗,兄不如我;若以靖安地方論,我豈敢與兄爭輝?但望兄不辭勞苦,容我有偷懶之時,哈哈哈~”
夏侯惠說罷便快步離去,絲毫不容毌丘儉有拒絕的機會。
這也是毌丘儉分內之事。
他不僅是幽州刺史,還持節兼領著度遼將軍、烏桓校尉。
賊酋授首且城池告破,夏侯惠主將的職責其實已然完成了,剩下來安撫地方等善后的瑣碎都由毌丘儉來操持。
少則半個月、多則一個月,待鎮護部休整完畢,夏侯惠便可以引兵開拔歸洛陽了。
若說他還有什么職責,也就是錄諸人之功表于廟堂而已。
且這種事情,毌丘儉還會提前提及一些。
如在玄菟等三郡易幟以及對遼東叛逆的陟罰臧否有定論后,他將上表給廟堂,詳細概述留守在遼東四郡的兵馬、各人暫代的職務等事情。此中,就涉及到各部的功勞、影響廟堂對有功者如何封賞了。
二者的區別,在于夏侯惠的錄功奏表囊括了全員。
如將毌丘儉也包含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