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垚一行人校慶調研的地點在鵬堂山, 位于祖國的西南方。
這里海拔屬于二級階梯,眾人計劃歇息一天后爬山,到山腰、山頂勘測當地地形地貌以及礦產植被情況, 在山頂插上A大的校旗。
這里緯度低, 明明是秋末, 陽光卻很灼熱, 正午時宋垚穿兩件衣服都嫌多。
葉蘭生是鵬堂山本地人, 家里算得上小地主,所有住宿、吃食都由他來安排。
不知道為什么,宋垚總覺得趙謹先對葉蘭生有防備。
這種謹慎的防備非常細微, 旁人或許無從察覺。但對宋垚來說,趙謹先的情緒宛如一望無際的湖, 礫石雖小, 落入湖中泛起層層漣漪, 她能敏銳感覺到。但對別人來說,趙謹先這人大概是沙漠吧。
葉蘭生對宋垚的態度也挺奇怪。原本兩人不過短暫的拍宣傳片交集, 鮮少有兩人獨處的時候,他似乎總是欲言又止。
到了晚上,大家吃好喝好都去睡了,宋垚和趙謹先坐在壁爐旁。
宋垚抱怨:“高原真干燥。”
趙謹先像變魔法似的拿出一個空氣加濕器。
他傾斜身子,將USB插上電。
宋垚又抱怨:“你本來人就比我高了, 還坐比我的凳子高的沙發。”
說完她自己都愣了, 怎么在趙謹先面前愈發肆無忌憚了。
趙謹先空閑的那只手拍了拍自己大腿, 意思是, 有本事坐這啊。
“你敢逗我?”宋垚不能置信地指著她鼻頭, “說坐咱就坐呀,你敢我敢什么不敢?!?
嘴上嘰歪說胡話, 宋垚屁股仍然沒離開凳子。
趙謹先好整以暇看她,目光幽深。
宋垚怒了,站起身,猛地砸在趙謹先腿上。
哦靠,他倒是沒表現出被沖擊到的痛苦,反倒是宋垚,與他膝蓋骨撞到的那一塊大腿外側,怕是青了。
兩人心跳加速各懷鬼胎地說著話。
不知不覺,宋垚手臂搭在趙謹先鼻子上,頭也靠在他胸前。寂靜的夜能輕易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宋垚小聲問:“仙仙,你是不是看不慣葉蘭生???”
她下巴伏在他肩頭,講話時吐出小小的氣,搔在他頸側,癢癢的。
趙謹先搖頭,“不是看不慣。很奇怪,我對他有抵觸?!?
“為什么呀?”
“不知道?!彼久?,“我們寢室原本有四人,銘宇轉專業后換了宿舍,臨走前,他叮囑我不要跟葉蘭生走太近。”
“???就這樣,你難道耳根子這么軟?不應當。根據本名偵探分析,莫非,葉蘭生喜歡你?”
趙謹先臉都黑了,碰宋垚的鼻子,“不是,是你出現在我的生命里后我才對他有抵觸感。”
?。?
宋垚過一遍趙謹先這句話,只覺得心像突然灌了蜜,甜絲絲。
他們此時這么親密。靠近了彼此,唇齒相依。
宋垚心想,逐漸逐漸,她敞開了心扉。雖然骨子里依然是給個劇本就能在漫天星河下,在院子里瘋得起勁的姑娘。
這個姑娘曾經想成為老板的心腹,現在好像似乎差不多成了老板的心肝。
***
這天收工前,毫無預兆地下起了瓢潑大雨。
葉蘭生叫道:“不好?!?
鵬堂山林木蔥郁,山脈蜿蜒,交通一直是限制當地發展的大問題。
直到發展急速的當代,這里幾條供車行走的路仍是泥巴路,只有主干道由瀝青鋪就。
宋垚一群人這會子正在山深處,下大雨一來天暗,二來雷電干擾信號,三來路滑。這三點加一起,對萌新驢友來說可以致命。
葉蘭生沖到最前方,吆喝著大家互相招呼對方,小心山路。
但雨勢實在太大。即使有樹枝樹葉的遮擋,打在人身上依然大顆大顆,直接接觸皮膚生疼。
每個人面面相覷,已然全軍覆沒,成了落湯雞。
“冬天怎么還這么大雨?”宋垚嘀咕。
趙謹先緊緊握著她的手,好幾次,她差點滑倒。
宋垚還算好,岑敏體型嬌小,此時更吃虧,得虧有葉蘭生攙扶,另一邊扶著舒小小。
“沒事,”宋垚苦中作樂,“風,浴我之體;雨,浴我之身;狂風驟雨,浴我之魂!”
岑敏從嘴里吐出雨水,說:“看過《恰同學少年》,也就土土能這么恰逢其時,學這么像了?!?
宋垚嘻嘻笑,趙謹先擰巴地望她一眼?!扒瓢涯隳艿?。”
不知走了多久,雨勢絲毫不見小。
“雨太大了,要不先找個地方休息!”
“我看行,有雷別找樹底下。”
葉蘭生看了看這四周,“這附近有個山洞!”
“走,我們去洞里避避雨!”
葉蘭生進去探了,洞里沒什么生猛野獸,倒是個臨時避雨的好地方。
一群人仿佛劫后余生,紛紛從包里取出零食飲料,互相打趣、抱怨。衣服濕透了,貼在身上難受,只能等體溫蒸干。這雨愈演愈烈,不知道下到什么時候。
“什么呀!”楊子昂嚷嚷,“手機一格信號都沒有!”
說完他把手機隨手揣褲兜里,檢查攝影器材有沒有進水。
其余人各自看手機,在洞里大致轉悠一圈。
趙謹先正在清數剩余物資,宋垚見有人把手伸出洞外尋信號,她就往反方向的洞里走。舉著手機放頭頂,活像偷WiFi的。
這洞還不小,怕是古時候有別的用處。
宋垚在石壁上摸來摸去,笑著說:“指不定這里有什么機關!”
話音剛落,她感到一陣奇怪的力,腳底一滑,前方那塊地不知什么時候開了個黑黝黝的大洞。
而宋垚,正不受控制地跌進洞口。
“救命!啊——”
吾命休矣!
懷著這樣的想法,宋垚爆發強烈的求生意愿。她看過一些野外求生的紀錄片,雙手在墻上抓摳來減緩下降速度,雖然這只是杯水車薪,但能做什么總比等死好。
指頭的傷口已近麻木。
明明沒過多久,但內心的恐懼把時間無限拉長。
宋垚摔在地上,劇烈的疼痛震及五臟六腑,她說不出話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這么倒霉,在山洞里都能摔進地洞。
這么深,這么黑……不會有人來救她了吧。宋垚痛得快要失去知覺,身上滑傷、碰傷、摔傷,破裂的傷口在流血。
想哭。這是宋垚昏睡前最后一個想法。
***
宋垚的尖叫聲猶在耳畔,剎那間時光對于他們來說仿若凝滯了。直到聽到一聲撞擊,她終于落地。
所有人面色煞白地圍攏過來。
楊子昂抬頭,見趙謹先嘴唇翕動,原本云淡風輕的臉產生龜裂。
三個女生嗚咽的聲音在山洞里回響。
葉蘭生畢竟從小在這片山脈里長大,他震驚于這里的隱藏機關,心底對宋垚的安危自然同樣焦心不已,但理智告訴他必須最先鎮靜下來,先領眾人回到安全領域。
葉蘭生在做出安排時,趙謹先拿起楊子昂丟在地上的潮濕登山包,里面有精致boy楊子昂準備的護膝、手套,甚至有個帽子。他站起身,問道:“你們誰的包里帶了水和藥?”
面色是恐怖的,語氣是不容拒絕的。
葉蘭生審慎地盯著趙謹先:“你要干什么?”
趙謹先身后背著他和宋垚兩個人的口糧、工具,把臨時得來的雞肋藥品塞進楊子昂的包里背前面。
他拿手機再次照亮了宋垚掉進的洞窟。
看趙謹先這架勢,楊子昂大吼道:“趙謹先你瘋了!”
正在鍥而不舍打110的向嘉麗沖過來阻止,“別沖動,雨小了!咱們再等等!”
葉蘭生和楊子昂合力拖住趙謹先,哪知道他力氣那么大,三個人摔倒在滿是碎石的地面。
趙謹先最先爬起來,“你們不用阻止我,我剛估算過了,這個地洞高度不一定致死,需要及時救援,我必須去看看宋垚現在的情況,你們拖延的每一秒都會增加她的危險程度!我有把握安全到達洞底,你們再攔著,別怪我不客氣了。”
說著,大家倒吸一口冷氣。因為趙謹先不知從哪里抽出一把刀,大有人擋殺人的架勢。
沒有人再說話。
趙謹先細細地拿出手電筒將大概環境勘察一番,然后把電筒塞褲子口袋,沖眾人點頭,緩緩下了地洞。
***
宋垚陷入了冗長的昏迷。
上一世近乎虛妄的過往如走馬觀花般在她腦海里浮現。
宋垚忍不住破口大罵:What the fuck!!!
老天爺你玩我呢!原來,她上一世不是猝死于996的社畜生活,而要更往后推移一段時間。
宋垚,29歲大齡未婚女青年,被家里爸爸媽媽叔叔伯伯姑姑嬸嬸輪番上陣逼迫相親。
終于敗下陣來。
一天下班后,宋垚提溜著買菜的大紅色籃子,里面裝了一條鯰魚,一袋什錦蔬菜,包括香菜、大蒜、朝天椒、香蔥,什么味道重裝什么。施施然來到離租住點最近的Costa。
鬼知道Costa店員怎么允許她進店的。
她相親的對象正是她嬸嬸的同事的外甥的同學的姨母的兒子,宋垚所在跨國企業的VB部門總經理,葉蘭生。
或許因為宋垚的行為比較特別,特別犯二,葉蘭生態度熱忱而不突兀。
兩人閑聊,竟然三觀和洽,對方外貌相配,綜合評分可以,這對于29歲大齡未婚男女來說已經足夠。
就這樣,經過幾次約會,宋垚和葉蘭生勉強算得上比男女朋友少一點的關系了。
就在兩人手挽手打算進入下一階段時,葉蘭生接到一紙調令,被調去開拓海外市場。
宋垚的這一桃花就這樣胎死腹中。
這么些年每一段感情都無疾而終的宋垚心底郁悶,一拍腦子把年假全請了,去外地散心。
正遇上當地□□,宋垚險些被殃及。危急之下天使仿佛聽到了她的召喚,派了一位面如冠玉氣宇軒昂的小哥哥前來英雄救美。
這位小哥哥,正是趙謹先,本人。
把絡腮胡子刮干凈后的Arthur Zhao真真是人間尤物,加之英雄救美情節的助攻。與他相遇后的當天晚上,宋垚輾轉反側,夢里還夢見了趙謹先。
唉,校園男神即便進入社會依然是校園男神。
那之后不外乎成年男女間幾檔子事,你進我退,相互試探,你攻我守,見招拆招,干柴烈火……
宋垚和趙謹先在一起后,情到深處,兩個人時常討論起【如果大學在一起會怎樣】的話題。
當時宋垚側躺在趙謹先懷里,把財經點評翻得嘩啦作響。她轉身,正面對著趙謹先線條流暢的下巴,下定義:“咱倆大學在一起,只有一個可能,你,或者我,重生了?!?
趙謹先俯下身親她:“有道理,真是聰明的土土?!?
他冒出的胡渣摩擦她的下巴,讓宋垚躲閃不及,發出豬叫般的笑聲。
因為對于大學時的宋垚來說,趙謹先此人實在太遙不可及?,F在仍然相去甚遠,但命運把他帶到了她面前。
而對于大學時的趙謹先來說,宋垚主觀臆斷,他應該沉迷學習眼高于頂,懶得戀愛吧。
后來他們細致討論了一番【如果一人重生或雙重生分別該怎么辦】的情況:
第一,如果任意一方重生,馬上開始追求對方,必要時給出類似你“屁股上長了7顆痣,排布像北斗七星”的私密信息;
第二,如果雙方重生,分為同時和不同時,不同時重生則參考第一條,同時重生瞬間對暗號,歡歡喜喜在一起。
既然能重生,說明不同時空存在一定的聯系。在30歲陷入愛河的趙謹先宋垚,只要足夠愛,這份愛會如同秘密法則一般,在宇宙中得以閃爍和回應,返回到20歲的趙謹先宋垚身上。
當他們在人群中相望,短促凝視,也會感覺到對方的心跳,與自己同頻。
宋垚萬萬沒想到的是,于千萬人之中,她如天選之子經歷重生的故事。只她一人重生就罷了,但狗日的是不完全重生,記憶恢復不全?。?
如果她擁有完整的與趙謹先在一起后的記憶,她一定不會去屁顛屁顛招惹他了。
這簡直是送羊入虎口,聞者傷心、聽者流淚!
趙謹先身上的標簽:極品有毒的,年少有為的,校園傳說的,宋垚的。
整日擠地鐵上下班,在職場浮沉,努力經營自己生活,差點就在A市堅持不下去要回老家的宋垚,終于等來了屬于她的人間四月天。
宋垚那時候是真心實意深愛著趙謹先。但是愛得有多深,在得知他的真面目后,就有多痛苦。
一個人能夠對另一個人擁有多大的惡意?
宋垚不敢深思。
有一天,當她發現這種惡意寄生在自己身上,痛苦便如同跗骨之蛆,時不時啃噬積極的情緒、心靈。
現在宋垚回憶起一切,心情難以言表。
從宋垚大四實習開始,到她調崗前被上級性騷擾,到她前不久差點圓滿的相親,所有的一切,竟然都有趙謹先參與。
你有沒有想過,你的人生,或許完完全全掌握在另一個人的手里?他知曉關于你的一切,你以為做出重大人生抉擇而輾轉反側,其實那些選項已然由他幫你抉擇。
他為你設置障礙,為你鋪路,磨去你的棱角,拂去你鬢間塵埃。
他毀掉了你,塑造了你。
在你終于決定對這個世界投降的時候,他把你帶去了他的世界。
你感激,欣喜,因為你仰慕他,愈發的仰慕。
有一天,你終于得知了他施與你身的一切。你真實的喜怒哀樂,在他這樣的高階玩家眼里,不過一場,人間游戲。
在爆發一場空前的大爭執后,宋垚失去了出門的權利。他們的關系進入前所未有的冰河期。
趙謹先的本來面目展露無疑:極端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偏離社會正常范疇的道德觀念。
終于有一天,宋垚打開了天然氣。
***
宋垚是被疼醒的。她感覺到一雙手在自己腦袋上動來動去,而她的頭被繃帶緊實包著。
宋垚想起這段時間真實經歷過的,對于她與校園男神在一起后的惶恐。這種惶恐上一世在小職員宋垚身上也真切發生過,但被趙謹先的耐心、溫柔撫平了。
這一世的趙謹先年齡尚小,金錢、權力處于萌芽狀態,沉浸在愛情的甜蜜里,沒有考慮到宋垚的心緒這一層,所以宋垚的惶恐比上一世更甚。
只是,我惶恐你嗎呢惶恐。
我得趕緊逃??!
宋垚想著就要坐起身,被人壓制了。
趙謹先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醒了?別亂動?!逼綍r悅耳動聽,此刻如同催命的鬼魅般。
宋垚的眼睛半晌才適應了眼前的黑暗,影影綽綽看不清對方的模樣。
他靠在背包上,她靠在他身上。
宋垚的大腦處理完上一世的記憶,想到這一世的陰差陽錯,頭疼得更厲害了。
宋垚清晰記得,趙謹先開始插手她的人生,是從大四實習開始的。而現在是大三的寒假。
未來一年的時間到底發生了什么,讓自己淪為趙謹先的小白鼠。
而他這個殺千刀的病嬌竟然以愛為名。
趙謹先不準她出門的那些天,每天說的話都很嚇人。宋垚懷疑跟他媽媽是漫畫家有關,趙謹先從小對病嬌傲嬌鬼畜等始祖的動漫行業耳濡目染。
有一天宋垚鬧脾氣不吃飯,趙謹先陰惻惻地喂她。她不肯吃,他硬來,嗆到了,要喝水。
趙謹先氣得把水杯摔地上,說:“宋垚,你不吃飯,你以為能夠讓我妥協。我愛的是你這個人,你的所有,你的全部。你是活著還是死了,對我來說問題不大?!?
有一天趙謹先讓她很痛,宋垚哭得嘴里罵罵咧咧:“你這個混蛋,社會的渣滓!放尼瑪狗屁呢說自己要改變世界,辣雞創業狗!下一世我一定是個女巫,把你做成人偶娃娃,翻來覆去地虐你!痛死老子了!”
趙謹先怒極反笑:“痛就對了,對于人來說,快樂很短暫,痛苦才能長久。而我要和你長久地在一起,你越痛苦,我就越開心。”
……
這他媽是什么奇葩言論,此人變態無疑了!
宋垚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全身寒顫。面對這樣的人,即使是普世價值觀下那么耀眼的趙謹先,她也只想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