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隔著窗簾也能夠感覺到, 外面的天空正在漸漸暗下來，明明是極需要深眠的身體，卻每每在回憶起和葉湛有關的那些事情的時候就會變得不知疲憊。
那時候看著他終于成型, 清醒, 然后對著自己展開第一抹微笑……每一個小細節都不曾忘記, 仿佛是被鐫刻在了記憶中, 永遠不會褪色消蝕。
“楠, 我做了菜，你要吃么？”
清楚記得那一日，自己被背叛者的血染紅了半邊身體, 還來不及清理，就被立在門口的葉湛看見, 那時候的葉湛看著這滿身血腥, 竟然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 只是視而不見地輕輕說了這么一句……
很安心，非常安心。
耳邊仿佛聽見了什么東西在裂開的聲音, 有溫暖流出來，慢慢填滿那處空洞……那時候的自己，身體頭一次不受控制地作出了反應，待到回神的時候，身上的血腥已經沾到了那人一身……從來沒有那么肯定過, 原來一直想要的不僅僅是陪伴……
所以后來才會妄想用自己的本源精血來修補那個缺陷, 卻終于弄巧成拙。然后一步錯, 步步錯。
“楠, 我做了菜, 你要吃么？”
正在蘇楠陷入回憶的時候，門口忽然響起這個聲音。
一字不差, 一如當年。仿佛中間間隔的年月從未發生。
無法，反應。
猛地睜開雙眼，蘇楠有些僵硬地轉動脖子，看見葉湛斜斜靠在門邊，連臉上的笑容都和那時一般模樣。
只不過，這一次他不是滿身血色。
是強行修復身體造成的副作用么……竟然又出現了……這種沒有油鹽的幻覺……
蘇楠合上眼，微微扯了扯嘴角。
“楠，我做了菜，你要吃么？”
不知道為什么，那聲音竟然再一次響起，而且感覺上離自己的距離還近了很多。
“倪蒼。”
蘇楠依然沒有睜眼，卻喚起了倪蒼的名字。
“殿下。”倪蒼出現在門口，沒有一秒延誤。
“警戒吧，我需要深眠。”
“……是。”不知道為什么，倪蒼的聲音顯得有些猶豫。
“怎么了。”蘇楠覺得奇怪，問了一聲。
“殿下……警戒的話，需要清場么？”
蘇楠微微睜眼，卻發現那幻覺并沒有消失，于是他看向倪蒼那邊：
“清場……你是說……。”
“葉湛，他還在這里。”
倪蒼有些不明白蘇楠這句問話的用意，但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了。于是他在自己話音未落的時候看見了前一刻還無法自行移動的蘇楠竟然一只手把身體撐了起來，而且蘇楠臉上的表情，讓他想起了一個和這個最高領導者一點也不相稱的詞——脆弱。
不可置信、驚訝、期盼……種種復雜的神情在極力的壓制隱忍下，竟然演繹成了脆弱。
有些看不下去，倪蒼第一次在沒有蘇楠的命令下，離開了。
“湛……”蘇楠嘴唇微微翕動，吐出這個字的時候，竟然含著一絲不易為人所察覺的顫抖。
“竟然對我視而不見，真過分哪，殿下。”
立在床邊的那個人，此刻正雙手抱胸，微笑著調侃。
“我……沒有……不知道……”
平日里殺伐果斷的人此刻竟然連說話都開始打結。
“我做了菜，不過你現在可能不能吃，先休息吧，我給你留著。”
強行抵在胸中的一口氣終于隨著這句話散開，手臂再也無法支撐，蘇南任由自己的身體重重往床上砸去，視線卻一直不肯離開葉湛。
肩膀被扶住，然后身體被小心地放到床上。
伸手抓住扶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略有些冰涼的觸感告訴他眼前的一切都是事實。
蘇楠一直緊繃的神經此刻終于斷裂，腦中一片黑暗襲來。
給眼前已經昏睡過去的人拉好被子，葉湛臉上的微笑被一抹復雜取代。
先前叢林洛非那里得到的信息，讓他把那些原本模糊斷裂的記憶全部串連了起來，那些前因后果一一浮現，讓人啼笑皆非，愛恨不能。
蘇楠，原來我一直無法恨你，是因為這個。
有這樣一種人，他會以一種別扭的方式來表達感情，他可以為你掏心挖肺，在你面前卻總是輕描淡寫。他從不解釋，卻盼望你能夠懂得。他愿意接受幾乎是無止境的等待，卻怎么樣也不愿意放開。他甚至愿意以自己的本源骨血作為賭注，只為了能夠簡單的一直陪伴。
這樣的人，到底是太無私，還是太自私？
生命、缺陷、骨血……這些沒有辦法割舍抹去的東西，永遠被嵌在了未來的日子中。
這一切到底是誰的錯，這個問題大概永遠都沒有答案，如果一定要追究，得出的結論只有一個——我的存在，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
錯誤，改正了便不是，抹殺了也能夠，為什么非要選擇一錯到底？
蘇楠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
經過又一次完整的深眠，雖然速度慢些，但身體還是有了明顯的好轉。睜開雙眼，忽然看見床前的人影，原本要召喚的倪蒼的名字被硬生生咽回喉中。
“……湛？”
就算是黑暗中，蘇楠也看得分明，可是心中卻總覺得有些不可置信。
“你醒了，感覺好些么？”
葉湛的微笑不帶一點疲憊，仿佛他根本沒有在這里站了一整夜。
蘇楠揭開被子下了床，就像是沒有聽見葉湛的問話一般直接把他攬在懷中。
“湛。”
這一次是肯定的語氣。
“嗯，是我。”
葉湛手臂微微一動，卻還是沒有環住蘇楠，仍舊垂在身體兩側。
“餓了，做東西給我吃好不好。”
“好。”
“我要吃煎蛋，要放糖，我還要吃白粥。”
“好。”
“還有鮮奶雞中節和黃桃布丁和黃油蛋糕。”
“好。”
“我要屬于你的味道的那一種。”
“……”
這一次，葉湛卻沒有說好。他扶住蘇楠的肩膀，把他從自己身上推遠些，指了指外面，說：
“去餐廳吧，我早先準備好了，你吃吃看……”
蘇楠微微側頭看了葉湛一眼，卻發現他依然微笑如前。于是他也扯起了嘴角，露出一個沒心沒肺的笑容。
餐桌上擺著蘇楠點著要吃的食物，也不知葉湛用了什么辦法，這些東西竟然何剛做出來的時候一個樣，顏色漂亮，香氣四溢。
等蘇楠坐下來的時候，葉湛已經把重新做的煎雞蛋放在了他面前。
“多虧倪蒼肯幫忙，才讓這些東西保持新鮮。只不過雞蛋還是要重新煎過才好。”
葉湛拉開蘇楠旁邊的椅子坐下來，笑著解釋。
離此不遠的沙發上，倪蒼的眼角不覺抽了抽——護衛的能力竟然和冰箱一個用途。
蘇楠切了一塊雞蛋，裹著半稀的蛋黃送入口中。
剛一入口，他臉上的淺笑便消失不見，咽下雞蛋以后，他把桌子上每一種食物都嘗了一口，然后把筷子摔到了桌子上。
“怎么了？”葉湛出聲，面上滿是不解。
“……你吃吃看。”
蘇楠別過臉。
葉湛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還是依言吃了一口離自己最近的那個，然后再也不出聲。
“告訴我，湛。你要怎么樣才能忘記他。”
“我不明白……”
面對蘇楠無來由的怒氣，葉湛不知道該怎么辯解。
“你吃了以后還不明白么？這些東西全部是楊陌的味道！全部都是！”
蘇楠起身，臉還在葉湛看不到的那邊，手指卻緊緊抓住桌布，只怕下一秒會直接把這些東西掀翻到地上。
葉湛聞言一愣，臉上的笑容也不見了，但是他也不辯解，只是呆呆地看著桌上的一切。
那一邊，看到這一切的倪蒼身體微微一動，最后卻起身到陽臺那邊去了，出去的時候還拉上了陽臺門，把自己關在了外面。
“對不起……我不知道……”
葉湛愣神好久，嘴角扯出一抹略帶著幾分苦澀的笑容，說著蘇楠并不想聽到的解釋。
“你不知道，你為什么不知道，你怎么可能吃不出來？”
蘇楠幾乎以為葉湛是故意的了。為什么要這么做，不斷地提醒自己那段無法逆轉的過去。
你難道不知道，讓你去楊陌身邊，是我所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我……”面對蘇楠幾乎是指責的質問，葉湛有些語塞，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沉默片刻以后，他還是決定開口：
“楠……殿下，恐怕以后我再也不能做東西給你吃了。”
“不要叫我殿下”！
蘇楠猛地回過頭來，陰沉的臉上甚至帶了幾分猙獰。
“……我只是，再也做不出你想要的味道了，所以……”
葉湛唇邊的苦澀有加深了幾分，原本黑亮的眼睛此刻也黯淡了許多。
喜歡一個人，就會不知不覺學著那個人，好像和他多像一些，彼此的距離就會更近一些。
陌，我終于能夠做出和你一樣的味道了。
只不過，我卻再也……
葉湛默默端起蘇楠面前的那一碗白粥，然后把旁邊的調料瓶中的鹽和糖一起倒了進去，用調羹隨便攪拌了幾下，送入口中。一口，又一口。
蘇楠見狀終于把桌上的東西掀翻，然后奪過葉湛還在吃著的白粥，狠狠摜到地上。
薄薄的白瓷碗在地上四分五裂，破碎時候的聲音分外刺耳。
葉湛表情平靜地咽下口中的白粥，輕輕握住蘇楠攥得死緊的拳頭，出言安慰：
“我并不是要惹怒你，只不過我好像……再也吃不出味道了，所以，我想我再也做不出你想要的味道。”
葉湛說著這句話的時候，平淡得像在說別人。可是蘇楠卻分明看見，他的眼中有一種自己不懂的溫柔閃過。
陌，我忘掉了自己，現在只能做出你獨有的味道，我們是不是又近了很多？
蘇楠合上眼，自醒來后第二次抱住葉湛的身體——
為什么，此刻抱著你，我卻覺得，我終于失去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