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過後,牧琴去和住在附近的好友交流繡花圖樣去了,牧野則和同村的幾個少年又去田野撒歡了。花母在院子裡織布,花父在檐下修理箕畚,佝僂著背,花白的頭髮在春日午後的陽光下特別的刺眼。他實際的年齡可能是四十多歲,但生活的艱辛讓他看起來像六、七十歲的老人了。看著這對老夫婦,花翎的眼角變得酸澀——不知在現代自己失蹤的消息是否已經傳到父母的耳中?父母是否也傷心得華髮頓生?
不能再想,也不敢再看。花翎回到裡屋,蒙著被子,痛哭了一場。本來乾澀的喉嚨變得更難受,然後疲憊地昏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花翎被吵醒,聽到院子裡有人在大聲地喝斥,其中和夾雜著哀求和哭泣聲,似乎是花父、花母的聲音?
花翎跳起身來,拉過外袍披在身上就往外衝。衝到院子裡,只見院子裡一片狼藉,五、六個如狼似虎的官差正和花氏夫婦糾纏在一起,一個官差爲了擺脫花父的拉扯,一腳就踹在花父身上,花父撲倒在地起不了身。
花翎驚叫著衝過去想扶他起身,但沒到他身邊就被兩個官差架住了。
“你們——幹什麼?”花翎怒吼,但聲音低沉嘶啞,幾不可辨。
“你是不是姓花?”一個眉毛粗過鬍子、滿臉煞氣的官差喝問道。 www? тт kān? co
“我——是——姓花,有什麼……”花翎艱難吐出幾個字,感覺喉嚨像被砂紙磨過似的。
“那好極了!花牧野!皇上徵兵有你的名!架走!”他手一揮,兩個官差立刻拉著她往外走。
“放開——我!”花翎驚得無以復加,拼命掙扎,“我——不——是……”
沒有人理會她嘶啞的叫喊,花氏夫婦在哀求著,不斷地叫著“軍爺,你不能拉她呀!”
花翎驚得眼淚直流,嘴裡不斷地叫著“我不是花牧野,你們抓錯人了”。不知是聲音太過嘶啞,還是口音不同,官差絲毫不爲所動。一下子就將她拉到了院門外,拖著她朝村口走去。
途中花母撲上來想攔住他們,被其中一個一手推到在地。
花翎不斷地掙扎,不斷地叫喊,不斷地流淚,最後聲嘶力竭。來到村口,被官差擲在地上,疼得眼冒金星。剛摸索著爬起來,又被人揮了了一拳,跌坐在地,再也起不來,口裡有濃濃的血腥味,不知道有沒有牙齒被打落。
花翎吐出一口血水,擡頭髮現身邊還有幾個少年也坐在地上,個個都是痛哭流涕。他們也是被那些官差強行拉來的吧。
官差們拿著繩子開始一個個將手捆綁起來,花翎一看這一陣勢,渾身一激靈,馬上跳起來就往外衝。但是剛衝出包圍圈,就碰上迎面而來的幾個官差,就再一次被擲在地上。
“死小子,還敢跑!”無數的拳腳朝她身上招呼,“看你還敢跑!”
“官爺!求求你別打了!我可憐的孩子呀!”耳邊邊傳來撕心裂肺的呼喊,落在身上的拳腳漸漸停了。花翎擡起頭,努力睜大被打腫了的眼睛,發現扶著自己的是花母。
花母雙眼通紅,淚水奔流。眼中既有痛苦又有愧疚。
“我苦命的孩子,拿著這個包袱,好好照顧自己。”
我苦命的孩子?看著花母眼中濃濃的愧疚,突然間她懂了!一把推開花母想給自己拂去灰塵的手,“你——你居然——”居然是如此自私!竟想將錯就錯,爲了保全自己的兒子,將一個陌生人推向死地!難道我就會坐以待斃嗎?
花翎爬起身,對身旁的官差叫道:“我不是花牧野,我可以證明——”一個身影衝上來緊緊抱住了她。
“牧野,牧野,你走了,家裡該怎麼辦呀?弟弟他還那麼小,誰來照顧他?你一定要平安歸來,想一想弟弟,沒有了你,他也活不成了!”
花牧琴的在不斷地顫抖,眼淚一下子打溼了花翎的衣襟。花翎像石像一樣立著,這半個月來在花家借宿的種種情景涌上心頭:花父憨厚的笑容、花母爲她掖被時的溫柔、牧琴端湯藥過來時的盈盈笑臉,還有牧野爲了給她治好咳嗽從人家院子裡偷回來的枇杷葉……
牧琴說的沒錯,“沒有了你,他也活不成了”!他才十三歲,在現代是剛升初中的年齡,又那麼單薄瘦弱,怎麼經受得住艱苦的軍旅生活?“戍死者十□□”,她又怎麼能忍心看著他步向死地,生命的花季還未到來就過早地凋謝了?
花翎剛纔那哪怕扯開衣襟也一定要撇清的心漸漸地沉下去了。這條死路一定要一、個人走,不是她就是他,他有疼他愛他、爲他流淚牽掛的家人,而她呢,在這個時空,有誰會爲她的消失流下一滴眼淚?罷了,何處青山不埋骨,早日魂歸故里,少受一些活罪,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花翎朝官差伸出了自己的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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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翎暈暈沉沉躺在馬料車裡,空氣中瀰漫著乾草的氣味,混合著隱隱約約的黴味。每一口呼吸都讓她覺得自己的頭更暈、胸口更悶。身體不時因馬車的顛簸而搖晃著,跌到更深的乾草堆裡去,但她無力移動。
昨日被帶到縣衙後,她就發起了高燒。主事的官差差點要把她扔到街上,讓她自生自滅。她也如此希望,也許自己可以就此解脫或重獲自由。但軍醫灌了她一碗苦得味覺都要麻痹掉的湯藥後,第二天早晨竟退燒了。所以後來她被像扔破抹布一樣扔上了乾草車,和所有新徵的士兵約二百人一同趕往西平郡。
趕了□□日的路後,軍隊終於在一個叫鶴嘴的小土城駐紮下來。據說是爲了等待其他幾股軍隊的到來。過了一兩日,果然來了幾支小軍隊,一百至三百人不等,都是從各地徵來的新兵。現在只等主力來到,就開拔上前線,魏國和柔然的戰事正吃緊。
第三天,主力軍果然來到,領軍的居然是那神仙般的人物輔國大將軍。大將軍來到後檢閱了新兵之後勃然大怒,厲聲呵斥各地首領徵兵不力,居然讓隊伍中出現了那麼多年邁的老兵以及未滿十五歲的男孩。鑑於此情況,他當機立斷決定只選新兵中身強力壯的人趕往前線,而其他老弱病殘原地操練,以免拖累魏軍主力。
這一切的事情,花翎都是躺在榻上聽人說的。她這些天來一直沒能好起來,軍醫說她轉爲了傷寒之癥,要調養好一段時間才能好起來。軍中豈是適宜養病的地方?所以她的病情是時好時壞,還好這些天來一直有個人耐心地照顧她。
他叫石磊,一個十四歲的男孩。花翎初聽他的名字就悶笑得內傷,他爹難不成是一石匠?姓石還不夠,還要整一堆石頭?於是她就叫他小石頭了。
“牧野哥哥,這碗藥沒有以前那麼苦了吧,軍醫說裡面加了甘草的……”
“牧野哥哥,你不能去外面真是可惜呀,輔國大將軍來了呀……”
“我見到輔國大將軍了!我見到輔國大將軍了!他真的是……”(以上省略各種溢美之辭1897字,他對大將軍的景仰自此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如黃河氾濫一發不可收拾。)
“牧野哥哥,你說我將來能不能也當個大將軍?我現在十四歲,從現在開始我勤練武藝,再過幾年,我就……”(他開始作文,作文題目就是《我的理想》。這孩子看來有話癆的基因,如果不是一直臥牀,我非得被這小子唧唧喳喳的勁給煩死。)
“牧野哥哥,你說我將來能不能像大將軍一樣?我……他……他……我……”(傻小子,就衝你這張打開來就停不下的嘴,你這輩子都不可能讓人感覺像他,以他那千年冰山的外表,他極有可能是打落牙齒撬開嘴也掏不出一句話,還堅貞過的劉胡蘭童鞋。)
…… ……
…… ……
在小石頭的陪伴下,花翎終於可以下地參加每日的操練了。面對這個結果,有兩個人最感欣慰,一個當然是勞苦功高的小石頭,另一個就是軍醫大人了。他在校場碰見花翎時就說了:“花牧野,你這小子終於好了,不用我天天開藥給你吃了?你病下的這些天,耗費了我多少心血、多少藥材呀,想當初若不是我懶著陳校尉,他早把你扔在路上了……”
“大人對小的恩同再造,大人的救命之恩,小子終身不忘。”
“嗯,這個是當然。”他滿意地打量著自己的再造之物,“嗯,恢復得不錯,氣色很好,過兩天你的力氣就回來了……”
似乎要驗收一下最終成果,他伸出手想捏捏她的胳膊,她連忙跑開來:“盧大人妙手回春,你看,我現在就差不多全好了。”
和花翎、小石頭一起留下來的老弱病殘的士兵大概佔了新兵的三成,足足有六百人,難怪輔國大將軍會因此大怒。現在這批人都在鶴嘴驛駐紮,每日操練,待到略有所成之時再拔營前往西平郡。西平郡是魏國的軍事重地,魏軍糧草的中轉站。本來就有不少的兵力駐紮,這次雖然被輔國大將軍帶走了不少,但也不便納下這支六百人的候補的替補軍。所以他們只能留在這距西平郡兩日路程的鶴嘴驛。
這一留就留了三年多。
三年!女人的青春有多少個三年?!24歲到27歲,花翎人生最美好的花樣年華,居然就耗費在一羣每日散發著汗臭的男人堆裡,而且還是以男人的身份!每日擔心的不是扮相夠不夠美,而是樣子夠不夠粗魯、說話夠不夠粗俗、衣裳夠不夠髒臭。有多少次,花翎都興起了逃跑的念頭,每日的提心吊膽,每天的粗茶淡飯,遙遙無期的自由,她常感覺自己堅持不下去了,也許下一刻就會逃跑,但最終還是留了下來,只因一句話:“魏軍法令:逃兵捕後立地正法。”她害怕的不是自己被抓回,反正留和逃自己都是死路一條,她害怕的是她失蹤後官差去花家村搜尋,抓了真正的花牧野,他最終還是因自己而死,自己之前的辛苦豈不是全都是白費?
魏國和柔然的戰爭時斷時續,各有損傷,誰也不是勝利者。像三年前的那次大規模交戰再也沒有出現。而他們這支候補的替補軍也終於練成氣候,當初單薄的青澀少年手臂上已有了僨起的肌肉。但還輪不上他們上戰場。在花翎以爲自己就要老死在這鶴嘴驛時,調軍的命令終於下達了。西平郡的士兵被調往前方待命,鶴嘴驛的士兵前往西平郡駐守。
花翎小心地取回藏在馬槽底下的包袱,包袱裡還放著她從現代帶來的手機等物品。當初離開花家村時,花母塞過來的包袱原來就是她自己的。在她病重的時候,她是日夜枕著它,害怕失去了自己和現代唯一的一點聯繫。如果不是那些物品的提醒,她在漫長的日子裡幾乎要以爲自己對現代的記憶只是莊周夢蝶的南柯一夢。
第二日下午,距西平郡五十里路的時候,遠遠見到一支大軍奔馳而來,旌旗飄飄,人強馬壯,氣勢恢宏,所行之處塵土飛揚,地動山搖。暗紅色的軍衣遠望似一條浴血的巨龍,在天地家盤桓,尋找著它的獵物。隊伍前方的大旗上書著大大的“馮”字,看來是輔國大將軍馮非寒領軍。
他們停在歧路口,屏息凝神地靜待大軍過去。他們練軍三年,還沒有上過戰場,今日第一次親眼目睹聲名顯赫的馮家軍,果然是名不虛傳。血管中男性天生的爭強嗜殺、渴望建功立業的血液因眼前的景象開始沸騰了。
轉眼隊伍已迅速地來到眼前。騎馬跑在最前方的果然是輔國大將軍馮非寒。高大的白馬馬鬃飄揚,蹄不沾塵地飛馳而來。馬背上的馮非寒身穿白色戰袍、銀色盔甲,凜冽寒意油然而生。他依然是豐神如玉,目光冰冷,似經年冰凌,寒冷閃耀,讓人不敢正視。和三年之前並沒有什麼不同,都是看了讓人心裡直打哆嗦。
“他是不是像小龍女一樣,練了什麼‘玉男心經’吧?”花翎暗想。
他在路口停下馬來,但並不下馬,只是高聲詢問:“領軍人何在?”
“寧遠將軍王成佑在此侯命!”早已立在旁邊等候的領軍立即抱拳跪倒塵埃。
“爾等今日前去駐守西平郡,除了爲前方大軍及時補充糧草外,還要每日勤加操練,厲兵秣馬,爾等不日就要上戰場一試鋒芒,勿怠!”馮非寒目含期待,威嚴之中又讓人生出幾分親近之心。
“謹遵將軍口諭!不負將軍所望!”花翎身邊的士兵齊聲迴應,將花翎嚇了一跳,他們怎麼能如此異口同聲?
“王將軍,有關西平軍駐軍事宜安排,我已留書一封,以供將軍參考,將軍您因機隨便吧。”馮非寒又低聲向寧遠將軍吩咐,語氣客氣但威嚴自在。
“末將一定謹遵大將軍教誨!”面對不到三十歲的馮非寒,年已五十的寧遠將軍態度是畢恭畢敬的,並且看不出絲毫做作,看來他的確能力非凡,得人敬重。
馮非寒輕輕頷首,一揚馬鞭。“駕!”大軍便轟隆而過,片刻間便走得不見人影,只見漫天滾滾紅塵。此時他們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收拾心情奔向前方。
薄暮時分,他們到達了西平郡。橘紅的暮色下,西平郡高高的城牆似天邊的一條錦帶,圍繞著安靜的西平城。城外田野上的小路縱橫交錯,各種農作物在暮色下呈現隱約的青黑色。城郭兩旁都是連綿的羣山。難怪是魏國的軍事重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