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時錦醒過來,視線所及,仍是昏暗的。眼睛慢慢上抬,對上一雙低下來的眼睛,寂暗灰敗。又過了半晌,徐時錦發(fā)現(xiàn)自己被沈昱抱在懷中,她枕著他的腿沉睡,而身下的顛簸,一直斷斷續(xù)續(xù)的。
“今天是哪一日?”徐時錦啞著聲音問。
沈昱低眼看她半天,平靜相告。
徐時錦怔了一下,忽而坐起,忍著頭痛的感覺。她起的急,發(fā)間唯一一根金鑲玉簪子叮一聲響,從她松挽的云鬢間跌落。沈昱伸手去接,冰涼的簪子落在他手中。同時間,徐姑娘云綢一樣濃密烏黑的發(fā)絲,散落于他掌中。
驚鴻一瞥下,徐姑娘膚色瑩白,眸子幽黑,發(fā)絲從她冷色面頰上拂過。
她伸手去碰窗子,掀開,外面雜亂揚舞的雪花飛入,濺入她眼中,濕潤寒冷。
漫天雪落,世界遍染成灰。
徐時錦看著鵝毛般越下越大的血,良久不語。
后方伸出一只斯文修長的手,幫她關(guān)了窗。徐時錦回頭,沈昱的面容出現(xiàn)在她眼前,他望著她,臉龐安靜而俊朗,卻在她望來時,露出一個略微嘲諷的笑。他柔聲,“你怕什么呢,小錦?我們?nèi)匀辉谕ㄍ捑┑穆飞稀>退隳銜炦^去了,就算你三日不醒,我也依然沒和你對著干,沒有說‘你想去鄴京,我非要走跟鄴京相反的路’。”
徐時錦啞然無作答,她在出神,想著江州那邊的事。按照沈昱給她的日子來看,她昏睡了太久,縱是心有余,力也不足。本來就沒將重心落在江州那邊,如今那邊也許出了事,徐時錦也只能默默想一想,猜一猜。誰讓她的時間太少,沒法顧忌太多的事情呢?
想著這些事,徐時錦垂著頭,半天沒應(yīng)聲。
沈昱漸覺得憤怒,他咬牙,“你沒有什么要解釋的嗎?”
徐時錦眸子清靜,如她往常那樣。她輕聲,“你哪有那么高尚呢?你沒有與我作對,是因為你也想去鄴京啊。鄴京聚集天下最好的大夫,只有在那里,我的病,也許才有幾分希望。我要去鄴京,你也想去鄴京。你又為什么要與我反著來呢?”
她文文靜靜地說話,慢條斯理地說話。
但是她一醒來,伴隨著巨大的歡喜的,是巨大的惱怒。
沈昱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她拽到自己面前。他握得她手痛,可看到她皺眉,他一點也不在乎。沈昱壓著聲音,“是,你什么都知道!你全部都知道!你那么聰明,你是最聰明的!而我,是不是就像傻子一樣,被你指揮來,利用去?你卻一點也不在乎?徐時錦,徐姑娘,你到底有沒有心?!我沈昱在你眼中,只是供你玩樂、供你打磨、供你雕琢的玩具,你一點都不在乎我的心嗎?”
“你的病情,一直隱瞞我!若非你這次忽然暈倒,你還要瞞我到什么時候?”
“你心心念念著復(fù)仇,心心念念要把太子拉下馬。我算什么呢?只是因為我尚有用,你才留我在你身邊嗎?”
“那個老大夫也被你趕走!你自覺活命無望,連治療都不在乎了。你夜中不睡,長夜無眠,就為了不讓我懷疑。你竟從來不跟我說!”
“徐時錦,你把我當什么?是不是等太子落馬,等我的利用價值沒有了,你就要跟我分道揚鑣?!”
“我竟不知道你私下與我母親書信往來,把我的未來都定好了!徐時錦,你可曾想過我的感受?”
“便是一條狗,被你呼之而來揮之而去的狗,這么長的時間,也得有感情吧?我們從小到大的情誼……我那么在乎你,我一心想著你!你卻不當回事!你只想復(fù)仇,寧可透支生命你也要復(fù)仇。在乎你身體的人,只有我……可就連這個,你都不告訴我。”
“徐時錦!我告訴你,我再不會為你利用。等到鄴京,我去帶你去看病!什么復(fù)仇,什么太子,我不在乎,我一點都不關(guān)心。”
“不。”徐時錦臉色白得過分,在他焦怒中,她神情始終平和。她的情緒,并沒有太大起伏。她在沈昱驚怒的目光光,一字一句道,“所有事情都準備妥當,我怎能放手?我要劉望死,他就必須死。在我這里,他的死,比一切都重要。就算是你,也別想破壞。”
“……”他握著她的手,松了下,似怔忡。但很快,沈昱更緊地握住她的手,他要再說什么,徐時錦抬起另一只沒被他握住的手,貼上他嘴角,掩去了他要再說的話。
徐時錦溫聲,“沈小昱,不要生氣,不要說讓自己后悔的話。你知道不是那樣的,你在我心里很重要。正是怕你難過,正是知道你比我自己更在乎我的生命,我才選擇隱瞞。前路茫茫,我也看不到路。我只想在我能力所及,讓你開心一點。我不會利用你的,永遠不會。”
他望著她的眼睛清黑明亮,喉結(jié)動了動。
許久,他彎下腰,將她的身子摟入懷中。這正是他的小錦,永遠理智,永遠溫柔,永遠不跟你的情緒走。她從來不跟你生氣,就算你說再惡劣的話,她也能找出最關(guān)鍵的來聽。
她不想他難過,所以對他隱瞞病情。可她有想過,他知情的那一刻,該怎么辦嗎?
沈昱摟著她,顫著聲音,求道,“小錦,我們不要管太子的事了。我們?nèi)ソo你看病,好不好?我求求你,好不好?”
徐時錦搖了搖頭,柔聲,“我的人生,不要留下任何遺憾。劉望必須死,這最重要。”
“那我呢?!”他手抓著她的肩,眼眸微紅,恨聲,“我呢?你的人生沒有遺憾,我算什么?”
“我唯一的遺憾啊。”徐時錦仍在輕輕笑,她抬起手,撫摸他的眉眼,恍惚又眷戀,“我把所有人的恩怨,都能解決。獨獨留下你。因為我還不起啊。”
她遙想自己與沈昱母親的通信。其實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沈昱母親對她有疙瘩,在她“死”的那時候,怨氣放下了許多。當?shù)弥€活著,沈昱母親就忍不住與她通信。
有沈家那個大網(wǎng)在,有沈昱在,徐時錦不太擔心被發(fā)現(xiàn)。而且被發(fā)現(xiàn)又如何?陛下那里,她也有報備啊。
收到沈昱母親的信,徐時錦何等惶惑。她感覺不自在,心跳不正常,這個舊時照顧她的伯母,怨惱她很多年、不與她見面的伯母、沈小昱的母親,竟主動問起她。
徐時錦是極為理智、極為克制的一個人。她對誰都細聲細語,實際是對誰都不往心里放。但其中,絕對不包括沈昱的母親。她以為,伯母一輩子不會原諒自己。收到伯母的信,徐時錦瞬間落淚。
她懷著虔誠的心,小心翼翼與沈伯母回信。她發(fā)揮她的所有才能,讓沈伯母展信愉快。
直到沈伯母在信中問她,“小錦,你和昱兒,什么時候打算回鄴京?什么時候打算成親?快一點啊,畢竟在昱兒這一代中,比起他的弟弟妹妹,他已經(jīng)落后太多年了。”
徐時錦瞬間清醒。
從夢中驚醒。
她不會嫁沈昱的。
絕對不會。
自她得知自己身體狀況的那一刻,沈昱對她再好,她都不會嫁他。
就算治,真能治好嗎?徐時錦與老大夫商量的結(jié)果,是太不樂觀了。沈昱被她誤了那么多年,她怎么能再把他繼續(xù)誤下去?
他有自己的家人,他不是一個人。就算說得樂觀點,就算徐時錦活得好好的,她的身份問題,短期內(nèi),三五年內(nèi),都不可能解決的。即使太子死了,即使把一切的罪推到太子身上,徐時錦沒有身份,還是沒有身份。陛下的金口玉言,圣言無悔,并不只是說說而已。陛下可以允許徐時錦活著,但絕不會允許徐時錦在他眼皮下活著。
在她父母去世后,沈家人對她那么好。一度時間,徐時錦覺得沈家才像是自己的家。她怎能自私的,讓沈昱脫離沈家,讓沈伯父沈伯母他們,難過傷心?
徐時錦不知道沈昱有多喜歡她,有多愛她。她有時候覺得,沈昱一直等她,未嘗不是一種執(zhí)念。她不是他記憶中的模樣,她心機叵測,她手法狠毒。也許等與她近距離接觸,他對她的執(zhí)念就會淡下去。就會覺得,徐時錦也不過如此。
徐時錦可以離開,沈昱可以回歸家族。
這是徐時錦想到的,最好的結(jié)局。
但是,當沈昱抱著她,在她耳邊喃聲,“小錦,我從來沒有對不起你,從來沒有欺負過你。為什么你在別人那里受了委屈,你要拿來欺負我呢?”
徐時錦的心,一道猙獰的口子被撕開,冷風灌入,疼得她一瑟縮,鮮血淋淋,抽=搐不止。
他抱著她的身體,時冷時熱。他苦苦求她,“我們?nèi)タ床。貌缓茫坎灰芴恿耍貌缓茫俊?
徐時錦伸出手臂,抱住他,抱住他顫抖的身體。她表情淡淡,像一張空白的紙,不知道要說什么。
“小錦,你說話啊!”他看向她。
徐時錦靠在他懷中,似無力。她抬起眼,說,“不好。”
沈昱嘴唇輕輕顫著,數(shù)度,他的眼眶變得濕潤。他咬著牙,徐時錦以為下一刻,他就要沖她發(fā)怒,就要吼出聲。可他只低低笑了一聲,哽咽聲扭曲。他顫著手抱她,將頭靠在她肩上。
無聲無息。
徐時錦感覺到脖頸的濕潤,和肩頭的潮濕。他弓著背,身體顫抖著,低聲,“好。你要什么,我總是給你的。但你要答應(yīng)我,他死后,我們就去看病,找最好的大夫。你不要再瞞我什么了,小錦。”
也不行啊。
太子死之后,徐時錦就不能在鄴京呆下去。她哪能把陛下當死人呢?最好的大夫是御醫(yī),御醫(yī)在宮中,哪里會給她看病?就算她活到那時候,她也一樣要走的。
但是徐時錦什么也沒有說。
她的心,在他落淚時,輕輕悸動,又麻又痛。
徐時錦眼中,也有了淚意。馬車顛簸搖晃,她下巴磕在沈昱肩上,目光盯著緊閉的窗子。
她在想,“我好像,喜歡沈小昱了。”
這樣想的時候,悲傷更加無法控制。
人一輩子,就是這樣,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百轉(zhuǎn)千折,又有什么辦法呢?
這場大雪,下得浩蕩,天地間純白一片。雪聲和風聲交織著,席卷天地,留一片詭異的、可怕的安靜。
越來越烈的風雪中,沈宴半跪在地,刀握在手中,他垂著眉目,一言不發(fā),仿若對周身情形,一點感知都沒有。但他的五感大開,能感覺到在自己沒力氣動作的這刻,周圍的人在排成陣,調(diào)整陣型,擺出最適合獵殺的隊形來。而他的屬下,被攔在十幾丈外,已處于下風。
在他感知的時候,體內(nèi)內(nèi)力越來越紊亂,血液紛亂,到處沖撞。冷熱兩種極端的感覺,在他體內(nèi)同時產(chǎn)生。蟻噬般的痛感,也在爆發(fā),折磨著他的神經(jīng)。內(nèi)力越是沖撞,痛意便越厲害。他幾次握住刀柄,又幾次松開。
此日,恐怕真的兇多吉少了。
他淡漠地想著。
眼前視線一下子黑下去,耳朵也聽不到聲音。沈宴卻仍靜然而跪,面上絲毫不顯。當他再次能看到,再次能聽到時,他聽到劉泠厲聲喝問,“你們?yōu)槭裁匆@樣做?!”
陸銘山平靜道,“阿泠,這與你無關(guān)。走到此一步,我們與沈宴之間,已是不死不休。如果他活著,定然要我們死。我們?yōu)榛钕氯ィ斎灰残枰馈!?
劉泠站在沈宴面前,用自己的身體,替他擋住所有即將的危險。她白著臉,聞言瞪大眼,表情有一瞬空白。
沈宴沒有要他們必死。
因為她求情的緣故,沈宴說可以給準備時間,可以先入京,再求情。
她求自己的丈夫,不要讓她親眼看到自己的家人在面前死去。
可是她到底做了什么?!
沈宴答應(yīng)了。
她的父親卻不答應(yīng)!
“一切都有解決的辦法,為什么你們非要殺他?爹,他是你的女婿啊!你們坐下來談,會有別的法子啊。沈宴不會對你們下手的,真的,我保證!你們放他走吧,他不會……”劉泠顛三倒四地求道,搖搖晃晃,她向前走了幾步。
她的身形,在風雪中晃了兩晃,面色蒼白,神情木然。
劉泠從來沒承認過沈宴是廣平王的“女婿”,她從來沒有讓沈宴改口叫她爹“岳父”的意思。她恨著這家人,她不愿與這家人溝通。她還跟沈宴說,這是最后一次,她再不想回江州了。
劉泠母親在她幼年時死去。
之后,她從未在廣平王面前掉一滴眼淚,她從來沒求過廣平王任何事。少年時,她與廣平王意見不合,她被廣平王用鞭子打,可她硬是扛著,沒有一滴淚,沒有一聲求饒。
可是今天為了沈宴,她的驕傲堅持,潰然倒塌。
廣平王望著她,卻淡聲,“阿泠,你沒有弄清楚。沈宴不是會放過我們,他是放過你。他不會救我們,他只會救你一個人。爹也是被他逼得沒辦法,你要理解爹。過來吧,你過來,還是爹的女兒。爹不想對你動手,你不要逼爹。”
劉泠怔怔看著他,像是不認識他一樣。
她突然慘然而笑,捂住臉。
她怒道,“沈宴什么都沒做!你們就要下殺手!還說什么逼不得已,還將自己放在正義一面上……狗屁!都是狗屁!我理解你?我太理解你了!雞鳴狗盜、忘恩負義、死不悔改,說的就是你!說的是你們每一個人!”
她恨道,“我錯了……我居然求他放過你們!他居然心軟了……他可真傻,居然心軟!我多么后悔,你們這種畜=生,根本不配活下去!你們就應(yīng)該去死!全部都去死!”
“劉泠!”廣平王的臉青了。
廣平王妃略微不安道,“阿泠,你爹也是為你好……”
“不要叫我‘阿泠’!不要自稱是我‘爹’!”風雪中,她冰如雪的目光,在這些人臉上一一掃過。她的聲音里飽滿憤怒和傷心,沙啞無比,“我沒有你這樣的爹!你早該死了!在我母親死的那一天,你就該死!在你爬上這個女人身體的那一刻、在她身上欲=仙=欲=死=的那一刻,你就該死了!”
話中的刻薄、嘲諷、粗俗,讓廣平王夫婦的臉,一陣難看。
“住嘴!”廣平王高聲喝道。
劉泠看著他們,憎恨又厭惡,嘲諷又輕蔑,“我真是后悔,我小時候,居然沒有殺了你們,居然放過了你們。讓你們活到今天,居然要逼死我的丈夫!”
“你!”廣平王被她氣得,往前走一步,被一旁的陸銘山攔住。
陸銘山神情冷淡,遠比廣平王夫妻要安靜。他目光幽幽地看著對面的劉泠,“王爺,阿泠不過是在拖延時間,想爭取給沈宴逃脫的時候,王爺莫要上當。阿泠年紀還小,未必明白王爺你的用心,日后再慢慢教好了。眼下更重要的是,殺了沈宴!”
“陸銘山!”劉泠望向他,目中帶了多少憤恨。
陸銘山無所謂地一笑,“阿泠,我實話告訴你,你拖延時間,根本沒用。下的藥,是讓習(xí)武人內(nèi)力紊亂的藥。越是動武,體內(nèi)的毒越烈。之前夷古國人的刺殺,不過是給沈大人一個預(yù)熱,好給他一個毒發(fā)的時間。毒性一旦散開,快速侵入五臟六腑。就算他現(xiàn)在還能動,他要怎么樣?沈宴今日,是死路一條啊。”
劉泠看著他的目光越憤怒,陸銘山越有一種報復(fù)的快感。
他被沈宴壓了這么久,如今天時地利人和,全在自己這一邊!沈宴再厲害,他也一樣要死!
劉泠全身冰涼,腦海里,想著那杯酒。
那是她親自端給沈宴的!
她親自遞給他的!
若是旁人給的,沈宴自是警惕。他獨獨對她沒有警惕心,他越來越習(xí)慣她在身邊的胡鬧。
如果不是她遞酒給他,他未必會想也不想就去喝……
劉泠回頭,白著臉,看沈宴的臉色。他半跪在地,始終未動,一言未發(fā)。他的側(cè)臉,恬靜沉毅。
“我的錯……都怪我……是我的錯……”劉泠喃聲,她的眼淚,無聲掉落。全身力氣被抽出,讓她癱坐在地,無力憑靠。她全身顫抖,陷入巨大的悲望中。
她害了自己最愛的人……
她像個災(zāi)星一樣……
劉泠癱坐在地,雪落在她眉發(fā)間,眼中的淚水,讓她視線朦朧。
陸銘山開口,“沈宴,你還是束手就擒吧。你現(xiàn)在這樣,莫非等著救兵?錦衣衛(wèi)哪有那么快察覺?就算察覺,有王府的人在,也不可能趕到!你今天,注定死,還不如痛快一點。”
他得意洋洋,近一年的郁氣,好像在這一刻,都慢慢散去了。
他聽到沈宴的低笑聲,神情猛地一僵,冷冷抬目看去。
在眾人包圍中,那個青年,慢慢站了起來。他手中的繡春刀橫起,亮光讓眾人眼前一晃。這把刀,不知飲了多少人的血,寒光凜冽。站在眾人中,沈宴淡聲,“想取我的性命,端看你有沒有本事!”
話一出,凌厲勁風撲擊而至,向離他最近的人奪去。沈宴倏然動作,絲毫不見遲緩,手中刀影,極快地從一人脖頸劃過。他旋身而上,拔地數(shù)丈,借著手中一柄刀,氣勢張揚,殺氣陡發(fā)。
此突圍,憑一己之力,硬是折損數(shù)人。
望著青年鬼魅般的身影,廣平王和陸銘山的心,都升起了寒氣。這個人絕對不能留!絕地反擊的功夫,讓他們震怒!
“快!殺了他!誰奪了沈宴首級,必有重賞!”廣平王高聲道。
陸銘山冷笑:沈宴在自尋死路!明明不能用武功,他仍強行突圍!他遲早毒發(fā)身亡!就讓自己看看,這個人能撐到什么時候!
被一群人獵殺,沈宴也確實身中劇=毒,他殺人時手法狠烈,但他被箭刺中肩頭,身形一晃,落地時,被地面上數(shù)十人劍鋒所指,十足狼狽。眾人運著功夫,沈宴的每一個突破口,都被他們嚴整以防。即使沈宴武功高強,他也莫想逃出去。
劉泠看到她的愛人,在眾人的圍殺下,趔趄后退,幾次動作遲鈍,受了傷。他身上,漸漸多了許多傷口,大大小小,鮮血濃烈。
抱著頭,雙目淚光盈盈,劉泠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她望著漸漸離自己遠去的殺戮,擦去臉上的雪和淚。像是下了重要決定,她跑向殺伐中心,奔向那個疲憊不堪的青年。
她喊他,“沈宴!沈宴!”
她的喊聲那么遠,又那么近。
被一柄長刀從后背刺入的沈宴翻身倒地,身子輕輕一顫。他時而恍惚,時而走神,蓋是毒發(fā)引起。但當姑娘的泣聲傳來時,他抬起濃長的眼睫,向那個往自己這里跑來的姑娘看去。
她的長發(fā),在風中散開。她的衣袂,在雪中飛揚。她憔悴又蒼白,卻跑向他。
她喊他,聲音從遙遠的荒蕪之地,瞬間傳入他耳中。
他面上蒼色,又染著血,握著刀的手輕輕顫抖。
“攔住她!”廣平王妃見劉泠發(fā)了瘋一樣,向殺伐中心跑去,一下子慌了。她抓住丈夫的手,急急叫道,“都停下!停下來!不要傷到阿泠!阿泠,你快回來!”
可是劉泠瘋了,她眼中誰也沒有,只有那牽動她整個生命的男人。
飛揚大雪中,她的目光,與沈宴對視。
他目光略焦急:不要過來!離我遠遠的,不要靠近我!
劉泠搖頭,堅定搖頭:不要!我要和你在一起!是生是死,我都要跟你一起!
沈宴抿唇,目有哀意,無言以對:你……
劉泠的眼淚落下,她懇求地看著沈宴:求求你,不要丟下我。我們在一起好不好?我和你一起好不好?
她在告訴他:我絕不和你分開!
愛情是一場盛大又荒蕪的宴席。最真實的感情,深刻到無言可訴,堅韌到百折不撓。我是如此愛你,如此喜歡你。宗教晦澀艱難,萬物瞬間千變,只有我對你的心,茫茫人海中,想要走向你,卻是不會變的。
他們對視的最后一眼,長久而深情。
他凝望著她,她搖頭,跌跌撞撞,趔趔趄趄,撲入他懷中,堅定而安靜地搖頭——我不會丟下你的……
“王爺!不要傷害阿泠!”廣平王妃緊抓著丈夫的手。
廣平王一時猶豫。
旁邊的陸銘山急忙道,“快!射箭!”
下一瞬,他的眼睛一下子冰寒。因他看到,劉泠撲入沈宴懷中,但下一刻,沈宴猛地拖著劉泠站起。他的手,一下子掐在劉泠脖頸上。他喝聲,“誰敢?!”
“沈宴……你放過阿泠!”廣平王遲疑道。
劉泠被挾持在沈宴身前,兩人俱不動。
陸銘山臉色僵了一下,勉強笑,“沈宴,不要演戲了,你不會對阿泠下手的。她是你的妻子,是你的愛人……”
“是么?”沈宴淡聲。
他手中力道加重,懷中劉泠的臉色,變青變白。
“住手!沈宴你不要胡來!”廣平王妃呵斥。
陸銘山神情也變得踟躕:他其實并不了解沈宴和劉泠的感情。以己度人,他若是被人威脅,殺去愛人,他自己是絲毫不介意的。想來沈宴心狠手辣,也是不會介意……但是阿泠不能死。
她是安和公主,是廣平王的女兒。
沈宴死了,劉泠也死了……鄴京那邊,根本不會相信他們的說辭。
廣平王驀然沉下臉,陰聲,“后退……”
劉泠畢竟是他女兒,他不想殺沈宴的時候,把女兒也給殺了。
“沈宴你……”
話沒有說完,只見眾人前方,沈宴忽換了手,抱起劉泠,急向后掠。眨眼再看,他們已去了十丈之外,離己漸遠。廣平王和陸銘山一下子氣急敗壞,吼道,“追上去!殺了沈宴!千萬別讓沈宴跑了!”
眾侍衛(wèi)疾馳而去,都心中明晰。沈宴必須死。若放虎歸山,死的,就是今天在場的所有人了。
天上的雪,在這一剎那,下得更大了。
天空陰沉,云層鉛垂一樣,沉而重。風雪狂涌,眼前路茫茫一片,在大雪中,透出悲涼凄切來。白茫茫的世界中,一條極快的身影掠出,飛鴻般越空。前方路盡,一道懸崖橫在面前,黑影踉蹌跌倒。
“沈宴……沈宴!你還好嗎?”兩人摔在地上,劉泠慌慌張爬起來,抱住青年。她伸手摸他的臉,卻摸到一手血。她擦去他面上的血痕,血卻無論如何也擦不干凈。他閉著眼,在她懷中,氣息冰涼。
劉泠的手抖著。
她往回路看,慌張氣急。
后面的人快要追上了,難道他們注定逃不掉嗎?
她的眼淚,落在青年的面上。
沈宴睜開了眼,看著她。
他對她露出一個虛弱的笑,“我沒力氣了。”
沒力氣,等著他的,就是死路。
劉泠搖頭,抱緊他。她的淚混著雪,滴在他面上。
她抬頭,看到懸崖。
定定看了許久,她露出恍惚的笑,“沒關(guān)系,就是死,我們也是一起的。”
“劉泠,你聽我說。”沈宴在她懷中,輕輕搖了搖頭,他伸出手,想碰一碰她的臉,卻無力抬起。他垂下的手被劉泠握住,按在姑娘面上。沈宴眷戀地看著她,手碰上她美麗的面孔,心中嘆息。
他說,“不要跟我一起死。劉泠,這是我對你唯一的懇求。”
劉泠眼眸瞠大,面色劇變,看著他。
她搖頭,淚水掉得更多。
她懷中的人說,“我從來沒求過你,劉泠。你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不要跟我一起死。萬事都有變,不由你控制。你要長大,要會照顧自己,不要去做不值得的事……”
“沒有不值得!哪里有不值得?!”她叫道,面上有瘋狂之意,“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在乎。”
他聞言一急,張口想說話,風灌入,大聲咳嗽起來。他臉色變得更是毫無血色,嘴角滲下的血更多。劉泠慌張地去為他擦,卻怎么也擦不干凈。她抱著他哭起來,凄涼而難過,舉目無措。
她哀哀叫他,“沈宴,不要那么殘忍……我想和你在一起。不要拋棄我……”
“你忘了你說過的話了嗎?”懷中的人閉了眼,吃力道,“你說過的。”
劉泠怔怔然,想起那時的話。
他們談?wù)撋溃翢o忌憚。那是因為……她從沒想過,沈宴會先她而去啊。
她言之鑿鑿,“當然。你死了,我不為你守節(jié)。我活的不容易,該讓自己活下去。我會成親,生孩子,那都和你無關(guān)。你要是走出我的生命,我就跟你告別。”
在暗色的光影中,劉泠望著沈宴。她有英俊的面孔,俊俏的眉目。她愛他如斯,她對他這樣不舍。
劉泠想到沈宴淡漠的話,“誰知道呢。”
是啊,生啊,死啊,到了跟前,誰又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大雪迎頭蓋面,風中帶著他的血腥味,撲入她懷中。
劉泠神情恍惚。
她淚水一直在掉。
沈宴說,“我求你!劉泠,我唯一一次求你!”
劉泠落落地垂下頭,她哭著搖頭,“不!”
她一直哭,哭得那么厲害,哭得沈宴心如刀割。沈宴吃力地仰臉看她,雪刀鋒一樣割在他面上。僅僅是不動,他的呼吸已經(jīng)不自如。他軀體開始顫抖,疼痛讓他額頭滲汗,面頰因用力忍耐而起了一陣扭曲。
他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卻等著劉泠的一句承諾。
“沈宴,你不能這樣!”劉泠捂住嘴。
他溫聲,“聽我說……把我扔下懸崖,也許我有一線生機……不要讓我死在他們手中,也不要陪我跳下去。劉泠,不要讓我恨你。”
劉泠看著她,她全身都在抖,摸著他的面,也在抖。
她看著她的愛人,深深地看著。
劇痛跟隨她,她情緒激蕩,表情痛苦。她緊緊抱著他,聽到背后漸近的腳步聲。
她低頭,深情地望著自己的愛人。
她露出恍惚的笑,凄涼而無力。
她探頭,向那萬丈深淵看去。
她哭著,發(fā)著抖,她用力的,將沈宴往崖下推去。
雪打在她身上,重的讓她抬不起手臂。她想要尖叫,想要大聲吼叫,但她只是流著淚,僵硬地伸出手臂,面無表情的,眼睜睜的,將沈宴推了下去。一點點的,帶著鮮血,他離開她的視線。
她垂下眼,看著他的面孔,像白云深處掉去。看他離她,越來越遠。
她坐在山崖前,想著曾經(jīng),他抱她坐在崖上,看云卷云舒,看萬鳥飛起。
而她現(xiàn)在坐在山崖前,她往下探出頭,他卻不要她跟著。
她的眼淚,跟著他的身影,往下掉。
她坐在懸崖前,多想要沈宴抱著她,他卻被她親手推了下去。她放眼看去,再找不到他。
茫茫雪地中,她固執(zhí)又堅決,向沈宴跑去。但為什么花費了力氣,卻離他越來越遠呢?她堅定地愛一個人,不住地向他跑去。為什么最后,她又要親手將他推下懸崖呢?
前路茫茫,早已看不清。
劉泠向下看著,她模糊地想——
“要是記憶可以選擇,就好了。我再不求他,就讓他殺了那些人好了。而我要留在那個星光爛漫的晚上。我說‘這是沈大人給我的’,我站在風中,沈宴就站在我旁邊。他伸出手,指向空中漫漫星光。那些星星,在他手中漸次亮起。那是我真正為他心動,他也對我動心的開始。他跟我說,不要怕,他會一直陪著我。”
不要怕,他會一直陪著我。
我在,他卻不在了。
千里之外,徐時錦望著漫天大雪,模糊地想——
“要是記憶可以倒流,就好了。我還沒有跟沈小昱退親,那年的決裂沒有發(fā)生。我站在院子里,看花農(nóng)種花,回頭,看到花叢后的沈小昱,露出半張臉,沖他微微笑。那時候,我沒有愛上別人,我們還是天真單純的少年。我要走過去,握住他的手,問他,不如,我們重新開始吧。”
不如,我們重新開始吧。
我想要重新開始,可惜已經(jīng)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