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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日內瓦湖是一片蒼茫,清晨時候,水汽在湖邊的松柏和棕櫚樹之間流動著,遠看是深深淺淺的翠色。那水汽在湖中央最盛,穿過樹林,一直繞到遠處的山峰上去。那些山峰有極干凈的巖石,上面的青苔也是一塵不染的,山不算高,靠近山頂的地方堆著雪,再往上是白色的天空,那雪與天的界限也是不十分明顯的。
那長滿植物的湖岸畫著柔和的弧線一直向遠處延伸著,其中有一段向湖心的方向彎曲,形成一個類似半島模樣的凸起,走近以后才發現那片地域是很大的,上面陳列著幾座有三百多年歷史的石堡,按照陳白露對植物的喜愛,宋先生租下了種植著成片的松柏的一座,那松柏的味道順著湖面上吹來的濕潤的風,一直吹到敞著窗子的房間里去。
陳白露站在窗前看著遠處蒼茫的翠色,太陽漸漸升了起來,翠色上又蒙了一層橘紅。湖面上多了幾只帆船,雪白的帆在湖面上閃著銀色的光。陳白露高興起來,她曾經上過幾十個小時的帆船課,雖然技術不好,但膽子很大,有風浪的海面尚且不怕,何況湖面這樣平靜。只是不知道這里有沒有帆船可租。她跑下樓去,這座石堡因為年頭太久,臺階翻修過幾次,還散發著新木的味道。宋先生的房間在樓下靠近門口的位置,她剛剛想要敲門,想起他應該在倒時差,還是不要打擾他休息為好,外面天色明亮得晃眼,她一路跑了出去。
從石堡走到湖邊要穿過一塊用巨大的石條鋪就的小廣場模樣的空地,地面坑坑洼洼的,是千百年來的雨水腐蝕和車轍痕跡,還有散落的碎石,不時地硌著她薄薄的鞋底,又酸又疼。她一跳一跳地跑到湖邊,那幾個玩帆船的少年趁著一陣風浪起來,在眼前劃過一道弧線。
少年們舒展的肌肉……蓬松的金發……似乎胳膊上也布滿了濃密的絨毛,在陽光下清晰可見。
無人不愛年輕美好的肉體。那是超越情欲的熱愛,上升至純粹的美感,也無關種族與性別,甚至可以凌駕于時空之上而永駐,像愛潔凈的食物和水一樣地熱愛,像古希臘雕塑一樣赤裸地贊美。
“如果我有許多錢又不再年輕,我也愿意把別人的青春買下來,因為青春太美了,遍尋世間寶物,只有金錢能與之相配。”陳白露抱膝坐在湖邊,在心里戚戚地想。
干凈的日內瓦湖,好像一面鏡子。她在照時間的鏡子。
時間無論怎樣都會用同樣的速度經過,認真地或者虛擲地。
她看著湖上的少年,推測他們的年齡,他們未必比她年輕,因為她的年齡也仍然是很輕的,既然是同齡人,為什么他們在舒展著肌肉,而她戚戚地坐在湖邊呢?在這樣年輕的時候,她應該和這樣的金童一場接一場地戀愛——可她把青春都用到哪里去了?
干凈的日內瓦湖,好像一面鏡子。她照著時間的鏡子,心里有一點恨長出來,恨的是無法拋擲的過去和封死了的未來,恨金寶街和武康路,恨每一個違心的微笑與裝扮的伶俐,恨她在最好的年華是不快樂的。
一滴又一滴眼淚落在長滿青苔的石子上。
“在最好的年華是不快樂的。”這句話像著了魔一樣在心里滾動著,漸漸地那滾動也有了聲音,是車輪般的連續,雷聲一樣的轟鳴,壓過了面前的水聲和頭頂經過的一只水鳥的鳴叫。在最好的年華是不快樂的,這是世界上排第三名悲傷的事,第二名是疾病,第一名是饑餓。
有人從身后走近了,是沉重的男人腳步,陳白露想著是宋先生一覺醒來發現她不見了才出來尋她,忙用袖子抹著臉,待起身來看,卻不是宋先生,而是一張陌生的東方面孔。那人年紀看不出多大,懷中抱著一大瓶紅酒,敞開的襯衫領子里露出曬成蜜色的皮膚。他們站在湖邊對視了一會兒,誰也不能確定對方是否是同胞,陳白露先笑了,她和人對視總是會發笑。
那人也笑了,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小姐來度假嗎?”
陳白露點點頭,又撇下他朝著湖里走去。岸邊的水又清又淺,冰涼地拍打著她的腳踝……
她又朝水里走去。
“當心!石子很滑。”身后那人喊,然后他追上來說,“萬一摔進水里,不是開玩笑的!”
“不會的。”陳白露大大咧咧地說著,身后卻撲通一聲,回頭看時,那人只顧著勸她小心,自己先在光溜溜的石子上滑倒了。
那瓶
紅酒咕嚕嚕地滾進湖水里,在一個不深不淺的地方沉了底。她忙跑進水里撈那只酒瓶,也顧不得深淺,待抓起來看時,那紅酒的塞子是早就開啟了的,剛才只是輕輕地塞住了一點,在湖底石子的碰撞下早不知甩到哪里去了,紅酒也漏光了。
“真對不起,害得你丟了一瓶酒。”陳白露笑著揚揚手里的空酒瓶。
“這個不值什么,”那人指著不遠處的一片綠地給她看,“就是那個葡萄園的酒,要多少有多少。”
“瑞士的葡萄園我只知道Lavaux。”
“這里不如Lavaux有名,不過味道還好,保證和你從前喝過的不一樣。如果你的爸爸媽媽同意的話,我可以帶你去酒莊里嘗一嘗剛從橡木桶里盛出來的酒。”
“爸爸媽媽?我已經成年了。”
“真的嗎?”那人故意做出滑稽的驚愕表情,“那我真是太走運了。”
陳白露大笑,踮起腳看著那片葡萄園:“有多遠呢?我眼睛不大好,可是估算不出來呢。”
“走路半個小時,你能走嗎?鞋子穿的可以?前面有一大段山路。”
“沒有問題。你不在祖國好好地待著,怎么跑到這么遠的地方來種葡萄?”
“哈哈!”那人在前面走著,步子又大又快,笑聲也是很爽朗的,“你把我當成酒莊老板了?不是的,老板是我的朋友。我是來出差的。”
“來這種鬼地方出差,你是導游嗎?”
“……我今天就算是你的導游吧。”
陳白露猜他絕對不是導游,不過她沒有再問下去。
那段路比她想象中難走很多,其中一段山路全是赤裸的石頭,既涼又滑。不知道名字的樹木從身側斜探到眼前,隨手撥到一旁去,一只花花綠綠的蟲子從葉片上踱到她的手臂上來。她幾乎驚叫出來,折了一根小樹枝在胳膊上掃著,邊掃邊在嘴里“噓噓”地驅趕著,好像在趕一匹馬。
那人聽到聲音便站住腳看著她趕蟲子的樣子,笑得眼淚都飛出來。
葡萄園近了,身側茂盛的植被變成了細耕的土地,種著修剪成漂亮形狀的花木,再向前走了一會兒,那手掌大小的葡萄葉子就在眼前迎風搖擺了。兩個身形如一堵墻寬的大漢在田壟里立著說著什么,這人告訴陳白露他們是莊主的兩個兒子,陳白露于是猜測這莊主的年紀一定很大了。
又轉過兩隴葡萄田,一個爬滿青藤的,有著紅色外墻的小房子就在眼前了,陳白露當場愣住,這紅墻青藤,完全類似她在北京住的那間老公寓的樣子,這樣毫無防備地出現在異國的田野,她覺得眼睛刺痛。
一個矮且胖的老人笑瞇瞇地從紅房子里走出來……他的年紀的確很大了,頭發和眉毛的顏色都淺得看不出來,他和這人互相拍拍對方的肩膀,像是許久不見的老朋友,這人又介紹陳白露說是“一個朋友”,他和陳白露都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這個老人的姓氏很長,陳白露沒有記住,及到了那貯藏橡木桶的高大房間里,看到桶上拼著的一串字母才勉強能夠念出來。那酒的確與她喝慣了的不同,清淡得像哄小孩子的糖水,她因為走了路,又熱又渴,捧著杯子痛喝了幾杯,然后高興地走到院子里去吹風。
那人跟在她身后說:“都怪我沒有把酒瓶的塞子塞緊,否則剛才請你喝上一點,你早就高興起來,不會對著日內瓦湖哭了。”
“誰哭來著?我看到景色太好,高興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只好哭一哭以示感動。”
“湖水有知,要說‘當不起’了。小朋友,既然出來度假,就不要有一分鐘的不快樂,不快樂的時間也是一樣地過。人生苦短。”
“……真是巧了。我剛才就是因為想起這個道理,才覺得自己虛度了許多時間,才掉了眼淚的。”
那人還要說什么,陳白露的電話響,是宋先生,問她怎么不在石堡里。
陳白露說,是一個在湖邊遇到的先生帶她來了西行半小時路程的一個酒莊。宋先生立刻在電話里發了火,問她這人叫什么,酒莊又是什么名字,陳白露想了半天,一個字也說不出。宋先生讓她在原地等著,他要開車來接,掛了電話,陳白露無奈地朝那人笑笑,好像在抱怨一個過于謹慎的父親。
“是你的爸爸嗎?”
“是同行的朋友。”她解釋說。
十余分鐘后宋先生黑
塔一樣的身影便出現在酒莊門口,他大步走進來,看看陳白露,又看看她身邊的人。那人也愣了一下便迎上去握手:“原來是宋老板。”又轉身看著陳白露笑:“失敬失敬——瑞士真是個彈丸小國。”
宋先生沒有和他握手,只把手插在口袋里:“不管在哪國,不管你知不知道她是誰,隨便把一個女孩往陌生的地方帶,這也不合適吧?”
“等等,”陳白露扔下酒杯站起來,“這兒是瑞士,又不是非洲。”
“這跟地點沒關系,只和人品有關系,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嗎?”
“宋老板。”那人干笑兩聲,“首先我的確不知道這位小姐是你的女友,否則我絕不敢多說一句話,這點品德你要相信我。其次,你我之間不必互相攻擊人品吧,我的確不是什么君子,有些人因為我而吃了虧,但他們都是富人,不至于傷了元氣。你宋老板呢,這些日子恐怕開心得很吧,你賺的可都是普通人的錢,他們傾家蕩產,你帶著這樣漂亮的小姐來度假——哦不,我猜你不是度假,是來檢閱你在瑞士銀行的財產吧?現在不比從前,錢進了瑞士就是進了保險箱,現在有些國內的調查這邊也會配合。我和你不一樣,我沒有這些隱憂,我來出差就是買買葡萄園,因為國內的生意不用放太多精力了,你和我的那場拉鋸戰,宋老板贏定了,我乖乖地種葡萄當農民就好——小姐,再見。”
這人干笑著走了,留宋先生在原地,臉色氣得紫脹。
“這人是誰?”
宋先生冷笑:“心真大呀陳白露。你活了這么大,沒有被拐賣到深山老林里生孩子真是萬幸。”
“我不和你吵架。”陳白露酒意有點往上撞,整個人都是輕飄飄的快樂,她走出去,見宋先生在這里租的那部車子停在酒莊外面,“我要走路回家。”
“隨你。”宋先生發動車子,一踩油門,車子躥出去很遠,又停在原地。等到陳白露跟上來,他又在車里求著:“真的不上車?”
“不。”
他只好慢慢地開著跟著,邊開邊坐在車里說:
“這人姓于,是個老流氓,專門揀業績又漂亮股價又低的公司收購,收進來后把管理層掃地出門,也并不想好好經營,只為了早點轉手賣個高價。多少好好的公司被這樣生生折騰散了,說起來真是讓人心疼。我有一個許多年的朋友叫王詹姆,他的公司就在這樣的危險里,如果不是有我的股份站隊幫著,王詹姆早就去掃大街了——只是個比方,掃大街不至于,但十幾年經營的公司就像賣豬肉一樣被轉手賣掉了。”
“那么聽這人的口氣,現在是你快要把他趕出去了?”
“差不多吧,所以我才能緩一口氣處理瑞士這邊的事。他白白折騰了半年,白填進去了許多錢,所以恨著我呢。我每天想的講的都是這些事,提起來就惡心。如果回到上海以后他再想和你見面,千萬不要理他。”
陳白露冷笑:“為什么?因為他想要惡意收購你的朋友的公司,所以他就不是一個好人?”
宋先生在車里吼起來:“你這冷嘲熱諷的語氣是什么意思?人性比你以為的難看得多!你才活了多大,見識過幾個人?”
“我的確沒有活多大,可我見識過許多個帶上一個女孩假裝度假,實際去瑞士銀行不知道做些什么事的呢!怎么了?嚇到了?收起你震驚的表情吧,你以為我只是一個在游戲公司低頭描線的美工嗎?你以為武康路上的公館是從我爸爸手里繼承的嗎?你又以為我為什么常年開著派對,養著一群不熟悉的人白吃白喝?因為他們在我家里的快樂是真的,雖然淺薄,但是真實,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有什么辦法能看到人們的真心,我喜歡真心,但是你們都沒有真心了。宋先生,問問你自己的良知,上一次你真心地向一個女孩表達愛慕是多少年以前?你還回憶得起來嗎?我可以,雖然時間也過去幾年了,但我能清楚地記得我二十歲的時候真心地喜歡一個男生,當時有很多流言,說一個落馬貪官的女兒如何不擇手段地攀附一個富家公子,我不在乎流言,我知道我是真心的,他也知道,我們曾經很相愛過,分開以后我一直不能振作,多多少少有這件事的原因吧,當然也有我的貪欲與虛榮,才變成后來你們聽說的那個樣子。這是我最后一次真心,我能準確地回憶起來,你能嗎?你們都是假的,瑞士再美也是假的——只有這干凈的湖水是真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