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早晨,南京城下了一場暴雨,郁金香路上的排水做的不是很好,所以積了不少的水。我卷著褲腿去超市買了些補血的紅棗,然后給金秋做了一些紅棗銀耳湯,我準備送到她的公司去,這是我昨晚向她許諾過的,再順便借此看看曾經的老同事們。
撐著雨傘,我跟隨人群向郁金香路的盡頭走去,而在那快要漫到腳踝處的積水里,飄著很多被風吹落的樹葉,就好像我們住在這座城市里那擁擠的心情,但只是經歷了一瞬間,那些樹葉便隨著積水淌進了下水道里,于是我的心情也少了一些焦慮,多了一些獨自走在路上的悠然自得。
步行了大約20來分鐘,我來到了金秋的公司,倒并沒有急著去她的辦公室,而是在一樓和幾個準備去婚禮現場做執行的老同事們聊了幾句。
他們告訴我,由于公司去年和今年上半年的業績很好,他們的工資待遇也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并且多了很多獎金和出去旅游的機會,這些都是在老金時代從來不曾有過的,所以他們不免為我的離去感到可惜。
當他們詢問我,還會不會回公司上班的時候,我只是笑了笑,可心里多少還是有一點傷感的,因為畢竟是自己奉獻了6年青春的地方,但當它走在快速崛起的路上時,卻已經跟我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了。
推開金秋辦公室的門,她正在吃著面包和牛奶組合成的簡易早餐,見我來了,她的表情顯得很是詫異,但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下來,似乎吃完早飯后還有什么急事兒需要處理。
我笑了笑對她說道:“給你煮了紅棗銀耳湯,補氣血的,趕緊趁熱吃吧。”
“你今天肯定很閑!”
“你錯了,等你喝完我就得回去,說一句閑話的功夫都沒有。”我一邊說,一邊給她盛了一碗,然后在她辦公桌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而窗外的風還在“呼呼”狂吹著,似乎要跟雨水一起將這座城市重新洗刷一遍,可,無論它們來得多么猛烈,也無法洗掉這座城市的厚重感,因為它幾乎是中國近代史上最悲傷的城池,尤其是在這樣的陰雨天,它的悲傷就像一陣長鳴的警鐘在蔓延,在提醒……
空閑中,我看了看桌上的牛奶和面包,向金秋問道:“你最近很少在家吃飯嗎?”
她抬頭看著我,半晌才回道:“我已經從家里搬出來住了,在外面自由一點……對了,我爸最近有再找過你嗎?”
我搖了搖頭,她看了我一眼,隨后便將注意力放在了自己正在吃的紅棗銀耳湯上,而我也點了一支煙,然后透過那扇視野極其開闊的落地窗,望著大風卷起了落葉,上升、下墜、又上升,但對面的建筑物卻是安靜的,只有木制的開合式窗戶和陽臺上掛著的那些未晾干的衣服在隨風晃動著……
快要吃完時,金秋忽然向我問道:“江橋,你媽以前工作的紡織廠,你還記得嗎?”
我猛然抬起頭看著她,半晌才回道:“當然記得,怎么了?”
金秋用手中的筷子有節奏的敲擊著桌面,她似乎在想著什么東西,以至于沉默了比我更長的時間后,才終于再次對我說道:“我覺得在整個南京,恐怕沒有哪條路的名字比郁金香更有詩情畫意了,而且郁金香路的隔壁就是花神大道,論意境也不在郁金香路之下,讓人想起來,就好像親臨了婚禮中最美的鮮花大道。這個呢,是意境層面的……再說點實際的,郁金香路雖然這幾年也被開發了,但整體還是屬于郊區,所以地價普遍不高……如果,我要將那塊紡織廠的地買下來,做一家以婚禮為主題的酒店,我覺得會很有市場前景……”
我用一種非常異樣的眼光看著金秋!
金秋與我對視了一眼,又改口說道:“是的,用市場前景來衡量這件事情是挺俗氣的……可是你想想,如果把那塊地充分開發出來,然后將酒店廣場做成愛心的形狀,四周種滿郁金香,那對婚禮而言是不是一種最美好的勾勒?……那塊地方真的廢棄太久了,我覺得很可惜,它應該被開發出來,然后形成它新的意義!”
我重重吸了一口煙,心中百感交集,可以設想,如果紡織廠被推倒,建成一座以婚禮為主題的新型酒店,再加上郁金香路上的“梧桐飯店”和那些老而不舊的雜貨店,肯定會賦予這條路更多的情懷,讓其在這個本是郊區的地方獨樹一幟,就算沒有被政府特意規劃過,但也足夠讓人心生向往了。
可是,我的心中卻有另一種力量在排斥這個事情,因為那里是我關于童年記憶的最后一片凈土,如果連那片廢棄的紡織廠也被開發了,那我的童年除了母子分離的痛苦,還能剩下點兒什么?
于是,我對金秋說道:“我覺得這個事情沒譜兒……你也看到了,郁金香路這幾年雖然不算是過度開發,但也形成了商圈,那塊土地想用來做商業用途的肯定不止你一個人,可為什么到現在還閑置著?……據我估計,這塊地可能早就被人給買下來了,目的是等著以后升值,所以應該不會對外出售的。”
我的話并沒有給金秋帶來一絲的壓力,她笑了笑,回道:“只要這塊地不被政府征來用于建設公共設施,那就肯定有辦法拿下來……我可以先打聽、打聽,這塊地現在歸在誰的名下,后面的事情再慢慢計劃。”
我心中悲傷,可是也深知,那個紡織廠終究有一天會改變原先的面貌,這不是任何人可以挽留的,而是事物發展的必然規律。所以,與其被別人弄得面目全非,倒不如讓金秋弄出一座以婚禮為主題的酒店來,所以我沒有再說話,只是在腦海里將那里破敗的樣子又想了一遍。
“江橋,你覺得我的這個計劃有可行性嗎?”
我不痛不癢的回道:“國家都把鐵路修到青藏了,你只是在郁金香路建一座酒店而已,只要你有足夠的資本,就算在這里蓋個飛機場,也有可行性。”
金秋看了我一眼,便沒有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可是這個女人的執行力強的可怕,很多事情她絕對不只是隨便拿來說說的,所以不久的將來,在這條郁金香路上,或許真的會有這么一座酒店拔地而起。
……
這個早上,我和金秋也就是聊了一個吃飯的時間,而后我便拎著保溫瓶離開了她的公司。
夏天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所以籠罩的烏云被風吹散時,陽光的照射便在霎時改變了這座城市的溫度,我脫掉了身上的薄外套,加快了往郁金香路奔跑的腳步。
8點半的時候,馮唐的妹妹馮媛,主動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她說要給我介紹一個學生,讓我在“梧桐飯店”的門口等她。
沒等多久,我們便見了面,她停好車后,來到了我的面前,我笑了笑對她說道:“馮老師,真的是太感謝你了,這么把我們琴行的事情放在心上。”
她回應了我一個笑容后,說道:“你先別感謝的太快,等待會兒那個孩子來了以后,我再和你說具體情況。”
我四處看了看,頗疑惑的問道:“他沒和你一起來嗎?”
“沒有,她不是我們學校的……是隔壁民工子弟小學的。”
聽馮媛這么一說,我心中更加疑惑了,因為民工子弟小學的孩子,其家長除了正常的學業,一般不會額外在藝術科目上對他們進行廣泛的培養,這倒不是我歧視民工這個群體,因為事實就是這個樣子,他們大多是爭扎在這個城市邊緣的弱勢群體。
片刻之后,一個帶著遮陽帽,背著陳舊書包的小女孩出現在了我和馮媛的身邊,馮媛拉著她的手,對我說道:“這個孩子叫劉芳,爸爸媽媽都是貴州人,現在在南京打工……大概兩年前,我在自己家里練琴時,她就趴在窗戶邊上聽了一個下午。我發現她是個很有音樂天賦的孩子,然后就斷斷續續的教了她一些很基礎的鋼琴知識……可是,我在學校的工作越來越忙,再加上現在又懷孕了,以后能教她的時間也就越來越少了,可我真的不想荒廢她在音樂上的天賦,所以我想將她托付給你們的琴行……你看可以嗎?”
我又認真的打量著這個女孩子,她看上去非常沉默,直到現在,她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只是站在馮媛的身后,滿是抗拒的看著我。
我帶著笑容嘗試和她溝通,我說道:“劉芳小朋友,馮媛老師讓你到我們琴行學習鋼琴,你愿意嗎?”
她依舊一言不發的看著我,我有些尷尬,然后有些不解的看著馮媛。
馮媛拉著她的手,讓她與自己并排站著,這才對我說道:“這個孩子有自閉癥,所以對不熟悉的人非常抗拒,不知道你們的老師有沒有耐心跟她相處。”
想起肖艾在面對那些孩子時的耐心,我不禁很有信心的回道:“放心吧,沒有問題。”
馮媛笑了笑,稍稍沉默后,又對我說道:“但她的父母可沒有能力支付你們琴行的學費哦,你要是拒絕的話,我也覺得是人之常情。”
我又看著這個叫劉芳的孩子,在她抗拒的眼神中,卻對學琴有著非常強烈的渴望,只是她不會表達,而我因為這幕感到心酸,便不愿意去計較什么所謂的學費了,當即對馮媛說道:“之前不也一直是馮老師在免費教她嘛,我們當然也可以……”
馮媛看著我的目光終于有了贊許之色,她點了點頭,回道:“謝謝,我也覺得藝術不應該完全淪為賺錢的工具,我更加認可你們的琴行了。”
“不用謝謝這么客氣了……等肖艾從日本回來,我會第一時間給你打電話的,到時候你直接把小芳送到琴行就可以了。”
馮媛點了點頭,然后便帶著這個叫劉芳,我更愿意叫她小芳的女孩子離開了。
這時,我才對著放晴后的天空長長吐出一口氣,雖然馮媛還沒有在業務價值上給琴行帶來一個學生,但我也不愿意因此而計較,我相信肖艾也不會計較的,因為我們在這一點上一直有很統一的價值觀。
……
不知不覺已經是傍晚,在琴行忙碌了一整天之后,我破天荒的接到了奶奶從養老院打來的電話,她說下午的時候,自己就包好了餃子,要我帶上肖艾去她那里吃晚飯。
我當然沒有辦法帶著肖艾去,只能買了一些保健品,自己一個人去了敬老院。
奶奶對肖艾不能來感到失落,但也給予了理解。
獨自在外面的長椅上坐了一會兒,奶奶便從公用廚房里端了一碗餃子遞到了我的手上,然后在我的身邊坐了下來,那飽經風霜的面容在看著我時,卻充滿了慈祥,她將手放在我的腿上,說道:“知道你不喜歡吃醬油,給你做了清湯,好吃嗎?”
“好吃。”我說著便用行動證明,一口氣連吃了兩個。
奶奶笑了笑,怕我噎著,又讓我吃慢一點,可我的心里總有那么一點不是滋味,至于原因,我已經說過很多次……我恨江繼友,也在一定程度上恨楊瑾,是他們的混賬,才讓我和奶奶顛沛流離了這么多年。
在我快要吃完的時候,奶奶拉住了我拿筷子的手,表情滿是嚴肅的對我說道:“橋啊……能不能讓奶奶為你做一次主?”
我留下碗里的最后一個餃子,雖然不解,但仍笑著問道:“奶奶,你要替我做什么主啊?……只要我能辦到,我都聽您的!”
奶奶猶豫了一下,終于低聲對我說道:“奶奶知道你現在什么也沒有,可能連負擔自己一個人的生活都感到吃力……可奶奶還是希望你能趕緊和肖艾那個丫頭把婚給結了!”
我錯愕的與奶奶對視著,半晌之后,又渾然不在意的笑道:“奶奶,你心急什么啊,我和她的事情八字都還沒一撇呢……我要現在和她提結婚的事情,她肯定得把我當成是變態!”
奶奶拍打了我一下,責怪道:“胡說什么!”而后又放輕了聲音對我說道:“奶奶活了這么大歲數,什么沒有見過!你聽奶奶的沒有錯,省的會夜長夢多,以后留下遺憾……我看得出來,她和普通的姑娘不一樣,不會把你現在的成就看得太重……這點和你媽媽一樣,如果你能好好和她提結婚的事情,她多半會答應的……關鍵是你要有這個態度!”
如果剛剛是錯愕,那我現在的狀態就是驚愕了,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觸動了奶奶,讓她忽然對我說了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