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堂口遷回江淮江飛燕沒有得到祖爺?shù)膼矍?，她走了，和馮少將走了，從此告別";江相派";，告別祖爺，告別她的罪孽。這似乎也告訴人們：找一個愛自己的人，比找一個自己愛的人，要輕松得多?！霸胶Ｌ摹笔諝w祖爺麾下了。祖爺終于實現(xiàn)了他一統(tǒng)江湖的宏誓大愿。我認為祖爺會很高興，但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愉悅?！敖嗯伞苯y(tǒng)一了，接著呢？走向何方？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誕生了。**向全世界莊嚴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蔣介石此時也在忙，忙著把國庫里的黃金、白銀掏空，全都運到臺灣去。

新中國成立時，廣東、廣西、四川、重慶等地還沒解放?！澳咀由彙焙汀霸胶Ｌ摹钡陌殏兗钡脠F團轉(zhuǎn)，不知接下來的命運如何，有些小腳按捺不住了，開始溜號，偷渡去香港，被祖爺抓回來切了，此后，再也沒有人敢跑了。沒出幾日，解放軍打過來了，國民黨殘余部隊不堪一擊，不到半月，廣州解放，老百姓走上街道放鞭炮慶祝解放。祖爺下令：暫時跳場，以觀風(fēng)向。頓時，一百多號人化整為零，隱了。四川分舵的二壩頭，領(lǐng)命后也隱了。隨后，祖爺做了一個決定，“大頭，陪我出去走走。

”我問祖爺：“去哪？”祖爺說：“全國各地。”祖爺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他不說原因，我不追問。于是，我和祖爺從廣州出發(fā)，一路北上，經(jīng)過江西，從湖北安徽交界處進入河南，然后進入陜西、山西，最后進入河北、北京。一路上，我們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老百姓歡天喜地，個個喜笑顏開，我才知道，解放區(qū)并不像國民黨宣傳的那樣恐怖。如今祖爺親自帶我到這些先一步解放的地方，我才真正體驗了什么叫解放，尤其到了陜北革命老區(qū)，老百姓熱情洋溢地打著安塞腰鼓，高唱著“東方紅，太陽升”，那份熱情，那張張笑臉，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祖爺慨嘆：“清末以來，列強入侵，國土淪喪，軍閥割據(jù)，戰(zhàn)亂不斷，近百年來，老百姓何曾這么高興過！”我不懂歷史，更不能深刻體味當時祖爺?shù)母锌抑恢雷约荷聛砭褪翘煜麓髞y，我只知道“華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我只知道什么是吃不飽、穿不暖，什么是惴惴不安！在外面飄了一個月，我和祖爺回到廣州。夜里，祖爺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想接下來的路怎么走嗎？還是回想以前的滄桑歲月？就這樣，1949年接近了尾聲，公元1950年到來了。

那年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了。朝鮮戰(zhàn)爭打得異常艱苦，那時新中國成立沒多久，戰(zhàn)略物資極度缺乏。國民黨殘余部隊封鎖海路，妄圖切斷香港愛國人士對大陸的物資援助。有些黑道中人攛掇祖爺，說只要跟國民黨合作，嚴密監(jiān)視海關(guān)港口，一有消息就通風(fēng)報信，協(xié)助國民黨切斷****的物資供應(yīng)，就能得到大把的銀子。祖爺沒應(yīng)，祖爺說：“我不缺那個銀子?！本驮谶@內(nèi)憂外患的時刻，祖爺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把堂口遷回江淮！壩頭們都不解：“為什么要回去，這里毗鄰香港，一旦有變，還可以跑路，要遷也該遷到大西南邊境，可以逃入緬甸。

”去了內(nèi)地，不等于斷了自己的后路嗎？祖爺決定的事，你可以懷疑，也可以反對，但反對無效，該怎么辦還是怎么辦。就連四川那幾十號人都弄過來了。這是“江相派”歷史上的最大一次遷徙，將近二百人，化整為零，陸陸續(xù)續(xù)到達江淮。遷徙前，祖爺切掉了五壩頭，與此同時，我晉級為五壩頭，一年后，祖爺又切掉了六壩頭“小時遷”。二壩頭先前推薦的“小海子”趙定海，做了六壩頭。我對堂口貢獻不大，但晉級時沒人反對，祖爺說了：“四川做局時，大頭站出來為我擋槍子。

”其實，我當時根本沒考慮這么多，見他們要抓祖爺，就沖了上去。祖爺卻說：“本能的，才是最真的。”當時，全國除了“江相派”這一支騙子團伙外，還有大大小小很多“會道門”，依舊在騙，在折騰。依照常理，祖爺此時會很謹慎，但那段時間，祖爺一反常態(tài)，命令各位壩頭和小腳們頻頻出擊。同時，祖爺高調(diào)亮相，與各個“會道門”的頭頭稱兄道弟，這根本不符合他的做事風(fēng)格。壩頭們一看，祖爺這是和政府對著干啊。有一天祖爺把我和王家賢叫到堂口，告訴我們有個局，讓我們二人去做。

按理說這個局不小，我和王家賢可謂壩頭中的新手，都沒有太多的經(jīng)驗，祖爺完全可以讓二壩頭他們?nèi)ゲ僮?，但祖爺偏偏選中了我和七壩頭。還是那句話，祖爺?shù)脑挘憧梢詰岩?，但不能反對。后來，我進了大獄之后，才發(fā)現(xiàn)祖爺這是故意的，我和王家賢入行較晚，沒做過什么太大的局，祖爺要讓我們有足夠的罪進入監(jiān)獄。三十華里外的臨鎮(zhèn)有一個姓李的大戶，做糧油生意。國民黨退守臺灣前，這大戶和國民黨素有來往，那些年囤積居奇，撈了不少東西。這大戶叫李坐山，六十多歲，因謝頂，腦袋上的毛早就掉光了，人們都叫他李禿子。

李禿子有四個兒子，大兒子因為肚子大，外號“大肚子”，二兒子因為耳朵不好使，外號“二聾子”，三兒子因為太過刁鉆，人稱“三精神”，四兒子因小時總是偷吃香油，滑了腸子，總上廁所，所以人稱“四老茅子”，這一家老小財大氣粗，橫行鄉(xiāng)里，沒人敢惹。那年春天，李禿子得了肺結(jié)核，請了三四個郎中，湯藥灌了許多，就是不起作用，眼看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這四個小子開始商量老爺子的后事了。大戶人下葬非常講究風(fēng)水，他們認為先人埋葬的風(fēng)水好壞直接影響后代子孫是否昌旺。

如果壞了風(fēng)水，后世子孫很快就會倒霉。于是，經(jīng)過地保一攛掇，機會就來了。我跟祖爺學(xué)過，風(fēng)水分為兩方面，陽宅風(fēng)水和陰宅風(fēng)水，陽宅就是活人住的地方，陰宅就是死人住的地方，祖爺說：“這個局，五壩頭和七壩頭去做，五壩頭扮作風(fēng)水先生，七壩頭扮學(xué)徒?！蔽议L得胖，眼睛小，一臉滄桑，所以粘上胡子，帶上高帽，年齡跨度可達幾十歲。而王家賢正好相反，他白嫩，書生氣濃，刮刮胡子，就像個小學(xué)徒?？达L(fēng)水講究“尋龍點穴”，龍就是山脈，穴就是山脈中最吉祥的那個位置，所謂“龍怕孤單穴怕寒”，說的就是龍脈要山水相抱，群山拱繞，孤零零的一座荒山立在那兒，就是孤龍；穴要藏風(fēng)聚水，不能漏風(fēng)、漏氣，否則就是寒穴。

風(fēng)水勘測那天，李禿子的四個兒子都到場了，大家繞著山坡走了很久，本來我歲數(shù)沒這么大，腿腳很利索，但七壩頭一直攙著我，手里還端著個羅盤，弄得我反而很累。七壩頭對那四個小子說：“我?guī)煾缸鲞@行幾十年了，從來沒有打過眼，他選的風(fēng)水個個都是藏風(fēng)聚水的寶地，很多人家的后代都是大富大貴，有的還做了高官。”大肚子說：“那就有勞先生了！”我拿著羅盤，比畫了一陣，然后說：“請問四位先生，是想將來財運好，還是官運好呢？”四老茅子搶先說：“財運，當然財運，有錢好辦事啊。

”二聾子說：“嗯，老四說的對?！比褡煲黄玻f：“你們懂什么??？還是做官好，有官就有財，一個地保一年還弄幾萬呢，還有以前和咱老爺子不錯的那個徐副官，不就是一狗屁秘書嗎，你看他肥的！我們家這些年就是沒出一個當官的，所以每次有事還要大把大把地花銀子消災(zāi)?！贝蠖亲咏K于開腔了：“吵！吵！就知道吵！”然后對我說：“先生的意思是，這官運和財運必須分開，兩者不能同時都好嗎？”我心想：出這一千，就是等你這句話，如果一次都就給你們調(diào)整好了，那就顯得太沒技術(shù)含量了。

我說：“有難度?！贝蠖亲诱f：“先生只管操作，錢不是問題！”七壩頭說：“這不是錢不錢的事，我?guī)煾敢龇ㄊ碌模@會消耗他很多元氣，說白了，就是折壽?！贝蠖亲诱f：“還請師父慈悲為懷，在不傷害您身體的前提下，盡量給老爺子挑個好地兒，也讓我們哥兒四個有官有祿?！蔽艺f：“風(fēng)水是個長久之事，不一定非應(yīng)驗在你們哥兒四個身上，也可能是你們的兒子或者孫子將來大富大貴。您這般心切，老朽不敢操作了!”大肚子說：“先生息怒。我們哥兒四個不是那個意思，只要后世有出息，能富貴，就好了。

不在乎這一代兩代的?！逼鋵嵾@就是風(fēng)水術(shù)的詭秘之處，一說就是三代，等他兒子孫子長大時，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過去了，去哪找這個風(fēng)水先生評理?。∮谑琼標浦郏阍谀莻€山坡上弄了個很大的道場，為他們劃了埋葬范圍，沒出幾日，李禿子就死了，下葬那天來了好多人，一群阿寶穿著道士服，圍著墳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隆重地將李禿子下葬了。周圍的人都說：“真是大戶人家啊！這得花多少錢?。　弊鏍斀o所有風(fēng)水局的口諭是：“別選在河床上。”意思就是說無論你怎么選，墳地絕對不能選在山間的河床上，因為這是過水的地方，一下雨會形成河流，如果選在這上面，那么墳地很容易被泡了，到時候吃不了兜著走！我牢記這條口諭，所以給李禿子選了一個稍微凸起的地方，并告訴那四個兒子，說：“這叫龍騰虎躍之勢，后世必出大官！”那四個小子笑得合不攏嘴。

那一刻，我感覺他們爹的死，給他們帶來的不是悲痛，而是快樂。這個世上，有一句話，叫：“人算不如天算?！蔽宜惚M天機，沒想到老天卻跟我過不去，這大概也預(yù)示著我們那個堂口命運的終結(jié)。李禿子下葬沒兩周，開始入夏，奇怪的是，那年的雨水特別勤，一連半個月，淅淅瀝瀝，有時大，有時小，結(jié)果最后出現(xiàn)山體滑坡，那個埋李禿子的高崗也被雨水沖得露出棺材蓋，后來泥石流卷來，將墓碑和棺材沖出老遠，大石塊撞在棺材上，棺材被撞得四分五裂，等那四個小子上山查看時，棺材板東一塊，西一塊，十幾米外，才找到李禿子的尸體，深深陷在泥石流里，只有一只爛手擎在外面，似乎在說：“這個墳地的風(fēng)水好像不太好！”很快線人就把這消息傳給祖爺，還說對方要抬著尸體來鬧事。

我和七壩頭一聽就嚇傻了。忙給祖爺跪下：“祖爺，救我！”沒想到祖爺會異常平靜，說：“起來，還沒到那個地步。”線人說那哥兒四個跟國民黨殺手有來往，這次恐怕必須交出一個阿寶抵命，否則過不去這個坎了。我說：“祖爺，如果要交出一個，那就我吧，這件事我是主導(dǎo)，七壩頭只是隨從，是我選的地方不對……”七壩頭說：“不！祖爺，五哥沒有錯，人算不如天算，咱這個地方百年來從沒有下過這么大的雨，這不能怪五哥，祖爺，明察??！”祖爺沒說話，他說：“你們先回去吃飯吧，這兩天別四處走動，其他的不要管了。

”我們一愣，想再說些什么，祖爺一揮手，“回去吧。”夜里，我和七壩頭沽了兩大壺酒，買了五斤燒肉，心想，先吃飽了，喝足了，就是死也不能做餓死鬼。以前也出現(xiàn)過這樣的大事，為了保全堂口的整體利益，基本是要砍掉一只腳，或者幾只腳，因為大家還要生存。我們不知道祖爺會如何取舍，那一刻，感覺我們的命就抓在祖爺?shù)氖掷铩Ｒ贿B三天，我們都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后來祖爺傳話要我們參加堂會。七壩頭換上他最喜愛的長衫，將頭發(fā)潤濕向后抿著，我也刮了胡子，出門前向著家鄉(xiāng)的方向給死去的老娘磕了幾個頭，心想：這輩子沒能給您盡孝，下輩子再孝敬您吧。

堂會上，祖爺說：“這次漏局，責(zé)任不在五壩頭和七壩頭，這是天意?！弊鏍斦f話時，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后來二壩頭告訴我們，祖爺為了救我們，傷筋動骨了，花了大價錢，買通了幾個胡子，還打點了幾個特務(wù)身份的人，賠了人家好多錢。聽了這些事，我和七壩頭都哭了，七壩頭說：“下次就是冒死也要做個大局，好好報答祖爺！”我說：“命是祖爺撿回來的，一輩子都報答不完。”七壩頭提到的“下次”，卻再也沒有實現(xiàn)。祖爺不為人知的妻兒1952年，新一輪打擊“會道門”的運動在全國轟轟烈烈地展開。

祖爺似乎早已預(yù)感到了什么，有一天開完堂會，他把我單獨留下。他背著手，走來走去，好像想說什么，好幾次都欲言又止。跟隨祖爺這么長時間來，頭一次看到他這個狀態(tài)。良久，他對我說：“大頭，如果有機會，可以洗手干點別的。”我當時嚇得趕緊跪下了，“祖爺，我從沒有過二心?。∥疫@輩子都不會背叛你！祖爺！”那段時間風(fēng)聲緊，我以為祖爺認為我要退場呢。祖爺凄涼地說：“我是說真的，你入行晚，手上沒人命，進去后，還可以出來，別再行騙了，好好過日子！過正常人的日子！”我怯怯地說：“祖爺，風(fēng)聲緊，就跳場唄，風(fēng)聲過后重新再來。

”祖爺搖搖頭，“你不懂，你不懂。”沉默良久，祖爺說：“大頭，有件事情……”說到這，祖爺停頓了，聲音有些顫抖。我靜靜地聽著，聽得心驚肉跳。1945年抗戰(zhàn)結(jié)束時，祖爺去了趟山東，本是為古董而去，祖爺喜歡收藏，有消息說那邊有個乾隆時期的雕龍玉璧要出手。那年雨水大，祖爺有嚴重的風(fēng)濕，到山東第二天腿就疼得抬不起來。后來經(jīng)當?shù)毓哦探榻B，請來一個女大夫為他針灸，那女的是祖?zhèn)鞯尼t(yī)術(shù)，其父親在1940年因拒絕給偽軍的一個頭頭看病，而被活活打死。

祖爺說：“有些郎中給你扎針，恨不得扒光衣服還找不準穴位，而那姑娘，我當時穿著汗衫，她讓我側(cè)躺在炕上，每一針都扎準了！”祖爺說他動了情，種了種子，后來孩子出生后，那女子一個人帶孩子留在山東。祖爺在山東是以古董商的身份出現(xiàn)的，當?shù)氐墓哦桃材盟斎锏恼蒲廴耍宰鏍敻嬖V那女的，他就是個地地道道的古董商。從那開始，祖爺每隔半年都去趟山東，并一直苦苦地隱瞞著自己的身份。我這才明白過來，為什么祖爺有時出遠門不帶腳，也沒人知道他去哪兒。

該我們知道的，祖爺會告訴我們，不該知道的，誰也不敢問。做阿寶的是不允許隨便結(jié)婚的，如果要結(jié)，那么那個女的也必須發(fā)展為阿寶。否則，太危險。因為人心是最難控制的，如果自己的老婆知道自己在行騙，誰也不能保證她做出什么事來。所以，堂口里若有結(jié)婚的，都是祖爺親批，那些女的成為阿寶后，一般都扮演“扎飛”的角色，比如靈媒，巫婆，道姑等等。而祖爺，在大家眼里，不曾有過女人。這個消息真是晴天霹靂，如果壩頭們知道祖爺還留這么一手，那么肯定全反了，此時如果有人提議切了祖爺，我想沒人會反對。

祖爺說：“不是我對不起兄弟們，我只是想給家門留個種兒。民國六年，我的家人全死了，這些年，打打殺殺，我也想過平平安安的生活，已經(jīng)沒機會了，你們有，你們要好好把握今后的日子?！弊鏍攲ξ艺f，他死后，如果我還活著，風(fēng)聲不緊的時候，就讓我有機會去看看她娘兒倆。說到這，祖爺笑了，“是個男孩，香火可以續(xù)下去了?！弊鏍斶€告訴了我一個秘密：他在城外岳家?guī)X山口兩棵大槐中間埋了一個箱子，里面全是真貨。祖爺說該吐的他會吐出來，但他必須留些錢給他們娘兒倆。

后來，祖爺被抄家時，雖然抄走很多東西，但沒人知道還有一箱財寶。祖爺永遠留有后手。這就體現(xiàn)祖爺?shù)慕?jīng)濟頭腦了。國民黨執(zhí)政這些年，貨幣制度一片混亂，從“袁大頭”到“孫小頭”，從法幣到“金圓券”，再加上民間私下流通的各種銅錢、鑄幣、購物券，各種貨幣不下十幾種，但祖爺只藏“硬貨幣”，他從不相信那白紙一樣的紙幣，即便是法幣剛剛發(fā)行、購買力比較高時，他都緊緊握著真金白銀。他寧可每隔一段時間，就去兌換一些法幣，也不會拋空。

后來通貨膨脹后，證明祖爺?shù)臎Q策太英明了！否則，現(xiàn)在留給家人的就是一箱廢紙。多年來，祖爺囤積了不少金條、銀元、銀錠，還有給大戶看風(fēng)水時人家送的玉璧、懷表之類的古董。祖爺讓我有機會時把那箱子?xùn)|西陸續(xù)給他的老婆和孩子，祖爺一再叮囑，不要一次都給了，那樣會給他們招來災(zāi)禍，弄不好會送命！如果我缺錢時，也可以自己享用。我嚇得趕緊跪下，哭著說：“祖爺，我不敢！”我怯怯地問祖爺：“為什么信任我？”祖爺一笑，反問了我一句：“大頭，我為什么讓你加入堂口？”我愣了半天，恍然大悟！他招的不是一個阿寶，而是一個能托付后事的人。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祖爺最后的局，他一直在局的頂端拉網(wǎng)，所有的壩頭都是這張網(wǎng)上的墜兒，最后，我成了那個收網(wǎng)的人。祖爺在茶館里觀察我許久了，他喝完茶走時，多次故意把錢掉在地上，我撿起來，追上他，還給他，他那是考驗我的貪財心；入了堂口后，二壩頭帶我逛窯子時，他故意派人盯梢，他那是考驗我的色心，畢竟他要把妻兒托付給我，他不得不防；他故意和我探討一些堂口的事情，那是考驗我的心機；他帶我去四川對陣秦百川和那些土匪，那是考驗我的膽量和忠誠。

慶幸的是，我經(jīng)受住了考驗。我不禁感慨，祖爺執(zhí)掌堂口這么多年，手下兄弟無數(shù)，最后竟沒一個能信得過的人。究竟是別人不能取信于他，還是他不能取信于人？我說：“祖爺，跑路吧，你香港那邊有很多朋友。”祖爺一聲苦笑：“不跑了。”我不解：“為什么？”祖爺嘆了口氣，良久，說：“不跑了，將來，你會明白?！彪S后，他去了后院供奉著“江相派”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這次他沒讓我跟進去，他讓我在門外等著，就這樣，他慢慢地把門關(guān)上。我不知道祖爺對列祖列宗說了什么，總之待了好長一段時間，祖爺才走出來。

我隱約看到祖爺?shù)难廴κ羌t的。隨后的幾個月里，全國300多個“會道門”被摧毀，幾十萬“會道門”頭子和骨干都受到了懲治。祖爺，因為陷得太深，任何地方出事都會“拔起蘿卜帶出坑”，他終于被揭發(fā)了，最后，因為殺人、放火、行賄、詐騙、妖言惑眾等一系列罪大惡極的行為，判了死刑。祖爺上刑場前，不像其他人那樣嚇得拉在褲子里，他走得很平靜，在我看來，那不像赴死，更像解脫。他終于不用再騙人了，終于不用為權(quán)衡生死絞盡腦汁了。大壩頭和西派那邊過來的幾個壩頭，因手上有命案，也被判了死刑，其余堂口大大小小200多號人，也都根據(jù)罪行的輕重，得到了應(yīng)有的懲戒。

我被判了五年。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什么祖爺不跑路，而且還不允許任何壩頭和小腳跑路，這等于他一手將“江相派”送上絕路！祖爺說我將來會明白，什么時候我才會明白呢？漫長的刑期如黑夜般難熬，獄里，我時常想起以前的歲月，想起死去的老娘，想起祖爺，想起曾經(jīng)的醉生夢死。祖爺肯定想不到他死后社會會發(fā)生這么大變化，他想不到大躍進的火熱，更想不到“文化大革命”的狂熱和“破四舊”的力度。畢竟他只是個陰謀家，不是個政治家，隨后二十年的風(fēng)起云涌，沒人預(yù)測得出。

那箱子?xùn)|西，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才敢重見天日。出獄后，第一件事就是想去看看祖爺?shù)倪z孀及兒子。但手里沒錢，連盤纏都不夠。我就在鎮(zhèn)公私合營的供銷合作社里找了份零工，掙錢攢盤纏。那時全國都在大煉鋼鐵，一個小鎮(zhèn)上竟然建起了1000多個煉鋼爐，狂熱的社員漫山遍野挖鐵礦，恨不得把家里的鍋碗瓢勺都扔進煉鋼爐里熔了，我真怕他們一不留神把山口的那箱子寶貝挖出來。有幾天晌午，太陽烤著大地，人們都貓在家里避暑。我獨自一人悄悄溜到后山岳家?guī)X，遠遠望去，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的那兩棵大槐樹已經(jīng)不在了。

我心下一驚，緊跑幾步，來到山口那個拐彎處，我在那里踱來踱去，憑感覺丈量那兩棵樹的位置，后來確定了范圍后，就走了。我知道，在當時那種社會環(huán)境，你就是有再多的財寶，也花不出去，沒人敢花，也沒人敢要，一切都是計劃經(jīng)濟，何況這還是贓物。第二年春天，終于攢夠了盤纏，依照祖爺生前交代的地址，我去了趟山東。費好大勁才找到了他們。見面時，那婦人愣住了。我見她不過三十多歲，說明她當初跟祖爺時才十**，祖爺死時50歲，也就是說他們相差二十多歲。

那婦人把我上下打量，“你是？”我百感交集，祖爺生前的一幕幕在我腦子里翻騰，“我……我是祖爺?shù)耐降?，我代他來看看您?！薄白鏍?？”那婦人不解地問。我馬上意識到自己差點說走嘴，忙說：“就是您的丈夫，他是我的師父，我們都是古董行的?！蔽掖饝?yīng)過祖爺，永遠保守他的秘密。那婦人好像凝固了一樣，愣怔怔地看著我，好久，眼淚涌出，“他……他還在嗎？”我忍不住，也哭了，“祖爺在1952年害了風(fēng)寒，后來感染了肺，最后……沒有救過來……”那婦人眼淚嘩嘩滾下。

我擦了把眼淚，說：“祖爺死前，還一直念叨著你。這些年來，我們這些商販子都在接受政府改造，一直也不得空閑來看您，失禮了，失禮了?！闭奶扉g，一個聲音從屋外傳來：“娘！”正聊天間，一個聲音從屋外傳來：";娘！";我第一次看到了祖爺?shù)难}，那棱角，那眼神，和祖爺一模一樣。那婦人忙擦干眼淚，說：";孩兒，過來，跟叔叔打個招呼。";我趕忙說：";使不得，使不得，我是祖爺?shù)耐降埽液凸邮且粋€輩分的！";又從兜里拿出幾枚糖果，給那孩子吃。

孩子高興地放進嘴里，吃得有滋有味。我不禁慨嘆，十年河?xùn)|，十年河西啊，誰能想到這窮孩子的父親曾是叱咤風(fēng)云的大人物，誰又能想到祖爺每日一擲千金，他的后人竟如此清貧。我給他們留了些錢就回來了，沒敢提那箱子財寶的事，怕生禍端。我本打算隔個一年半載的就去看他們娘兒倆一趟，沒想到這一別就是三年。從1959年開始，全國進入大饑荒，三年自然災(zāi)害，餓死了好多人。那時候，人餓到什么程度？往鎮(zhèn)外抬尸體，一條半尺見寬的小壟溝，幾個漢子都試來試去，不敢邁步，餓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一旦倒下去，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我有一次上廁所，提起褲子，剛站起來，眼前就一片漆黑，一頭栽在地上，結(jié)果墻角正好有一個被砸破的生銹鐵鍋，額頭正好撞在鍋沿上，血流了一地。不是不惦記他們娘兒倆，真的是自己都顧不了自己了。1961年底二壩頭和七壩頭出獄了。轉(zhuǎn)年，經(jīng)濟形勢開始好轉(zhuǎn)。二壩頭問我：";老五，這些年在外邊有動靜沒？";我一愣：";動靜？能活著就不錯了。";二壩頭一聲苦笑，";在里面，我經(jīng)常想起以前的日子，想起祖爺，想起兄弟們。

老五，今后什么打算？";我一聲長嘆：";打算？好好做人，回報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二壩頭一笑說：";真的？";我說：";糖甜不如蜜，被暖不如皮，爹娘恩情重，比不上毛主席。在里面沒學(xué)過嗎，你？";二壩頭趕緊說：";學(xué)過，學(xué)過！";良久，二壩頭突然說，";老五，祖爺死前就沒留下什么口諭嗎？我記得有幾次開完堂會他單獨把你留下了。";我說：";沒有什么口諭。

他就是擔(dān)心兄弟們的前途。";二壩頭說：";以祖爺?shù)淖鍪嘛L(fēng)格，什么事都會留后手，他沒留下什么話嗎？";";沒有。";我默默地搖搖頭。二壩頭終于忍不住了，說：";老五，想沒想過重整山頭？";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都什么年代了，還想重整山頭？看來你在里面還沒待夠。";二壩頭說：";不干這個干嗎去啊，我們這些做阿寶的什么也不會，怎么過活啊。

";我笑了：";全國人民都在大建社會主義，窮的富的都這么過，我們?yōu)槭裁床荒苓^？";二壩頭說：";總得有個來錢的道兒啊。";我瞥了他一眼：";棉紡廠，鋼廠，拖拉機廠，實在不行還可以下公社，種地，打谷場，拾糞，都可以啊。";二壩頭又笑了：";真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啊，想不到我趙二爺混到要去拾糞的地步了。";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這些年你也沒找個女人？";我笑了笑，嘆口氣，說：";一個蹲過大獄的窮光蛋，誰會跟？";二壩頭也笑了：";想當年，老子一進春曉樓，老鴇領(lǐng)著一群姑娘跟屁蟲似的跟著，唉，時過境遷了，完了。

";";祖爺真沒留下什么話，沒給兄弟們指條路？";二壩頭又突然問了一次。";沒有。";我說，";祖爺也沒辦法，他只是說，有機會，大家可以洗手干點別的。";";干別的？";二壩頭哼了一聲，";是祖爺帶我走上這條道的，他死了，讓我們干別的，什么意思？";";祖爺是為大家好。";二壩頭搖搖頭，";干不了別的了，騙慣了，死了帶去，不會變了。

";";時代變了。";我說，";還是先干點正經(jīng)事吧，你先跟我去機械廠打散工吧。";二壩頭默默地點點頭。第二次見到祖爺?shù)倪z孀時，是在1963年了，歲月不饒人，那婦人蒼老了許多，孩子也長高了許多。又隔兩年1965年，再見時，她鬢角已添白，兒子長大成人參軍了?；氐郊遥腋械綗o比欣慰，夜里，我對著祖爺行刑的地方燒了幾張黃表，祖爺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我開始琢磨如何將那箱子?xùn)|西給她。

忽然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二壩頭。一進門眼睛就直勾勾地盯著我，嘴角一絲怪笑。";什么事？";我問。他還是盯著我，怪怪的，等坐到屋里，他說：";老五，這么多年來我二壩頭對你如何？";";很好，沒得說。";他撓了撓頭皮，說：";那你為什么瞞著我？";我心頭一陣，";瞞什么？";";呵呵，";他笑了，";山東曹縣曹家莊。

";我大驚：";你跟蹤我？！";他說：";別急，別急，做阿寶的要沉得住氣。說說怎么辦吧？";";你想怎樣？";我惡狠狠地盯著他。他晃了晃腦袋：";祖爺真是個混蛋，悶著兄弟們自己搞了個婊子，還生了孽種！";我說：";二壩頭，說話要干凈點，祖爺待你不薄！";他撓了撓后腦勺：";老五，打開天窗說亮話，祖爺有后，那么他必然留下東西了，難怪這些年你沒聲沒響，原來你心里有底啊。

";我冷冷地說：";祖爺死前被抄家，你又不是沒看見，什么都沒留下。";他低下頭，又抬起來，悻悻地說：";唉，那我只好揭發(fā)他們母子倆了！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是黑社會頭子的后代，殺人犯的后代，騙子的后代！我看他們怎么活！";";你二壩頭，你是祖爺一手帶出來的，你怎么能";";哼哼，是他不仁，別怪我不義了！";我腦子急速運轉(zhuǎn)，沉寂了一會兒，說：";好吧，我告訴你，祖爺留了一箱東西。

你也知道，這個年頭，根本見不得光！";";呵呵，";二壩頭笑了，";這就對了嘛！老五，告訴我在什么地方，我們分了，就當是我的封口費。";我說：";現(xiàn)在不是時候，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還得進大獄。";他說：";沒關(guān)系，你先給我一半，我不出手，拿在手里我踏實。";我看著他，我太了解二壩頭了，他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即便把東西都給他，他也未必相信，而且他知道了祖爺?shù)拿孛?，早晚都會以此為要挾，一旦他把這事捅出來，祖爺?shù)倪z孀和孩子就沒法做人了，那母子倆一直守著一個夢，如果這個夢破了，那就完了。

我第一次動了殺念。";好吧，我?guī)闳?，給了你之后，你千萬要保守秘密，畢竟我們都是祖爺帶出來的！";";放心吧！";在一個狂風(fēng)大作的晚上，我約了二壩頭在后山岳家?guī)X見面。半夜，我騎著";大鐵驢";去了后山。大鐵驢是當時人們自制的自行車，沒有鈴鐺，沒有鏈子盒，也沒有手閘，剎車時就用腳底板直接蹬前車轱轆，停下來后，也沒有車撐子，就用一根搟面杖似的木棍從中間支成一個三角。

我到時，二壩頭早到了，晃晃手里的鐵鍬，對我說：";怎么這么慢！";我說：";早出來怕被人發(fā)現(xiàn)。";我丈量了一下，確定了位置，說：";祖爺說就是這個位置，挖吧。";我們兩人迅速挖了起來，天很冷，但依舊忙了一身汗，陳年日久，地皮邦邦硬，挖下二十公分，土才開始松軟，又挖了幾十公分，終于碰到那個箱子了。挖出來后一看，大概一米見寬的木箱子。二壩頭真是有備而來，隨手從身后的大衣里掏出鐵橛子，插入鎖扣，用力一撅，箱子開了。

借著月光，我們看到上層是一排精美的玉器，有雕龍玉璧，有開口玉鐲，還有玉酒杯和玉簪子。再往下墊著一層氈布，掀開氈布，是排布整齊的金磚。二壩頭咽了一口口水，眼睛都綠了，";有了這些，我們下半輩子就不愁了。老五啊，老五，你不厚道啊。";他沒注意到，我已悄悄地拿起撐車子用的木棍，繞道他身后，猛地敲了下去，嘭！二壩頭悶悶地哼一聲就倒下去了，我緊接著又使勁砸了幾下，最后將他腦袋砸到土里，才罷手。扔下棍子，我癱軟在地上，狂風(fēng)吹得大樹嗡嗡作響。

定了定神，我把二壩頭扔進剛挖的坑里，把土埋上，又端了幾锨干土和雜草灑在上面，弄得像沒動過一樣。＊＊＊時光飛逝，歲月催人老，1988年，我60歲，活了整整一個甲子了。我總是習(xí)慣在飯后泡一壺茶，喝茶時，就會想起祖爺，想起在他身邊的日日夜夜。夜深了，妻子會為我披上一件衣服，幾十年來，都是如此。我感恩老天，給我了一個這么好的妻子，這么多年來，她對我關(guān)愛有加，不離不棄，她對我總是那么好，她說我以前受的苦夠多了，她嫁給我，就是要給我幸福的，她說到了，也做到了。

有一天，我正戴著老花鏡看書，妻子從外面進來，遞給我一本書，";老頭子，給你看看這個，我怎么覺得這上面有篇文章說的很像你們以前的事呢。";我接過來一看，是一個法律周刊的編輯編纂的犯人《懺悔錄》，記錄的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某些重大案件的死刑犯在獄中寫的懺悔獨白，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妻子讓我看第三篇文章。我打開書，仔細讀起來，直讀得我熱血沸騰，淚流滿面。那篇文章的題目叫《善惡之間》，是這樣寫的：●善惡之間人生天地間，誰人不想做好人？然世事詭譎，命運多變，一朝踏入邪途，永難翻身！吾光緒二十八年四月生人，復(fù)姓上官，慈母大人賜名誠明，取《禮記》";誠則明矣";之意，又因宗族輩分之字占";觀";，父親賜乳名";觀生";。

民國六年，吾家族突遭變故，一月之內(nèi)，七位親人盡歿！自此，吾孤苦一人，亡命江湖！是年，吾聚義";江相派";，承蒙張師爺抬愛，遂得";木子蓮";大位。初，吾以為憑一己之力可扭轉(zhuǎn)";江相派";無法無道之局面，由是，數(shù)十載，吾躬身盡行，堂口大小諸事，皆以天道為誠念，竭力推行慎殺、戒淫、戒盜、劫富濟貧、以惡制惡之宗旨。然，";江相派";畢竟是烏合之眾！坐此堂口，如坐火山！利弊所需，善惡崩亂，很多事非吾所能控制！更甚者，吾竟不能自控，曾因一己之私，多次濫殺無辜！天下誰無父母，誰無兒女，那些無辜喪命者，冤魂不度，求出無門，每每思及，愧疚萬分！吾曾欲一統(tǒng)";江相派";，然窮思竭慮，便施殺戮，四大堂口盡歸吾手時，吾卻萬分迷茫！";江相派";何往？吾之何往？三十年來，吾欲替天行道，然，自己卻道義盡失，燒殺騙掠，無惡不作；三十年來，吾欲教堂口兄弟由鬼變?nèi)耍猩颇睿膽讶柿x，然，到頭來，看到的卻是混戰(zhàn)廝殺，滿目瘡痍；三十年來，吾欲以惡制惡，懲惡揚善，然，惡人更惡，騙之不盡，而善人卻久教不明，真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吾選擇一死，吾以自己之生命洗刷吾一生之罪惡，亦救贖整個";江相派";！吾之堂口兄弟許會恨吾，但他們終究會明白，騙子始終沒有出路，以惡制惡之法亦難以行通！看到這兒，我已經(jīng)泣不成聲！祖爺，我明白了！我終于明白了！我終于知道你為什么不走了，我終于知道為什么你不允許任何人跑路了，你用心良苦?。　吹竭@，我已經(jīng)泣不成聲！祖爺，我明白了！我終于明白了！我終于知道你為什么不走了，我終于知道為什么你不允許任何人跑路了，你用心良苦??！你一直苦苦追尋的“道”，終于找到了浪子回頭，棄惡從善！你以生命為代價，救贖了我們！本以為你最大的秘密是你的妻子和孩子，沒想到這才是你最后的秘密。

老婆走過來，把我摟在懷中，我伏在老婆懷里大哭起來，就這樣一直哭，一直哭。哭了好久，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這些年，那些兄弟姐妹都在干什么，他們都過得怎么樣？我要搞個聚會，找到當年那些兄弟姐妹，我要讓他們知道這件事，我要看看他們現(xiàn)在都在干什么！我發(fā)動了所有關(guān)系，通過一切渠道去聯(lián)系當年那些兄弟姐妹。當年法院宣判后，一部分罪大惡極的人，尤其是手上有人命的阿寶，比如祖爺、大壩頭，還有秦百川手下的幾個壩頭，都被判了死刑，其他大多數(shù)人還是判的有期徒刑，還有一些剛?cè)胄械模麄儏⑴c堂口的事情不多，政府寬大處理，勞改了一段時間后就放了。

這些人出來后，戶籍在當?shù)氐木驮诋數(shù)卣夜ぷ髁?，外地的，像南粵那個堂口的女阿寶，都回了老家，四川的也回了四川。這么多年過去了，年紀大的阿寶估計已經(jīng)去世了。所以，要想找這些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奔忙了幾個月，總算找到80多個人。大家一聽說要聚會，心情都很激動，尤其是“木子蓮”堂口的那些兄弟，聽說牽頭人是四爺、五爺和六爺，都興奮地說：“一定會來！”我特意安排了一個酒店，那一天，我早早地就在大廳門口等候了，幾十年沒見，好多人都認不出來了。

讓我沒想到的是第一個到達的竟是當年“越海棠”堂口的一個女阿寶，看樣子也六十來歲了，當她拎著行李箱向酒店門口走來時，我已意識到那肯定是堂口的姐妹，但是誰，我認不出來了。我正發(fā)呆地站著，對方笑著走過來，“是五爺嗎？”一聲“五爺”叫得的我渾身一震，我說：“你是？”她摘下眼鏡，說：“我是燕娘手下的柳玉梅啊，1949年咱們在四川見過面的！”我忽地想起來了，1949年在秦百川堂口，那劉司令剛要把祖爺轟了時，江飛燕來了，后來兩個女阿寶押著那兩個炸墳的小子也進來了，那兩個女阿寶，一個叫柳玉梅，一個叫柳紅梅，是孿生姐妹，都是江飛燕的貼身丫頭。

我趕忙說：“哦，玉梅妹妹，快請進，快請進！”八十多個人，陸陸續(xù)續(xù)都到了，他們都親切地叫我“五爺”，叫得我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吃飯前，大家讓我講兩句。我登上臺，看著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往日的一幕幕一下子涌上心頭，還沒開口，眼淚先掉下來了……祖爺?shù)脑竿麑崿F(xiàn)了，兄弟們經(jīng)過政府改造，都走上了正途，有的人進了棉紡廠，有的人進了郵局，有的人進了機械廠，有的人從商做起了小買賣，有的人考了中醫(yī)，當了大夫，有的人當了老師，也有幾個人，包括我，由于對周易的特殊感情，認認真真地學(xué)習(xí)起來。

席間，有個小腳問我：“五爺，您學(xué)了真正的周易之后有何感想？”我說：“真正的周易是上善之書，象、數(shù)、理、占，潔、凈、精、微，天人合一，天地和諧，不知易，無以為君子。”又一個小腳站起來問我：“五爺，到底什么是周易啊？”我聽后，感覺又好笑又凄涼，好一個“江相派”的算命先生，打著周易的幌子騙了一輩子，竟然不知道什么是周易，這是我們的可怕之處，更是可悲之處。我長嘆一聲，說：“周易，‘周’字有兩個解釋，一說認為‘文王拘而演周易’，易經(jīng)六十四卦誕生于周朝，故稱周易，另一說認為周字是周而復(fù)始的意思，代表天地萬物的運行規(guī)律；而易字，是象形文字，上面一個日字，下面一個月字，說明易經(jīng)研究的是日月星辰與地球之間的作用關(guān)系，所以易經(jīng)探討的是宇宙真理。

周易原文只有六十四卦和卦辭爻辭，但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周易分兩部分，一部分是周易原文，另一部分是孔夫子添加的注釋，共十篇注釋，后人稱為‘十翼’，意思是說孔子給周易插上了十個翅膀，周易才能展翅高飛。其實孔子給周易做注釋，一半是福、一半是禍，當年秦始皇焚書坑儒，就因為孔夫子給周易做了注釋，周易差點被秦始皇當做儒家典籍燒毀，幸虧丞相李斯冒死進諫，說周易就是一本算卦的書，和孔子沒關(guān)系，這才幸免于難；同時，也正是因為孔子給周易做了注釋，易經(jīng)由一部純粹的占卜之書上升到了哲學(xué)典籍的高度，后世儒學(xué)大興，周易身價倍增、位列五經(jīng)之群，到了乾隆時期，清政府主修四庫全書，周易更是一躍成為群經(jīng)之首！”那個小腳接著問：“那周易和八卦、六十四卦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啊？”我呵呵一笑，終于問到有價值的問題了，“易經(jīng)里六十四卦講的都是陰陽之道，所謂無極而有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相錯成六十四卦。

什么叫無極？極是極限、邊際，無極就是沒有極限、無始無終、混沌狀態(tài)，在無極的過程中，孕育著太極，太極就是事物的初始，盤古開天辟地，有了天有了地，太極就出現(xiàn)了；太極生兩儀，兩儀就是陰陽，也就是事物的兩面性，天為陽、地為陰，男人為陽、女人為陰，白天為陽、夜晚為陰；兩儀生四象，四象是指少陰、老陰、少陽、老陽，它把陰陽的變化規(guī)律描述出來，就像一個人由小到大、由大到老，反應(yīng)的是事物由弱變強、由強到弱、周而復(fù)始的發(fā)展狀態(tài)，你看那個太極陰陽魚，就是陰陽的此消彼長；四象生八卦，陰陽在此消彼長的過程中再一次細化，分為乾、坤、震、兌、離、坎、巽、艮八個卦，乾代表天、坤代表地、震代表雷、兌代表澤、離代表火、坎代表水、巽代表風(fēng)、艮代表山，至此地球上的基本自然現(xiàn)象已完全概括了；八卦兩兩相配，成六十四卦，至此，天地萬物，概莫能外……”“呵呵，想不到五爺成了真正的周易大師啦！”一聲爽笑，打斷了我的話語，是柳玉梅端著酒杯過來了。

這次聚會，最讓我驚喜的就是這個“越海棠”的柳玉梅了。她刑滿釋放后，出來當了紡織女工，她心靈手巧，工作突出，很快當了組長，在她的帶領(lǐng)下，她們組個個都是女強人，總是超額完成任務(wù)，后來又當上了車間主任，當年還被評上了的新中國第一批“三八紅旗手”。改革開放后，她辭職下海，在南方做起了服裝生意，目前資產(chǎn)已超過數(shù)百萬了。有錢以后，她捐助了幾所希望小學(xué)，還經(jīng)常資助敬老院，她熱心于公益事業(yè)，熱心于婦女權(quán)益的保護，現(xiàn)在還是當?shù)氐膵D聯(lián)主任。

我不禁慨嘆：阿寶們都是聰明人，只要把腦子用在正道上，無論做什么，都比一般人做得好。我覺得該把祖爺在獄中的遺言告訴大家了，我對大家說：“最近出了一本書，不知道你們看過沒？”大家問：“什么書？”我拿出那本書，慢慢走上臺，很激動，手也開始哆嗦，我深吸一口氣，平靜了一下自己，慢慢地讀起祖爺那篇獄中自白。讀完后，所有人都沉默了。我說：“這封獨白，一直夾在祖爺當年立案的卷宗里，最近政府進行普法教育，一個法制周刊的編輯把它整理出來，作為書稿的一部分進行刊載，是我妻子逛書店時發(fā)現(xiàn)的。

”四壩頭緩緩地站了起來，流著淚舉著酒杯顫抖著說：“我們敬祖爺一杯吧！”幾個女的已經(jīng)哭出聲來了，大家一起舉杯：“祖爺千古！”這就是大家追隨一生的祖爺，那個讓人敬，又讓人畏的祖爺，活著時，他為大家謀求財路，死時，他把大家送上正路。柳玉梅已哭得泣不成聲，我走過去，遞給她一個手絹，她擦了擦眼淚，“五爺，你提起祖爺，讓我又想起了燕娘?！蔽夷菚r還不知道江飛燕已經(jīng)死了，我問：“燕娘有消息嗎？”柳玉梅說：“去年年底，我到香港去談生意的時候，在一份報紙上看到了她。

”我問：“她過得還好吧。”柳玉梅又掉下眼淚：“她去世了，去年3月份去世的，報紙上介紹，她在那邊做了立法委員，一直主張兩岸統(tǒng)一。她反對**，她說海峽兩岸血脈相連，死前，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回大陸看看，到廣東看看，到江淮地區(qū)看看。”聽了這話，我一陣心痛，她還在念著祖爺。江飛燕在臺灣還寫過一首詩，也轉(zhuǎn)載到香港的那家報紙上，柳玉梅把它剪了下來，一直珍藏著。題目叫《思念》，是這樣寫的：不知道，還要等多久不知道，還能活多久只希望，活著的距離能長過等待的距離不知道，人死后會去向何方不知道，來世里會不會變樣只希望，下輩子不再兩兩相望有一種職業(yè)，叫騙子有一種情感，叫思念有一種孤單，叫飛燕江飛燕至死還在想著她的祖爺。

她一生縱橫四海，猶如飛燕，在海天一碧間穿梭，海天雖大，她卻一直形只影單。當天下午，聚餐結(jié)束后，一部分人就要回去了，還有一部分逗留了兩天，隨后大家各奔東西了。大家走后，我心里一陣發(fā)空：今朝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見，或許，下輩子吧。不死的黃法蓉1998年4月份，82歲的四壩頭病危。我知道，又一位兄弟要走了。我們這些曾經(jīng)跟隨祖爺?shù)男值?，感情一直很好。大家從獄中出來后，都過上了平凡的日子，娶了妻，生了子，平日里大家會聚一聚，喝點小酒，追憶一下往昔的歲月。

四壩頭彌留之際，我去醫(yī)院看了他。他在醫(yī)院待了一個月了，吃不進去，也排不出來，渾身插的都是管子，有進食的，有導(dǎo)屎、導(dǎo)尿的。我不知道一個瀕臨死亡的人會想什么，想他的一生，還是想死后魂歸何處？他一生都在研究“扎飛”，制作各種道具配合二壩頭做局，最后卻被管子扎滿了全身，這也許就是果報吧。我緊緊握著四壩頭的手，他已經(jīng)很虛弱了。我俯下身，輕聲地說：“四哥，我是老五。”他費力地抬起眼皮，看著我，微微一笑。而后，他示意旁邊守護他的兒女們都出去，他有話要對我說。

屋子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我輕聲地問：“四哥，你還有什么話就說吧?！彼ｎD了一下，眨了眨眼，吃力地說：“老五，我要走了……有一件事，憋在心里好久了……”我的心一驚，“什么事？”四壩頭看了看門口，我立馬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轉(zhuǎn)身開門，探頭向樓道里望了望，他的兒女們正在樓道盡頭說話，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我回到四壩頭床前，“四哥，說吧?！彼劢抢飻D出一行淚，“法蓉并沒有死。祖爺騙了我?！蔽业念^轟的一聲，“什么？沒死？”四壩頭堅定地說：“嗯。

”四壩頭口中的“法蓉”，全名叫黃法蓉，是四壩頭的前妻。她是阿寶圈里地地道道的“鉆”，為人絕頂聰明，能通天地鬼神，也就是老百姓所說的那種“靈媒”！堂口曾有“天機算盡是鬼妹，閻王探事問法蓉”的美譽。后來，黃法蓉在一次做局中，不幸罹難，四壩頭悲痛欲絕，這些事情堂口的兄弟都知道?，F(xiàn)在四壩頭突然跟我說黃法蓉沒死，這讓我無比驚愕！四壩頭接著說：“我也是1995年才知道的。是我對不起她……”說到這兒，四壩頭老淚縱橫，呼吸突然急促起來，眼看著就喘不過氣來了，我趕忙沖出屋子大喊：“醫(yī)生！醫(yī)生！”四壩頭的兒女們也慌忙趕了過來，四壩頭昏迷了，此后再也沒清醒過來。

兩天后，四壩頭去世了，死前，他有一陣回光返照，大聲喊著：“扎飛手，魯班口，扎飛牽著魯班走；牽著走，牽著走，牽出六獸對口游……”我聽得出這是《扎飛秘本》里的口訣，這個15歲就名揚十里洋場的四壩頭也曾滿懷報國之志，無奈命運多舛，就在他鋒芒畢露的時刻，日本人盯上了他，若不是祖爺出手相救，他早就死了。從此，他跟了祖爺。也是從這開始，祖爺才真正如虎添翼，堂口的日子才真正紅火起來。四壩頭太厲害了！祖爺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更是祖爺?shù)馁F人！他通讀《扎飛秘本》后，立馬向祖爺指出《扎飛秘本》中的種種不足，祖爺讓他創(chuàng)作一些新的“扎飛”手段，他冥思苦想了幾日，隨即就寫出一個一萬字的《扎飛新法》，分為道法、天數(shù)、氣象、西學(xué)（物理、化學(xué)）、符咒等篇章，將新舊“扎飛”之術(shù)做了個集大成，祖爺看后，連連稱奇，贊嘆不已！曾幾何時，四壩頭風(fēng)華正茂，20世紀30年代，他和他的愛妻黃法蓉緊緊跟隨祖爺，他們挑戰(zhàn)“梅花會”，擺平“太極幫”，清“中原五虎”，滅“膠東鄭半仙”，呼風(fēng)喚雨，登峰造極！祖爺早期的江山都是他們與二壩頭一同打下的！那更是一段壯麗凄美的傳奇！四壩頭終于合上了眼睛，而我耳邊依舊回旋著他聲嘶力竭的吶喊：扎飛手，魯班口扎飛牽著魯班走牽著走，牽著走牽出六獸對口游雞不鳴，狗不叫鬼吃人飯神跳跳蛤蟆尿，十冬造紅喜白喪無味道……夜里，我依舊睡不著，不停地喝茶。

四壩頭的話只說了一半，如果黃法蓉真的沒死，那這事就大了，黃法蓉最初是“越海棠”的女阿寶，在祖爺和江飛燕的主持下，四壩頭與黃法蓉喜結(jié)連理，成了夫妻，黃法蓉是唯一一個既精通《越海棠風(fēng)相札記》又精通《扎飛秘本》的女阿寶，南派和東派的核心秘籍她都掌握了。祖爺死前，曾把這兩本書都燒掉了，但書是有形的，思想是無形的，如果黃法蓉還活著，那罪惡的種子還會不會播撒？黃法蓉現(xiàn)在到底在哪里？還有，四壩頭說祖爺騙了他，也就是說祖爺明明知道黃法蓉沒死，卻故意說她死了，這究竟是為什么？正思考間，突然聽到咚咚的敲門聲，這么晚了，誰啊，我披上衣服，一開門，嚇了我一跳，“祖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