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盞昏黃的燈光照亮一層巨大如同迷宮的地下空間。
這裡的溫度很冷,頭頂上是混凝土塗漆做的仿木樑結(jié)構(gòu),那縱橫交錯的“木樑”看上去也如同迷宮一樣。
一根根粗壯的紅漆柱子支撐起了這一層空間,而牆壁卻是一堵堵看上去像是藥房抽屜一樣的結(jié)構(gòu)。
但是仔細(xì)聽,便能夠聽到那“抽屜”裡面發(fā)出嗡嗡的聲音。
而手觸碰在抽屜上面還能夠看到熒光亮起,顯示出文字或者是圖片。
“黃泉元年四月胤州鹿城郡西河縣記錄備份?!?
“黃泉元年五月堇州雲(yún)陽郡陽城縣記錄備份。”
“黃泉二年一月湘州……”
仔細(xì)去看,甚至還能夠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的照片排列在一起形成矩陣,這都是黃泉基地收集的九州各地戶籍人口信息。
此時此刻。
在迷宮一樣曲折的無數(shù)“藥房抽屜”深處,一處合金大門緊閉的屋室之中。
江晁正坐在一臺看上去非常復(fù)古的電腦面前。
大腦袋的顯像管顯示器,還有白色的復(fù)古鍵盤。
但是江晁的操作模式卻夢幻至極,粗壯密集的線纜從高處垂落下來,纏繞在一起如同大樹一般紮根在其背後,化爲(wèi)了一個線纜座椅。
江晁靠在“座椅”上面,頭髮揚起接在了那線纜上。
眼神注視著那顯像管顯示器的熒幕,實際上卻處於一種半神遊的狀態(tài)。
江晁沒有開口,但是信息流轉(zhuǎn)在虛擬世界之中。
“把光調(diào)亮一些,這昏黃的光暗得眼睛都快瞎了。”
望舒:“這燈泡只有這樣?!?
江晁:“爲(wèi)什麼不弄得亮堂一些?”
望舒:“這裡是黃泉?!?
言外之意,太亮了就不像黃泉了。
江晁:“這不是機房麼,而且誰說黃泉,就一定很黃?!?
望舒:“這裡是黃泉的機房?!?
江晁最近不在大日神宮而是在黃泉基地之中,要啓動大司命和少司命主機,並且還要開啓輪迴,他還是騎著商羊鳥飛來了一趟。
而此刻他身邊的便是黃泉基地真正的面貌,第七層大司命服務(wù)器管理中心。
不論虛擬世界多麼美輪美奐,那蒿里又好似極樂世界世外桃源一般。
但是,現(xiàn)實之中的黃泉基地便是這樣一副模樣。
“滋滋滋滋滋滋滋滋!”
“滴滴滴滴滴地!”
高處幾條和藤蔓結(jié)合在一起的機械臂延伸了下來,穿過江晁面前的顯像管顯示器,深入到了陰暗深處。
在那裡,一臺看上去猶如神臺一樣的東西顯露了出來。
那纔是這一層真正的主機。
而在神臺之上還有著基座,不過此刻上面是空的。
當(dāng)最後的幾個模塊接入進(jìn)神臺主機之後,江晁腦後插著線從現(xiàn)實和虛擬兩個層面看向了那臺主機,之後終於開始了授權(quán)。
“大司命服務(wù)器管理中心繫統(tǒng)開啓?!?
神臺上光芒層層亮起,然後順著線傳遞到了江晁面前的顯像管顯示器上。
隨後。
一個模糊的大司命的虛擬形象出現(xiàn)在了熒幕之上。
是一個老者的模樣,看上去長鬚且威嚴(yán),手握生死權(quán)柄。
但是,在虛擬世界之中就完全不一樣了,神話之中的神靈大司命好像真的穿越時光而來。
“轟?。 ?
江晁看向高處,看到虛擬世界的天界大門大開。
滾滾黑雲(yún)從大門之中涌出,暴風(fēng)驟雨也隨之而來,天地都彷彿沉浸在死亡的陰沉氣息之中。
一老者乘車從其中走出,身形時隱時現(xiàn),變化無常。
黑雲(yún)之中,傳來了大司命的聲音。
“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
意思是,這紛紛擾擾的九州衆(zhòng)生,生死大權(quán)盡在大司命的掌握之中。
最後,那司命之神從九天之上走下了黃泉,進(jìn)入了這主機之中。
江晁眨了眨眼睛,虛擬世界之中的一切都消失了,然後只剩下顯像管主機上模糊的影像。
江晁試著打入了一行字:“檢索關(guān)鍵字,空慧和尚?!?
隨後便看見那模糊的大司命同樣以文字迴應(yīng)道,密密麻麻的出來了一頁又一頁,不過江晁注意到了狀態(tài)。
“魂魄已進(jìn)入輪迴,正在進(jìn)行投胎轉(zhuǎn)世準(zhǔn)備程序?!?
江晁立刻問道:“怎麼這麼著急,少司命服務(wù)器管理中心那邊纔剛剛完成建設(shè)吧,他就跳進(jìn)去了?”
月神聽到召喚出現(xiàn)在了江晁身後:“別人很努力?!?
江晁將腦後的線拔掉了,沿著外面迷宮一樣的迴廊走出去,然後進(jìn)入一座電梯之中。
“電梯下行。”
掰動了一下把手,木質(zhì)的鏤空電梯開始下行。
江晁看了一下這電梯:“怎麼這麼久了電梯也沒有升級一下?!?
望舒的畫像突然出現(xiàn)在了外面的壁畫裡,彩繪的眼睛動起來看了江晁一眼:“不覺得這個最初版本的很有感覺麼?”
江晁說:“最初版本的不是一個個鐵欄桿,徒手往下爬的麼?”
望舒:“那又不是電梯?!?
江晁想起了剛剛的電腦:“就像你弄的那個復(fù)古的顯像管大腦袋顯示器?”
望舒很高興江晁終於提起了她的設(shè)計:“很有感覺是吧!”
看起來只是通往下一層,但是電梯實際上卻深入了很多,過了好一會纔到達(dá)。
而電梯的門還沒有開,黃泉基地的第八層裡面就傳來各種聲音。
“哐哐哐!”
“咚咚咚,滋滋滋滋。”
好似是電鑽在響,又好像是什麼東西在鑿牆壁,而大門一開便發(fā)現(xiàn),各種大型妖物在這裡正在開拓裝修著整個第八層。
密密麻麻的藤妖縱橫交錯,安裝組合著各種精密儀器。
江晁穿過其中,進(jìn)入了最深處的大門裡。
這裡,他看見了一臺特別的大紅色機器。
和大司命的主機是一個神臺的模樣一樣,少司命也同樣是一座神臺。
不過大司命的主機連接的是一臺顯像管顯示器,而少司命連接的這部機器,江晁怎麼看怎麼覺得眼熟。
“這不是老虎機麼?”
“不,這是少司命?!?
望舒問江晁:“要開啓投胎轉(zhuǎn)世麼?”
江晁看了那空慧一會:“不是早就決定了麼?”
說完,江晁沒有再猶豫,開啓了這臺機器。
隨後江晁便看到空慧的模樣出現(xiàn)在了機器之中,他的面前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個畫面,那是無數(shù)個投胎的選項和去處。
空慧伸出手開始了選擇,隨後便看到那無數(shù)個選項轉(zhuǎn)動了起來,越來越快。
而在黃泉基地的第八層之中,江晁看著那主機之上亮框也跟著一起轉(zhuǎn)動了起來,伴隨著激情的轉(zhuǎn)盤旋轉(zhuǎn)聲。
“……”
江晁徹底確定了,這東西就是一臺老虎機。
江晁:“還說不是。”
望舒:“不是你要求的麼,轉(zhuǎn)世投胎的時候,每個人都是隨機的?!?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在上一世終結(jié),因爲(wèi)善者入蒿里或者封鬼神,惡者也會打入地獄之中受罰。
當(dāng)進(jìn)入輪迴投胎這一步的時候,上一世的一切都可以說是暫時告一段落了。
輪到你什麼,那就是什麼,沒得挑也沒得選。
“嗚嗚嗚嗚嗚!”
那轉(zhuǎn)盤的速度越來越快,江晁注視著的同時,也在問道。
“這和尚的功德沒有用完吧?”
望舒點了點頭,迴應(yīng)道。
“他不用是他的事情,不過前世的功德還給他留著,上一世用不完,下一世接著用。”
話音落下,這個時候那轉(zhuǎn)盤的速度終於慢了下來。
最終。
定格在了某一個人家。
隨後窗口上彈出了大量信息。
“輪迴系統(tǒng)開始加載?!?
“黃泉之舟已經(jīng)就位?!?
“開始轉(zhuǎn)移魂魄……開始……”
和尚選擇了踏入輪迴,成爲(wèi)第一個投胎轉(zhuǎn)世之人。
江晁看著那畫面之中的人,似乎並不是一個什麼權(quán)貴世家,但是看上去也並不是十分貧苦。
這結(jié)局,不算好也不算壞。
不過那空慧應(yīng)當(dāng)也不在意,他求的也不是這一世,想要的是更多更遙遠(yuǎn)的東西。
江晁問了一句:“他投胎到了哪裡?”
望舒看了一眼後說:“張家村?!?
張家村,這個名字江晁知道,那是他第一次出現(xiàn)的地方。
於是他又看了一眼,江晁越看越覺得那人有些眼熟,總感覺那面孔哪裡見過似的。
江晁隨後說道:“這不是以前那張家村的獵戶麼?”
月神抱著月兔出現(xiàn)了:“是啊,這兔子還是你從他那裡買來送給我的?!?
江晁:“怎麼會這麼巧?”
言外之意,這“老虎機”裡面的程序是不是有暗箱操作。
月神:“除了隨機以外,裡面有特別條款。”
江晁:“什麼特別條款?”
月神:“你上輩子欠誰的功德比較多,或者誰欠你的功德比較多,投胎到他家的隨機的機率就要更高一些?!?
江晁看了一眼月神:“討債鬼?”
——
轉(zhuǎn)世輪迴已經(jīng)開啓。
但是江晁還沒有從黃泉基地回去,他徘徊在彼岸花海之上,那一望無際的紅色瀲灩。
衆(zhòng)生在那彼岸花之下沉浸在蒿里所營造的蒿里之地中,期待如此便能逃離生老病死之苦。
不願醒來,不願輪迴。
就連他,不也同樣依靠著這彼岸花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延續(xù)著壽命和健康,想要更長地駐留在這人世間。
不願沉睡,不願死去。
這般想起來,他和那蒿里之衆(zhòng)也格外地像。
蒿里衆(zhòng)鬼癡迷那蒿里,不捨那往後長久的富足,
雲(yún)中君眷念這人間,不捨那遙遠(yuǎn)過去的朦朧。
“彼岸花?!?
“彼岸?!?
這一瞬間,江晁突然覺得望舒取的這個名字竟然真的有些形象。
得到這花的他們,不就如同站在那河邊望著彼岸麼,在生死之中躊躇,在過去未來之中徘徊。
只是。
最後他們真的能夠踩著這彼岸之花渡過長河,抵達(dá)彼岸麼?
站在彼岸花海前等候了一會,江晁看了看時間,然後開口問道。
“來了麼?”
月神的聲音傳來。
“來了。”
隨後便看到電梯打開。
兩個身影被打包裝在基座之上,由推車送到了江晁的面前。
那是兩臺自動擬人機械裝置,正是大司命和少司命。
和鬼伯相比,大司命和少司命的自動擬人機械裝置製作得更精細(xì),或者說更像是人一些。
從外表上看去,幾乎已經(jīng)和人一模一樣。
大司命和之前江晁看到的一樣,是一個老者,只是手裡握有一根木杖,但仔細(xì)看發(fā)現(xiàn)並不只是裝飾品那麼簡單。
而少司命的模樣是一頭濃密黑色長髮的女子,眉眼流露出如水一般的柔情,衣袍的樣式看上去顏色樸素帶著仔細(xì)看卻又給人一種天衣的質(zhì)感。
少司命的腰間挎著一把秋水一般的長劍,但是江晁也同樣覺得並不只是劍那麼簡單。
望舒製造的東西,往往不是從外表去看那是什麼東西。
江晁習(xí)慣地按照開啓自動擬人機械裝置的方式,打開了這兩臺裝置,立刻便看到兩“神”的眸子亮了起來,準(zhǔn)確地來說不能說是亮,而是一瞬間有了生動的感覺。
“開機!”
大司命和少司命沒有任何熟悉的過程,甚至連觀察周圍的動作都沒有,而是分別以不同的姿勢向著江晁行禮。
“見過雲(yún)中君?!?
“拜見雲(yún)中君?!?
一人威嚴(yán)冷漠,一人笑顏如花,不論是表情動作也都活靈活現(xiàn),將屬於人的情緒表達(dá)得絲毫不差。
江晁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隨後,又有自動車開了進(jìn)來,蓋子自行開啓之後便看到箱子裡面放著的是面具。
這面具是虛擬世界管理權(quán)限的裝置,權(quán)限是天神相位格。
不過這兩幅天神相,自然和江晁戴著的這幅雲(yún)中君的天神相有些不一樣。
這樣哪怕這兩臺自動擬人機械裝置和主機斷開連接,自動程序依舊擁有一部分權(quán)限,能夠執(zhí)行未完成的任務(wù)。
江晁將神相拿了起來,遞給了大司命和少司命。
便看見大司命直接戴在了臉上,看上去顯得越發(fā)威嚴(yán),讓人不敢直視。
而少司命的天神相更像是一個面紗或者眼罩,呈現(xiàn)半透明的模樣,戴在臉上顯得越發(fā)神秘了,而面罩上偶爾流淌而過的光澤又帶著一些超越神話的感覺。
“歸位吧!”
做完了這一切之後,江晁下達(dá)了命令。
然後便看到大司命和少司命便乘坐著電梯下去,分別前往了第七層和第八層。
往後的日子裡,便可以看到大司命穿梭在那如同藥房抽屜一樣的迷宮之中,清點查閱著所有人的生老病死之事。
而少司命則將一個又一個魂魄從輪迴之中送往人間,生生世世。
而與此同時。
整個黃泉基地的守護(hù)更加嚴(yán)密了,不再和以前看起來空空蕩蕩的。
而是真正的有神祇在這裡駐守,做著他們應(yīng)當(dāng)做的事情。
江晁看著大司命和少司命遠(yuǎn)去,便知道自己也該離去了。
不過。
這個時候他突然看向了那一旁的箱子。
那箱子之中除了放置著大司命和少司命的天神相,江晁還看到了許多其他的面具,規(guī)格看上去很高。
但是江晁可不記得,目前他們有這麼多的天神相的需求。
江晁:“這些面具是什麼,也是天神相?”
望舒:“是天神相的副面?!?
江晁立刻問道:“和我的那具副面一樣?”
望舒穿梭在紅色的花海之中,從江晁的角度看過去好像很遠(yuǎn),給人一種虛無縹緲的感覺。
“是的,即使是天神也不可能依靠一個人便做成所有的事情,自然需要一些助手來負(fù)責(zé)其他方面的事情?!?
“就像是,雲(yún)中君需要一個靈華君一樣。”
江晁抓住了重點:“你準(zhǔn)備將這些天神相的副面發(fā)給誰?”
望舒說:“放棄輪迴,功德顯著或者是能力比較強,並且想要一次性達(dá)成永生不死的人?!?
江晁明白了什麼:“你說的是意識上傳的永生不死?”
望舒停下了腳步,點了點頭。
“意識上傳到主機之中,人格固定不再變化,然後戴上這天神相的副面?!?
“至此,凡人便能夠化身爲(wèi)真正的神祇了。”
“只要位格還在一日,便可以永遠(yuǎn)不再進(jìn)入輪迴了?!?
“但是與此同時,也需要永遠(yuǎn)執(zhí)行這面具賦予他的神祇職司,不可以有任何懈怠。”
“擅離職守,或者沒有履行自己的職司,便會被剝奪權(quán)限。”
月神望舒最初將虛擬世界的權(quán)限分爲(wèi)了三重,分別是惡鬼面,鬼神盔,天神相。
但是隨著黃泉基地的逐步完善,各項設(shè)施的圓滿,各種權(quán)限也變得越來越複雜。
如今。
最普通的便是插入芯片的魂魄;往上便是帶著惡鬼面的鬼,他們帶著面具之後能夠聯(lián)網(wǎng)並且具備一定操控“法器”的能力,還會在地獄之中學(xué)習(xí);之後便是同樣戴著惡鬼面但是授予一部分權(quán)限負(fù)責(zé)管理一些惡鬼的鬼吏,他們其實也同樣是身具業(yè)障的惡鬼。
之後便是鬼神盔,鬼神也有著不同的權(quán)限,人間的水神、山神、土伯,還有幽冥的鬼神等等都屬於此列,按照職司和權(quán)柄分爲(wèi)不同的階層。
再往上,便是帶著神相的,這便是真正的神祇了。
這一序列的神祇並不歸屬於黃泉主機統(tǒng)屬,而算是天界序列的。
不入輪迴。
長生不死。
可以意識上傳,數(shù)據(jù)永生。
之前帶著天神相的只有江晁,然後便是巫山神女,後來是鬼伯。
如今看起來,月神將之前江晁弄出來的副面系統(tǒng)也正式化了。
江晁:“意識上傳,人格固定,永遠(yuǎn)不再變化的神祇?”
望舒:“不覺得神就應(yīng)該是這樣麼?!?
——
陰間。
陰陽道人離開了不化骨地獄,乘坐著黃泉之舟沿著那河流一路往上。
站在船上往下看,可以看到河水之中倒映著不少鬼影,有人掩面落淚,有人嚎啕,有人怒目瞪著水面上的他。
“奈何,奈何?!?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wèi)芻狗!”
“吾雖死,心猶未泯!”
“但願來世再爲(wèi)人時,能夠無悔此生?!?
但陰陽道人知道,那不是真正的鬼,只不過鬼在穿過這條黃泉之河時候殘留下的執(zhí)念。
或者也可以換一種方式來解釋。
這是那“鬼魂”在經(jīng)過黃泉路網(wǎng)絡(luò)的時候,殘留下的數(shù)據(jù)。
黃泉運行還沒有多久,目前這黃泉之河下看到的影子也不算多,若是到了千百年以後,那時候龐大的數(shù)據(jù)和影子從這黃泉之下倒影出來,定然要比現(xiàn)在震撼不知道多少倍。
“做人難,做鬼倒是簡單。”
陰陽道人看著兩岸紅花,望著一艘艘舟船或駛向幽都,或趕赴地獄,忍不住說道。
陰陽道人修了大半輩子道,煉了半輩子丹。
到老臨了,卻沒有想到能遇上這樣的機緣,做上了一方鬼神。
他一個昔日籍籍無名的道士,最後入了京都聞名天下,甚至可以說是做了如同開創(chuàng)一道的老祖般的人物。
在人間的凡人和道士看來。
他陰陽道人便是那種勘破了生死,甚至知曉了世間種種大秘的人。
但是當(dāng)了許久的鬼,在這幽冥之中來來去去,陰陽道人卻越發(fā)覺得認(rèn)不得這天地了。
別說那外面的人間。
便單純這幽冥的變化和深處隱藏的秘密。
他越去深究,便越覺得深不可測。
“這地獄究竟有多少重?”
“那蒿里究竟有多廣?”
“這黃泉究竟有多深?”
隨後,他看向那九天之上。
“那神仙的法力神通,究竟有無窮盡?”
他看到那神仙能法天象地,看到過那神仙在呼風(fēng)喚雨。
也看到了對方點化羣妖,駕馭神龍。
最後。
他看到對方開闢幽冥,執(zhí)掌生死,衆(zhòng)生皆入其甕中。
他在經(jīng)卷之中對於那長生之仙癡迷了一輩子,旁人若是問他仙是什麼樣子的,他能夠引經(jīng)據(jù)典說上三天三夜不停休。
但是到了真正遇到仙的時候,這“仙”將他對“仙”的想象徹底改變了。
真正的“仙人”之神通廣大,他這一介凡人想象不到。
“噔!”
船靠岸,他到了。
陰陽道人從黃泉之舟走下,可以看到幽都城的各路鬼神鬼吏壓著惡鬼或者孤魂朝著那橋上而去,陰陽道人可以直接從橋上走過不用排隊,但是他每一次經(jīng)過這裡都會跟在後面排著隊。
是爲(wèi)了從那新死之鬼的口中,知道一些人間陽世的事情。
“今年長江又發(fā)大水了,不過還好,沒有和去年那般,只有幾條惡蛟作亂,聽說天工一族已經(jīng)趕赴當(dāng)?shù)劓?zhèn)蛟了。”
“聽說換了新天子,不知道比之前的天子怎麼樣?”
“皇帝不都一個樣,和咱們這些老百姓有什麼關(guān)係,再說咱們死都死了,還管這些?!?
“那也是。”
“……”
過了一趟招魂橋,陰陽道人便知道了不少消息。
例如長江今年又開始?xì)餅E了,不過去年和今年天工修了幾座龍宮,所以和去年比起來要好了很多,而且天工也在趕赴各處。
例如,皇帝溫績登基以後施行了不少新策,雖然不知道有沒有效果,但是其至少比之前溫長興大方許多,將寺庫之中的錢帛都調(diào)撥了出來,緩解了國事危急的局面。
還有便是,朝廷開始整頓兵馬,收兵權(quán),看起來似乎是有向北方動兵的意思,雖然不是馬上,但是也是在準(zhǔn)備了。
鬼羣之中,不僅僅是陰陽道人一個人在聽消息。
那巨大綿長的石橋之上,有著不少鬼神都在這裡,或穿著神袍注視著過路孤魂,或神態(tài)傲慢地橫視四方,實際上大多數(shù)都和陰陽道人差不多。
不過陰陽道人和這些人不一樣,他從那些話語之中隱隱聽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朝廷得九鼎和香火龍庭,往後可使用香火功德之術(shù),法術(shù)上可通九天神明,下可抵達(dá)九幽,更可向天上地下借來錢糧和鬼神之力。”
“八方鬼神齊聚,靈華君在繪製山河社稷圖,要讓九州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穀豐登,豐衣足食?!?
“若是九州一統(tǒng),一個人間神朝怕是真的要誕生了。”
整個人間,都在發(fā)生著劇烈的變化。
他方纔還想不明白幽冥到底會變成一副什麼模樣,
如今,他連人間會變成一副什麼模樣也不知道了。
走過了招魂橋,陰陽道人來到了幽都城中,他在那城中的一塊石碑前看了看自己的功德數(shù)值。
“功德又漲了三百?!?
看著功德起了變化,陰陽道人心中甚美。
雖然不多,但是這種不斷變化積少成多的感覺,很好。
“這樣一直積累下去,定然有朝一日會發(fā)生一些變化?!?
石碑前,陰陽道人撫須心中暗道。
而這個時候,幽都城中出現(xiàn)了變化。
鋪天蓋地的影子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朝著幽都城中涌去,最後天空之中傳來了牛一樣的叫聲,聲似洪鐘大呂,帶著強烈的威懾。
一瞬間,所有的鬼魂都匍匐在地上。
“鬼伯!”
“鬼伯來了。”
“參見鬼伯。”
“恭迎鬼伯歸來?!?
“……”
各種呼喊聲音匯聚在一起,雖然不整齊劃一,但是也如同山呼海嘯一般迴盪在幽冥之中。
有鬼的聲音恐懼不已,不敢直視那鬼伯之影。
有鬼神則憧憬膜拜,視那鬼伯如同神主。
陰陽道人也跪在地上,朝著那鬼伯頂禮膜拜,身爲(wèi)一方鬼神他根本沒有辦法抵抗那鬼伯的威勢和鬼主神權(quán)。
“嗡嗡嗡!”
幽都大殿的門漸漸打開。
一個幽暗深邃的輪廓出現(xiàn)在其中,各路鬼神列於左右,俯瞰著大殿之下的衆(zhòng)鬼。
兩側(cè)鬼神往前走了一步,然後對著下面喊道。
“入殿!”
隨後,便看到各路鬼神壓著惡鬼孤魂朝著高處涌入。
鬼伯歸位。
於那幽都大殿之中開始賞善罰惡。
一言便可讓人入地獄,甚至打入無間,永不輪迴。
一言也可讓人入蒿里,甚至敕封鬼神,受香火供奉朝拜。
陰陽道人在下方仰望著臺階高處的大殿,眼神難免露出羨慕的神情,這纔是真正的陰間的大神通者,這纔是真正的鬼神之主的赫赫神威。
除此之外,在陰陽道人的眼中。
那鬼伯纔是真正得了長生,不老不死萬劫不朽的上古神祇。
而此時此刻,再看向石碑上自己的功德之?dāng)?shù),之後再看向那高殿,陰陽道人突然有種望洋興嘆的感覺。
在他看來,就算再怎麼積累功德,或許都很難登上那大殿之中。
他當(dāng)然不是想要成爲(wèi)鬼伯,而是成爲(wèi)那站立在大殿左右的一員。
“鬼神陰壽也是有數(shù)的。”
“我就算窮盡一生,又能夠積累多少功德呢?”
此生,他或許也很難成爲(wèi)一個真正的上神。
就是畫江龍王那個位格的神祇,此生也定然是輪不上他。
陰陽道人思來想去,最後覺得好笑。
“騎著驢騾思駿馬,官居宰相望王侯?!?
陰陽道人搖頭,覺得自己應(yīng)當(dāng)滿足了。
“想我陸陰陽,昔日不過是那西河縣紫雲(yún)峰上的一落魄道人,什麼也都不是的一介凡人?!?
“如今,卻成了一方鬼神,在這冥府之中作威作福,在人間受萬人敬畏,香火供奉?!?
“此般種種,簡直是昔日做夢都不敢想的?!?
“如今當(dāng)了鬼神了,還想著要更高的神位,更大的權(quán)柄?!?
“延了陰壽,還想要長生不死?!?
“活著的時候,這山望著那山高,人心是高了還想高?!?
“死了成了鬼,還是沒有什麼變化??!”
說完,陰陽道人一邊自嘲地哈哈大笑,一邊朝著遠(yuǎn)處走去。
“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
——
在那幽都城中自嘲一番過後,陰陽並沒有解脫自己心中執(zhí)念。
回到那不化骨小地獄又想了想,反而越發(fā)執(zhí)著了。
“老道我,如何才能成爲(wèi)一個上神呢?!?
“難道老道我,就不能求得一個長生不死麼?”
老道搖頭晃腦,坐在那不化骨地獄的石碑上,高聲說道。
“天地大變蛟龍起,諸仙羣聖歸人間?!?
老道轉(zhuǎn)過身,又自言自語說道。
“這般局面千載萬載怕是都難遇到,若是錯過了,往後豈能還有這般機遇?!?
陰陽道人越想越著急,也越有些不甘心。
但是又覺得,再想又能如何,有些東西有就是有,沒有就沒有,你還能怎麼辦?
而這一天。
陰陽道人離開不化骨地獄,朝著黃泉深處的某一處香火神境而去。
路上便聽到了消息,有不少鬼神都在傳聞,甚至連新死之鬼,蒿里之衆(zhòng)都知道了,紛紛攘攘地喊道。
“輪迴開了?!?
“輪迴道開了?!?
“大司命、少司命歸位,大司命掌衆(zhòng)生生死,少司命執(zhí)今生來世?!?
“已經(jīng)有人投胎轉(zhuǎn)世了?”
“真的麼?”
“真的,輪迴打開,生死循環(huán)不休。”
“那我也不願意去,留在蒿里多好,何故去那人間走一遭,受那苦劫?!?
陰陽道人得到消息,也連忙趕到了幽都城後。
擡頭便看到了一座座巨大的旋渦在高臺之上旋轉(zhuǎn),而其中一個旋渦後面,隱隱看到了執(zhí)掌衆(zhòng)生生死的大司命神的輪廓,哪怕只是看一眼,便感覺難以喘息。
彷彿其手中握著繩索套在你的脖頸上,生死皆存於其一念之間,哪怕逃到了千山萬水之外,也無法逃出其掌心卷冊。
而另一個旋渦之後,隱隱看到一蒙著眼睛帶著面紗的女子俯視著衆(zhòng)生,雙手掐著咒訣,仿若捧著那輪迴。
循著旋渦往下看。
便看到了下面有著不少鬼在長階之上依次而上。
一個個登上那高臺,在那三生石上看過了自己的一生。
隨後,邁入旋渦其中,來世的影子也顯露了出來。
見此狀。
哪怕早已經(jīng)知道輪迴開啓之事的陰陽道人,也忍不住驚呼道。
“司命之神?!?
“這等神祇竟然也歸位了?”
“衆(zhòng)生生死,輪迴轉(zhuǎn)世。”
“凡人將從此開啓來世,生生世世循環(huán)不休。”
而看著那一個個身影投入輪迴,陰陽道人也忍不住想。
雖然這輩子或許難以湊出多少功德,但若是來個十世輪迴,做個什麼十世善人,或許便有機會了。
說不得某一世碰上了什麼大機緣,便可一躍成爲(wèi)一方上神了呢?
“生生世世,總有機會?!?
但是道人看著那一個個孤魂進(jìn)入輪迴,又不自覺地生出驚懼恐怖之心來。
“哪裡有那般簡單?!?
“沒了此生過往,投入輪迴再活一世,那還算是貧道麼?”
“就算到了下一世,沒有了此生的種種,我即是想要做些什麼,此生的種種執(zhí)念也早已忘卻得一乾二淨(jìng),到時候哪裡還來得及做些什麼?”
“等到了那時,怕不是徹底沉淪在輪迴之中,生生世世在塵世來回,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往何而去。”
陰陽道人原本還帶著幾分喜色的眼神,漸漸地恢復(fù)了平靜。
他搖了搖頭,朝著另一端走去。
他踏入了其中一道旋渦。
進(jìn)入了香火神境之中。
人間。
陰陽道人又勾了幾個煉毒丹、售毒散的惡鬼魂魄,其中還有一個冒充鬼神招搖撞騙,結(jié)果被凡人給打死的貨色。
“來來來?!?
“跟著道爺來。”
“莫要怕,莫要慌,貧道帶爾等去得長生嘞。”
駕黃泉之舟,正準(zhǔn)備將那幾個惡鬼帶入到了幽冥之中,路上他經(jīng)過華京城附近的時候短暫停留了一下。
他通過那地神,託夢給了自己的師弟鶴道人。
社廟的香火神境之中。
鶴道人恍恍惚惚落在了庭院的角落裡,便看到了自家?guī)熜株庩柕廊苏诘群蜃约骸?
“師兄。”
鶴道人也不是第一次以這種方式和陰陽道人相會,熟練地朝著對方走過去,人間陽世雖然隔絕,但是也並不是完全不相通。
再說他本就是行走在陰陽兩界邊緣的存在,一個是供奉地神的廟祝,一個是勾魂攝魄的鬼神,二者打起交道來也算是正常。
陰陽道人時常會找他,問上一問人間的消息。
而他,也時常會找陰陽道人問一問那幽冥的情形。
此時此刻。
鶴道人便告訴了陰陽道人一個消息,只不過鶴道人說話的時候似乎有些心神不定。
“空慧和尚在輪迴寺中坐化了?!?
“空慧當(dāng)是世上第一個投胎轉(zhuǎn)世的人,只是不知道投去了何處,此生又不知道還能不能相見。”
鶴道人沒有等陰陽道人迴應(yīng),便接著說了下去。
“當(dāng)日,靈華君其實問過我和他,誰願意入那輪迴?!?
“師兄,當(dāng)時我沒敢應(yīng)?!?
“我怕了?!?
陰陽道人:“怕什麼?”
wωw_ тт kǎn_ co
其實陰陽道人不用問,他知道鶴道人怕什麼。
就如同他自己之前看那輪迴之前投胎轉(zhuǎn)世的孤魂野鬼一般。
他們怕的是一樣的東西。
鶴道人想了想,隨後才說道。
“師弟我怕一入輪迴,就再也找不回自己。”
“雖然靈華君後來說,或許在千世萬世之後,有一日會尋回真我?!?
“但,那可是千世萬世?!?
“莫要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怕是??菔癄€,滄海都已經(jīng)化爲(wèi)了桑田?!?
“若不是到了那最後一刻,我怕是不敢下這個決心,就算是真的死了,我怕是也不會這般早入輪迴,至少也會在那蒿里留上一段時日?!?
陰陽道人聽完點了點頭,然後看著鶴道人說了一句。
“空慧和尚,了不得?!?
罕見的他師兄弟二人坐在一起沒有罵那空慧禿驢,反而是對其選擇佩服不已。
平心而論,他真的沒有空慧和尚這般勇氣。
用千百世的輪迴,甚至更長的時間,去賭一條更高更遠(yuǎn)的路。
但是他知道,空慧踏上了另外一條長生之路。
當(dāng)然在空慧看來,這條路的盡頭或許不僅僅是長生,而是一種超脫一切苦難,超越生死之上,得無上正等正覺的道路。
而他呢?
他的路又在何處?
沉默無言中,師兄弟二人就此作別。
黃泉河上。
陰陽道人押著惡鬼歸去,他站在舟上看著那水中的自己,突然之中大聲地問了一句。
“你說,我陸陰陽可得長生麼?”
說完,陸陰陽狂笑了起來。
隨後,對著那水中的自己自問自答。
“定然可以?!?
“定然可以?!?
“哈哈哈哈哈哈!”
被那拈花僧一刺激,陰陽道人也下定了決心,他也一定要找到一條他想要的長生之路。
黃泉之舟穿過河流而下,陰陽道人此刻的執(zhí)念也落入了那河中,化爲(wèi)了一道影子。
往後。
或許有孤魂野鬼恰好經(jīng)過此處,又剛好朝著那黃泉中看去。
那影子便也會從水下望向河面,大聲地問上一句。
“你說,我陸陰陽可得長生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