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漱
中午的午休,十二月的寒冬天氣,狂暴的冷風不知道是吹過窗縫,還是因爲帶起了空調外機的扇葉,發出淒厲的呼嘯。聲音一瞬高昂,又打著卷兒漸次低落下來。同學們都睡下了,偶爾有一兩個還在奮筆疾書——其中就有我。有些長的劉海從額頭上掛下來,擋住視線。我把頭從數學試卷中擡起來一些,捋了捋劉海,順便望了一眼時鐘。現在是十二點五十,我們一點二十上課……嗯,好吧,再十分鐘我就收工去午睡。
這是身後忽然傳來衣服摩擦桌面的細小聲音,我不由自主地專注地聽著,背後忽然感受到一種滾燙的意味,我在草稿紙上作草圖的手指默然頓住,背脊不由得繃得緊緊。
一條手臂驀地橫過眼前,我在鼻尖嗅到肥皂粉的清香。然後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從我桌子上……
抽走了一張紙巾。
“你!”
我回過身去瞪著他,他卻毫無所覺,午間的陽光斜斜照進來,緊閉的墨色雙眼上方,纖長的睫毛根根可數。他分明猶在夢裡,眉宇舒展,可素軟的紙巾堪堪擦過我的臉頰,他取回紙巾,擦著因爲午睡而悶出的額頭上的薄汗。接著他似乎醒來,仍舊惺忪的睡眼困惑地望向我。
“怎麼了?”他說。
……我忽然就無力了。
他卻像是忽然想到什麼,擡起手腕揮了揮手裡的紙巾。
“哦,謝謝。”
我整個人都不好了,纔不是因爲這個好嗎!
我攥緊了手心裡的筆,想說什麼,擡眼望見他狹長的眼,又把話咽回去,最後只是連忙地搖搖頭,又覺得不夠地加上連連揮手:“沒事沒事。”
筆蓋卻在這時候飛了出去,“噼啪”一聲被甩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我心狂跳了一下,筆蓋又在地面上“噼噼啪啪”地跳了幾下,緊接著在地面上長長遠遠地滾了開去,發出接連不斷的“噼裡啪啦”的聲音。都在午睡的教室原就分外寧靜,此時這噼啪聲顯得分外清亮,就像是潑在白紙上的突兀的黑色墨點。
我又尷又尬,忍不住脫口罵了句“臥槽”,連忙抱頭蹲下/身去,爬到旁邊同學座位底下,小心撿起筆蓋,擡起身體的時候頭卻撞在同學的凳子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同學極恍惚地醒來,我只好急忙低聲連連道歉。
同學又睡回去,我有些羞囧地爬回去,再回頭看向後桌,他卻早已重新睡過去。他側趴在課桌上,長睫毛在眼下投下一排美麗的陰影。
都怪你這臭筆蓋!
我把筆蓋用力插回筆桿上,想了想又拔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回筆袋。
瞧你連這些事情都做不好……瞧你這笨手笨腳的樣子……
我重新埋頭到試卷裡繼續解三角,卻怎麼也做不進去了。
纔不是因爲這樣呢……
我把下巴頂在圓珠筆屁股上,盯著課桌一角的餐巾紙發呆。
纔不是因爲這樣呢,我巴不得你多抽幾張——然而這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的。像剛纔那種狀況,如果是像蘇青那樣的女生遇到的話,她會怎麼回答呢?
總之一定不會像我這樣,纔剛說了一句話,我們的對話就結束了。
他會不會誤會呢,會不會覺得我小氣,會不會以後都來找我抽餐巾紙了!
啊……好煩躁……
我瞬間陷入自我厭棄,果斷拋下作業毅然找周公訴苦一下,然而我不過剛剛調整好姿勢閉上眼睛,上課鈴聲就浩浩蕩蕩地響了。
大家紛紛從睡夢中醒來。打哈欠的打哈欠,伸懶腰的伸懶腰。數學老師車老師踩著高跟鞋走進來。我聽著那極富有韻律的聲音,仍舊趴在課桌上堅強地挺著,聽覺卻發揮到了極致,聽到車老師將一刀厚厚的試卷放……或者說砸到了講臺上。然後是像媽媽一樣但是更加溫婉的呼喚聲聲:
“起來啦,上課了,不要睡了。”
嚶——我想擡頭,卻只能沒有毅力地,無力地將脖子支在桌沿。
高三的生活真真是一點點驚喜都沒有。
練習卷練習卷練習卷。考試考試考試。
我揉揉眼睛,身後卻傳來拉開椅子起身的聲音。我不用回頭也能知曉,他已然長身站起,邁著精準的比遊標卡尺還精確的步子走上講臺,從車老師手裡接過試卷,狹長的雙眸極細微的瞇起,環顧教室四周,向臺下分發著卷子。
那是今天早上剛上交的作業。
我直起背,他分發試卷正好分發到我們這一組,估計是在對手中的試卷主人與同學所在組別進行關聯,目光環視的時候輪到我們組,他的目光就朝我們這裡直直望過來。
我坐得太直,在一片彎腰中顯得鶴立雞羣,視野分外開闊,預料之中我撞上他的目光。他視線一觸即走,將試卷分發到我們組,又轉向其他組。視線對上另一組的。那邊傳來女生壓抑著的興奮的嗓音。
我若無其事地移開一直尾隨著他的視線定在黑板上。余光中瞥見完成任務的他走回座位。他長得很高,清瘦卻不畏縮,寬肩撐起版型普通的黑藍白三色拼接的校服,他的目光很冷清,狹長的雙眼瞇起來就會顯得有些孤高,站著往下望的時候有種輕視人的感覺。但是他其實只是有些輕度近視卻又不喜歡戴眼鏡而已。
他走過我身邊的時候我故意拿著試卷朝同桌小媛那裡湊過去,假意要說些什麼。當他施施然走過我身邊之後我有頓悟自己這個行爲有多幼稚。
同桌小媛奇怪地看著我:“你要說啥?”
“啊……那個……”我打著哈哈撓撓頭打算混過去:“哈哈,我那個……我一下子忘記要問什麼了。”
小媛立馬亮出我很熟悉的“→ →”表情,乾脆地送我兩個字:“2B。”
我很得意:“我2B很久了,你才知道嘛!”
——自黑得漂亮!
車老師在分析試題,溫婉緩緩的聲音講到一道壓軸題。車老師講得挺慢挺細緻的,然而我就是不明白,無法理解。我想我的思路一定在某個點上卡住了,於是怎麼也順不下去。我擡頭望望四周的同學,大抵也是這麼一副困惑難當的樣子。同桌小媛湊過來,我心有靈犀地低頭湊過去。小媛用應該只有我們倆聽得見的氣音問道:“聽得懂嗎?”
我一臉苦逼地回望她。
“我是當然聽不懂的……可是最坑爹的是我連我哪裡聽不懂,這道題目到底是難是簡單這種概念都沒有了……”
我望望試卷又望望板書……每一步似乎都看得懂的樣子,然而串起來……這幾步爲什麼要串起來?
車老師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教室裡冬日的寒冷空氣中漂浮著一種微妙的沉默。老師放下粉筆,臉上有著明顯的苦惱之色。高考就快進入倒計時,她很擔心我們。
“車老師。”
我身後有人忽然站了起來。
他開口:“我試著從學生的理解角度來講一講吧。”
車老師稍微一愣,很快便露出一絲放鬆的神色。
“快上來快上來。”
……
“我靠這麼難的題目嚴漱也會?!”
“不愧是嚴漱!”
底下議論聲四起,車老師欣然應允。他就在大家各種打量——或者說崇拜的目光中,拿起試卷往講臺上走去。
我偷偷往他卷子上望了一眼,頓時震驚了——空白的!他沒有做!但是我還來不及驚訝,也沒有什麼機會去糾結,就在他路過我身邊的時候,一個小紙團忽然朝我飛了過來,紙團穩穩地滾落在我的試卷上。我連忙擡胳膊捂住,又朝四下裡望了望,沒有人發現這裡的異樣。同桌也正聚精會神地盯著他一路上臺去的背影。
他腳步一刻未停,早已走到了黑板前。——是他丟給我的嗎?他那閒庭信步的樣子,我幾乎以爲這是錯覺。
我有點被嚇到,又悄悄看了一眼同桌,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團紙團。
“身體不舒服嗎?”紙條上這麼寫道。
啥?不舒服?不會啊,他怎麼會這麼想。我撓撓頭,心下疑惑地提起筆,在紙上刷刷寫道:“不會啊。^ ^,我很好。”寫完打算重新揉成糰子,頓了頓又重新打開,提筆補上:“你爲毛這麼說!”
這下總不會沒有話題了吧!
我又把紙團折起來,從胳膊裡擡起頭,嚴漱還在臺上寫寫畫畫,額前稍微有點偏分的短髮,利落乾淨,目光專注地落在黑板上。步驟有點多,他換了個角度寫板書,我就看不見他的臉了。
哎呀還要好久吧……
我摸著下巴。手上又把那團小紙團打開了。這分明就是他的筆跡。他習慣行楷,筆畫規矩卻又灑落,我看過他寫字,一筆一畫寫的時候看起來似乎很輕巧很輕鬆,然而運筆洗練,橫豎點頓,鋒利處斬釘截鐵。
“身……體……不……舒……服……嗎?”我一個一個字在心裡念著。來來回回,彷彿多念一遍,就是他在我耳邊親口說上一回。
你這是在關心我嗎?
我眼睛盯著紙條,一邊聽著臺上他標準的普通話,淡靜的調子,像是沒有什麼能驚動他的樣子。我忽然擡起頭,正巧看見他放下粉筆,朝下望著。
車老師問:“大家都聽懂了嗎?”
場下寂靜無聲。
我捏著修改用的紅筆張頭朝教室四周望,卻只看見大家臉上帶著玄之又玄的表情望向講臺中的他。大家都沒有聽懂嗎?我有些擔心有些緊張。衆人的沉默織就的壓力牢牢壓在我的肩上。
……
……
我“噌”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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