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要聽涼菜的反饋,今晚王憶也去參加了燈下聊。
他拎著個小木凳子往外走,老黃‘噌’一下子鉆出來看著他的背影。
它想追上去,可猶豫一下又回頭看草窩。
草窩里小狗崽在哼唧。
老黃看了一會,突然看向野鴨子。
正畏畏縮縮在草窩邊角的野鴨子也在扭頭無聊的往四周看,一不小心跟老黃對上了眼神。
然后它當場身軀一震。
然后它默默地站起來站到了小奶狗們之間,雙翼展開將兩邊的淡黃和土黃罩住了。
鴨子翅膀內(nèi)側(cè)是鴨絨,很暖和,小奶狗們感覺舒服便依偎在了它身上。
老黃見此搖著尾巴去追王憶了……
王憶先去祖祠那邊坐了一會,爺爺們在燈下說笑著,一人一個茶杯,旁邊放了個茶壺和草編外皮的老暖壺。
“王老師來了。”一個叫王真?zhèn)涞睦先藰泛呛堑恼姓惺郑皼]帶個茶碗?給你來碗茶水。”
旁邊的老人王祥山說道:“你給的這個茶真好,喝著香噴噴,下肚暖乎乎,就是剛喝的時候晚上睡不著覺。”
“睡不著覺就不睡,去給隊里干點活。”壽星爺吐了口煙說道。
王祥山訕笑。
不睡我可以看月亮看星星嘛。
王憶坐在這里聊了幾句,東家長西家短:
“金蘭島獨眼老頭回來說,現(xiàn)在城里汽車多,他去了滬都一趟嚇得丟了魂。”
“多寶島上丁二中家的雞光下雙黃蛋,真稀奇。”
“公社來了一伙騙子,騙人能讓女人專門生男娃,被政府給抓了……”
要不然就聊回憶:
“50年7月7,咱外島解放,當時子弟兵來了天天給家里打水,林團長還教我打刺刀。”
“56年公社請來了越劇團,《販馬記》真好看啊,那個頭牌旦叫徐玉蘭,我還記得她的樣子。”
“嗯,那年頭一次看電影,還鬧了笑話,看的是《平原游擊隊》,雙槍李向陽‘啪啪啪’打的真好,然后松井大鬼子領(lǐng)著一群小鬼子出現(xiàn),有人去通知民兵隊來打鬼子,民兵隊以為鬼子殺回來了,趕緊敲鑼打鼓組織隊伍……”
“哈哈,鬼子在電影里倒是殺回來了,松井喊‘殺他個回馬槍’!”
東一榔頭西一棒槌,老人們聊的很開心。
目之所及,皆是過往;心之所念,全為回憶。
王憶坐在板凳上擼狗頭,聽的津津有味。
王東方溜達的時候看見了他的身影,便沖他擺擺手指向碼頭。
這樣王憶便趕緊問了問:“今天的涼菜味道怎么樣?”
老人們紛紛點頭:“好。”
“一輩子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涼菜,那個小雜魚怎么酥的?我沒牙了也能吃。”
“有些魚皮太辣了,不過味道好,我兒媳婦下了面湯,加一點調(diào)料湯拌一拌真好喝!”
王憶聽了老人的意見便跟著王東方離開去了碼頭,路上他們碰到王向紅,王向紅要去祠堂。
看見王憶他招招手,問道:“我一直沒問,不過聽大膽說滬都的紡織廠真支援咱衣裳了?還是三片紅?”
王憶說道:“對,是仿的三片紅,估計是給什么單位民兵隊準備的吧,積壓幾年了……”
他把說給民兵們的托詞又說給王向紅。
王向紅聽的連連點頭:“五塊錢不貴,一點不貴,你打算怎么處理?”
王憶說道:“就是五塊錢賣給咱社員呀。”
王向紅又搖頭:“賤了,你賣十塊吧,十塊錢一套衣裳也不貴,多出來的錢你留著給學(xué)校用,不能光是靠你的開資去支援學(xué)校。”
王憶笑道:“衣裳就算了,我聽說社員們一兩年置辦不上新衣裳,我就不賺他們這個錢了。等著咱社隊企業(yè)開始賺錢了,我從那里面抽取一部分錢吧。”
“本來你也得抽取,不過這得開黨員和社員代表大會的時候商量,你供應(yīng)了秘方,算是技術(shù)入股,我想給你百分之20的分紅,行不行?”王向紅問他。
海鮮涼菜生產(chǎn)過程中他只負責秘方,醬料用錢是算在生產(chǎn)隊的賬上的,王東喜定期給他結(jié)算,而海貨都是社員集體供應(yīng)的,人力物力也是靠社員。
王憶一開始壓根沒想著要分紅,于是他拒絕了。
王向紅非要讓他拿分紅,他說這個黨的規(guī)矩:“五幾年公私合營,有些私營的單位雖然并入集體里但集體還是要給人家分紅的。”
“比方說咱縣里的紅星烘干廠是并了曹氏烘干廠來的,我聽老徐說縣里一年給他家?guī)兹f塊的分紅。”
“你別一心撲在咱集體上,不是,你一心撲在咱集體上是好事,我是鼓勵的、欣慰的。”
“但你也得自己留點錢,還要娶秋渭水呢。”
王向紅挺關(guān)心這件事的,隊里這兩年竟然一個新媳婦都沒進來,他作為名義上的支書實際上的族長,心里很慌。
王憶說道:“那行,我留百分之10,拿出百分之10分給工人,剩下的送入咱隊里的公賬上。”
“衣服的話我就賣六塊錢一件,一件掙一塊錢,十塊錢好些人家舍不得買。”
王向紅默默的點點頭。
雙方分開,王東方積極的問道:“我也正想問你呢,滬都廠子真支援了好些衣服?六塊錢一件,你給我跟你嫂子一人留一件。”
王憶說道:“你和嫂子的肯定留出來,你倆和支書是一人兩件,我各送你們一件。”
王東方連連擺手:“那不敢、那不敢,讓我爹知道了能用煙袋桿子抽我,跟其他社員一樣,一人能買一件就行。”
他們到了碼頭,海水涌動波浪往礁石灘上一個勁的翻滾。
不少人坐在碼頭聊天。
昏黃的燈光下有好幾件三片紅。
除了王東義、王祥海兩個性子沉穩(wěn)的,其他民兵都換上新衣裳出來顯擺了。
來燈下聊的外隊人中也有民兵,幾個隊的民兵因為總是一起受訓(xùn)所以關(guān)系很好,這也是一種戰(zhàn)友情。
王憶到的時候大膽正興致勃勃的跟戰(zhàn)友說:“那可不是,我們隊里一人一件三片紅,這家伙今年秋天等去訓(xùn)練你看著,我們隊里服裝統(tǒng)一,這叫軍容齊整……喲,王老師來了。”
“王老師來了。”其他人紛紛站起來打招呼。
王憶坐下說道:“你們聊你們的,我過來問問涼菜做的怎么樣?”
“好吃啊。”所有人意見統(tǒng)一。
王墨斗說道:“真的好吃,這涼菜太好吃了,我跟我爹今天開了你送的糧食酒,一人來了二兩,吃的真舒坦。”
“下酒好,真好,不過下飯不行,太淡了。”王東峰說道。
王憶說道:“這就是下酒的,下飯的我以后再琢磨其他配料。”
外隊人好奇,問什么涼菜好吃。
民兵隊這群人除了能打架就是一個能吹牛,何況王憶做的辣鹵海鮮涼菜確實好吃。
不過他們把味道說的神乎其神,人家外隊人反而不信了。
王憶不在乎他們信不信,這些人不是他的目標客戶。
外隊人實際上對海鮮涼菜也不感興趣,海貨誰不是吃膩了?好吃能有多好吃?
他們關(guān)心三片紅。
有人來問:“王老師,你們隊里有三片紅賣?我們外隊的能來買嗎?”
王憶一想。
這生意可以做。
玉騰龍酒店當時讓人給坑的挺慘,以‘合規(guī)警服’的名義買了五百套衣服,現(xiàn)在全在王憶手里。
島上成年人不多,一人一套的話那五百套差不多有盈余,這樣可以把盈余的賣給外隊。
當然賣給外隊就不是五塊六塊這個價格了。
而且還得好好處理,畢竟名義上這是人家城里支援他們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裝,他要是轉(zhuǎn)手賣掉這可就是標準的低買高賣、投機倒把了。
于是他先拒絕了,說:“衣服沒幾件,我們隊里都未必夠賣,這樣,要是夠多的話我讓大膽聯(lián)系你,給你留一身。”
外隊的民兵不甘心卻也沒辦法。
對于他們這些沒能當上兵又向往當兵的人來說,能穿上一身仿三片紅那是無上的榮耀。
就像王祥海傍晚說的。
他們這些人都經(jīng)歷過以前城里單位、學(xué)校動不動組織工人干部和學(xué)生進行拉練的場景,當時隊伍清一色是三片紅,某種意義上來說三片紅是根正苗紅的證明也是城里身份的證明。
漁家的漢子是相當眼饞這種身份的。
三片紅在外島從未出售過,漁家漢子除非是從城里親戚手里得到人家穿舊了不要的衣服,否則搞不到三片紅。
而六七十年代日子過的太艱難,鄉(xiāng)下城里都艱難,所以城里人也輕易不會把衣裳送人,除非是破損厲害的。
與三片紅一樣的還有王憶曾經(jīng)在收購站買到的一個破皮包,黑色帶黃色‘滬都’字樣的老式皮包,這種皮包在改革開放之前是各家單位發(fā)的福利品,外島漁家也接觸不到。
這就導(dǎo)致一旦有人家能搞到一件皮包會萬分得意,大膽就曾經(jīng)得到過這樣一個舊皮包,那時候他只要去公社、去縣里就會提著。
破了不要緊,補一補。
直到現(xiàn)在被提的散片了也沒舍得扔,修補了現(xiàn)在給王狀元當書包呢。
碼頭上的話題更簡單,就圍繞著三片紅在展開,來的外隊人一個個的試著穿這衣服然后互相評頭論足,王憶參與不進去,便領(lǐng)著老黃撤了。
還不如聽老爺子們講古呢,聽聽剛解放后的往事也挺有意思。
第二天上課前,王東峰來找他報道,他以后跟著王憶學(xué)調(diào)涼菜。
王向紅也來了,問王憶今天社隊企業(yè)正式開工了要怎么安排。
王憶便說道:“我已經(jīng)把調(diào)料都調(diào)好了,讓峰子先跟紅梅主任她們一起處理海貨,處理順序我都安排給紅梅主任了,海貨送過來我領(lǐng)著他按照重量來配比然后腌起來。”
“有些海鮮涼菜要多腌些時間入入味,有些要現(xiàn)拌現(xiàn)吃保持新鮮,我上午拌前一種,下午拌后一種,傍晚去縣里鐵具廠門口擺攤。”
一聽他已經(jīng)做好安排了,王向紅便心安了。
他現(xiàn)在是看透了,王家年輕一輩全看王憶了,王憶辦事穩(wěn)當,年少不輕狂,嘴上沒毛辦事也挺牢,讓王憶辦事他踏實。
但他還是有點疑問:“為什么去鐵具廠?鐵具廠門口都是賣冷飲賣啤酒的——說起這個啤酒,一股子尿騷味,為什么工人還喜歡喝啊?”
王憶沒有給他解釋,只是笑道:“有錢人的口味是說不準的。”
他拍拍王東峰的肩膀讓去找劉紅梅報道,下午他們都要去縣里。
做好的涼菜放入山崖下的庫房里,那里常年冰涼,屬于天然冷庫,天涯島沒有冰塊卻也能簡單的保存海鮮。
因為冷庫位置比較險峻,王憶一直沒去過,課間休息的時候他跟著去送涼菜,進入庫房看了看。
冷庫位置就在英烈崖下面,暗流涌動、暗礁遍布。
在這里船是過不去的,要下船挽起褲腿抬著漁獲進洞口。
王憶跟著下去,結(jié)果腳一碰到海水感到冰涼,這讓他大吃一驚:“怎么這么冷啊?”
王東峰哈哈笑:“對啊,這里的水就是格外冷,科學(xué)上叫、叫寒流。”
“咱天涯島這下面就有一條寒流,影響的海域不大,就這邊然后一直往北,挺奇怪的,就像是這里海底有一條寒冷的河水一樣。”
冷庫的山洞口被修整過了,鑲嵌上兩扇厚實的木板門,推開之后一股寒氣迎面而來。
王憶定睛看去,里面的面積不小,頂上怪石嶙峋,下面已經(jīng)打平了,面積得有四五百平米的規(guī)模,高度從一米到四五米不等。
低處的洞頂上打了掛鉤,掛著一尾尾的大鲅魚、大帶魚,有時候運氣好捕捉到旗魚也能掛起大旗魚。
洞頂高的地方則用來摞箱子,各種海貨存了不少,每天天不亮生產(chǎn)隊的船都要去縣里碼頭送漁獲。
冷庫里通風,然后生產(chǎn)隊講衛(wèi)生收拾的很干凈,所以里面雖然有腥味但沒有臭味,用來存放辣鹵海鮮涼菜問題不大。
王憶領(lǐng)著幾人把一盆盆的涼菜放好,然后繼續(xù)回去上課。
等到下午四點鐘,冷庫里的辣鹵海鮮和他下午剛拌好的一起被帶上了漁船,還有幾個學(xué)生也被帶上了漁船,然后王東峰搖櫓,他們一起駛向縣城。
學(xué)生們換了衣服鞋子,怎么破落怎么穿,不露腚就行,另外頭發(fā)他給撓的亂糟糟,一看就可憐。
坐在船上秀芳問:“咱為啥不去市場要去鐵具廠?鐵具廠都是工人,他們可會過日子了,去那大門口賣涼菜能賣多少?”
王憶笑道:“嫂子你不能這么想,你應(yīng)該想一想有多少人會專門買涼菜?不都是買別的東西時候順便買上涼菜?”
“對呀,去集體市場賣的話,城里人來買菜買肉的時候就會順便買點涼菜。”秀芳說道。
其實一伙人心里挺沒底的。
別說縣城,就是翁洲市里也不缺海貨,海鮮拌涼菜挺常見的,家家戶戶當家主婦誰不會拌?這樣王憶拌的涼菜雖然味道好,可是城里人愿意花錢買嗎?
王憶說道:“你指望去買菜買肉的順便買咱們涼菜那就完蛋了,她們要么是老人要么是家庭婦女,哪里舍得花這個錢?”
“對呀。”眾人紛紛點頭。
王憶笑道:“但鐵具廠的工人不一樣,里面溫度高,他們干活又累,所以門口有好些賣冷飲啤酒的,他們下班會買點冷飲或者啤酒解解乏。”
“咱們涼菜是下酒菜,跟啤酒是絕配,也就是說實際上咱不是自己選市場,是跟著啤酒選市場,啤酒在哪里賣咱就可以在哪里賣。”
“放心吧,能賣的。”
他語氣很堅定。
實際上心里也不踏實。
要是這帶領(lǐng)鄉(xiāng)親們賺第一桶金的計劃失敗,那估計很影響鄉(xiāng)親們對他的信任感、對他的支持,也影響王向紅對他的信心和期待——
親娘咧,影響仕途啊。
整個翁洲市的工業(yè)之路走的比較艱辛,海福縣作為最靠外的一個行政區(qū),四面環(huán)海、孤懸海外,這樣要發(fā)展工業(yè)自然更難。
在這種情況下為了解決漁家生活需求,政府還是硬著頭皮發(fā)展了幾個工廠,其中就有鐵具廠。
鐵具廠是江南省為了解決漁船與漁民生活需要的金屬用品而投產(chǎn)的一座工廠。
規(guī)模還不錯,有四五百號工人。
產(chǎn)品比較豐富,可以生產(chǎn)鄉(xiāng)村用的鐵門這種大型鐵具,如今也在試生產(chǎn)城市用的防盜門。
相比鋼鐵廠,鐵具廠的工作環(huán)境會好一些,可也是相當惡劣,車間里頭有熔爐,溫度很高,夏天尤其高。
所以下了班工人們沖了涼立馬往家里竄,一天工作下來不光筋疲力盡,還飽受折磨。
這時候他們最喜歡的就是啤酒,翁洲市沒有啤酒廠,鐵具廠門口的啤酒品牌多樣,工人們收入比較高,這樣他們或許會在其他方面節(jié)省卻不會在啤酒上節(jié)省。
一瓶啤酒沒有幾毛錢,夏天工作一天勞累一天出了一身汗,沒什么比喝一瓶冰鎮(zhèn)啤酒更爽的事了。
啤酒能當飲料喝,但它終究是酒,所以配上下酒菜更好。
王憶覺得自己拌的小涼菜足夠滿足工人們的胃口,去做他們的下酒菜了。
他們趕到鐵具廠的時候不到五點半,而鐵具廠要到六點鐘才下班。
海福主島的面積也不大,不到一百平方公里——不過領(lǐng)海面積很大,有八千平方公里!
這樣城區(qū)、郊區(qū)還有下屬的公社便比較集中,鐵具廠就在城區(qū)邊緣,周圍還挺繁華的,有好幾家店鋪。
廠子占地面積頗大,一圈高墻,墻上還有鐵絲網(wǎng),劉紅梅介紹說這是為了防備有人去偷鐵偷鋁偷銅。
大門不是現(xiàn)在多見的柵欄門,而是兩扇大鐵門,鐵門一關(guān)廠區(qū)便被隔絕成了一個世界。
門前的左邊是個大自行車棚,得有上百輛自行車停在里面,另外王憶看到了零星的兩輛摩托車,摩托車在核心區(qū)域,風吹不到雨淋不到,被外圍自行車包裹了一圈,如眾星拱月。
墻壁上刷著標語:
‘百煉精鋼,成就海福’
‘鋼鐵天地,大有可為’
‘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奪取新的勝利’……
另外大門前右邊則豎著一塊嶄新的大牌子,上面寫著: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
看著大牌子他點點頭,然后對王東峰說道:“來,把咱們牌子也亮出來。”
王東峰磨磨蹭蹭的問:“王老師,這樣真的好嗎?”
王憶說道:“你廢什么話?當然好了,王丑貓,你去把牌子亮出來。”
王丑貓最聽他的話,立馬把一個還散發(fā)著油漆味的木牌子高高舉起。
牌子上面有一行不太蒼勁的毛筆字:少先隊員勤工儉學(xué),為外島教育獻愛心。
這些字出自誰的手就不說了,反正王憶當時寫完了王向紅頭皮發(fā)麻。
老支書很后悔沒自己去下手寫字,他被王憶的板書給欺騙了。
現(xiàn)在工人沒有下班,王憶便領(lǐng)著幾個學(xué)生去溜達。
他想了解一下當前縣城的商業(yè)活動,看看能不能搞個發(fā)財?shù)穆纷印?
飯館、食堂、修鞋補衣鋪、掛著‘發(fā)展經(jīng)濟、保障供給’的國營商店,還有一家是專門的衣鞋店,門口掛著牌子:
‘江南輕工業(yè)管理局海福縣商店’
另外還貼了一張被海風吹的嘩啦啦的大紙,寫著‘各種膠鞋零售、內(nèi)有新款式褲襪’。
王憶一看還有褲襪頓時來興趣了?秋渭水那大長腿穿上褲襪……
不過這年頭就有褲襪了?他想起一種叫踩腳褲、健美褲的有彈性褲子,這褲子在國際上肯定是已經(jīng)流行開來了,但82年國內(nèi)就流行了嗎?
他正在沉思,海風稍微小了一點,然后那張大紙落下了,露出剩下的字:‘衣帽’。
‘內(nèi)有新款式褲襪衣帽’!
王憶頓時明白了,這說的是褲子襪子衣服帽子呢!
但下面還有字:
‘內(nèi)有的確良,這里出租(一片墨黑)媳婦’
王憶看到這里大感震撼,便進店里去問:“同志,你們外面紙上怎么寫著出租媳婦?”
“對,我們這里出租西服,我們店里是咱縣里第一家有西服出租的店鋪,不信你去看,就在我們店里能看見西服。”店里的女售貨員驕傲的說道。
王憶說道:“你們紙上寫的是‘媳婦兒’,就是娶的那個媳婦。”
女售貨員一怔,趕緊跑出去看,看后她氣的在門口掐著腰破口大罵:“草你親娘簍子的,是誰這么不要臉耍流氓?讓我看見報警抓起來槍斃他!”
她拿了毛筆出來把‘媳婦’兩個字給涂上,又在后面補上‘西服’兩字,但是留下的空白紙面已經(jīng)很小了,所以‘西服’兩字很小。
這讓她更生氣了,只能把這張宣傳紙揭下來,然后怒氣沖沖的罵娘。
不過面對王憶她的態(tài)度比較好:“這位同志,不好意思,讓你看笑話了,是有搗蛋鬼跟他親娘搗蛋呢,請問你有什么需要嗎?要租賃西服嗎?”
王憶說道:“我想買一套西服。”
女售貨員搖搖頭:“那我們這里做不了西服,我們的西服是滬都的棉紡織廠老師傅做的,只能用來出租。”
王憶問道:“出租?怎么個出租法?”
女售貨員說道:“很實惠,如果是去照相,那一次五角錢;如果要租賃結(jié)婚,那看你租半天還是一天,租半天是三元錢,租一天是五元錢,但是不能沾染油煙酒水漬,否則要罰款。”
店鋪里頭是木架子,有膠鞋、帽子、襪子、手套各類勞保用品,然后在柜臺內(nèi)則掛著西裝。
王憶饒有興趣的看了看,這西裝竟然不只是傳統(tǒng)內(nèi)斂的黑色,還有白色、米黃甚至格紋西服,這可就相當時髦了。
這個時代比他想象中要開放了,只是外島還比較保守。
西服做的并不怎么樣,衣領(lǐng)有些皺皺巴巴,然后肩膀處也不夠挺,這樣松松垮垮的有點像馬褂。
22年地攤上的西服也不會這么丑。
王憶摸了摸下巴,問道:“同志,如果這西服買賣的話多少錢?”
女售貨員看出他不想租賃,立馬有些不耐煩了:“你買不到,你只能去翁洲或者滬都去買,咱縣里還沒有賣的,我估計一件得三四十元吧,因為我們押金就要三十元。”
王憶想起之前滬都巷弄裁縫店里的老師傅、雞毛換糖客丁黑彈手里的西服扣子以及昨天大膽等人的話。
現(xiàn)在成衣少見可是布料不少見,他這邊有供銷公司的關(guān)系,或許……
一個新的發(fā)展路子出現(xiàn)在他心頭。
他高興的向女售貨員道謝,領(lǐng)著學(xué)生們高高興興離開。
女售貨員在后面嘀咕一聲‘鄉(xiāng)巴佬’。
聽到這話王憶明白了剛才那張紙上被人惡作劇的原因。
都是活該的!
他在街道上溜達一圈,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往回走,經(jīng)過肉食店他買了些肉,經(jīng)過商店他注意到屁股后面幾個學(xué)生都在往里探頭探腦便領(lǐng)著他們進去了。
國營商店里東西挺多但零食不多,王憶看了看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意思的東西,拔糖。
這種糖在他童年時代依然有賣,就是一種細長的糖條,加了各種色素,紅黃綠藍都有,每一條糖一種顏色。
拔糖很耐吃,這玩意兒特別黏牙,于是他問多少錢。
售貨員態(tài)度也不怎么樣,不管已經(jīng)有了顧客就是低頭看自己的小說:“一條一分錢,一板是一百條八毛錢。”
她抬頭瞥了眼王憶和身后臟兮兮的孩子便說道:“給孩子一人買一條吧,一分錢,便宜呢,你看他們饞的,還沒見過拔糖吧?”
王憶笑了笑說道:“你給我把柜子里這幾板拔糖都拿出來吧。”
售貨員一聽這是大買賣上門了,便扣過小說過來拿貨。
王憶去看了眼小說的名字,《水滸傳》。
他交錢拿到拔糖,然后和顏悅色的對售貨員說:
“宋江接受朝廷的招安還是被皇帝毒酒害死了,他怕李逵鬧事就把李逵毒死了。吳用、花榮雙雙上吊自殺。之前林沖被氣死了武松斷了條胳膊浪里白條張順被亂箭射死,還有被一刀砍死被竹簽扎死總之全死的很慘。”
售貨員被這番話給說懵了,她指著王憶叫道:“你你你,你你你這個同志你你你什么意思!”
王憶說道:“我給你提前說了結(jié)局,這是不道德的,你肯定心里在罵我甚至我死全家,但你愛罵就罵我不怕。”
“為什么不怕?”
“因為我是孤兒!”
揚長而去。
傍晚六點鐘,工廠緩緩開門,一群汗流浹背的青年急匆匆的走了出來。
劉紅梅幾個婦女別看在隊里挺能吆喝,真到了這種地方她們?nèi)榱耍粋€個是畏畏縮縮跟老黃面前的野鴨子似的。
別說叫賣,她們沒跑路已經(jīng)不錯了——就在剛才秀芳還問王憶他們這是不是投機倒把會不會被抓派出所……
王憶很淡定。
他一揮手,王丑貓帶著幾個學(xué)生頓時起身喊了起來:
“賣小菜、賣小菜了,好吃的下酒菜了!”
“各位工人哥哥、工人叔叔過來瞧瞧了,走過路過別錯過,少先隊舉行勤工儉學(xué)活動,為貧困地區(qū)的學(xué)生獻愛心啦!”
中國人喜歡看熱鬧,看見幾個小孩在這里叫賣,立馬有人好奇的走上來問道:“小同學(xué),你們賣什么呀?”
學(xué)生們嗷嗷喊幾聲還行,讓他們真去應(yīng)付大人那是強人所難。
王憶上去說道:“同志您好,我們賣下酒菜,您絕對沒吃過這么好吃的下酒菜,這里有簽子您可以嘗嘗,回去下啤酒最好了。”
“買一份能下兩瓶啤酒,同時為外島的小學(xué)教育貢獻兩毛錢愛心。”
一份黃瓜絲拌蛤蜊的價錢僅僅是兩毛錢,這定價他是根據(jù)飯店的辣子炒蛤蜊來的,那一份菜差不多要六七毛錢呢。
中年工人好奇的看了眼他遞過來的小竹簽子,然后插了一個蛤蜊肉嘗了起來。
現(xiàn)在城市里也沒有用竹簽來嘗菜的方法,這法子衛(wèi)生又方便,同樣吸引了幾個工人的好奇心。
王憶讓王東峰用小刀劈了許多小竹簽。
其實他準備小竹簽還不是為了衛(wèi)生方便,而是為了避免被人占便宜:用筷子嘗菜的話,有些人一筷子就能夾上二兩蟶子肉!
一份蛤蜊肉才兩毛錢,鐵具廠工人的工資高,跟干部看齊,一個月最低收入都是四十五塊錢,現(xiàn)在夏天來了還有各種補助差不多能拿到六十塊,幾毛錢對他們來說是小意思。
蛤蜊肉、蟶子肉的味道沒的說,嘗過的中年人立馬點頭:“嗯,不錯,就是這個價錢嘛……”
王憶立馬說道:“同志您看到我們這涼菜里用的料了,光是菜油用了多少?這錢真的不貴,甚至說我們價錢很便宜了。”
“而且這錢我不是自己賺了、這不是個體戶的攤子。”
“你看這是我們社隊企業(yè)的營業(yè)證,我們賣涼菜是為了社隊小學(xué)的發(fā)展,您外島肯定有親戚,知道外島的小學(xué)什么樣,百廢待興啊我的達瓦里希,這錢是為了支援教育的啊!”
一邊說他一邊沖幾個孩子挑挑眉,幾個孩子趕緊努力抬起胸膛露出紅領(lǐng)巾。
晚風吹動紅領(lǐng)巾飄蕩,少年臉上表情凝重而神圣。
而他們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
中年人嘆了口氣,說道:“行,那給我來一份、算了兩份。”
有人出頭則有人跟進。
立馬有中年人的熟人上來問:“余隊長,這是賣什么?賣海鮮涼菜?”
買東西這種事,顧客是很樂意拉人下水的。
因為如果買的是好貨那自己拉了熟人一起買會贏得熟人的感謝,如果這是坑貨那拉了人一起買就不光是自己被坑了,心里會舒服一些。
于是余隊長就熱烈的介紹起了涼菜的味道還說要支持外島的教育。
小學(xué)生把竹簽遞上去,工人們拿到竹簽便嘗了嘗。
辣鹵涼菜的味道確實很出眾。
特別是這年代家家戶戶缺油少調(diào)味料,吃的菜口味比較單一,霸道的辣鹵滋味一入嘴,那真是對味蕾亂殺。
這樣味道出色而自己又嘗過了人家的涼菜,他們就不好意思直接走人了,紛紛出聲:
“來給我一份,我要那個蟶子。什么,四毛錢啊?這都是趕海不屑要的小貨,還這么貴?”
“你不要我要,給我兩份蟶子,老木你先去買啤酒,上次的啤酒箱和酒瓶子都在宿舍里,你給還回去。”
“買琴啤別買趵突泉還有那什么濼神,今天喝好的,還是琴啤喝起來得勁。”
“琴啤貴啊要五毛一,趵突泉才四毛……”
“哎呀不差那兩毛錢了,我嘗嘗這個魚皮,嗯,還行,也來兩份,喏,一塊錢不用找了,就當支援教育了麻。”
“來來來,給我一份泥螺,這味怎么調(diào)的,還怪好呢。”
“哎,這里有好東西,鮑魚呢,哈哈,都是小鮑魚,多少錢?我草,要一塊啊?這是最好的?那行吧,給我買份嘗嘗。”
每一份小涼菜都用透明袋子包好了,王憶帶過來的塑料袋是最普通的樣式,但82年卻新穎。
于是他推銷和回答,婦女們裝涼菜而學(xué)生們用線頭綁起來,一條流水線。
出來的人越來越多,王憶一手一個大盤子將拼盤涼菜送過去找人品嘗,以蛤蜊肉來開頭,這個最便宜,一份兩毛錢。
對工人們來說兩毛錢是小意思,他們被兩毛錢的價格吸引過去,然后再買別的那可就貴了。
王憶看出好些人猶豫,就喊:“要是能拉到工友來買就給便宜!”
工人們立馬轉(zhuǎn)頭去找人。
世人都罵拼夕夕。
世人都是拼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