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對廣州那位傅云生的敬仰之情有如滔滔江水, 曉得人家鐵定是學好了理化,穿到哪個時空都不怕。這煤油, 鐵定是傅云生進口了石油之后煉化的產物, 而這些瀝青, 應當就是煉煤油之后的副產品, 傅云生不愿浪費,一并就叫人送到他這兒來消化了。
相形之下,他這個研究古代工藝美術出身的文藝小青年簡直是個徹頭徹尾的理科學渣, 若不是碰巧曾研究過古代玻璃的成分, 又有工匠相幫,他哪兒能做出玻璃來啊!
當下石詠激動地問了那管事, 問這一次從南邊進了多少煤油與瀝青進京。管事答曰煤油五百缸, 瀝青五百桶,說是一個月之后還會再抵京一批, 數量是現在的兩倍。石詠掂量掂量, 覺得這兩樣東西都是急需, 這點兒哪兒夠。
他有心寫封信給傅云生,豈料薛家管事這時候將傅云生寫給石詠的信取了出來,說:“對不住, 石大爺, 險些將這信給忘了。”
石詠知道對方是個“同鄉”,但沒想到對方竟先給自己來了信。他一拆信紙,掃了一眼,只見信上都是字母, 心里難免緊張,畢竟好長時間沒用過外語了。可是他仔細一看,卻發現對方其實也沒有難為他,這信上寫的乃是漢語拼音。
只見對方筆跡粗豪,一個個字母傾斜到似乎要飛起。石詠慢慢讀著,發現對方寫了一行話:時機未至,等有機會我聯系你!
除了這行話之外,信的末尾還龍飛鳳舞了一行大字,石詠依樣讀來,竟是“小子不賴”四個字。他一怔,心想對方怎么知道自己是個年輕小子,瞥眼一看薛家管事,石詠又明白了,定是這管事給透出去的。
薛家管事馬上腆著臉夸石詠:“沒想到石大爺連洋人的文字都看得懂。”
石詠少不了也裝裝樣子,板著臉說:“這算不得什么,皇上,還有好幾位皇子阿哥,都是看得懂洋文的……”
康熙早年間與歐洲傳教士往來較多,對西學又感興趣,能看得懂洋文自然沒什么。他膝下好幾位阿哥,據傳也看得懂洋文,其中就有九阿哥、十六阿哥……
石詠一想起九阿哥心里就敲響警鐘:看來,他還得將這信毀去,免得叫人發現了這是“假”洋文。
見過薛家管事,石詠安排將南邊采買來的東西先送到城外玻璃廠。那里對庫存有較為嚴格的管理制度,因此煤油雖然是易燃品,可也有人能好生照看,免得生什么禍事。
將這一切都安排妥當,石詠便趕去金魚胡同見十三阿哥。這時天色已晚,石詠原沒想到十三阿哥府上會有客,豈料被府上管事迎進外書房,才見到雍親王正盤腿坐在十三阿哥外書房的炕上,鼻梁上架著眼鏡兒,正刷刷地奮筆疾書。
石詠向他問安,雍親王也只抬起眼,沖石詠看了一眼,說:“你回你的事兒,不用理我!”說著,又伏低了繼續書寫。
十三阿哥則與石詠坐在一旁的酸枝木書桌邊。石詠今天正好帶了一具煤油燈燈具過來,這是他在玻璃廠的研發處新打造出來的,與煤油燈的“軍需版”不同,是煤油燈的“民間版”,是石詠打算先解決了軍中用度之后,再開發出來在民間售賣的。
石詠將那盛著煤油燈的匣子先取了出來,連匣子一道放在書桌上,接著便向十三阿哥交代了南面得了煤油與瀝青兩樣的事兒。
十三阿哥聽說煤油可以先緊著軍中的用度,而瀝青則可以用于筑路、防水等多項用途,不禁念了一聲佛,連聲說太好了。
旁邊雍親王也忍不住抬頭看了十三阿哥一眼。
十三阿哥登時笑道:“四哥,這不是近朱者赤么?平日聽您念佛念得多了,我也多些佛性。您瞧這不是老天保佑,心想事成么,早先茂行制的油燈,如今就尋到了合適的燈油供應了。不止有燈油,還有另一樣好物,叫什么瀝青的!”
石詠沖十三阿哥點點頭。
這時候雍親王似乎已經將一封書信寫完了,一面將紙箋裝起來,一面說:“可茂行剛才不也提了,那是要靠從海外采買才能造得出來么?若是以后需要更多,豈不是真金白銀都就此要往海外流出去?”
石詠卻不這么認為。他大致知道這個時空的海外貿易情況,知道中華海關每年向外出口大量的絲綢、茶葉、瓷器,關銀乃是凈流入,而且順差驚人。借這樣的順差與盈余,多進口些有戰略意義的資源型商品豈不是好?再者,海關即使是在進口貨物的時候,也一樣會抽關稅,海關的銀子,會都流到中央財政的兜兒里。
若是順差得太久了,教那些往來貿易的海商無利可圖,積怨日深,對中華未必有利。對方既然海上實力強大,遠隔重洋照樣能來到廣州等口岸進行貿易,想必在航海、星象、甚至火器上都有些建樹,不可小覷。與其為將來留下隱患,倒不如借著進口物資的機會,讓海商多少也能賺點兒,雙方各取所需,互不相擾,以求共同發展。
石詠不算是個善于表達的人,但好歹也將自己想說的一條條都表述出來。對面十三阿哥與從頭至尾都冷著臉的雍親王,石詠雖然心頭發怵,可還是將該說的都說了,沒有保留。
雍親王盯著石詠不說話,十三阿哥則問:“茂行,這些,難道也是你幼年時比鄰而居的那名廣州工匠所說的嗎?”
這個……石詠撓撓頭,趕緊解釋:“回十三爺的話,這個不止是卑職幼年的見聞,早先薛家管事有提起廣州口岸的觀感,卑職才琢磨出這些來的。”
十三阿哥登時舒暢地笑了,說:“這才是么,若真有這么神的工匠,我真想命人去廣州,將你口中的這人物給找出來。”
十三阿哥這里總算混了過去,雍親王那邊卻沒有那么好糊弄,只見這一位始終盯著石詠,看得他心里直發毛。
好在最后雍親王舒了口氣,搖搖頭,說:“年輕人,雖說觀點新穎,可還是有欠周詳,欠考慮啊欠考慮。”
石詠無語,心道感情剛才這一位一直盯著自己不做聲,是自己又在心里想了一番海貿的事兒啊!
不過,他承認他所想的偏幼稚,且一知半解,可他還是希望所說的話對未來的上位者能有一星半點的觸動。
雍親王清了清嗓子,正要點撥石詠他剛才哪里說得“欠考慮”,這邊十三阿哥府上的管事進來,向外書房里的人躬身稟報:“回爺的話,十四爺來了。”
石詠一驚,不便再坐著,當即站了起來,他剛剛起身,門外頭就已經響起一聲響亮的招呼:“四哥,你也在!”
早年間石詠在十三阿哥那次生辰宴上見過十四阿哥一面,但是沒什么交流,倒是沒想到今日能見到這一位與雍親王同胞手足二人一起同框。
石詠見到十四阿哥進來,依禮向對方問安。十三阿哥便微笑著提醒:“十四弟還記得么,這是二嫂的侄兒,如今跟著小十六當差的那個。”
借著這個機會,石詠偷眼又打量一番十四阿哥,上次十三阿哥府上黃帶子太多,他實在是沒機會一一仔細辨認。只見這位十四阿哥與雍親王在一處,確實眉眼頗為相像,可見得是同胞手足。然而十四阿哥年紀尚輕,身形也更加魁梧壯實,面相略有些坦白;相形之下,四爺雍親王則顯得更加秀逸些,當然臉上的神情則要更加肅穆,一點兒笑意也無。
十四阿哥隨意一揮手,連聲叫石詠起來,說:“當然記得。對了四哥在十三哥這兒商量什么?十三哥還召了這個小子來見,是不是造辦處又做出什么有趣的物事了?”
十三阿哥沒說話,他略微覺得十四阿哥缺了些禮數,不等人招呼就自說自話地闖進來——他和這位弟弟,關系著實還沒好到這程度。再者十三阿哥也有些拿不準,不知道該不該讓十四阿哥見到石詠等人制的煤油燈。
然而雍親王卻沖十四阿哥點了點頭,說:“這小子又琢磨出了個什么……燈。剛到這兒還沒來得及看呢。”
在這位冷面王的心中,可能他們剛才討論的海貿問題,比石詠他們造出的煤油燈更為緊要,在思慮周全之前,雍親王不想教十四阿哥知道。
十四阿哥的目光,在兩位兄長的臉上一轉,又落回到石詠這兒:“你叫什么來著……瓜爾佳,瓜爾佳·石詠,想起來了……”
石詠卻真的無語了,他從頭到尾都姓石啊!
“……什么新奇玩意兒,爺也一并見識見識。”十四阿哥口氣親昵,與人自來熟,仿佛已經認識了石詠一輩子。
石詠看了看沉默不語的十三阿哥,又想明白了雍親王的心思,忽然靈機一動,答道:“回十四爺的話,這是玻璃廠新造出來的,叫做‘美人燈’!”
“美人燈?”三位皇子阿哥齊齊地問。
雍親王臉上登時有點兒不屑,十三阿哥一怔,隨即悟了些什么,微笑起來;而十四阿哥則看看石詠這副年輕面孔,露出一臉壞笑,說:“做個燈還能想著美人兒,來,叫爺也見見,什么叫美人燈!”
石詠當即訕笑道:“十四爺見笑了。這不是有句老話叫‘美人燈吹吹就壞了’嗎?我們這這具燈是玻璃制的,即使有大風吹著,也是吹不壞的。”
說著他當真伸手,從十三阿哥面前的匣子里,將他早先準備當做“民用”拳頭產品的煤油燈給取了出來。
只見這煤油燈最主要的部件燈罩呈梨形,靠近燈座附近是優美的一條弧線,越往上越細,最終成為一條細細的玻璃管。整個燈的造型瘦長,遠遠看去,那形態,倒真的有點兒美人兒的意思。
十三阿哥見到石詠設計的這柄燈,忍著笑說:“可見得是‘美人燈’的意思了。”
雍親王則點點頭,贊了一句:“還成!”
石詠登時受寵若驚,他估摸這自己這柄燈,就是因為燈罩的線條流暢優美簡潔,才得了雍親王的兩字贊許——以雍親王的審美,這聲贊許,是多么值得人激動啊。
石詠內心書寫成就感的小本本上,登時又劃了個勾。
然而十四阿哥見不過是個器型較美的燈具,登時便失了興趣。此前十三阿哥的玻璃廠在拍賣會上賣過磨砂玻璃燈罩,所以十四阿哥也不覺得吃驚或是新奇,因此他也沒怎么看這煤油燈燈座上的復雜構造,便扭過頭,對雍親王與十三阿哥說:“四哥,十三哥,今天弟弟剛得到的消息,策旺阿拉布坦遣將進藏,西面有變!”
雍親王與十三阿哥一聽,都是大吃一驚,齊齊問:“可是真的?”
雍親王又補了一句:“兵部的消息?”
十四阿哥鄭重地點了點頭。
旁邊石詠尷尬了,連忙道:“卑職……卑職應該回避一下……”
十四阿哥一伸手拍在他肩膀上,說:“沒事兒,你不是自己人么?聽著也不打緊!”
石詠難免心里吐槽——誰跟你自己人啊!十四阿哥將這么大的軍政要事四下里傳播,絲毫也不避忌,這不能不教石詠對這位的觀感直線墜落:這位,若不是神經大條,便是另有所圖吧!
眼下他只能老實裝隱形人,免得四和十三兩位真將他認作了某人的自己人。
這時十四阿哥鄭重說:“兵部剛得的消息,策妄阿拉布坦派臺吉大策凌敦多布帶了兵,從伊犁出發,現在應該已經進藏了。兩位哥哥,弟弟是一聽到這消息,就趕來通知哥哥們了。”
這時雍親王與十三阿哥互視一眼,恐怕也想到了石詠適才曾想到的。 шшш ◆ttκǎ n ◆C〇
十四阿哥與胞兄不算要好,與十三阿哥也不算親近,這突如其來送消息上門,總透著些詭異。
“兩位哥哥,消息已經送到了,小弟要再趕回兵部,與兵部幾位大人再商議一陣,就不擾兩位哥哥了。弟弟告辭!”
十四阿哥說著向雍親王與十三阿哥拱拱手,隨即告辭。
屋內登時又只留下三人,十三阿哥望望兄長,嘆息一聲,說:“若是西北有變,四哥這里,錢糧上又要為難了。”
雍親王點點頭,說:“就怕會苦了尋常百姓。”
十三阿哥沉默了一陣,抬起頭,果斷對石詠說:“眼下是臺吉大策凌敦多布將將入藏,距離西北要用兵怕還有一段時日。石詠,咱們趁著這個機會,將早先籌劃的那幾件軍需,一鼓作氣,全制出來。石詠,你可做得到?”
石詠一凜,覺得十三阿哥在這只言片語之間激發了前所未有的豪氣,只這簡簡單單一句問話,便似正在大帳中運籌帷幄一般,決心非凡。
石詠趕緊應道:“做得到的,技術都已經成熟,工匠也都已訓練出來,只要十三爺一聲令下,馬上就能大批量產出。”
十三阿哥所惦記的軍需,就是單筒、雙筒的“瞭望鏡”,以及防風、避水,攜帶方便的手提式煤油燈。
旁邊雍親王也為十三阿哥的這份態度而動容,突然一拍炕桌,說:“老十三,朝廷正是用人之際,你……你可是有這份心,想要請命出征?若是這樣,哥哥便全力向皇阿瑪舉薦你,老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