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 老尚書府一大早上就出了幺蛾子,約好的時辰已到, 齊佳氏竟遲遲未出現(xiàn), 連帶齊佳氏出門的車駕竟也不見蹤影。
齊佳氏的兒子如今半歲大, 正是折騰人的時候, 齊佳氏白日里時常精神不濟(jì),也有這個原因。
可是再怎樣精神不濟(jì),都不至于耽誤了出門打醮的時辰吧。
老太太喜塔臘氏正干著急的時候, 安佳氏在一旁細(xì)聲細(xì)氣地說:“老太太切莫著急, 聽說弟妹的小哥兒晚上要哭好幾回,弟妹一時歇過了頭也未可知。要不, 老太太先請車上等吧!”
老太太自忖她也是個要面子的, 她原本等著也就是了,可安佳氏這邊說開了, 請她上車“等”, 她憑什么要等自己的兒媳婦?
于是老太太一揮手說:“都上車, 不等了!跟外頭都說一聲,出門吧!”
少時老尚書府府門大開,白柱等人騎馬在前, 府里的女眷車駕則緩緩從府內(nèi)駛出, 絡(luò)繹不絕。
老太太的車駕在隊伍前面。喜塔臘氏坐在車中,只見車內(nèi)軟墊、小幾、茶水、點心……一應(yīng)俱全,安佳氏準(zhǔn)備得甚是用心,喜塔臘氏心內(nèi)也是暗暗夸起, 心想即便是她年輕時,也未必能像安佳氏這樣面面俱到。
行了里許,車駕將將駛出老尚書府所在的胡同。這時候老太太只聽外頭白柱說了一句什么,卻未聽清,忙問身邊隨侍的婆子:“大爺在和誰說話呢?”
那婆子斜簽著身子,坐在老太太車中座位旁邊,見問便轉(zhuǎn)過頭,將車簾掀起一二,張了張,便道:“是大奶奶的車駕在這兒候著呢!”
外頭果然是齊佳氏的馬車,竟是停在一條岔道上,等著尚書府的車隊經(jīng)過。
喜塔臘氏一驚,連忙道:“停車。”
這邊老太太的車駕說停就停,后頭就跟著全停了。喜塔臘氏命跟著自己的婆子去外頭打聽,怎么齊佳氏的車駕竟然等在這里。
待那婆子回來,白柱竟也跟著一起過來,陪著一道向老太太解釋:“媳婦兒怕二門內(nèi)車駕太多,擠著老太太的那一駕,所以早早就在外頭胡同里候著了,等老太太和姐兒們過去,她再跟上來。”
喜塔臘氏一怔:“這……沒給府里留個信兒?”
白柱也不知道,去問了一聲,才過來回:“早先從府里出去的時候就留話了,是說與嫂子身邊的金嬤嬤知道的。”
喜塔臘氏知道小兒媳婦與嗣子媳婦不大對付,單憑兩邊各執(zhí)一詞,她壓根兒沒法兒判斷哪邊說了謊,便干脆裝是一場誤會,當(dāng)即淡淡地道:“虧她也想得周到。”
這位老太太想了想又道:“你媳婦好歹也是長輩,要兩個姐兒的車駕略緩一緩,你媳婦在前頭,讓她們倆跟著吧!”
白柱疼媳婦,聽見老太太接受了這說辭,便高高興興地過去告訴齊佳氏。
隨即尚書府的車駕重新慢慢前行,待到安佳氏的車駕駛過,如英如玉的大車則略停了停,等齊佳氏的駛出來,夾在隊伍之中,姐妹兩人才隨即跟上。
如玉坐在車中白了一眼妹妹,說:“你這又是哪一出?”
如英抿了抿嘴唇,小聲說:“就是看不過去。”
原來這安佳氏昨兒告訴齊佳氏出門的那個時辰是錯的,比旁人一起動身的時辰晚了半個時辰。齊佳氏也是心大,竟未向旁人求證。直到如英遣人來問她今日的安排,齊佳氏都還一直蒙在鼓里。
更有甚者,白柱與齊佳氏住著老尚書當(dāng)年曾住過的一個院子,有單獨的門戶可以外出,因此齊佳氏的車駕一直泊在自家院里。待到齊佳氏想將自己的馬車也挪到二門內(nèi)泊著與大家一道出發(fā)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邊已經(jīng)完全不留空位,齊佳氏根本無從下腳。
之后才會有齊佳氏在門外胡同里相候的事。雖說主意是白柱與齊佳氏一起拿的,可是消息是如英透的,點子也是如英出的。齊佳氏也確實是將自己在外頭等候的消息告訴了嫂子身邊的金嬤嬤,只是安佳氏依舊昧下了,只當(dāng)不知道,賭一把老太太不會注意到藏在路邊胡同里的車駕。
如玉望著妹妹:“何苦來,你又要招惹她?”她對妹妹頗有些怨氣,心里只想說:這回若是那位再遷怒可怎么好,我可不想再被你連累了。
如英眉頭微蹙,沒接茬兒。如玉頓了頓,無奈了改了口氣相勸:“她們斗法,你又何必?fù)胶希块L輩們的事兒,咱們是管不了的!”
如英頓了頓,只說:“姐,我只在想,小姨所圖若是光明磊落,所行的是正道,又何必用這些手段?”
如玉急死了:“可那又干你我何事?明明是神仙打架,你一小鬼……犯得著么?”
如英睜大眼,盯著姐姐看了一會兒,突然笑道:“姐,我若是個小鬼,你不也一樣……”
如玉頓時欲哭無淚:蒼天啊,重點明明不是這個好嗎?
如英卻是故意逗姐姐說笑,緩和氣氛的,接著抱住如玉的胳膊哄如玉:“姐我明白你的意思。要不,你換著這樣想想,往后即便我還想多管閑事,手也壓根兒伸不了旁人那樣長,這也就沒法兒管了不是嗎?”
如玉輕輕扳過如英,讓她的額頭靠在自己臉頰上,低聲說:“英姐兒,以前咱們身邊的人,個個都待咱們好,老太太、六姑姑、七姑姑、叔叔嬸嬸、還有姑父們……哪個不是將咱們當(dāng)正經(jīng)親人待的?說到底你我從未真正經(jīng)歷過什么人心險惡,要與旁人斗,咱們倆恐怕真連資格都沒有。”
如玉說的是真心話,如今她將自己看清了,分明就是兩個不諳世事的少女,硬要與圓滑世故的繼母作對,這不就是以卵擊石么。
如英長長嘆出一口氣,點點頭,說:“我懂——”
如玉心想:真懂?
如英:“以后咱們自己若是啥也不能說不能做,那便給老太太提個醒兒,給姑母嬸嬸那邊送給信兒……”
如玉一聽險些厥過去。
“這樣遲早害了你自己!”如玉被這個不上道的妹妹氣得咬牙切齒,在車駕里卻不敢高聲,只能咬著如英的耳朵,說:“我可不想又被你連累了去——”
她到底還是怕,怕繼母因此遷怒,怪上了她們倆,使個手段,將她倆隨意一嫁,那是一輩子的大事兒,嫁錯了哭都沒處哭去。
如英臉色立時一變,勉強笑道:“姐你在說什么?”
如玉這才意識到口誤了,定了定神,又伸手去擰如英的面頰,說:“真真這個英姐兒,一張利口能把人氣糊涂。我是說,你又不是什么荊軻聶政,這世上的不平多了,你難道樁樁件件都能管得過來?”
如英登時無賴地拉著姐姐笑道:“管不過來便不管,只管自己能管的唄?”
正說著,前頭一陣喧鬧。兩個姐兒所乘的車駕也漸漸停了下來。如玉登時對坐在前頭的一個婆子說:“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兒?”
那婆子應(yīng)聲去了,隔了好一陣才回轉(zhuǎn),笑著回報:“這就是莊戶人家在那兒混鬧,什么人不攔,竟攔到老太太的車駕頭里讓評理。咱們老太太是什么人,有這閑工夫?”
如玉松了口氣,搖搖頭,心說還好,不干自家的事兒。
如英好奇,問:“什么事兒鬧起來的?”
那婆子想了想,才說:“也就是那莊上一對老夫婦,原本有個老來子的,可就不怎么顧家,總是在外頭混著,也沒個正經(jīng)營生。老兩口就從族里挑了個孩子過來養(yǎng)著防老……”
婆子說到這兒,如玉和如英已經(jīng)忍不住對視一眼。
“……后來那老來子聽說,就上門管老兩口要錢還賬,老兩口不樂意,那養(yǎng)子和親子就吵起來了。養(yǎng)子說,誰贍養(yǎng)老兩口誰就是兒子;親子卻說,當(dāng)然他才是兒子,當(dāng)初既生下來就不能不管他……也不曉得這起不長眼的泥腿子,怎么就專挑老太太的車駕攔下了!”
姐兒兩個坐在車中,完全無語,震了半天,如英一揮手:“繼續(xù)去瞧著。”
婆子便又去了,如玉便道:“這樣的事兒,你我便管不得。”
如英沒接口,曉得姐姐說的沒錯。
這莊戶人家的糾紛,聽起來格外耳熟,就像是老尚書府的事兒。白柱是老來子,對方也是,對方親兒子嬌養(yǎng)混賬……白柱上頭有七個姐姐,怎么可能不從小嬌慣?但若說白柱不孝順老尚書夫婦兩個,那簡直是老天爺都想喊聲冤,這分明就是故意在混淆是非黑白,偷偷潑瓢臟水,讓白柱吃癟呢。
過了一陣那婆子又奔回來,還未坐上車沿兒,那車駕就已經(jīng)動了。婆子便興興頭地向如英如玉繼續(xù)說:“大爺直接報了官,讓官爺將人都帶了去,大爺說了,老人家覺得誰不孝就直接告,本就有國家法紀(jì),又何必四處尋人評理。大爺還說了,什么樣德行的人家教出什么樣的兒子,那親子與養(yǎng)子既然都是老夫婦自己個兒教養(yǎng)出來的,這到底誰忠誰奸,且還得擦亮眼看著。”
如英坐在車?yán)锫牭妹硷w色舞,雙手一拍,險些一聲“好”就叫出來了。如玉拿眼一剜,如英趕緊忍住。
白柱表現(xiàn)得坦蕩,懟得也漂亮:他是老尚書教養(yǎng)出來的親兒子,品行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再者,若他行事真的有何不妥,兆佳氏族里、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都可以插手管教,老太太又何須平白擔(dān)心白柱會不孝順?biāo)?
這車駕繼續(xù)往前行了幾里,便到清虛觀了。老尚書府一大家子因為路上耽擱,待到清虛觀的時候忠勇伯府已經(jīng)先到了。只見清虛觀山門外圍得水泄不通,除了忠勇伯府的車駕之外,另有兩家的親友聽說,都遣人過來送禮。
富達(dá)禮因前些日子被召去御前,與兵部幾位主官一道商議西北邊事,并八旗增兵的事宜,竟一下子成了香餑餑。無數(shù)人趕著富達(dá)禮打聽,想看看皇上有沒有露出一星半點的口風(fēng),提及西北的領(lǐng)兵之人究竟是哪一位。
因此富達(dá)禮即便侍奉自家老太太富察氏來到京郊打醮,竟也有各種各樣的“親友”,順著摸過來,專程給富達(dá)禮送禮,將伯爵府的排場撐到了十二分。
老尚書府的門第原本比伯爵顯赫不少的,可待老尚書這一故去,登時透著幾分人走茶便涼,喜塔臘氏坐在車中冷眼看著,不免心里唏噓,想想白柱不過是個御史,比不上旁人的排場,不由得又念叨起身為外省大員的侄子穆爾泰。
一時有小道士過來指引,將老尚書府女眷的車駕迎進(jìn)山門,過了正門內(nèi)引橋,在二層山門之內(nèi)、虛皇壇前停下,鑼鼓相處,不相干的人紛紛回避。喜塔臘氏這才從車駕上下來,仰頭望見三清殿上青煙裊裊,一排肅穆氣象。
忠勇伯府的老太太富察氏這時候帶著府里的女眷迎了出來,過來激動地握住了喜塔臘氏的手,兩位老太太多年未見了,一見之下,有無數(shù)的話竟不知該如何開口,但見身后大姑娘小媳婦滿滿地站了兩排,顧不得敘話,只能將自家小輩給對方引見。
富察氏從未見過老尚書府上的那一對雙胞胎,一見之下,驚奇地將兩個姐兒拉到面前,左右比了半天。她是頭一次見,只覺得兩個姑娘生得一模一樣,連打扮裝束也別無二致,宛若一個模子里倒出來似的。
富察氏老太太當(dāng)即往身邊的兒媳婦佟氏那里一伸手,佟氏那邊卻沒有東西遞過來,而是尷尬地低語一聲:“老太太——”
佟氏沒想到自家老太太會在這里見到別家的小輩兒,因此忘了準(zhǔn)備見面禮。富察氏老太太登時眼角一抽,偏生這是在外人跟前,她發(fā)不得火。
“老太太,早先大太太將給小輩們的禮兒都交到侄媳婦這里了!”
旁邊石大娘突然出了聲,隨即遞過來兩個荷包,都是織金所制的織錦荷包,寶藍(lán)色的,上面繡著時令花草,荷包都是沉甸甸的,各自放了一對小銀錁子,并一塊上等速沉在里面。
佟氏倒是沒想到石大娘會在這會兒給她解圍,繃著臉沖對方笑了笑。
富察氏這才順利地將見面禮送給雙胞胎。石大娘這時湊到富察氏耳邊,輕聲說:“老太太,這是宏武媳婦早先備下的,老太太覺得合用就好!”
富察氏一轉(zhuǎn)臉,便見到王氏低眉順眼地站在石大娘身后。她早先還嫌棄這一位,覺得一直杵在眼前,叫人見了就心煩。可是現(xiàn)在,她這都還上用了旁人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