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早晨, 石詠在史侯府用過早點,史家管家過來, 將石詠引至前廳。
石詠問管家:“早先賀大人吩咐過, 說是今日在織造府衙署見面辦理公事的, 什么時候動身?”
史家的管家驚奇地瞥了一眼石詠, 答道:“這里就是織造府衙署!”
石詠:……
原來,這織造府衙署,與史侯府邸, 合二為一, 并無區別。
管家見石詠提起賀郎中,忍不住臉上有笑, 告訴石詠:“對了, 早先時候客院那里送來消息,昨日舟車勞頓, 賀大人甚感疲累, 今日早間恐怕要晚起一會兒。賀大人說了, 若是石大人先到,那便先開始吧!”
石詠早先得賀元思提點,大抵知道在這蘇州織造要走哪些過場, 所以也不怕露怯。
可是他沖史侯府那位管家瞅瞅, 怎么覺得對方說起賀元思的時候,那臉上的笑……好生曖昧呢?
沒過多久,織造府這邊陪同石詠辦差的人過來。石詠一瞧,竟是昨日席上見過, 那位不茍言笑的兄長,保齡侯史鼐。
石詠倒是真沒有想到保齡侯會親自過來,陪自己驗點貢物。
“石大人,這就開始么?”
史鼐一直板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
“好!”石詠則在心里暗暗琢磨:難道這世上,但凡做兄長的,必然喜歡擺出一副冷面孔。眼前這史家一門二侯,竟也跟永順胡同兩位伯父似的,兄長冷面,做兄弟則習慣了笑臉迎人。
“這邊請!”
史鼐沒有半句廢話,命人直接開了旁邊的一件庫房,自己當先進去。
石詠跟著史鼐進屋,見這屋內是一張巨大的酸枝木雕折枝梅花條桌,上面一匹一匹放著的,全是各式各樣的緙絲面料和絲綢錦緞、一匹一匹的,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桌面上。
條桌一端,正正放著一本綾面冊子。賀郎中曾經向石詠提過,內務府每年會審核三大織造的貢物清單,于頭一年端午之前下發三大織造,第二天萬壽節之前將清單與貢物核對一致無誤,交運京城。
所以眼下石詠要監辦貢物,就是將這貢物清單,與三大織造已經準備好的貢物核對一致,抽查過數量與質量沒有問題,就能交差了。
想到這些,石詠當即伸手取了這綾面冊子,翻開一頁,將這頁的花色與條桌上的布料進行核對。
緙絲素有“一寸緙絲一寸金”的說法,這種工藝在明時達到鼎盛,現如今則更是為皇家所壟斷。
石詠手執綾面冊子,一匹面料一匹面料地看過去。每一匹面料都壓著標簽標注,注明這種面料的花色和進貢數量。石詠問過史鼐,才知道他先要將綾面冊子上的貢物清單與這里的織物標簽內容核對一致無誤,然后再抱著這邊的織物,去旁邊的庫房里,清點貢物的總數量。
他一旦清點完畢,點了頭,這邊的織物會立即作為貢品裝船,遠赴京城,作為萬壽節貢品,送進內務府的庫房。
石詠對著綾面冊子,先找到了一幅“百蝶穿花”圖樣的緙絲面料。這“百蝶穿花”的料子,是專做宮中女眷氅衣褂子的面料,天青色的底子上,一眼望去,幾十只蝴蝶,姿態、色澤、蝶翅紋飾……沒有一只是完全相同的。
這樣一匹精美的緙絲料子,一名熟練織工,一天只能織出幾寸。這樣精貴的織料,石詠想著,一百匹怕是頂天了吧!可是他手中的冊子上分明寫著:五百匹。
皇家用度,實在是太奢侈了!
石詠一面想,一面暗自腹誹。要知道在康熙時倒還罷了,乾隆時則更是將這許多國力財力都耗費在這些“奢侈品”供應上,以至于到了乾嘉年間,內務府所儲的緞匹布料數量幾乎可以支用百年。而這些上好的精美布料,放置在內務府廣儲司的“絲庫”里,竟只能在暗無天日的環境里漸漸褪去光澤,一點點霉蛀爛掉!
史鼐見他凝神驗過這批“百蝶穿花”緙絲料樣子,便帶他去隔壁庫房里清點這些料子的數量。
石詠清點完無誤,自己記下,便轉回樣品這邊,看過樣料之后,再去庫房清點,如此來來回回,他便在這“樣品間”和“庫房”兩處反復走動。史鼐身為織造府主官,竟然也來回來去,跟在石詠身后,陪他一起清點。
待到七八個來回之后,石詠有些耐不住了,開口問史鼐:“保齡侯大人,下官想問一句,所有這些織造府面料,尺寸都是一致的么?”
史鼐點頭,不動聲色地看著石詠,試圖辨清他問這話,是個什么用意。
石詠忍不住舉起手中綾面冊子,說:“下官有個算不得成熟的設想,若是能將這個冊子,做成一個織品名錄,每頁附上小小一幅織物面料的樣本,這樣無論是用于核對,還是呈上去供御覽,都比眼前這一整匹一整匹的布料要便宜得多了。”
“織品名錄?”
史鼐盯著石詠。
石詠點點頭。
現代他所在的博物館研究院也有古代織物保存與修復部門。那個部門為了研究和保存各種各樣的古代織物信息,做了很多這種“名錄”,大大厚厚的一本簿子,每一頁正面是一張織物的照片,反面則是這些織物的各種信息:織造年代,材料、工藝、所用的特殊技法等等。
有這本簿子在,無論是要查找某種古代織物,還是要調用信息,都非常方便。
眼下石詠腦子里想的,就是這本東西。只不過這個時空里,攝影術還沒有發明,拍照片自然是拍不了的,但可以剪下一小片布料的樣子,貼在簿子之中,然后注上織物的名稱、工藝、數量,甚至還可以備注上工匠的姓名,制成一本厚厚的簿子。
如果有這樣東西在,石詠只要帶上幾個人,在庫房里核對小半天,就能把所有貢物一一核對完畢。
到時織造府交差也很方便,每年到上交貢物的時候,將這本“名錄”往京中內務府廣儲司一送,對方看過無誤,東西就可以入庫了。入庫之后,這本名錄又能作為新入庫布料的索引,后宮或是親王府第取用的時候,只要照著花色領東西就行。
石詠連比帶劃,將這個“名錄”的形態向史鼐說了,末了又補充一句:“這‘名錄’還可以做成可以拆裝的。若是下一年織物的種類有所改變,只要去掉其中不用的幾頁,再加上幾頁新的,就又是一本。”
一本名錄在手,所有織品盡在掌握,豈不比這滿屋子一匹一匹的樣品來得方便?
史鼐定定地看著他半晌,突然問:“你真是這么想的?”
石詠點點頭。
史鼐卻不置可否,淡淡地說:“石大人,我見你差事繁忙,這點時間里要將所有貢物一一清點完畢,這些一時半會兒做不出來的東西,就還是別想了吧!”
石詠心想:他這不就是為了提高工作效率,才想出來的“名錄”么。若是有這么一本東西,不僅織造府這里方便不少,就是京里的內務府官員,也會因此而得益。畢竟這種附有面料樣例的“名錄”,信息一應俱全之余,面料也一目了然,非常直觀。
說到底,他還是在用現代博物館的管理方式和手段在思考問題。
只可惜,史鼐完全沒有反應,似乎全然不以為意。
其實石詠不知道的是,保齡侯史鼐這人,與弟弟史鼎的性子完全不同,此人寡言少語,為人謹慎小心不說,也很少直接表達心中所想。
聽了石詠提出這個“不成熟”的設想,史鼐心內只想著:竟然還能這樣?聽起來好似有些道理?今年且算了,明年的貢物名冊一下來,立即就找人先做這么一本出來,到時使個途徑,呈給皇上、德妃娘娘和內務府總管,看看上頭反響如何再說吧!
就這樣,石詠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多少影響了蘇州織造史鼐。少時史鼐便聲稱織造府另有要務,自己回府署辦公,留下一個副手,又叫了幾名小吏一起過來,配合石詠繼續核對清點貢物。而石詠也多耗費了大半天的功夫,才將蘇州織造需要在萬壽節之前運到京城的貢物清點完畢。
石詠這邊一旦清點完畢,這里所有的織品便立即貼上“御用”封條,立即裝船,連夜從蘇州起運,運往京中去。
這整個過程之中,石詠的上官,內務府造辦處郎中賀元思,從頭至尾都沒有露面。
只待石詠全部都清點完畢之后,賀郎中才出來走了個過場,在那綾面冊子上署名畫押,一面寫字一面對石詠說:“小石啊,本官可是真的非常信任你啊!”
石詠笑笑不答,心里只想著,您恐怕更相信織造府這邊才對吧!
他見到賀郎中紅光滿面,精神極好,昨日曾有的那一點為難之色早已拋到了九霄云外。這哪還有半點“舟車勞頓”、“甚感疲累”的樣子?石詠再聯想到昨夜他自己的遭遇,臉色就有點兒古怪,心想,也不知這賀郎中昨夜是不是被人好生“服侍”了一回。
事實證明,石詠的預感并沒有錯。
晚間,忠靖侯史鼎設宴,祝賀賀郎中“納妾”之喜。石詠作陪。
待到賀郎中喜孜孜地將他新納的那位“小星”請出來,石詠才吃了一驚。原來這位妾室不是旁人,正是昨晚席面上,出來給賀郎中唱姑蘇彈詞的兩位妙齡女郎之一。此刻這名女郎已經束起頭發,做婦人妝扮,給史鼎、石詠等人見禮的時候也面泛桃花,滿是羞澀。
賀郎中則在一旁,拈須直點頭。
石詠心里忍不住想,這史侯府也真是厲害,著實懂得投其所好。見賀郎中喜歡聽曲譜曲寫詞,就送給他個唱曲的清倌做妾。賀元思顯然對這位新納妾室非常喜歡。他此前剛到織造府的時候,臉上還曾出現過為難之色,可是現在他與織造府雙方,似乎已是達成了協議,各取所需,彼此都很滿意。
石詠正沖著這位他上司的新姨奶奶皺眉頭,冷不丁忠靖侯史鼎在旁開口問他:“石大人,府里下人,昨夜‘服侍’得可盡心么?”
石詠趕緊點頭:“盡心,盡心!哪里會有不盡心的?”
他最怕的就是這個。
昨夜他拒了與翠芙有任何直接接觸,一清早起來,這翠芙便是一臉憂色。石詠最擔心的,就是史侯府上因此為難翠芙。因此他一口答應,爭取不給他那客院的下人們惹來麻煩。
史鼎則盯著他,微笑著問:“當真?”眼神卻有些陰惻惻的。
石詠非常認真地點頭:“自然當真,府上的姐姐們做事最是仔細周到了……”
他還未說完,那邊賀元思一聽,笑得一口酒噴了出來。連賀元思新討的那一房妾室,都抿著嘴輕輕地笑。
哪有管侯府丫鬟叫“姐姐”的?
“侯爺,我代小石向你討個情!他原是世家子弟,一成丁就出來當差了。”賀郎中得了個美妾,心情大好,當下便替石詠說情。
若是從永順胡同那邊算起,石詠自然是世家子弟,可實際情況么……呵呵!石詠聞言,心里苦笑。
“侯爺就別為難他了,在旗的人家,這上頭挺講究,畢竟是還沒娶親的。”賀元思替石詠解圍,指出他還未娶親,若是身邊早早就有個妾室,甚至是通房丫頭,娶親時多少會得罪岳家。
賀元思這樣一說,忠靖侯史鼎雖未就此作罷,可是卻總覺得石詠剛才說的那話,有點兒耳熟。
京里他史家的姻親賈家,不是也出了一個成日在內帷斯混的寶貝疙瘩鳳凰蛋,整天在府里也管那些小丫頭們也姐姐妹妹地亂叫?
算了!——史鼎心想,若是眼前這個小官兒也出身于賈家的大家,一兩個顏色好的丫鬟,人家恐怕還真不會放在眼里。
那翠芙好歹也是個出挑的,留著以后還可以用。
史鼎心里拿定了主意,決定讓客院那邊別再有其他動靜,回頭只叫人將石詠的飲食起居照顧周全,就這么算了。
石詠尚且不知無形中其實是賈寶玉幫了他的忙,只是史鼎臉色放緩,不再追問服侍他的下人是否“盡職”,他自然認為是賀郎中的勸說起了作用,忠靖侯不再“強人所難”,心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賀大人,按照咱們昨天議定的,那師徒二人明日就過來府上。到大人臨行之際,本侯便就此安排她們登船可好?”
賀元思滿口答應,一邊向石詠解釋:“蘇州本地有兩位出家的女菩薩,打算上京前往潭柘寺,因那位徒弟的俗家與史侯大人祖上有些淵源,因此史侯大人拜托,屆時她們與內務府官船一同北上,到時也好有個照應。”
“確實如此,”史鼎點頭附和,“那位女徒弟,原本也是出身世宦之家,與本侯祖上頗有些淵源。此女自小多病,父母為她買了許多替身兒出家代為修行,皆不中用,無奈之下,只好安排她親自入了空門帶發修行,這才好了。1”
石詠聽著這話覺得好生耳熟,正凝神想著,聽史鼎繼續說:“那位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應是個得道之人。這兩位因聽說京郊潭柘寺有觀音遺跡并貝葉遺文,打算前往膜拜。”
——是了!
石詠突然想起來了,這樣的人生軌跡,不正是那位后來應了賈府之邀,在櫳翠庵中修行的妙玉嗎?
前往京郊潭柘寺膜拜觀音遺跡和貝葉遺文?石詠暗搓搓地想,他怎么就沒聽說過潭柘寺有這些個。
但又聽史鼎說妙玉的師父精演先天神數,石詠便好似稍許聽明白了什么:當初那位“八爺”身邊,不是也傳說有個道士叫張德明的,給他批了命數,說是頭上有白氣什么的嗎?
然而石詠絲毫也不關心妙玉師徒上京到底是去干什么的。石詠對妙玉這人頗感興趣,是因為知道妙玉手中有幾件非常傳奇的“茶具”:頒瓟斝1、點犀,以及那一套“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虬整雕竹根”的大茶盞。
尤其那“頒瓟斝”,據說上面刻著“王愷珍玩”,就是晉代與石崇斗富沒斗過的那個王愷,又有蘇軾“見于秘府”的字樣,可見是絕世珍玩了。
然而據后人研究,從“頒瓟斝”的字面意思看,這件了不得的茶具,應該就是個葫蘆殼兒做得器皿,絕難從晉代一直流傳到現今的。
可是石詠在這時空里,匪夷所思的文物也見了不少,萬一這件,也是真的,不是曹公杜撰的,那就有趣了。
想起這些,石詠便心癢癢的:既是與妙玉同行,也不知能不能有機會見到這件珍貴玩器。
豈料旁邊史鼎與賀元思見到石詠表情古怪,都是想岔了。
史鼎便問:“石大人,是不是覺得此事有何不妥?”
賀元思則呵呵地笑著,說:“小石想左了吧!這對師徒不會借用官船北上,而是與紅菱同船而行,便沒有麻煩,毋須避忌了!”
“紅菱”,就是賀元思剛剛納的妾室,昨兒晚上那位唱彈詞的姑娘。
石詠總算是明白過來,心知這賀元思道學,昨日面露不虞,恐怕是不愿帶妙玉師徒同行,嫌帶同她們一起北上,自己名聲有礙。但若是賀元思原本就帶著女眷,妙玉師徒與女眷同船,那便沒什么了。
所以史家才精心安排,送了紅菱給賀元思做妾。
賀郎中原本還拿腔拿調地拒絕此事,如今人家只是給他送了個美妾,他就將一切麻煩都應了下來。石詠心想,這個賀大人,也不曉得聰明都用在哪兒了。
石詠原以為他已經將妙玉上京之事看得很明白。豈料到了辭別蘇州織造的那一日,他才發現,自己還是太嫩,將事情想得太過簡單了。
這一天早晨起來,石詠自去將行李一一都收拾妥當。客房門上便有畢啄聲,少時翠芙進來,屈了屈膝,向石詠道別:“大人,此去金陵,愿大人一路順風順水。”
石詠回過頭,沖翠芙點點,說:“翠芙姑娘,這幾天多謝照顧,只盼石某沒給你添麻煩……”
他說得客氣,若是早幾天,只怕還會嚇到翠芙。可是這幾天相處下來,翠芙倒是明白了石詠的性子,當下只抿嘴一笑,一轉念,又低下頭,鄭重向石詠行了個福禮,放低了聲音:“石大人,婢子另有一事,想請石大人幫忙,請石大人千萬答應……”
石詠見她說得鄭重,連忙問:“姑娘但說無妨。”
至于能不能幫么,他還不敢這么快應下。
翠芙見石詠態度誠懇,心下稍安,便將事情一五一十都說了出來。
石詠越聽越奇:原來隨賀郎中新納妾室前往金陵辦差,并隨之回京的,并不止妙玉師徒兩人,還另有五個女子。其中一人,便是翠芙的親姐姐。
“聽說姐姐上京,是侯爺要送給京里的哪一位‘爺’做妾的。”翠芙向石詠解釋,“我等原是卑賤之人,原不敢乞求什么。只是聽說此去京城,路途遙遠。姐姐又從未出過遠門,婢子可否請托石大人,路途之中,能對女眷官船那里,稍許照拂一二……”
翠芙說著,不由得紅了眼圈,可見姐妹感情甚好。
說實在的,她如此請托石詠,一來是信得過石詠是個君子,二來以她的身份,也確實無人能求,只能求求石詠,算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石詠聽了翠芙的話,自然也是吃驚不已。
史侯大手筆,一下送了五名女子上京。而對方那位某某爺,除了膝下子嗣艱難的八爺,八貝勒胤禩之外,還會有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