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趙福生此前并沒有在鎮魔司的考察中,只是因萬安縣鎮魔司厲鬼復蘇之后憑空出現的新人。
鄭河的卷宗里,提及雙鬼案至少已經達到了禍級的水準。
這樣可怕的鬼禍,這位萬安縣的馭鬼者竟然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將鬼案解決了。
“鄭河的奏報里也沒提及趙福生是如何將鬼趕走,只說寶知的危機解除。”那少年以掌托腮,目光看向遠處煮食物的老頭兒:
“我看鄭河只是胡說八道,什么雙鬼案,什么擺脫魂命冊束縛——”少年‘嗤’笑了一聲,眼里露出狡黠的神情:
“只要稍對內中詳情有些了解,就不可能信了他的邪。”
“大哥,你覺得呢?”國字臉絡腮胡聽他這樣一說,轉頭看向中間的大漢。
大漢沒有說話。
他的神情平靜,看人時將人的影子攝入那雙瞳之中,眼珠里不見喜怒波動,給人一種平靜到極致的感覺。
仿佛喪失了所有的喜怒哀樂,只是一個沒有任何情緒的鬼。
那絡腮胡雖與他相識多年,也知道他真實的情況,但此時被他轉頭一看,依舊不由頭皮發麻,心中畏縮。
此時的他宛如被一個可怕的厲鬼盯住,一種寒意自他脊椎生起,飛快躥向他四肢百骸。
他大腿肌肉本能繃緊,腳趾抓地,隨時要逃的念頭被他強行抑制住。
好在大漢似是知道自己的眼神殺傷力強,他目光冷淡的轉開了頭。
那種好像被可怖厲鬼盯住的感覺瞬間就消失了。
絡腮胡不由自主的緩緩松了口氣。
雖說他跟大哥相識好多年了,但近來他也是越來越不敢與大哥的眼神相碰,也越來越害怕他,甚至覺得他有些陌生了。
大漢沒有說話。
絡腮胡只好自問自答:
“我覺得鄭河沒這膽子敢欺瞞郡府,”他定了定神,又道:
“更何況此后他推辭了丁大同召他回京‘養老’的優待,而是自請流放,來了萬安縣,這是作不得假的。”
青年就猜測:
“有可能他是擔憂之后厲鬼還沒復蘇,便死在丁大同手中,才故意想了個方法金蟬脫殼,躲進萬安縣中。”
眾所周知,萬安縣可是經過鎮魔司商議后決意要放棄的地方。
這里籠罩了鬼霧。
出現了鬼霧的地方,厲鬼復蘇的概率大增。
且鬼霧之中如同養蠱,在鬼霧內復蘇的厲鬼一旦成長,會為禍一方,迅速的形成鬼案,而隨著厲鬼殺人太多晉階,情況會更加的惡化,繼而一發不可收拾。
也正因為如此,大漢朝只要一出現鬼霧,朝廷會盡快的放棄那里。
一旦鬼霧之中的百姓死絕,那里就成為了真正的鬼窩,生人有去無回。
“躲進萬安縣中?”少年撇了下嘴,又道:
“圖什么啊?鬼霧里遇鬼的機率大很多呢——”
他話沒說完,那一直沒有出聲的大漢終于開口了:
“不濃。”
這大漢的聲音嘶啞,像是喉間含了一把沙子,說話聲聽得人直皺眉。
他的話沒頭沒腦,但少年與那國字臉絡腮胡與他相識多時,卻似是明白了他話中之意。
國家臉愣了一愣:
“大哥是指這里鬼煞之氣不濃?”
大漢沒出聲,只是仰頭去看頭頂。
今日剛下過一場大雨,此時天氣看起來不大好,但這種不好卻與鬼煞過濃形成的霧霾又不一樣。
絡腮胡的目光轉向了一旁忙著煮東西的老漢,突然沖他招手:
“老丈,你過來一下。”
老頭兒疑惑不解,但見三人都盯著他看,便只好放下了手里的破扇,將手里的泥灰搓了搓,往三人走了過來。
“三位客倌有什么事吩咐?”老頭兒不安的問。
年紀最輕的少年敲了敲桌面:
“聽說你們萬安縣鎮魔司新換了個令司?”
他話音一落,幾人都沉默了下來。
“……”
老頭兒的臉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不安的轉頭看向了國字臉。
國字臉苦笑了一聲。
雖說是郡屬下的縣城,但對于普通百姓來說,恐怕許多人終其一生只知道縣中有縣府、鎮魔司,這些所屬司府衙門內有大人坐鎮。
能弄得清二者哪個是管內政、民生,哪個是管鬼案已經不錯了,跟他們說什么令司、令使的更換,并要他們將關系厘清,那是刁難人呢。
他清楚少年性情,便插嘴問道:
“老丈,你們萬安縣近來有沒有發生過鬼案?”
“有哩。”
老頭兒一聽‘鬼’,頓時精神一振,點頭道:
“早前的時候,聽說城南夫子廟鬧鬼了呢,死了不少的人,當時大家都害怕,不敢往城南去呢。”
他話音一落,三人面面相覷。
城中普通百姓對于許多消息滯后,當下剛發生的事他們未必能知道,但曾經過往發生過的血案,他們定會有所耳聞。
國字臉來了興致,問道:
“早前?啥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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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時候?”老頭兒愣了一愣,才道:
“就早前——”
國字臉從腰側荷包中摸了半晌,接著摸出兩粒銀稞子:
“你想清楚了說。”
那老頭兒一見銀子,先是眼里露出貪婪,想要伸手去摸,又不大敢,便急得直舔嘴唇。
“城南夫子廟鬧鬼是啥時候的事?”
國字臉將兩粒銀子往老頭兒面前推了一下,問他。
老頭兒一見他這動作,頓時喜不自勝,連忙將兩粒銀子抓到掌中,死死捏緊了,接著又露出狐疑之色:
“客倌,這莫不是假的吧?”
這個世道艱難。
哪有人隨隨便便就拿出銀子散給別人?
他又有些害怕,想將到手的銀子送還回去,卻又不舍得。
“爺們還犯不著拿假銀子哄你。”國字臉淡淡的道:
“再不回話,我可拿出的就不是銀子了。”
說完,他將衣裳撩起一截,露出下方別在腰帶內的一把短斧來。
短斧的刃口磨得雪亮,斧柄上了年頭,上面沾了暗褐色的東西,看起來格外瘆人。
老頭兒倒吸一口涼氣,這威脅加利誘頓時就讓老頭兒老實了起來:
“大約、大約三四個月前,說是后來朝廷去收拾了一趟,那邊就干凈了。”
“三四個月前?”
進城的三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從時間上算,大約是在十個月前,萬安縣的知縣曾向朝廷上過密函,提及萬安縣鎮魔司當時的令司主事趙啟明狀況不佳——想是在當時,趙啟明就處于厲鬼復蘇的邊沿。
他是屬于‘子承父業’,馭使的鬼是他父親當年曾馭使過的厲鬼,有些雞肋。
先予后取的鬼對鎮魔司的作用并不大,再考慮萬安縣近年來鬼禍頻出,且出現了鬼霧,鎮魔司州郡的主事經過商議之后,上報帝京總部,最終決定放棄救援。
按照州府丁大同的推測,以趙啟明的力量,他最多堅持兩個月便會厲鬼復蘇。之后萬安縣失去支援。
提前得到消息的人相繼逃走,最終斷了聯絡,外間的人不知趙啟明具體是幾時出事的。
如果不是后來鄭河的匯報,外界的人都以為萬安縣遲早會淪為鬼域。
大家的注意力并沒有放在萬安縣上,直到后來鄭河的卷宗引起了丁大同的注意。
事實上關于鄭河的奏報,州郡至今仍有爭議。
如果不是此次事出突然,郡府也不可能派人前往萬安縣查探……
想到這里,那國字臉忍下了心中的雜念,又看向老頭兒:
“意思是鎮魔司將這樁鬼案解決了?”
老頭兒點了點頭。
一旁的少年有些不信,但他聽國字臉問話,并沒有張嘴。
國字臉又問:
“那后來有沒有再發生過鬼禍呢?”
老頭兒就道:
“后來過了不久,城西也死了些人。”
“也是鬼禍?!”少年聽到這里,忍不住插了句嘴,接著又嘀咕:
“這也太頻繁了。”
“想必是。”老頭兒點頭。
國字臉就問道:
“那后來這鬼禍有沒有擴大?”
老頭兒有些詫異:
“怎么會擴大呢?當時朝廷就解決嘍。”
他一句話頓時將三人都干沉默了。
“解、解決?”饒是國字臉看起來頗沉穩,聽到這話也失去了平靜。
他面色微變,看了那仍蒙著臉的大漢一眼。
大漢的表情沒變,但兩人之間太熟悉了,縱使大漢眉毛濃密,形同野獸,可國字臉仍看得出來自己的這位大哥像是皺了下眉頭……
“朝廷怎么會這么快就解決兩樁鬼禍?”
他遲疑著問。
老頭兒只是搖了搖頭:
“這不解決,光死人可怎么整?”
沒人能回答他這句問題。
少年不信:
“這么快解決兩樁鬼案?我不信。”
“反正后面沒死人了。”老頭兒就道。
“……”
“……”
“……”
三人又沉默了。
普通人對于鬼案并不了解,也不清楚辦鬼案的流程,只知道有鬼之后要上報鎮魔司。
至于鎮魔司如何處理,甚至處不處理,最終能不能順利解決這些麻煩,他們都不清楚。
當地令司主事可以胡亂寫奏報,欺瞞朝廷、欺瞞上級,可唯有一點他們瞞不住:鬼禍沒有解決,仍會危害一方。
此時老頭兒不清楚辦案流程,也不知道鬼禍怎么解決,但他提到的這兩樁案子沒有再繼續死人——那無疑這兩樁案子都是解決了。
“……這……”
少年也一時語塞,看了一眼國字臉,國字臉又看了看大漢。
大漢敲了兩下桌子,國字臉就定了定神,再問:
“那這鎮魔司在哪個方向,勞煩你稍后指個路。”
“你們要去鎮魔司?”
老頭兒一聽這話就順口問了一句。
“我們有個熟人進了萬安縣鎮魔司,這一趟過來就是想看看他的——”
國字臉笑道。
“原來如此。”老頭兒臉上露出羨慕之色:
“進鎮魔司可是個肥差,你們有這樣的一個熟人可算有福了。”
說完,他又順口說了一個事:
“不過鎮魔司人今日在不在府還不一定呢。”
他的話令少年愣了一愣,問道:
“這話怎么說?”
“今日徐老爺家開府,縣里有頭有臉的都去了,鎮魔司的大人也去了,說是請了鬼出現為徐家添喜,當時好多人都見到了。”
這老頭兒喜滋滋的道:
“事后徐家搬了幾筐錢布施,我先前也去了,領了一文賞,回來得遲了,所以爐子才剛熱呢。”
“……”
少年的表情一下又懵住。
“請鬼添喜?”他下意識的看向國字臉:
“二哥,這是啥意思?我咋聽不懂?”
鬼還能添喜?哪處出現了鬼不將人嚇得膽顫心驚,只恨爹娘少生兩條腿跑得不夠快的?
“……”國字臉也錯愕,面對少年問話,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本能的搖頭。
“我也不懂,但是大人們說是徐家自此就百鬼不侵了。”老頭兒說到這里,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塵,小心翼翼的道:
“三位大爺,話問完了沒有?我得去生火泡茶了——”
“大哥——”國字臉看向了大漢,大漢目光轉向旁處。
國字臉心中就有數,說道:
“去吧去吧。”
在老頭兒準備離開前,他又道:
“對了,徐家在哪個方向?稍后勞煩你給我指個路。”
“嘚嘞。”老頭兒想起才到手的兩粒銀子,痛快的點了點頭。
之后老頭兒燒水泡茶,又煮了三碗湯面疙瘩。
其中少年與國字臉端起碗大口的吃,唯有那大漢與二人不同。
他并沒有將汗巾揭下,而是將汗巾往臉部上方推了推,將滾燙的湯碗端到嘴邊,那湯面才剛出鍋,旁邊兩人以筷子大口吃都燙得呲牙咧嘴,但那大漢卻像是全不怕燙,將嘴一張——一大碗面湯疙瘩便一下全被他吸入口中。
大漢神情平靜的將空碗放在桌面,發出‘咚’的聲響。
旁邊少年與國字臉像是早就習慣了他這樣的行為,仍自顧自的吃著碗里的東西。
而那還在掏著火爐的老頭兒不經意間撇頭過來看了一眼,見到桌面上的空碗時,怔愣了好片刻。
……
三人吃完之后,又再付了錢。
老頭兒今日收了三枚銀稞子,心花怒放,索性生意也不做了,讓三人稍等,并將爐灶一封,扛進附近相熟的人家中,收了攤子,才親自領著這幾人往徐家走。
而在這三人向徐家行去的同時,鎮魔司及縣府衙門內,龐知縣與武少春也得知了萬安縣有三名陌生人進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