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世突然間覺得慌亂又心虛,他不敢看趙福生的眼睛,害怕從她眼里看到責備與失望之色。
劉義真等人也怔愣住,半晌后誰都沒有出聲。
趙福生道:
“這個世道不夠公平。”
張傳世頭也不敢抬,勉強道:
“天底下又哪有公平的事?”
“在我看來,厲鬼的存在就是公平的。”趙福生笑:
“鬼物殺人不分天皇貴胄,只要是人,觸及法則,一概都殺。”
張傳世本來被她一句話說得心情莫名有些惡劣,聽了這話又有些想笑。
他還沒有真的發笑,趙福生又道:
“但富有的、有權勢的人則能賄賂鎮魔司的馭鬼者,以錢為引子,請馭鬼者保駕護航。”
而貧窮的人生存都不易。
高額的賦稅像是壓在他們身上的一座大山,普通的生瘡害病足以將他們的性命收割,更不要說若是更不幸再遇上鬼禍。
遇鬼之后,他們大多無力承擔雇傭鎮魔司馭鬼者的能力,只能被動等死。
這就是不夠公平的地方。
眾人聽聞這話,心中不免沉甸甸的。
趙福生見眾人神色凝重,張傳世也似是心事重重,不由又笑道:
“可是除此之外,仍然也有公平的地方。”
張傳世苦笑了一聲:
“公平在哪里?”
“世間規則將人分成三、六、九等,但只要是人,都會生老病死,有七情六欲,都是與生俱來的東西。”
趙福生說到這里,搖了搖頭:
“越說越遠了。”她將話題一轉,問錢發:
“我看這山路泥濘難行,你小心一些,到傍晚之前先找個地方歇一歇,讓牛吃些草料才行。”
黃老漢借出來的是一頭青牛,已經上了年歲,黃老漢雖說感恩趙福生等人救了鎮上一命,甘愿將牛借出,但臨行前卻不放心,再三叮囑錢發要替他照顧這頭牛。
錢發與張傳世斗過嘴后,正頭疼要如何完成黃老漢的交待,聽聞趙福生這樣一說,便興奮的應了一句。
有了這個小插曲緩和氣氛,錢發也不再將先前張傳世咄咄逼人的話放在心上了,笑著道:
“大人,我記得往前再走三十里路,有個村子,村口有個茶攤供來往行人歇息的,到時我們到了那邊大人們正好下車休息一會兒,喘口氣。”
不再提起宗族之事后,他又恢復了熱情厚道的性格,孟婆問:
“三十里路?幾時能到?”
“最多天黑前指定能到。”錢發篤定道。
孟婆就笑著說:
“那倒正好,到了茶攤,到時大人你們歇息,我正好再熬鍋湯水,一路帶著防不時之需。”
她一說完這話,丁大同等人當即面露畏懼。
昨夜一戰,除了趙福生建立了絕對權威之外,孟婆那與她慈祥外表截然不同的表現也深入人心。
厲鬼一復蘇,啟動法則、殺人是天性。
在昨夜的情況下,孟婆能以人的血肉之軀,強行壓制厲鬼嗜血天性,逼鬼喝湯,且喝完湯的鬼一個個不知所蹤,實在很是嚇人。
想到這里,丁大同腦子轉得快:
“孟婆的這個湯,鬼喝了是不是——”
“丁大人也想喝嗎?”孟婆笑瞇瞇的轉頭。
“我——”丁大同倒真猶豫了。
他馭鬼幾年,從初始馭鬼的意氣風發,到后來忐忑不定。
與鬼相伴的每一天幾乎都在后悔,深怕厲鬼復蘇將自己殺死。
鬼的力量雖強,但鬼的害處更大,有時丁大同既舍不得自己昌平郡將領一職,舍不得華屋、金銀,但他更害怕這些東西還沒有機會享受,便死于非命。
如今趙福生為他打了鬼印,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舒適——仿佛回到了馭鬼之初,只有強大的厲鬼力量可供他驅使,卻不用擔憂受鬼物反噬。
丁大同既享受這樣的感覺,可是當初鬼物隨時會復蘇的恐懼又籠罩在他心頭。
畏懼之下,昨夜親眼目睹孟婆送鬼喝湯的一幕后,他倒真生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若有朝一日他馭使的厲鬼即將失控,是不是可以借孟婆湯驅散/殺死厲鬼,恢復自由身,從此過舒適的富家翁日子?
這個貪婪的念頭一起,丁大同便再難遏制。
孟婆還在看他,正當他想要說話時,卻見張傳世沖他擠眉弄眼的,不時還在偷偷搖頭的樣子。
“孟婆,你的這個湯鬼喝了會不會死?”他一見張傳世這模樣,心中立時生出警惕心。
孟婆就笑呵呵的道:
“我不懂鬼會不會死,大人懂得多些,大人興許能知道。”
她本來只是隨口一說,哪知她話音一落,趙福生竟然真的點頭:
“是,我確實知道一些。”
這話一說完,所有人都來了興趣。
包括孟婆也有些意外,她轉頭盯著趙福生看,就聽趙福生道:
“孟婆熬的這湯,也有來歷。”
“什、什么來歷?”張傳世聽到‘孟婆湯’三個字,喉間已經開始發苦,不由自主的皺著眉發問:
“我看她像是隨便倒水下東西,不管香的、臭的,像煮豬食,都往鍋里丟——”
“這只是你看到的‘形’而已。”趙福生笑了一聲,淡淡的道:
“孟婆熬的湯,下的藥材只是湯的‘形’,而這個湯能殺厲鬼,主要的原因在于‘神’。”
孟婆怔怔的道:
“大人的話我不明白——”
“早前在去十里坡時,你熬湯之時,一心想的女兒愛吃的藥糖。”放的材料多少倒在其次,反倒是孟婆當時愛女之心才是真正的湯底。
所以后來湯料有毒,但無論是張傳世還是馬喝了這湯,雖說一路拉稀,最終并沒有死,反倒變成了不人、不鬼特殊的存在——這是孟婆的湯第一次展現非凡的特性。
“而你昨夜熬湯的原因本來就心懷煞氣。”趙福生看了孟婆一眼:
“我們在到東屏村前,才遇到沈藝殊——”
她一生的命運與女兒遭遇息息相關。
心中雖然早已經猜到女兒下場,但當真正看到厲鬼復蘇的那一刻,仍令孟婆心中飽受沖擊。
她當時沒有發作,一路跟隨眾人逃出鬼域,可孟婆內心定然極不平靜。
在熬湯之時,她既怨且恨,又帶著悲傷痛苦,所以熬出的那一鍋湯,怨煞之氣比鬼還要深。
趙福生說到這里,深深看了孟婆一眼:
“鬼物喝下孟婆遞出去的湯后,兩者的怨煞之氣相抵,便如高階克低階,厲鬼生平執念被沖散。”
人死前的執念在厲鬼復蘇后化為鬼物殺人的法則。
“執念沒了,法則自然也不復存,所以從這一方面來說,孟婆‘殺死’了厲鬼是真的。”????說完,她又補充了一句:
“這也是真正殺死厲鬼的方法——”說到這里,她頓了頓,又道:
“——之一。”
眾人聽得嘆為觀止。
丁大同心中‘怦怦’直跳,不知是害怕還是激動。
他想起張傳世先前的眼色,又忙問:
“那孟婆的湯——”他本來是想問孟婆,但想到趙福生先前將孟婆湯的緣由解釋得一清二楚,又連忙轉頭看向趙福生:
“孟婆的湯,要是馭鬼者喝了——”
“這個我不知道。”趙福生搖了搖頭,嘆了一聲:
“不過世間哪有兩全其美法?”她雖說是在笑,但笑意卻并沒有達到眼中。
她的眼神平靜,但語氣之中卻透出一種憐憫,仿佛冷漠與悲天憫人并存,給丁大同一種怪異至極的感覺,像是自己內心深處陰暗的念頭在她這一雙眼睛下被看得一干二凈,無所遁形。
“既要馭鬼的力量,得富貴、得權勢,有了之后又思圖全身而退。”
如果有這樣的好事,那是可遇不可求,如果沒有這樣的好事,也是情理之中的。
趙福生話音一轉,笑著說道:
“事實上孟婆的湯之前老張也喝過——”
“我看張師傅也沒事——”丁大同遲疑。
張傳世也不能說沒事,他臉青唇黑,眼袋重得像兩個魚泡子,頭發稀疏,露出光禿禿的腦門兒。
丁大同說到這里,不由自主的摸自己的額頭,又試探性的指了指張傳世的腦袋:
“張師傅這腦門是不是喝了湯后,頭發才掉干凈——”
他哪壺不開提哪壺。
張傳世本來因為他近來一個月的殷勤討好對他很有好感,一聽這話大怒:
“胡說八道!我看你是瘋了,喝點藥怎么會掉頭發?我這歲數掉頭發不是正常的嗎?你天天盯著我頭發看干什么——”
說完,又惱怒的看趙福生:
“大人,你瞧瞧這人——”
“那、那我還是不喝湯了——”丁大同心生退意。
張傳世心中暗恨:他一生也算為富不仁,沒干過什么好事,難得受丁大同這廝蒙騙,難得生出好心,想要提醒他別亂喝東西,沒想到竟遭了這樣一個報應。
他暗暗發誓:下次再不做好人。
……
幾人吵鬧說笑聲中,車內氣氛逐漸輕松,不知不覺間天色黑了下去。
在真正天黑之前,許久沒說話的錢發突然出聲:
“大人,那前面就是何家村了,你看,茶攤子就在那里。”
坐在牛車外頭的是鐘瑤,他探頭一看,接著點了下頭:
“確實有個破攤子。”
錢發也來了勁兒,吆喝著催促青牛快行。
車子一路行至茶攤時,終于停了下來。
天色已經昏暗,今夜似是一個無月之夜,云層很厚。
黑暗中,一個破舊異常的草亭子出現在眾人眼前,亭子以四根粗壯的竹筒支撐,下設一個土爐,旁邊擺了兩個石磚壘的簡陋桌子。
似是在前一天,這個地方下過雨。
亭子的地基略比其他地方高了一截,下方的地面變成了稀爛的泥濘,還沒有徹底的干透,泥濘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腳印。
如錢發所說,這何家村是許多鄉鎮進縣的必經之地,這茶攤子用以招待過往的行客,人流應該不小,車輛還沒有完全走近,眾人已經聞到了糞便的氣味。
‘叮鐺鐺。’
眾人早前在東屏村借住,已經習慣了這種味道,此時再嗅到時,只是皺了下眉,沒有人意識到不對勁兒。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響起一串清脆的撞擊聲響。
仿佛有哪個窮鬼的錢袋子被搖響了。
張傳世是生意人,對錢的聲音最敏感,他第一時間就扭頭往頭頂看去。
本來靠在趙福生懷中的小孩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一小灘濃稠的血液匯聚在車頂,在他注視下緩緩滲入車頂木材中,飛快的縮小并最終消失。
蒯滿周坐到了車頂上,此時正搖著錢,發出響聲。
趙福生立馬警惕。
她臉色略微一變,對她格外熟悉的萬安縣諸人當即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兒。
丁大同正欲說話,卻陡然間察覺到氣氛緊繃,也不敢出聲。
鎮魔司的人都反應過來了此地怪異,但這一行車隊中除了鎮魔司的人之外,還有普通人。
趙福生輕咳了一聲,突然喊:
“錢發,你干脆就將車停在這邊,不要往前走了。”
錢發笑道:
“大人,你坐著歇息,這里地面泥水多,不便于你們下行,要是踩進去,鞋都要毀了。”
他趕著牛:
“我將車停在亭前,亭里干凈,諸位大人也好歇息。”
說完后,又吆喝了一聲。
那牛受他喝斥,往前邁了一步,接著發出驚惶嘶鳴。
“嘿,你這畜生。”錢發見牛反退,心中有些驚訝。
但他只是普通人,對于鬼氣反應并不靈敏,再加上車里全是鎮魔司的大人物,趙福生一行又才救過黃蟆鎮眾人的命,在他心中簡直像是神仙下凡,就連走夜路都無所畏懼。
這會兒一見牛兒不肯前進,當即提鞭一抽。
那牛被這一打,吃疼之下本能的提蹄前進,恰好踩進了一個腳印中。
‘卬——’
牛發出嘶鳴。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間,等趙福生要再勒令錢發將車停在路邊時,已經晚了。
青牛沒有了回頭路走,第一個腳印套入那地面稀泥中留下的腳印后,竟不再需要錢發吆喝驅趕,自己也開始緩緩前行。
“真是不打不聽話——”錢發還在感嘆,卻見那青牛走近亭邊,略停了片刻,接著又調頭從亭邊繞過,順著亭子往前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