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是唯一會臉紅的動物,或是唯一該臉紅的動物。
——馬克·吐溫
對于法醫來說,工作上的事情,就沒有什么好事。不是有人受傷,就是有人去世,所以我們總會期盼自己能夠閑一些,法醫閑了,也就天下太平了。
但在這個特別的夏天里,法醫科卻迎來了一件工作上的好事,這讓全科人興奮不已。
李大寶終于不負眾望,通過了遴選考試,從十七名一起參考的基層法醫中脫穎而出。公示期過去后,李大寶也就名正言順地成為了省廳法醫科的一分子。
省廳法醫科是刑事技術部門中最為繁忙的一個科室,能夠多一名獨當一面的法醫,是一樁令人高興的事。而李大寶的女朋友也在省城工作,所以對他來說能夠調來省廳當然也是幸事一樁。雙喜臨門,只有通過喝酒來慶祝啦。
這頓酒,理應是李大寶請客,也理應是他喝得最多,所以當大排檔的龍蝦被我們吃了十幾斤,白酒也被我們喝了好幾瓶之后,李大寶興奮的心情充分表現了出來,他推了推臉上的眼鏡,揉了揉通紅的臉,說:“那個……走,K歌去!”
法醫科都是些年輕人,K起歌來一個比一個厲害。看著麥霸們輪番上陣,我借著酒意靠在沙發上拿出手機和鈴鐺聊起了QQ。大寶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倒在我身邊的沙發上,醉得不省人事,睡得鼾聲大作。
拿在手中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屏幕上顯現出“師父”兩字。
我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心想不會又有什么大案件吧,這都快十二點了,難不成要連夜出發?可是我喝了酒,按照五條禁令,是不能再去出勘現場的,而且法醫科的兄弟們都喝了酒,怎么辦呢?還好省廳沒有科室值班制度,不然我們就犯錯誤了。
我連忙起身找了個安靜的地方,接通了電話。
“怎么那么吵?你在干什么?”師父的聲音。
“在,在唱歌。”
“怎么你們電話都沒人接?”師父問。我心想,都在嚎呢,誰聽得見電話鈴聲。
“哦,今晚科里聚會。”
“別鬧了,趕緊都回家,明早你們派人出勘現場。”
我的心總算放回了肚子里,只要給我們休息的時間,出勘現場而已,不怕。
“好的,我們馬上結束,明天什么現場,我和大寶去,保證完成任務。”
我放下了心,拍著胸脯說。
“車禍。”師父簡明扼要。
“車禍?車禍也要我們去?”雖然我們是物證鑒定部門,但是刑事技術多是為刑事案件服務,所以我們也經常以刑警自居,交通案件也需要我們涉足,我不是很理解。
“怎么了?有意見啊?我們是為全警服務的,傷情鑒定不涉及治安嗎?毒物檢驗不涉及禁毒嗎?文件檢驗不涉及經濟偵查嗎?”師父對我的狹隘感到憤怒,連珠炮似的教育我。
“知道了,那明天我去。”既然拍了胸脯,我也只有悻悻地應了下來。
掛了電話,我就張羅著收拾隨身物品,打發大家回家了。此時的大寶,已經處于半清醒狀態,自己蹣跚著走出了KTV大門。
出租車上,科里幾個人都在好奇地問我明天的案件。
“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我說,“聽師父說,在丹北縣的一條偏僻公路上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死了一個人。”
“交通事故都要我們跑,豈不是要跑斷腿了?”肖法醫說。
“我猜吧,是信訪案件。”我說。
“哪有剛發案就信訪的?”肖法醫說。
“說不準是家里人心中疑點很大,所以反應也就激烈啦。”我說。
此時,大寶突然昂起頭,推了推眼鏡,瞪著我。
我嚇了一跳,說:“怎么了?看著我干嗎?”
大寶抖抖索索地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個麥克風,舉到我的嘴邊說:“來,秦科長,唱一首。”
我大驚失色:“你到底是醒沒醒酒啊,人家的麥克風你都偷!師傅,麻煩掉頭,回去剛才那里,把麥克風還給人家。”
第二天早晨,我已經完全醒了酒,精神抖擻地坐上了現場勘查車。等了十幾分鐘,才看見大寶騎著電動車歪歪扭扭地駛進廳大門。
看著大寶疲憊的眼神,我知道他昨晚是真的喝過了量。
“你行不?”我問,“不行就別去了,我和肖哥去。”
大寶搖搖頭:“這是我正式來省廳上班后第一個案子,不僅要去,還必須成功。”
“你看你那樣,”我笑著說,“昨晚還偷人家麥克風。”
大寶搖頭表示否認:“反正我喝多了,你怎么誹謗我都可以。”
“反正有好多證人,你想賴就行了嗎?”我笑得前仰后合。
嘲笑了大寶一路,我們不知不覺就來到了丹北縣城。丹北是云泰市轄區的一個縣,位于云泰版圖的最北邊,是國家級貧困縣。車子離開縣城,進入周邊的郊區,兩邊的房屋顯得破破爛爛的,路況也變得越來越不好,車子顛簸了半個小時,顛得大寶連連作嘔。終于車子在一條看起來還不錯的石子路邊停了下來,云泰市公安局的黃支隊已經等在路邊,走過來和我們親切地握了握手,上次超市女老板被殺案之后,我們倆有一陣子沒見面了。
“支隊長都來了,是什么大案件啊?”我笑著說。
“昨天下午,一個小女孩被人發現死在這條路上,縣局的法醫初步判定的結果是符合交通事故造成的損傷。”黃支隊說,“可是交警部門認為不是一起交通事故,因為有爭議,所以覺得還是請你們過來,不能放過一個壞人,不能冤枉一個好人嘛。”
我走到路的中間,左右看了看,說:“交通事故現場,我們不擅長啊,交警事故科的同志怎么說?”
“交警勘查了路面,覺得很奇怪,因為現場沒有任何剎車痕跡。”黃支隊說,“但法醫認為尸表的損傷符合交通事故損傷的特點。”
“也就是說,現場和尸檢確實有矛盾。”我皺起眉頭。
黃支隊說:“是啊,交通事故的現場,尤其是撞死人的現場,應該是會有剎車痕跡的。”
我點了點頭,說:“車撞人有兩種情況,一是駕駛員看到人突然出現,下意識地剎了車,但仍然由于種種原因撞到了人;另一種情況是駕駛員在撞人前并沒看到人,撞上之后會下意識地踩剎車查看情況。這兩種情況,無論哪種都會留下剎車痕。”
黃支隊說:“是啊,尤其是這種摩擦力大的石子路面,更應該留下痕跡。”
我站在石子路的中央,四下張望。這是村與村之間相通的一條公路,位置很偏僻,我們站著的這段時間里,幾乎沒有什么車子經過。派出所的民警告訴我們這里的車流一直都很少,交通事故更是罕見。
道路的正中央,醒目地用粉筆畫著一個人形的輪廓,應該就是當時小女孩的尸體所處的位置。
“什么時候發生的事情?”我問。
“昨天下午六點,收麥歸來的村民發現的。”
丹北縣的法醫負責人是名女同志,姓洪,也是我的師姐。女法醫在哪兒都是珍稀動物,跑現場的女法醫更是鳳毛麟角。洪師姐接著補充道:“我們是六點半趕到的,根據尸體溫度的情況,分析應該死亡兩個小時左右。”
我低頭思考了一下,說:“這事確實很蹊蹺。”
黃支隊很敏感,伸過頭來聽我發表意見。
我看了看道路的四周,說:“小女孩的死亡是下午四點多發生的事情,你看這邊的道路視野很開闊,確實不容易發生交通事故。”
大寶點點頭,壓抑著宿醉的難受,咽了口口水道:“下午四點多,天色還很亮,駕駛員能很清楚地看見路面的情況,行人也很容易看到兩邊的來車。”
我說:“沒錯,關鍵是死者位于路面的正中間,除非是橫穿馬路,不然不會在路中間被撞。這么好的視野、這么筆直的路面,確實很難發生這種意外。”
洪師姐若有所思,說:“那你們的意思是說,這是一起殺人拋尸案,偽裝成了交通事故?”
我點點頭:“前兩年,在洋宮縣就發生了一起案件(見‘法醫秦明’系列第一部《尸語者》中‘死亡騎士’一案),當初所有人都認為是交通事故,但是我們通過損傷分析,發現那是一起兇殺案件。”
“真的有偽裝成交通事故的案件啊。”洪師姐嘆道。
“我覺得這起案件可能和那起很相似,”大寶說,“說不準真的有隱情。”
“那也不能先入為主,還要看證據。”我說,“師姐,現場還有什么物證嗎?”
“死者身處俯臥位,穿了一件后背處有一排紐扣的藍色T恤。她的后背被刮了一個洞,我們在附近的地面上發現了一枚散落的紐扣。其他就沒有什么了。”
洪師姐一邊說,一邊從物證盒中拿出一個透明塑料物證袋,里面裝著一枚金色的紐扣,紐扣中間的小洞里還殘留著幾絲藍色的縫線。
我戴上手套,拿過物證袋,仔細觀察著紐扣。隨著我的輕輕搖晃,紐扣從物證袋的一端滾動到了另一端,紐扣中央的藍色縫線也從小孔里掉落出了一根(見“法醫秦明”系列第一部《尸語者》中“死亡騎士”一案)。
我拿起放大鏡,凝視著紐扣中央的線頭,腦子里有些混亂。
“奇怪了,”我皺眉道,“這樣看來,又像是一起交通事故了。”
“是啊,”大寶也湊過頭來說,“如果是偽裝成交通事故的話,拋尸的時候哪里還會記得把紐扣帶到現場啊,那犯罪分子的心思也太縝密了。”
“不僅如此,”我補充道,“紐扣中間的絲線還保留著,說明這個紐扣掉落之后就沒有再被移動過,不然絲線會自然脫落。”
“如果行兇的地點就是在這里呢?”黃支隊說。
我點點頭:“現場的線索也只有這些了,檢驗完尸體或許就能找到關鍵。”
國家級貧困縣自然沒有像樣的法醫學尸體解剖室,就連殯儀館也是破爛不堪。走進尸體存儲間就能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可見冷凍柜的質量也令人不敢恭維。環境陰森也就罷了,那種夾雜著腐臭和骨灰味道的氣息不斷地刺激著我們的嗅覺神經,對正常人來說,在這兒多待一分鐘都是一種莫大的煎熬。
我們來到保存小女孩尸體的水晶棺前,說是水晶棺,其實也就是蓋著一個透明塑料罩的敞開式冰柜而已。打開塑料罩,瘦削的女尸便一覽無余。這個女孩應該還沒有發育完全,身高只有一米五左右,看起來弱不禁風。
一眼望去,最觸目驚心的,便是她那不成人樣的臉龐。左臉的皮膚已經蕩然無存,綻開鮮紅的血肉,左眼的眼瞼也已經倒翻過來,露出陰森森的蒼白結膜。但即便是這樣,還是難掩她右半邊臉龐的清秀。右臉的皮膚雖然失去了血色,卻更顯得白皙動人。
這一半天使、一半魔鬼的臉龐,無聲地震懾著在場的所有人。
我在心中輕輕嘆息了一聲。
“這么嚴重的擦傷,不是交通事故難以形成啊。”洪師姐急于證明她判斷的準確性。
我擺了擺手示意洪師姐不要過早下結論,然后穿上解剖服,和大寶張羅著把小女孩的尸體抬上了一輛停尸車。
“那個……咱們出去看吧,這里的味兒太濃了。”宿醉的大寶一邊做干嘔狀,一邊說。
我看了看窗外的烈日,轉回身來揉了揉鼻子,覺得炎熱比尸臭更容易忍耐,于是點頭應允。
解剖服密不透風,在外面沒站多久,我們就已經汗流浹背了,但太陽底下的光線很充足,所有細微的損傷都能清晰地被觀察到。
“死者左側面部擦挫傷,左下頜骨皮膚挫裂傷伴下頜骨完全性骨折。”大寶一邊檢驗尸表,一邊述說,洪師姐在一旁奮筆疾書。
“這是典型的磕碰傷,而且是和地面形成的磕碰傷。”我用止血鉗從尸體下頜部挫裂傷口伸進去,探查著下頜骨骨折的損傷情況,說,“應該是下頜骨先著地,然后左側面部和地面擦挫。”
“兩側前肋多發性肋骨骨折。”大寶摁壓了一下尸體的胸前,繼續說。
“不知道骨折形態怎么樣,又不能隨便解剖。”我說。
大寶沿著從上到下的順序,又開始檢查小女孩的雙手:“先看完尸表再說,她的雙手掌擦挫傷,上臂內側擦挫傷。”大寶說到這里,頓了一頓,“這都符合以一定的速度和地面接觸、擦挫形成的損傷。”
我點點頭:“嗯,這么嚴重的擦挫傷,說明落地速度不慢啊。”
“她的足尖也有擦傷。”大寶脫下小女孩的涼鞋,看了看足背,說:“足背也有,左側大拇指趾甲也有擦傷痕跡。”
“上重下輕,符合頭胸先著地的過程。”我翻開小女孩右眼的眼瞼,“看起來這個小孩的熊貓眼很嚴重啊。”
熊貓眼指的是眼瞼周圍有明顯的瘀血、瘀青跡象,排除眼部受傷,最大的可能就是顱底骨折了。
我拿起止血鉗,輕輕敲了敲小女孩的天靈蓋,頭顱發出“噗、噗”的像是破罐子的聲音。叩聽“破罐音”是通過尸表檢驗確定顱底骨折的方法之一。
“看來頭部也受傷了,可是這么長頭發,看不到傷口啊。”我撥開尸體的長發,希望能窺見頭皮上的損傷,可是這個孩子的頭發長得太茂密了。
“那個……也不能刮頭發,”大寶說,“目前看來,這樣的損傷完全符合交通事故損傷的特點啊。”
我點點頭說:“是啊,擦傷嚴重,軀體損傷外輕內重,損傷集中在身體一側。而且這么重的擦傷,也只有以非常快的速度和地面擦挫才能形成,這是不可能通過人為形成的。”
“如果沒有發現可能是刑事案件的證據,只是一起交通事故的話,”大寶說,“那么不經過家屬允許是不能解剖尸體的,刮頭發也不行。”
我蹲下來,在盆里洗了洗手套表面附著的泥,說:“脫了衣服,看看能不能發現其他什么線索。”
剛才查看小女孩的牙齒磨損程度時,我們估計她不會超過十四歲,但是從身體看,她發育得非常成熟。我們小心地除去了小女孩的衣物,開始分工檢查,我檢驗衣服,大寶檢驗尸表。
小女孩上身穿的是一件藍色的T恤,后背有一個口子,應該是被突起的硬物刮擦所致,尸體對應的部位也有個輕微的擦傷。這說明外力的方向與小女孩身體的豎直方向是平行的,所以衣服損傷重,尸體損傷輕。
女孩下身穿的是一條破舊的牛仔褲,看不出來是因為條件艱苦還是因為趕時髦。除去T恤和牛仔褲上方向明顯的擦蹭痕跡以外,她的胸罩和內褲都是完好無損的。
“生殖道干燥無損傷,處女膜陳舊性破裂。”我在檢驗衣物的時候聽見大寶報述,搖了搖頭,感嘆現在孩子們的性早熟。
檢驗了約一個半小時,我和大寶早已全身汗透,仿佛能聞見自己被烤焦的味道。
“差不多了,”大寶說,“從損傷看,的確是交通事故的損傷特點,沒有什么好爭議的,看來我們師姐的結論是對的。”
洪師姐露出釋然的笑容。
“說不準駕駛員和你一樣喝多了,偷了人家的麥克風開車就跑,所以連剎車都不會了。”我一邊調侃著大寶,一邊拿起小女孩的左手,前前后后觀察。
大寶白了我一眼,笑著向參與尸檢的同行們解釋這個段子。
“等等,這是什么傷?”我忽然驚呼了一聲。
剛剛才松弛下來的氣氛,頓時變得嚴肅起來。大家紛紛湊過頭來,看著我止血鉗指向的地方。在小女孩右手的虎口背側,我發現了十幾處密集的小損傷。因為與上臂、手掌的擦傷交錯覆蓋,之前我們并沒有注意到這些形態獨特的損傷。但如果仔細觀察,就能發現其實它們和其余地方的擦傷并不相同。
這十幾個方向一致、半月形的小挫傷,即便不是專業人員,也能夠一眼認出,這是指甲印。
“指甲印啊……”大寶說,“這能說明什么問題啊?不至于一驚一乍吧?”
“不,”我搖了搖頭,一臉神秘,“這恐怕能說明大問題。”
我看著大家迷惑的眼神,笑著說:“你們看,這些指甲印都破壞了皮膚結構,方向是朝內側的,這樣的傷口自己是不可能形成的。而且,你們仔細看,這些傷口都沒有任何結痂的痕跡。”
“明白了!”大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這就意味著,從形成這些損傷到小女孩死亡,時間非常短暫。不然在這么干燥的天氣里,傷口很快會結痂了。”
“可惜沒有這方面的研究,”我說,“不能通過這個來判斷準確的時間。根據經驗,我覺得肯定是在半個小時之內。”
“半個小時?”洪師姐思忖著,說,“那就很可疑了,受傷半小時就死亡,雖然這樣的損傷和她的死亡沒有什么直接的關系,但是至少可以推斷致傷她的人很有可能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是的,”我說,“雖然我們還沒有證據證明這是一起案件,但是至少可以證明死者死亡之前和別人發生過爭執,剪下死者的指甲,說不準能發現那個人的DNA。”
“那現在,還是不能解剖嗎?”大寶可能是感覺自己手中的解剖刀嗡嗡作響。
我雖然能體會到一名法醫在發現疑點后又不能徹查清楚時的情緒,但還是瞪了大寶一眼,說:“先找尸源,再說別的話,尸體又不會跑掉。”
我和大寶收拾好解剖器械,脫掉解剖服,坐上勘查車,準備簡單地吃點兒午飯,然后就到派出所去看看有沒有什么新的發現。
“十三四歲的女孩,穿的還是那么有特征的衣服,我覺得尸源應該不會難找吧。”大寶說。
我點了點頭:“嗯,都過一晚上了,我估計我們到了派出所就能聽到好消息了。”
好消息比我想象中來得快,剛扒拉了一口面條,電話就響起,是黃支隊的。
“找到了,”黃支隊說,“這個小女孩是當地村辦中學初二的學生,十四周歲,叫唐玉。她的父親早亡,母親在附近找了臨時的手工活兒干,平時很少管教她。昨天中午唐玉是和母親一起吃的飯,下午就沒見到人了。因為唐玉經常以住校為由夜不歸宿,所以她母親也沒在意。今天偵查員挨家挨戶去核對衣服特征,才確定死者就是唐玉。”
“找到了就是好事,”我咀嚼著嘴里的面條,說,“現在,一是要趕緊搞清楚唐玉生前有什么矛盾關系、情愛關系;二是要爭取她母親的同意,讓我們解剖尸體。”
“好吧,我們現在就做工作。”黃支隊說。
尸源查清了,就可以進一步檢驗尸體了,離真相也就越來越近了。我們這一頓飯吃得非常香,一吃完,便迫不及待地趕到了派出所。我剛推開會議室的大門,就聽見里面傳來一個中年婦女的刺耳的聲音。
“你們憑什么解剖我女兒?我女兒是我生的,我沒有發言權嗎?我要求火化,必須火化!”
大寶在我身后戳了我一下,小聲說:“那個……尸體要跑掉了。”
我皺起眉頭,走進了會議室。
“你當然有發言權,”黃支隊紅著臉說,“我們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見,希望你能配合嗎?”
“我不配合!”唐玉的母親抹著眼淚說,“我知道我女兒是被車撞死的,她死了還要遭罪,我不忍心啊!”
“如果你女兒是冤死的,”我插話,“那她才是在遭罪。”
唐玉的母親完全沒有注意我是什么時候走進來的,她驚訝地轉過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我,說:“怎么會是冤死呢?去那條路上看過的人都說我女兒是被車撞死的……”
“我也沒有否認你女兒是被車撞死的,”我說,“但是我們看到了一些奇怪的現象,覺得這件事情里可能有一些隱情,所以我們想為唐玉查清真相。”
聽到“隱情”兩個字,唐玉母親的嘴角突然抽搐了一下,她抹開眼淚說:“沒隱情,怎么會有隱情,唐玉很乖的,沒做過壞事,沒隱情,真的沒隱情。”
“你看,這大熱天的,我們也不想在外面多干活兒,對吧?”我勸說道,“但是既然發現了疑點,我們就必須解開,不然別說我們不甘心,你女兒死了也不能瞑目啊。”
“你就不怕你女兒托夢來找你算賬嗎?”主辦偵查員這時走進了會議室,重重地將一本卷宗摔在桌子上,怒目瞪著唐玉的母親。
唐玉的母親顯然是被這陣勢嚇著了,低下頭擺弄著衣角,嘟嘟囔囔地說:“你們這是干嗎呀?”
“你不想我們徹查事情的原委,究竟有什么隱情,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多說。”偵查員冷冷地說,“但是我相信你女兒的死,你也是搞不清原因的。你只是一味地想息事寧人,你有沒有站在你女兒的角度考慮?”
唐玉的母親突然淚如雨下,哭得抽搐起來。我好奇地望著偵查員,不知他意指何事。
偵查員仿佛不情愿當面拆穿些什么,就這樣一直冷冷地瞪著唐玉的母親。
直到哭得身子都軟了,她才默默地癱坐在桌前,拿起筆在尸體解剖通知書上簽了字,一邊抹著眼睛,一邊轉身離開了會議室。
“你們這是干什么?”我見唐玉母親無聲無息地下樓,離開了派出所,有些于心不忍,忍不住問道,“她已經夠可憐的了,后面的日子都要一個人過了,你們還這么兇她干什么?”
“是她自己造的孽。”偵查員翻開卷宗,說,“我們已經掌握了充分的證據,證明這個女人強迫自己的女兒和大隊書記發生性交易。”
“性交易?”我大吃一驚。
“是啊,我們有幾個證人的證詞,說去年唐玉和大隊書記發生了性交易,小姑娘自己據說是不愿意的,但是她媽媽強迫她非去不可。每次交易完,大隊書記就會給她們家錢,還能給她們家一些政策上的優惠。”偵查員攤開卷宗說道。
我望向窗外唐玉母親已經走遠的背影,頓時一陣心涼。她剛才哭得那么慘,卻狠得下心讓自己的親生女兒去賣身。世界上竟然真有這種只認錢不認親的狠毒角色。
“你們是怎么調查出來的?”我說,“可靠嗎?”
“可靠,”偵查員點點頭,“有人是偷窺偷聽到的,有人是聽大隊書記酒后自己說的。這個村子里就唐玉長得不錯,很多人對這件事情都很不齒,當然這種不齒有可能是建立在嫉妒的基礎上。”
“不管怎么說,小姑娘太可憐了,現在要搞清楚她的死亡真相。”我說,“我這就去進行尸體解剖檢驗,你們去提取大隊書記的血液,看看唐玉的指甲里有沒有他的DNA,說不準唐玉生前的打斗,就是和大隊書記進行的。”
重新回到那座破爛不堪的殯儀館,重新回到那種腐敗氣息的包圍中,我長舒一口氣,暗自鼓了鼓勁兒,穿上了解剖服。
刮去唐玉的長發,頭部損傷清晰地暴露在眼前。
唐玉蒼白的頭皮枕部,有一塊直徑在十厘米左右的青紫區。
“這里有頭皮下出血。”大寶抬肘推了推眼鏡,說。
我沒有吭聲,手起刀落,劃開頭皮,把頭皮前后翻了過來。
“頭皮下的出血局限于顱骨圓弧突起部位,應該是和一個比較大的平面接觸所致。”我說。
“頭撞了地面啊?”大寶說。
我搖了搖頭,說:“不,不可能是地面。你還記得吧,現場是非常粗糙的石子路,地面的摩擦力很大,即便是垂直撞擊地面,也會在頭皮上留下挫裂傷。可是唐玉的頭皮皮膚很完整,沒有任何擦挫傷痕跡。”
“會不會是頭發的原因呢?”洪師姐在一旁插話。
“不會,”我說,“頭發再多,路面上突起的石子也會在頭皮形成痕跡,所以我覺得她的頭部損傷應該是與光滑的地面撞擊形成的。”
黃支隊在一旁問道:“到底是摔跌,還是撞擊?如果是光滑的平面撞擊上去呢?”
“嗯,”我點了點頭,心想黃支隊說到了點子上,“摔跌是頭顱減速運動,撞擊是頭顱加速運動,這個好區分,看一看有沒有頭部對沖傷就可以了。”
要看對沖傷就要開顱,丹北縣的條件的確很不好,連電動開顱鋸都沒有,居然還是用手工鋸鋸顱骨。人的顱骨非常堅硬,手工鋸開要花很大的力氣,不知道身材瘦弱的洪師姐這么多年來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這次當然是我和大寶上陣,手工鋸或許是使用得太久了,并不是很鋒利,我們倆笨手笨腳地鋸了半個小時,汗如雨下,總算把顱蓋骨給取下來了。我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洪師姐,眼里盡是欽佩。
硬腦膜剪開后,腦組織的損傷一目了然。唐玉的枕部大腦硬腦膜下附著著一塊巨大的血腫,腦組織已經有挫碎的跡象。對應的前額部也附著了一塊相對較小的血腫,腦組織也挫傷了。我仔細看了看唐玉的前額部頭皮,確認頭皮上沒有損傷,說:“是頭顱減速運動導致的對沖傷,可以確定死者的損傷是枕部摔跌在光滑平面形成的。”
此時大寶已經切開尸體的胸腹部皮膚,在檢查死者肋骨損傷情況,他聽我這么一說,問道:“說來說去,不會又說回去了吧?真的是在光滑的地方摔死,然后移尸現場?”
“不會,”我說,“這么大的硬膜下血腫,還伴有腦挫傷、顱底骨折,是很嚴重的顱腦損傷了,唐玉很快就會死亡,如果再移尸現場,身上其他損傷就不會有生活反應。但是唐玉的兩側肋骨都有多根肋骨骨折,斷端軟組織都有出血,肝脾破裂也有出血,身上皮膚擦傷都伴有出血,都是有生活反應的。”
“那你覺得肋骨骨折是怎么形成的?”洪師姐問。
“摔的,”我說,“尸表檢驗的時候就發現死者應該是上半身俯臥著地,所以肋骨骨折也很正常,胸部皮膚也是有擦傷的嘛。”
“聽你的意思,還是傾向于交通事故損傷?”大寶說。
我點點頭:“肝脾的破裂都位于韌帶附近,是典型的震蕩傷,這種損傷,人為形成不了。”解剖現場沉默了一會兒。
我接著說:“不過,如果撞人的車輛是大隊書記的,那就又是一種可能了。”
“怎么確定撞人的車是他的呢?”洪師姐問,“剛才偵查員說,大隊書記的車,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越野車。”
我沒回答,用卷尺在尸體的幾個地方量了量,說:“你們看,尸體處于俯臥位的時候,離地面最高的部位是肩胛部,約二十二厘米。”
“嗯……所以呢?那能說明什么?”大寶一臉納悶地問。
“不要忘了,尸體背后有個被刮開的口子,方向明顯,刮傷的力道很大。可能性最大的,就是車子從她身上開了過去,只是輪子沒有壓到她而已。”
我比畫著,“一般轎車坐上去一個人,底盤最低點離地面的距離在十五厘米左右,如果是轎車開過去,那車底最低點的金屬得把她背后挖去一塊肉。”
“明白了,”大寶恍然大悟地說,“貧困縣的車輛本來就少,家里有車的,一般都是貨車,拉貨用的。貨車的底盤顯然遠遠超過二十二厘米,不可能在唐玉背上形成一個輕微的擦傷。”
我點頭笑著說:“沒錯!背部之所以形成一個輕微的擦傷,說明這輛車的底盤最低點恰好就在二十二厘米左右,所以既不會形成特別嚴重的損傷,也不會一點兒傷都沒有。”
“底盤最低點在二十二厘米左右,這個高度一般都是越野車了。”黃支隊點著頭說,“這附近開越野車的只有大隊書記一家,我們這就去檢查他的越野車。”
“咦?”大寶突然叫了一聲。
我們轉頭望去,他已經將小女孩的子宮切了下來。大寶的聲音有些異樣:“這子宮內壁,怎么和正常的不太一樣啊……”
我走到大寶的身邊,他的手里還顫巍巍地捧著那個血肉模糊的子宮。子宮上黏附著大量的黏液和猩紅色的腐敗液體,我拿起紗布擦了擦,頓時也驚出了一身冷汗。
子宮里竟然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胚胎。
“她懷孕了!”看大寶的表情,他應該和我一樣驚訝。
“不是壞事,”黃支隊倒是很淡定,“所有對大隊書記和唐玉有性行為的調查,都只限于口供。口供是可以翻供的,那時候我們就沒有任何可以定這個大隊書記罪的證據了。”
我點了點頭:“嗯,如果對這個胚胎的DNA檢驗可以確證這是大隊書記的孩子,他的強奸罪名想賴都賴不掉了。”
“那我們就不多說了,”黃支隊說,“我先差人把檢材送去市局DNA實驗室,另一方面得趕緊把大隊書記的車扣了,看看能不能通過痕跡檢驗查出一些痕跡物證,林濤也在往這邊趕。”
我點頭:“好的,我們這邊還要看看背部的損傷情況,結束后,我們派出所見。”
切開唐玉的后背皮膚,我們又有了新的發現,她的腰部有五根腰椎的棘突和橫突同時骨折了,附近的肌肉有大片的出血。
“怎么這里也摔著了?腰椎的位置不容易摔成這樣啊。”大寶提出了疑問。
我也沒想明白,就沒有回答,說:“先縫合吧,去看看黃支隊那邊的情況。”
抵達派出所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我發現黃支隊真是個性急的人,大隊書記已經被他抓到審訊室里了。
“有證據嗎?就抓人。”我在審訊室門口悄悄問黃支隊。
黃支隊說:“有,經過一下午的檢驗,唐玉的指甲里檢出了他的DNA。”
“好!”我贊嘆了一聲,和黃支隊一起上樓走進監控室。
監控室的電腦屏幕上,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老頭坐在審訊室里,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但是聽不真切他和偵查員說些什么。
“你先去休息吧,”黃支隊說,“讓他們審著,林濤今晚還要把大隊書記的車子吊起來檢驗呢。”
我點點頭,一天的解剖工作之后,全身都散發著一種酸疼的感覺。我伸展了下身體,轉頭看向黃支隊,問道:“對了,師兄,‘云泰案’后來不是說要排查結扎了的男性嗎,你們有目標了嗎?”
一提到“云泰案”,黃支隊就一臉苦相:“別提了,我們反復排查了很多人,也有幾個嫌疑人,但是實在是沒有甄別的手段。”
“外圍調查也查不出什么結果?”
“是啊,現在基本都排除了。”黃支隊一臉沮喪。
我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站起身說:“走,睡覺。”
躺在賓館的床上,直覺告訴我,唐玉的案子勝券在握了。有了指甲里的DNA,有了子宮里的小胚胎,如果再在車輛上提取到一些痕跡,基本就可以肯定是大隊書記撞死了唐玉。
可是,即便能肯定這一點,又怎么去分辨他是不是主觀故意呢?僅憑沒有剎車痕跡這一點來推斷大隊書記故意撞死了唐玉,可行嗎?
我翻來覆去地回想著唐玉身上的每一處損傷。交通事故的損傷是最難現場重建的,因為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損傷的形態和人、車、路的形態和位置都有關系,這么多處損傷,都是怎么形成的呢?我閉著眼睛,讓唐玉身上的損傷一一在腦子里滑過。
枕部,摔跌傷,接觸面是光滑客體;下頜部,磕碰傷,接觸面是石子地面;面部擦傷、手臂擦傷、胸腹部擦傷、肋骨骨折,這些都可以用一次摔跌來解釋;腰椎又有骨折……這些傷,怎么才能串聯在一起呢?
想著想著,所有的損傷都變得模模糊糊的,我隱隱約約看到了真相,卻又無法看得清晰。睡意涌上頭來,我腦海里那個半是天使半是魔鬼的女孩飄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第二天一大早,我從床上跳起來,驅車趕往派出所。
推門走進會議室,主辦偵查員正在向專案組匯報昨晚的審訊結果:“這老家伙很狡猾,十點鐘就要求睡覺,一覺睡到今早六點多,審訊才正式開始。開始他一直回避我們的問題,直到我們拿出唐玉指甲里的DNA報告,再比對他臉上的抓傷,他才承認當天下午和唐玉有過爭執,說是因為唐玉母親工作的問題吵起來的,但矢口否認他們之間有過性關系。”
這老渾蛋。
偵查員接著說:“唐玉子宮內胚胎的DNA檢驗結果出來之后,證實孩子的父親就是大隊書記,他見到了證據,才承認自己和唐玉的確有過性關系,但反復強調唐玉是自愿的,他是付錢的。他還說有好幾個證人都能證明他是付了錢才和唐玉發生性關系的。對開車撞唐玉這件事,他完全不承認,只是說他們廝打完以后,唐玉就哭著跑了,他根本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
“那也沒用,”黃支隊說,“唐玉剛滿十四周歲,胚胎已經有兩個月了,他和十四周歲以下的女子發生性關系,我們可以告他強奸。”
“我也是這樣說的,”偵查員苦著臉說,“可是他諷刺我們不懂法,說他的行為只構成嫖宿幼女罪。”
“去他媽的嫖宿幼女罪!”黃支隊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
“沒辦法,”偵查員無可奈何地說,“我們立案是以強奸罪立的,但是到了檢察院、法院,實在不好說會不會更改罪名。”
會議室里的空氣頓時一陣壓抑。這時門口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林濤臉上掛著招牌式的笑容,提著一個物證袋就進來了,他的微笑一下子就驅散了房間里的陰霾,幾個女警的目光全聚集在了他身上。
“如果有證據可以證明撞死唐玉的車子就是他的呢?”林濤看出我們心情不太好,上來就笑瞇瞇地說,“昨晚我確實什么都沒發現,但是老天開眼啊,今天早上我又去看了一下,在他車底的兩塊擋泥板夾縫里,提取到了一根纖維。剛才在顯微鏡下比對了一下,和唐玉衣物的纖維完全吻合。說明從死者身上開過的車,就是這個大隊書記的越野車!”
“我就說嘛!”找到了證物,大家的士氣都為之一振,我拍著桌子,感激地看向林濤,“把車子洗得再干凈,還是落下了一根纖維。現在有了證據,看他怎么說!”
偵查員二話不說,拿起筆錄紙跑向樓下審訊室,我們在會議室里靜靜地等待著。等待的時間很漫長,我打開筆記本電腦,慢慢翻看著昨天尸檢的照片,努力地將死者的損傷串聯在一起。林濤坐在我身邊,也打開了自己的電腦,細細地翻看著車輛勘查的照片。
我們倆就這樣各自默默地看了一個多小時。我起身伸了個懶腰,轉頭看了一眼林濤的電腦,俯身搭著他的肩膀,指著一張照片問:“哎,這車的引擎蓋是不是有問題啊?”
“是啊,有個圓形的凹陷。”林濤揉了揉眼,說,“繳獲車輛的時候,我就發現了,大隊書記辯解說,一個月前他把車停在學校籃球場上,這是被籃球砸的。不過這個凹陷有點兒太新鮮了,不像是一個月前形成的啊。”
我凝神看了一會兒屏幕,忽然樂得跳了起來:“別聽他胡扯,有了你這個凹陷,我徹底揭開心中的謎了!小林子,你太棒了!”我一把摟過還沒回過神來的林濤,在他腦門兒上響亮地親了一口。女民警紛紛捂嘴偷笑起來。
偵查員這時候也回來了,臉上掛著喜色:“他招了,全招了!大隊書記說,那天唐玉找他有事兒,他就開車載著唐玉到了案發現場。唐玉告訴他自己懷孕了,向他索要更多的錢,他不給,就發生了打斗。打斗過后,唐玉下了車,準備走。他一時生氣,開了車準備離去,結果沒想到唐玉突然又拽住了車門。因為他起步速度快,所以把唐玉帶倒了,可能車子是從唐玉的身上開了過去。”
“在車的側面摔倒,車輛也能從尸體上騎跨過去?”黃支隊問。
“這個倒是有可能,”一位交警同志說,“如果車子的速度很快,尸體倒地瞬間有翻滾,是有可能被卷入車下的。”
黃支隊點點頭,臉色依然沉重,說:“那也只能給他加一個過失致人死亡罪。”
一直在旁默默聽著偵查員匯報的我,這時站了起來,一邊把自己的電腦接上會議室的投影儀,一邊說道:“他這是狡辯。他犯的不是過失致人死亡,而是故意殺人。”
整個會議室的人,都溢出驚異并且興奮的表情。
我一邊播放著尸檢照片,一邊解說:“唐玉頭部的損傷,是摔跌在光滑載體上形成的;她全身多處的擦傷,是在路面上摩擦形成的;她的下頜骨骨折和肋骨骨折是和路面撞擊形成的;另外還有一處傷,就是腰部的損傷,一般在交通事故摔跌中,很難形成腰椎的骨折,因為腰椎是向內凹陷的,不是背部突起部位。背部突起部位是肩胛,但肩胛并沒有明顯損傷,腰椎卻骨折了,腰椎的橫突、棘突同時骨折,只能說明一種情況——撞擊!也就是說,唐玉的腰部才是本次交通事故的撞擊點。”
“其他損傷怎么解釋?”黃支隊問。
“這輛越野車的保險杠是不是離地面九十厘米左右?”我轉臉問林濤。
林濤翻閱了車輛勘查筆錄,點了點頭,說:“嗯,是九十二厘米。”
我笑了笑說:“剛才我看見林濤的車輛勘查照片,才茅塞頓開。現場還原很簡單。首先,九十二厘米高的保險杠撞擊在唐玉的腰部。唐玉因為慣性作用而迅速后倒,枕部撞擊在車輛的引擎蓋上,形成枕部損傷和引擎蓋的凹陷。現場沒有剎車痕,說明此時車輛并沒有任何減速,而是繼續前行。由于和引擎蓋的強大撞擊力的反作用力,唐玉被車輛拋擲出去,落地時上半身著地,形成了下頜骨、肋骨骨折和全身的整體擦傷。車輛此時又從尸體上騎跨過去,因為車輛底盤的最低點恰好和尸體背部最高點高度基本一致,所以車輛底盤的擋泥板刮擦掉了死者衣服后背的扣子,并在后背上形成了輕微的擦傷。”
會議室里一片寂靜,每個人都聚精會神地思索著,消化著我剛才的分析。
“只有這一種可能。”我斬釘截鐵地說,“沒有第二種可能可以完美解釋尸體上的所有損傷。而且我要強調的是,整個撞人的過程,車速都是非常快的,都是直接沖著死者的后背撞上去的。”
“結合現場是白天、路面很寬、車速很快、沒有任何提前剎車的痕跡,正面撞人也沒有任何剎車減速的跡象,基本可以判斷,這起車禍是一起故意殺人。”黃支隊下了結論,“何況這個肇事者還有著明顯的作案動機。”
“即便他不承認,也抵賴不掉他的罪行了。”偵查員興奮地說。
在鐵的證據面前,大隊書記不可能再抵賴他的罪行。他很快就交代了實情,他被唐玉以懷孕為由要挾敲詐后,兩人撕扯打斗了一番,唐玉氣鼓鼓地在車前走,并揚言要去紀委告狀。在后面開車緩緩跟隨的大隊書記臨時起意,猛踩油門撞上了唐玉的腰部,并直接開車離去。
回省城的路上,我對大寶說:“我還特地叫偵查員查了一下發案當天那個大隊書記有沒有喝酒,確證了他沒喝酒我才敢下結論,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正在發呆的大寶搖了搖頭。
我笑著說:“喝醉酒的人,偷人家麥克風自己都不知道,那么,撞了人沒剎車也有可能自己不知道啊。”
“別取笑我。”大寶一臉嚴肅,多愁善感地說,“那孩子才十四歲啊,這個社會到底還有多少陰暗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