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兄臺?看戲哇?”戲院門口站著的未卸妝的戲子招呼著穆英豪等四人,但這一眼看去,目光都齊齊落在了喜豆的臉上,從臉部移動到了脖子處,又從脖子慢慢移動到了胸口。喜豆已經(jīng)察覺到他們目光中充滿了什么,趕緊低頭躲開,穆英豪微微側(cè)頭,讓喜豆下馬,走到何柏谷和李朝年身后躲好,自己則上前咳嗽一聲,拱手問道,“聽口音,各位是四川來的?”
“我們叫‘九蜀班’,我是這里的班主,姓茍,名鎮(zhèn)海!未請教先生高姓大名呀?”一個穿著灰袍大褂,單手捏著一串念珠,腳踏著粗布僧鞋的中年男子從馬車中走了下來,穿過門口的兩名戲子,來到穆英豪跟前。
穆英豪看著這個身材魁梧高大的男子,那模樣像是個北方大漢,念珠、灰袍大褂、粗布僧鞋,還有毛寸頭,看起來像是個佛教的俗家弟子。從前戲班屬下九流,佛家弟子是絕對不能接近的,即便是戲子有了佛緣,成了俗家弟子也得和戲班子一刀兩斷,可眼前這個人……
“茍班主!”穆英豪拱手行禮,茍鎮(zhèn)海趕緊還禮,隨后又揮手讓兩個戲子離開,自己親自來招呼穆英豪。
那兩名戲子離開后,茍鎮(zhèn)海的目光跳過穆英豪的肩頭,看著他身后的三個孩子,可這一眼掃過之后,茍鎮(zhèn)海卻下意識說道:“這三位年輕人是?”
“年長的女孩兒是穆某的女兒,其他兩位是我的徒弟。”穆英豪撒了個小謊,喜豆聽在耳中,著實高興,同樣高興的還有何柏谷和李朝年,師父一向是說一不二的人,這么說喜豆這個干女兒他是認(rèn)定了?既然是干女兒就不會把她隨便留給過路遇到的人家了。
“穆先生!”茍鎮(zhèn)海又一次行禮,也算是提醒穆英豪沒有做自我介紹。
“得罪了,我見路邊還有戲班,一時高興,全都忘了。”穆英豪故意哈哈一樂,一拍腦門道,“我姓穆,名英豪,什么都做,有點偏門的手藝。”
九流之中,會自稱用“偏門手藝”混飯吃的人很多,“盜、偷、騙、神棍”等都可稱之為“偏門手藝”,與戲子、娼j(luò)i一樣,都屬下九流,而異術(shù)者,地師等則屬中九流,只不過異術(shù)者只有在遇到懷疑是同行的人時,為了試探身份才會自稱會“偏門手藝”,也算是謙虛的一種方式,畢竟從前大戶人家,大型營造廠,都會養(yǎng)著地師之類會堪輿之術(shù)的異術(shù)者。
“偏門的手藝。”茍鎮(zhèn)海低聲重復(fù)了一遍,又仔細(xì)打量了一下穆英豪,抬眼再看那五行幡,算是明白了,只是異術(shù)者中也分無數(shù)的行當(dāng),實在猜不出來穆英豪屬哪個行當(dāng),只得邀請穆英豪上馬車飲茶,再做詳談。
穆英豪揮手讓兩個徒弟帶著喜豆在外面等著,而那茍鎮(zhèn)海卻熱情地招呼三人坐下看戲,說他們在這里再演一天,到晚上就起程離開了。這句話說完,茍鎮(zhèn)海邀了穆英豪進馬車飲茶,也是這句話讓穆英豪和兩個徒弟產(chǎn)生了懷疑,從未聽說過有戲班子晚上趕路的?一是戲班子通常表演都會選定在夜間,二是行路之時,沒有天光是戲班子的大忌。因為戲子屬下九流,名聲不太好,所以通常都會把“明人不做暗事”這句話掛在嘴邊,改一改變成了“明人不走暗路”,也算是一種自我安慰。
穆英豪和茍鎮(zhèn)海上了馬車,卻見那馬車內(nèi)另有一番天地,旁邊有睡臥的床鋪,側(cè)面是小桌,小桌上擺著煮茶的器皿,車內(nèi)早已是茶香四溢。
“冒昧問一句,不知茍班主為何會半路唱戲?”穆英豪坐下后,未等茍鎮(zhèn)海有所表示,開門見山便問。
茍鎮(zhèn)海提著茶壺,給穆英豪倒了一杯,等放下茶壺才道:“聽先生說要回四川,但好像路走反了,當(dāng)然從這里翻山越嶺也能回去,但繞了至少好幾個月的路不說,還危險重重。”
“茍班主,半途唱戲的戲班有兩種,第一種是‘喚魂’的,第二種是‘采金’的,不知道九蜀班是屬于哪種?”穆英豪見茍鎮(zhèn)海不回答自己的話,自己也不回答他的話。實際上半路唱戲的戲班很多,不止兩種,大致來說除了穆英豪所說的喚魂和騙錢之外,還有一種叫醒尸。
喚魂的戲班通常和以前畫尸匠有些關(guān)聯(lián),畫尸匠是在戰(zhàn)場上尋找尸體畫像,再帶給親屬,而喚魂的戲班通常會被死者的親屬們雇傭,大家湊錢請戲班子在離戰(zhàn)場較近的地方唱戲,希望唱戲的聲音能喚回亡者的靈魂,雖說唱戲的時候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但面對流寇兵匪依然非常危險,冷兵器時代喚魂的戲班為了賺錢,也甘愿冒險,但明末清初這種戲班子也逐漸消失了,或者是干回了曾經(jīng)的老本行。
采金的戲班則只是用些或者設(shè)下陷阱,手段高明點的只是配合使用騙術(shù),手段兇殘些的,直接殺人越貨,與江洋大盜沒有什么區(qū)別,但喚魂和采金的戲班通常和異術(shù)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就算有,也只是些皮毛之術(shù),用現(xiàn)代的眼光來看,與化學(xué)、醫(yī)學(xué)有著直接聯(lián)系,只不過“醒尸”便不一樣了。
醒尸的戲班,只是借了個戲班的軀殼,因為這樣可以掩人耳目,也有“說唱醒尸”這樣一說,原本的行為和最早的趕尸匠一樣,只是帶客死異鄉(xiāng)之人的尸體回到家鄉(xiāng),但尸體回去,靈魂回不去也是功虧一簣,只得行一段唱一段,一方面是為了讓帶走的亡者靈魂聽著戲聲而至,另外一方面則算是“慰勞”沿途的萬物之靈,免得它們找戲班的麻煩。
醒尸戲班在中原和附近一帶很少,以前基本集中在廣西、湖南一帶,也有出來走動的,但行走的線路也不過那幾條,從湖南途徑四川再到貴州,又從貴州返回,最多走到山東附近,在大北方關(guān)外聞所未聞,而且從民國建立開始至今,也鮮有這樣的戲班出現(xiàn),所以令穆英豪感覺到十分奇怪。
茍鎮(zhèn)海沉默許久,也不喝茶,終于開口道:“我們算是半路出道的醒尸戲班。”
“哦……”穆英豪輕輕點頭,聞著茶香也不下口,畢竟半路遇上這群人,是正是邪還不知道,稍有閃失,后果不堪設(shè)想。
“先生也不是普通人,我們也算是半個同行,只是我出道較晚,被迫而為之,實屬無奈,但也算是將功補過,做件善事。”茍鎮(zhèn)海搖頭道,言語之中帶著莫名的沉重。
穆英豪輕輕握住茶杯,感受著茶水透過瓷杯而來的溫度,一字字道:“愿聞其詳。”
馬車外,與那群戲客坐在一起的三人,只有喜豆一直饒有興趣地看著戲臺上面的表演,不時和周圍人一起鼓掌喝彩,雖然她也不能完全看懂,但就喜歡湊個熱鬧,況且這里的戲客也和窯子里面的不一樣,不會趁著看戲還故意伸手摸她兩把什么的,再說了自己身邊還有何柏谷和李朝年兩人,雖說年齡比自己小,但也算是行走江湖多年,看起來也很是可靠。
何柏谷和李朝年則觀察著周圍,這個簡易的戲臺沒有任何變化,只是唱戲者變了,看門的變了,先前那些像是被下了的戲客也不一樣了,難道先前看到的只是幻術(shù)?亦或者現(xiàn)在中的是幻術(shù)?不可能,如果是幻術(shù),即便是自己道行淺,師父也早就識破了,不可能還跟著班主上車去飲茶。
“大哥,這唱了多久了?”何柏谷問坐在后方的一個青年男子。
青年男子雙眼盯著戲臺,大叫了一聲“好”字后,也不去看何柏谷便答:“我也剛來,我是下面村子的,你呢?路過的?有眼福呀,咱們都有眼福呀。”
剛來的?何柏谷微笑著點頭,對李朝年使了個眼色,讓他去問在右上方那個提著煙袋的老頭兒,先前他們就看見那老頭兒坐在這,誰知道李朝年去問那老頭兒的時候,老頭兒卻也是說自己是剛來的,是鎮(zhèn)子上的人,給鄉(xiāng)下姑爺家借糧回來,半路上遇到這個戲班,因為太久沒看戲,眼饞就留下來了,無非就是給點茶錢。
“噢,老爺子,我看先前有人從你身邊過,像是賊,你看看是不是有東西掉了?”李朝年故意道,畢竟先前看到個一個孩童端茶送零嘴的時候,拿走了那些戲客身上的值錢物件。
老頭兒一聽,趕緊伸手摸進懷中,拍了拍道:“沒有呀!都好好的揣著呢,你是疑心病犯了吧?”
“那就是我眼花了,對不起。”李朝年趕緊道歉,回頭朝著何柏谷輕輕搖頭,表示和先前看到的,聽到的完全不一樣,還真的是奇了怪了。
兩人繼續(xù)四下觀察著,猜測著哪里不對勁,但沒有發(fā)現(xiàn)坐在中間的喜豆倒是無比的高興,總是不斷給兩人的掌心中塞著瓜子、花生之類的零嘴,雖然兩人都不吃,注意力也完全沒有在喜豆的身上,但喜豆心中卻是無比的高興,因為這種日子是她曾經(jīng)日思夜想的,雖然沒有夢想到會有這樣一個好爹,這樣的好弟弟們,不過那又怎樣呢?
那天,總是偷偷地看向身邊兩個心不在焉的師兄弟的喜豆,在心中默默地念叨:也許我的好日子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