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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坐。”
白須賀秀一郎先生露出慣有的沉穩笑容,迎接我們。時間是11月19日星期三——我們到達霧越邸的第五天早上10點半。
槍中拜托的場準備場地,約過四五十分鐘后,鳴瀨就到我們等候的沙龍來請我們去。我們被帶到面對前院的一樓中央房間,位置剛好在二樓沙龍正下方。
走廊跟這個房間之間,還隔著一個細長型的等候室。這個等候室有個像壁龕般凹下去的地方,兩邊墻壁各放著一個大玻璃箱子,里面擺著緋紅色與深藍色兩組甲胄,是古日本的鎧甲。我從前面走廊經過好幾次,都沒注意到有這種東西擺在這里。如果昨天沒被鳴瀨阻止,到處搜尋那個戴能面具的人而撞見這個鎧甲,一定會被嚇死吧。
打開雙開門進入里面房間時,首先映入眼瞼的是一整片天花板上的山水畫。前方兩側角落,各有一個深藍色的大理石壁爐,跟地板顏色一樣。房間中央鋪著中國地毯,織著以紅、黃為主的曼陀螺花樣。上面擺設了豪華的沙發組,有一張厚重的黑檀木桌子,以及鋪著黑底金銀刺繡緞子的沙發椅。
兩邊墻壁上應該有通往隔壁房間的門,但是,門前都各擺置了一個屏風。槍中不顧主人直盯著我們的眼光,大大方方地走向左手邊的屏風。屏風上畫著看似水墨畫的風景,有一只漂亮的白鷺在水邊嬉戲。
“這是應舉吧?”
槍中扶著眼鏡鏡框,端詳屏風畫角落的落款章,微微驚叫起來。應舉?難道是圓山應舉未被發現的作品?另一個屏風是金色底,畫著竹林跟山鳥,那總不會也是某個名畫家的作品,或是什么重要文化財產吧?
我邊往沙發走去,邊挺直背脊瞭望槍中注視的屏風后面。
屏風后面的門開著,可以看到隔壁房間墻壁上的浮世畫。
“槍中先生,請坐。”
白須賀先生催促他,他才停下了前往另一個屏風的腳步。
“哎呀,不好意思,我一看到這種東西就會……”
他攤開雙手,帶點戲謔的口氣說著,臉上卻很明顯地露出緊張的神色。白須賀先生背對往外突出的窗戶而坐,槍中就在他的正對面坐了下來。
“不好意思,讓各位在這里集合。”
槍中看著這個房子里所有的人,很禮貌地說著。除了悠然坐在沙發上的霧越邸主人之外,坐在白須賀先生旁邊的的場、坐在墻邊另外準備的椅子上的末永跟井關、站在主人后面的鳴瀨,全都露出僵硬的表情。
“請告訴我兇手的名字吧。”
白須賀先生松開在膝蓋上交叉互握的雙手,單刀直入地對槍中說。槍中直視他充滿威嚴的眼神,回答說:
“我想依序解說,可以嗎?”
“請便。”
“謝謝。”
槍中挺直背脊,又看了看大家。做一個深呼吸后,開始述說。
“首先,讓我們來回顧整個事件。這三天一共發生了四起事件。為了方便解說,就以第一幕到第四幕來稱呼。
“第一幕是榊遭殺害。前天早上,榊由高亦即李家充,被發現陳尸在溫室中。第二幕是昨天早上發現希美崎蘭,亦即永納公子遭殺害。第三幕是昨天下午,蘆野深月亦即香取深月遭殺害。最后的第四幕,是今天早上被發現的甲斐幸比古,亦即英田照夫遭殺害事件。
“從整體來看,我的疑問大致可以分成兩大項。
“第一,兇手為什么要采取北原白秋的《雨》來模仿殺人?也就是‘模仿殺人’的意義何在?
“第二,為什么兇手要在這個霧越邸殺人?為什么他非這么做不可?這個問題跟犯罪動機也有密切關系。
“現在,我已經知道這兩個問題,都是接近事件核心的重要關鍵。在此,我先從第二個疑問談起。”
槍中稍微停頓,用舌頭舔舔干燥的嘴唇。
“為什么兇手要在這個霧越邸殺人?為什么他非這么做不可?
“從我們到達的15日晚上到現在,這個霧越邸一直處于‘暴風雪山莊’狀態,與外界完全孤立。既不能出去,也沒有人可以進來,陷入一種密室狀態。這么特殊的情況,對即將進行連續殺人的兇手來說有優勢,但同時也有同等甚或更多的障礙。
“所謂優勢,就是警察無法介入,還有,不必擔心對方會逃跑。而且,可以壓迫對方的心理,讓對方產生恐懼。就犯罪動機而言,這也是其中一個優勢吧。
“而所謂障礙,就是兇手自己也逃不出去,處于進退維谷的狀態。當封閉的山莊大門打開時,也就是暴風雪平息,解除孤立狀態,警察進來搜查時,兇手難免就會被限定在活著的人之中。即使不是這樣,在一個集團中發生連續兇殺案,每死一個人就會縮小嫌疑者的范圍。被困在里面的人也會逐漸提高警覺,不等警察來就會努力尋找兇手,對兇手來說非常危險。我想,兇手大多會被警察無法介入的優勢所吸引,在這種狀態下行兇。因為現代發達的犯罪搜查技術、精明能干的刑警、警察等權力機構所擁有的威嚴等等,對犯罪者而言是最大的威脅。但是只要脫離那些威脅,就可以放心大膽地進行殺人計劃,不必怕專業搜查員的監視與跟蹤。兇手會選擇‘暴風雪山莊’作為殺人舞臺,就是基于這個原因。
“但是,我剛才也說過,這個舞臺也存在著同等甚或更多的障礙。那就是兇手自己也會留在越縮越小的網中這樣的危險。
“那么,有什么方法可以利用優勢,而讓障礙減到最低呢?企圖在‘暴風雪山莊’中犯案的人,或多或少會考慮這個問題。例如,以最快的速度殺掉所有人,把尸體處理掉,讓尸體無法辨識出身份,自己趕快逃走,裝出與事件完全無關的樣子。或是,把所有殺死的人都藏起來,不讓警察發現這個案子。
“總而言之,就是殺死所有人。我不禁想起有名的偵探小說,故事中的兇手最后自殺了。
“但是,這次事件的兇手,好像無意殺死所有人。昨天下午,我們喝下安眠藥無法抵抗時,正是他殺死所有人的最佳時機,但是兇手卻只殺了深月—個人。由此可以證明這一點。
“那么,為了消除‘暴風雪山莊’所附帶的障礙,兇手究竟采取了什么樣的手段呢?他也可能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可是,從他進行模仿殺人的周詳準備,以及讓我們喝下安眠藥的巧妙手法來推斷,他不可能沒有想到這一點。我認為,只要有一點聰明智慧的人,既然選擇了這種特殊狀態作為連續殺人舞臺,就會計劃以某種方式來消除那些障礙。
“至于消除障礙的方法,除了我剛才所舉的‘殺死所有人’的方法之外,還有其他方法。剛才我用過‘越縮越小的網’這個比喻,套用這個比喻來說,就是置身‘網’外的方法。這可分為兩大形態,亦即:一、一開始就不進入網中。二、從網中逃逸。
“所謂‘不進入網中’,就是不進入霧越邸里面。具體來說有幾種方法,例如一開始就讓大家認為他沒有來霧越邸,本來就不存在;或是讓大家以為他中途離開了;或是偷偷往來于外面與霧越邸之間。
“而‘從網中逃逸’,就是當內部開始搜查兇手時,盡量讓自己進入非兇手的那一團人中。例如,假裝自己也是被害人;或用某種伎倆證明自己不可能是兇手。兇手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呢?”
白須賀先生雙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微微閉著眼睛聽槍中陳述。槍中一直盯著白須賀的視線,轉向斜對面的的場小姐,仿佛在問的場小姐“你認為呢”,的場小姐默默搖了搖頭。
結果,我一直沒有機會告訴槍中昨天的事。剛才兩個人一起去甲斐房間時,也只注意著他的一言一行,所以,明知該告訴他,還是忘了說。
“可是,槍中先生,”白須賀先生徐徐張開眼睛,說,“你剛才很確定地說,會來到這里純粹是偶然。那么,這個房子如果真躲藏著一個對你們抱持殺意的人——一個你們不知道的人——那未免偶然得太過分了吧?”
“您說得沒錯。”
槍中緩緩撫摸著下顎,表情還是一樣緊張,但是,沉穩的態度絕不輸給面對面的白須賀先生。
“但是,還有一種可能性。忍冬醫生也是不久前才認同了這件事,那就是這個房子充滿了令人驚奇的偶然。而且,也未必需要什么理所當然的動機,因為那個人也可能是精神異常的殺人魔。”
聽到槍中這么說,白須賀先生顯得有點不高興,皺起眉頭,尖聲說:“這個房子里沒有瘋子!”
可是,槍中很堅決地說:“有這種可能性,不過,我也同意可能性不大。”
2
“言歸正傳,我們來討論下一個方法‘從網中逃逸’。”槍中繼續說,“事件發生后,一共出現了四具尸體。經過忍冬醫生跟的場小姐兩位專家的檢驗,確認他們已經死亡。所以,當然不可能假裝被害人——裝死。實際上,昨天我們把蘭的尸體搬到地下室時,鈴藤就突發奇想去確認榊的尸體。那是因為我們都只看過尸體,沒有用自已的手去摸過,所以會懷疑忍冬醫生跟的場小姐的死亡診斷。可是,他們確實已經死了。
“依照排除法,現在就只剩下兩種可能性。一個是剛才白須賀先生否認的,那個對我們而言不存在的人物就是兇手。另一個就是,利用某種手段讓自己成為‘不可能是兇手’的人是兇手。前者,只要我堅持搜索這棟房子,就可以讓真相大白,但是,目前我不打算采取這樣的行動。在此,我要對后者做詳細分析。”
正面往外突出的窗戶外,是被白雪覆蓋的前院。在半空中飄舞的白雪已經不見了,風也靜止了。也許是暴風雪終于結束了吧,太陽光穿過云層,在遠遠的地面上閃爍著光芒。
“所謂‘不可能是兇手’,究竟是怎么樣的狀況呢?”
白須賀先生再度閉起眼睛,槍中又把視線固定在他臉上,繼續說:
“最常見的,就是利用時間上的不在場證明,還有受傷、看不見、色盲等上的不利條件,來否定犯案的可能性。或是,現場是密室,不可能有人進出,這也是方法之一。不過,這次的案件當中,沒有一件是密室殺人,所以不列入考慮。
“在這一連串事件中,并沒有人以上的不利條件來逃脫嫌疑。勉強來說,只有名望奈志的‘刀刃恐懼癥’。這種無形的,也就是心理上、精神上的特征,比有形的東西更容易捏造。他的‘刀刃恐懼癥’究竟是真是假,我們也很難在這里確定。”
名望奈志坐在我旁邊,用手指頂著尖尖的下顎,微微咂著舌頭。
“從這些案件,尤其是昨天深月的案件來看,好像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性不可能辦得到。不過,我覺得不能因此去除這種可能性。因為,我認為女性只要有那個心,未必辦不到。而且,現在正流行凡事都要‘男女平等’的風潮,如果在此斷定女性不可能辦得到,可能會被批評我有差別待遇。所以,為了對世上的女權主義者表示敬意,我還是得認定她們的可能性。最后,還有那個拄著拐杖的神秘人物,他也表現出了他上的不利條件,不過,在這里我們暫時不談他。
“讓我們先來探討時間上的不在場證明吧。
“在第一幕時,我跟鈴藤以及死去的甲斐,都有完整的不在場證明。深月跟彩夏的不在場證明雖不完整,但也可以算是。第二幕蘭被殺時,沒有一個人有不在場證明。第三幕時,白須賀先生,您跟鳴瀨先生、井關小姐跟末永先生這兩組,彼此確認了對方的不在場證明。至于第四幕,目前還沒有確認。”
槍中巡視在座的人,說:
“有沒有人可以在此提出不在場證明?根據忍冬醫生的判斷,甲斐的死亡時間大約在凌晨2點到4點之間。”
沒有人作答。
“在這四件案子當中,只有第一幕與第三幕有人有不在場證明。”
槍中吐了一口大氣,繼續說:
“現在,我要配合剛開始時我所提到的兩大類問題的另一個問題來思考,也就是‘兇手為什么要采取北原白秋的《雨》來模仿殺人’這個問題。
“在這四個案件當中,大家都看得出來,模仿工作做得最徹底的是第一幕。這也許跟第一次做有關系,可是,跟后三次比起來,所花的工夫明顯多了許多,我覺得這之中一定有什么特別用意。所以,現在我要花一點時間,把探討焦點放在第一幕榊由高被殺的事件上。
“先回顧一下那個事件的大略情形。
“榊的尸體是17日早上7點半,在溫室被末永先生發現的。現場狀況如下:尸體躺在溫室中央,姿勢有點奇怪,雙手像保護著心窩一般環抱著身體。殺害方法是先從后腦勺擊昏再勒斃,兇器是北原白秋的書與榊的皮帶。尸體上方吊著灑水壺,里面塞著水管,水不斷滴落著。尸體腳邊有一雙紅色木屐,此外,除了陳尸的廣場之外,靠近溫室入口附近的通道上,有被殺害的痕跡,還掉落著那兩件兇器。
“驗尸結果,推斷大約已經死亡六到九個小時。這是曾經替警察工作過的忍冬醫生,跟的場小姐商量過后,慎重推斷出來的時間。當時是早上9:10左右,所以倒回去算,死亡推定時間大約在16日下午11:40到17日凌晨2:40之間。他們說即使有誤差,頂多也只是加減十分鐘的程度。
“這個案件最引人注目的特征,當然是模仿殺人。灑水壺灑下來的水、紅色木屐、北原白秋的書——很明顯可以看出來是在模仿童謠《雨》。
“好,再讓我們回到最初的問題——兇手究竟有什么用意?為什么非使用白秋的《雨》不可?
“‘模仿殺人’一定有某種意圖存在——可以分成三種情形來思考。
“第一種是,兇手使用‘模仿殺人’來裝飾尸體。在這種情形下,探討兇手究竟是‘模仿什么’來殺人,就沒有任何意義了。也就是說,兇手只是想借由‘某種’模仿殺人的方式,讓尸體成為‘觀賞品’而已。
“第二種是,《雨》這首歌或詩、詞句,對兇手具有某種重要的意義。那么,用《雨》進行模仿殺人這個事件本身,就是兇手的主要目的。在這種情形下,進行模仿殺人,對兇手而言,也是一種訊息的傳達。
“第三種是,裝飾尸體或‘雨的模仿殺人’等表面行為,都不是兇手的真正目的。在這種情形下,‘模仿殺人’不過是一種障眼法,兇手企圖用夸張的東西,來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掩飾兇手不想被發現的事實。例如兇手身份、犯案實情、對兇手不利的證據等等;或是想借此制造出對兇手有利的某種假象。
“第一和第二種情形,都要歸結于心理與內在的問題,很難下正確判斷。從‘讓尸體成為觀賞品’、‘裝飾尸體’、‘對歌或詩的執著’等詞句來聯想,最容易想到的就是虐待狂、盲目崇拜、偏執狂、妄想癥等異常心理。也就是說,兇手是在某種異常心理的觸動下,進行了‘模仿殺人’。但是,我實在無法認同這一點,如果說為了復仇,讓尸體成為‘觀賞品’,也許有可能,可是仍然太缺乏說服力了。
“那么,第三種情形呢?我還是支持這個論點。‘模仿殺人’本身沒有任何意義,兇手的真正意圖是借由這樣的行為來掩飾某種事。”
槍中的語調更加銳利了。
“大家想想在第一幕中,構成‘雨的模仿殺人’的條件——從灑水壺中流出來的水、放在腳下的紅色木屐,還有白秋的詩集。
“兇手讓現場‘下雨’,是為了掩飾某種東西,還是認為紅色木屐跟白秋詩集出現在溫室里太不自然,所以才模仿了《雨》的歌詞?
“在此,我有個問題想問鳴瀨,可以嗎?”
“是!”即使是突然被叫到名字,站在主人背后的管家,表現出來的態度還是跟平常一樣。
“那雙木屐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嗎?”
鳴瀨搖搖頭,回答槍中說:“沒有,只是被水淋濕了而已。”
“如果小心把水擦干,放回大廳玻璃箱里,你會發現哪里不對勁嗎?”
“我想應該不會。”
“那么詩集呢?如果把那本弄臟又損毀的書,若無其事地放回原來的書架上,你會看得出來嗎?”
“只要好好放回原來的位置,恐怕要等到曬書時才會發現吧。”
槍中露出很滿意的表情,謝過鳴瀨后,又把視線轉回白須賀先生臉上,繼續說:
“您也聽到了,兇手那么做并不是為了木屐或書。即使紅色木屐跟白秋的詩集會妨礙到兇手,兇手也不必大費周章來掩飾這兩樣東西,只要像我剛才說的那樣,把東西放回原處就行了。
“那么,只剩下從灑水壺灑出來的‘雨’了。在此,我們必須先去除‘白秋的《雨》’這個附加意義,單純思考這個舉動的意義。當我們把從灑水壺滴下來的‘雨’視為一種現象時,它原本擁有的要素是什么?不用說,當然就是‘聲音’。跟‘水’兩種要素。
“灑水壺的‘雨’是企圖用水聲來吸引人們的注意,還是為了掩飾某種聲音?——答案是‘N0’!因為那間溫室跟本館相隔一條長長的走道,溫室里的水聲根本不可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所以根本不需靠水聲掩飾聲音。既然是不怕被聽到的聲音,又何須費工夫去隱藏呢?實際上,那具尸體也是末永先生早上照平常時間去溫室時才發現的,那之前根本沒有人發現。
“既然與聲音無關,那么,就只能往另一個要素‘水’的方向去想了。在尸體上灑水就是兇手的真正目的嗎?如果是的話,兇手為什么必須把榊的尸體淋濕呢?”
洋洋灑灑的推論,大概就要突破某個關卡了吧?槍中停下來,環視默默傾聽的我們的臉,又重復了一次同樣的問題:“兇手為什么必須把榊的尸體淋濕呢?”
他自己回答說:
“我認為有三個答案:
“第一個是,淋濕尸體以達到某種物理性或生理性的效果。例如,尸體上有不想讓我們發現的內出血或輕微燙傷,所以,兇手企圖用水冷敷。不過,對已經死亡的身體冷敷,恐怕也恢復不了原狀了,這只是舉例而已。的場小姐也說過,那是湖水的水,而這里的湖水溫度又比較高,所以,用這種水來冷卻恐怕也得不到預期的效果。我也想過其他情形,例如尸體有極高的熱度等等,可是,這些都跟這個案情配合不起來。
“第二個是,兇手企圖用水洗掉什么東西。可能有兇手不想讓我們看到的某種東西,附著在尸體身上或陳尸地點附近。兇手用水把那些東西沖干凈后,為了掩飾沖過水的行為,就故意讓灑水壺灑出‘雨’來。如果真是這樣,那么,那個附著物到底是什么東西?白須賀先生,您認為是什么呢?”
這之間,霧越邸的主人一直閉著眼睛,大概是這個問題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吧,當槍中這么問他時,他緩緩地張開了眼睛,綻開嘴角微笑說:“這要問兇手才知道吧?”
槍中點點頭,很認真地說:
“沒錯,正是如此。再怎么想也不可能知道那個附著物是什么,可能是什么粉,可能是**,也可能是某種味道。更具體來想像,可能是兇手的唾液、兇手的血液、兇手的吐瀉物、兇手臉上涂的脂粉、香水的味道等等……可是,被水沖走,我們就無法正確判斷出那是什么東西了。
“可是為了不讓我們知道要沖洗掉的某種東西,而大費周章地布置出那樣的情況,我覺得一點意義也沒有,我認為兇手完全沒有必要那么做。”
槍中緩緩撩起垂落在前額的頭發。
“最后的第三個答案,就是因為某種原因,尸體本來就是濕的。兇手為了隱瞞這個事實,才布置了灑水壺。”
3
“榊由高的尸體,因為某種原因,本來就是濕的。兇手無論如何都不想讓人發現這個事實,為什么呢?我確定事情的真相就隱藏在這個答案中。
“讓我們來探討,尸體為什么在兇手那么做之前就已經濕了?由‘身體會弄濕的狀況’,以及‘弄濕身體的水’來思考,首先想到的就是入浴——泡澡或是淋浴的熱水。其他還有湖水——霧越湖的湖水,以及戶外的雪……
“但是,榊的死因毫無疑問是勒斃,現場也毫無疑問是在溫室里面。現場地板上還有明顯的尿失禁痕跡,怎么看都不像是偽裝出來的。完全沒有在其他地方被殺——例如屋外,或是溺死等可能性。對吧,忍冬醫生、的場小姐?”
槍中依序看看兩位醫生的臉。
“我沒有異議。”
忍冬醫生回答說。的場小姐也默默地點點頭。
“也就是說,尸體不可能是在被殺死時弄濕的。那么,不是被殺之前弄濕的,就是被殺之后弄濕的。
“以非常普通的常識來判斷,我支持后者。因為,如果是在被殺之前弄濕的——例如,榊剛洗澡淋浴過后;或是在湖水游泳過后。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就算真是這樣,兇手也沒有隱瞞的必要吧。
“所以,我認為榊的身體是在死后——被殺之后,才被弄濕的。
“尸體是在死后被弄濕的,究竟是怎么弄濕的,我們先配合剛才所舉的例子——浴缸或淋浴的水、湖水及外面的雪來探討。
“首先來探討浴缸,我們所使用的浴室在二樓盡頭,而殺人現場在溫室入口附近。如果尸體是在浴室弄濕的,那么,兇手就是在溫室殺死榊,再扛著尸體回到主屋,爬上二樓,走到浴室。然后把尸體弄濕后,再把濕答答的尸體扛回溫室。就現實來看,兇手根本不可能這么做。這樣的解釋,既荒謬也沒什么意義。
“那么,弄濕尸體的水,不是湖水就是外面的雪。不管是哪一種,都只要稍微移動尸體,把尸體從溫室拖到走道上,再拖到旁邊的平臺上就行了。以榊纖細的身材來看,移動那樣的距離并不是很大的問題。所以,我認為這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通往溫室的玻璃墻走道上,有一個門可以通到外面平臺。
這個門可以輕易從里面打開或關上,所以,那樣的移動并不困難。
“說到這里,就可以了解尸體為什么呈現出那么奇怪的姿態。”
槍中繼續說:
“一般人都知道,在死后沒多久移動尸體,改變尸體的姿態,尸斑就會隨之移動。尸斑是血液的‘就下現象’,所以,當血液還具有流動性時,尸斑就會往下面的部分移動。例如,剛開始仰躺的尸體,在一定時間后讓他趴躺的話,身體兩側也可能出現尸斑。據說,法醫就是根據尸斑的移動狀態,來推測尸體被移動的過程。
“兇手可能具有某種程度的法醫學知識,為了不讓我們發現他曾經移動過尸體,特地將尸體最容易移動的雙手纏繞在身體上固定住,讓尸斑的移動減到最低。
“兇手費盡千辛萬苦,把尸體通過走道的門拖出戶外,讓外面不停下著的雪弄濕尸體。姑且不論他是不是還把尸體丟進了湖里泡濕,請問兇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槍中緩緩巡視每一個人,確認我們的反應。就這樣沉默了好長——有點太長的一段時間。
白須賀先生微微張開眼睛,嘴角泛著慣有的微笑。在白須賀先生旁邊看著槍中的的場,眼神非常嚴肅;站在主人斜后方,動也不動一下的管家還是面無表情;坐在墻邊的井關跟末永,雖然看得出幾分緊張,基本上還是與鳴瀨一樣,面無表情。坐在我旁邊的名望奈志,撅著嘴,抓著頭;左邊面對槍中的忍冬醫生跟彩夏坐在一起,從我這里看不到他們的表情。
“原來是這樣啊。”
過了好一會兒,忍冬醫生突然喃喃說著。槍中好像就在等這一刻似的,立刻接著說:
“您懂了嗎?醫生。”
“首先來談深月跟彩夏,彩夏說她睡不著所以去了深月房間,兩個人聊天聊了一陣子。這時候該懷疑的,當然是去深月房間的彩夏。而且,深月在第三幕時被殺了。
“兇手就是她——彩夏,是不是呢?”
“咦?”彩夏發出驚懼的叫聲。
槍中看她一眼,馬上輕輕搖搖頭說:
“彩夏跟深月在一起的時間是凌晨12點到凌晨2點,雖然也算是有不在場證明,卻不夠完整,甚至可以說是幾乎不成立。
“把尸體放在戶外一段時間,究竟可以讓死體現象減緩多少?可以讓死亡推斷時間延緩多久?即使兇手查過圖書室的法醫學書籍,也無法正確計算出來。所以,兇手要偽造不在場證明,必須盡量放寬時間范圍。可是,凌晨12點到2點這么狹窄的時間范圍,很容易就會超出兇手所計算的時間。而實際上,彩夏跟深月的不在場證明也不完整。如果她是兇手,應該會更慎重決定制造不在場證明時的時間和范圍。所以,我可以斷定彩夏不是兇手。”
槍中先看一眼松了一口氣的彩夏,再把視線轉向我。
“接下來是鈴藤跟我,我們兩個人在晚上9點半大家解散沒多久后,就一起待在圖書室里,從晚上9:40左右一直待到凌晨4點半左右。比實際推定死亡時間范圍還早,所以,我們兩個當然都不可能有機會行兇。既然我跟鈴藤都不是兇手,那么,”槍中做個深呼吸,接著說:“就只剩下甲斐幸比古—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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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斐來到有我跟鈴藤在的圖書室時,是16日晚上10點半左右,離9點半的解散時間已經一個小時了。在這一個小時內,他非常有可能把榊找到溫室再殺了他。”
槍中沒給他人插嘴的機會,緊接著說:
“在此,讓我們假設他就是兇手,重新架構他的犯罪經過。
“他用事先從圖書室拿出來的書,趁榊不注意的時候把榊打昏。因為他不是拿棒子或裝飾物等當兇器,而是拿一本書,所以對方一定不會起疑。把榊打昏后,再用榊身上的皮帶把榊勒斃。
“然后,甲斐為了制造不在場證明,來到圖書室。我跟鈴藤在圖書室討論下一場戲的事,大家都知道。萬一我們不在圖書室,他也可以隨便找個借口到某個人的房間去。就這樣,一直到17日凌晨3點多,他都跟我們在一起。那么,他把尸體搬出戶外,究竟是在來圖書室之前還之后呢?據我猜測,應該是之后。
“剛才我也稍微提過,簡單來想,如果把尸體搬到冰點以下的戶外冷凍,放在戶外多久,死體現象的進行大概就會停止多久。我不知道實際情形為何,不過,兇手應該是這樣計算的。假設甲斐是兇手,他在去圖書室之前就把尸體搬到外面去,那么,一直到他離開圖書室的3點多為止,尸體已經被放在雪中四個半小時以上了。這么一來,他所制造的不在場證明就沒有意義了。假設他是在晚上10點殺死榊,然后把榊放在戶外四個半小時,讓死體現象延遲四個半小時,那么,死亡推斷時間就會變成凌晨2點半。當然,這個推斷還會預留相當大的緩沖時間,這么一來,他的不在場證明就未必會成立了。
“所以,甲斐應該是在制造完不在場證明——亦即凌晨3點以后,才再度下樓,把尸體搬到戶外。在那段時間內,我想尸體是被放置在走道上。因為,如果一直放在溫室里,等他要把尸體放到外面延緩死體現象時,他想要延緩幾小時就得放置幾小時。例如,如果要讓10點死亡的尸體,看起來像是凌晨1點死的,至少得把尸體放在外面冷凍三個小時。可是,從凌晨3點開始放置三個小時,就得放到早上6點鐘。而甲斐觀察過前天早上的情形,知道這個家大概7點就開始活動了,所以,他不能拖到那個時間。
“因此,他先把尸體移到走道上。因為走道上沒有暖氣,雖沒有外面溫度那么低,也算是相當低的低溫狀態,可以讓死體現象的進行比在溫室延緩一些時間。先這么做,不需要把尸體放在外面三個小時,就可以縮短很多時間。也就是說,他兩度模糊了死亡時間。”
來到霧越邸的第二天下午,大家都睡得很飽,消除了疲勞,只有甲斐一個人顯得睡眠不足,眼睛還嚴重充血。第三天早上——榊被發現陳尸溫室的早上,他看起來更疲憊了。如果真如槍中所說,他進行了那樣的殺人計劃,那么,就可理解他為什么顯得那么疲倦了。
“這樣看來,甲斐就是兇手這個假設,應該沒有什么理論上的問題吧。另外還有幾件事可以證實,例如——
“為了讓他的伎倆得逞,最好有技術熟練又值得我們信賴的驗尸醫生在。關于這一點,曾經幫警察工作過的忍冬醫生是最好的人選。甲斐事先就知道醫生有這樣的經歷嗎?——是的,他知道。第二天下午,鈴藤跟醫生在沙龍談話時,因為餐廳跟沙龍之間的門開著,所以,坐在餐廳里的我、深月跟他,都聽到了他們的談話。而且,在的場小姐被正式介紹給我們認識之前,忍冬醫生就跟我們提過,這個家有一個專屬醫生。經過兩個醫生討論確認,更可以提高死亡推斷時間的可靠度。可靠度越一高,就越可以確保他的不在場證明。
“那么,他有關于死體現象的知識嗎?有的。他說過,他本來想讀醫科,所以,他的法醫學知識也許會比一般人強;而且,在我們這一群人之中,他是推理小說看得最多的人。所以,當他要殺人時,當然會很自然地想起‘模仿殺人’或制造不在場證明等等。至于把尸體放在低溫或高溫的環境中,以攪亂推定死亡時間的伎倆原理,在推理小說中也有幾個很有名的應用例子,他很可能是從中得到了靈感。
“他知道這棟房子有那樣的溫室跟走道嗎?——他當然知道。第二天下午,當我跟鈴藤發現溫室時,沒多久他也來了。所以,他事前已經知道:溫室的溫度維持在25℃、走道上沒有暖氣、走道上有一個門通往外面平臺。”
接著,槍中說出他的推理結論:
“既然所有條件都齊全了,我們可以斷言,兇手就是甲斐幸比古。”
“可是,槍中,甲斐他……”
名望奈志想發表意見,槍中微微舉起手來,阻止了他,自己繼續說下去。
“他在第一幕所采取的行動,應該就如我剛才所推測的。他把榊的尸體搬到外面雪地上,經過一兩個小時,他認為時間差不多了,再把尸體搬到溫室內。為了掩飾尸體被雪沾濕的事實,他才模仿白秋的《雨》,布置成‘模仿殺人’。把從大廳拿來的木屐放在尸體腳下、讓灑水壺滴下水來……
“至于他為什么會選擇《雨》呢?因為第一天晚上,我們在沙龍聽到了音樂盒里的音樂,當時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所以,當他擬定殺人計劃時,想到利用音樂盒的音樂,也是很自然的事。
“還有一點要補充的是,他為什么不把尸體放在殺害地點,而要搬到溫室中央?
“理由是,他不希望被殺害的痕跡——失禁的痕跡,被灑水壺的水沖掉。因為對他而言,最大的威脅是有人懷疑尸體曾被搬出溫室外;或是從溫室外搬進來。他曾經三度搬動尸體——把尸體從溫室搬到走道、從走道搬到平臺、從平臺搬回溫室。如果被發現尸體搬動過,就會破壞他偽造不在場證明的計劃。在搬運尸體時,他除了固定好尸體的手之外,一定也很注意尸體的整體姿勢。尸體放在走道上時所留下的痕跡,他一定也仔細擦干凈了。讓大家相信尸體一直在溫室里,憑這一點來推定死亡時間,是這個計劃成功的第一要件,所以,他一定要留下‘在溫室內殺害的痕跡’。因此,灑水壺的‘雨’,必須在不同的地方下。”
甲斐就是兇手。
聽完槍中非常理論性的推理,我想起了甲斐纖細的五官與神經質的性格,還有他那壯碩的體格。沒錯,如果是他的話,一定可以注意到所有細節,如槍中剛才所說那樣,輕而易舉地多次搬動尸體。
“可是——”
聽到我沖口而出的“可是”,槍中立即反應說:
“你是說今天早上的事嗎?”
“嗯,”我疑惑地說,“那么甲斐昨晚怎么會……難道,他真的是自殺嗎?”
“沒錯,”槍中很肯定地回答,“他是受到良心的苛責而產生恐懼,當然,這種事要問他本人才知道。不過,我可以確定甲斐的死的確是自殺。昨晚他那么慌慌張張地沖出去,也是同樣的道理。他不是害怕成為下一個被害人,而是因為自己是兇手才企圖逃走的。逃亡不成,他就選擇了自殺。”
“可是,那些人形怎么說呢?”
“那是因為地震的關系。”
“沒有地震啊。”
“我說地震只是一種比喻。”槍中看著我,縮起肩膀說,“我,的意思是,芥子雛不是有人特意扳倒的,而是因為那個樓梯平臺的震動倒下來的。”
“怎么說?”
“甲斐把繩子的一端綁在欄桿上,另一端做成環結套在脖子上,從那個樓梯平臺跳下來。欄桿一定會受到很大的沖擊;當他垂下來大幅度搖晃時,也可能撞到下面的柱子,這樣的沖擊讓樓梯平臺產生了地震般的震動。這樣的震動當然也會影響到放在那邊的雛壇,震倒那些小雛娃娃。”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
我想起剛才槍中去察看人形時,在樓梯平臺上發出的聲音——咚!非常沉重的震動聲。他八成是在樓梯平臺上跳躍,實驗地板搖動的程度。
甲斐真的自殺了?昨晚我們一起目擊那個戴能面具的人物后,他知道再也隱藏不了自己的罪行;或承受不了這樣的壓力,所以下定決心結束自己的生命嗎?
“可是,動機是什么呢?”這回換名望奈志發問了,“總不會真的為了不想還那幾十萬,就把榊殺了吧?可是,那也沒有理由把蘭跟深月都殺了啊。”
“當然不是因為這樣的動機。”槍中回答后,面向默默聽著他說話的霧越邸主人,“以上我所說的,都是以這個事件中用肉眼可以看得到的部分為根基,極力排除曖昧不清的因素,努力做出來的推論,完全沒有觸及‘動機’這個人類心中的問題。不過,老實說,我并不是一開始就憑剛才的推理,來斷定甲斐就是兇手。說真的,我是先考慮動機問題,才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兇手。”
5
“現在,我們又得再回到最初的問題。亦即,兇手為什么非在這個霧越邸行兇不可?”
槍中又開始說明。
“一開始我們就檢討過‘暴風雪山莊’的利弊,在這種特殊狀態下,我認為顯然是弊多于利。在這種狀態下連續殺人,不管如何消除障礙,或使用任何伎倆,都是非常危險的賭注。即使恨不得殺了對方,也會等到其他地方、其他時機再下手。
“可是,兇手卻選擇在這樣的地方下手,可見他一定有這樣的覺悟、決心與必要性。殺人的動機無數,而這個兇手的動機,逼得他非在限定人數的密室狀態下立即動手不可。
“現在,我們就當做沒有剛才的結論,來探討動機的問題。
“在思考犯案動機時,很抱歉,剛開始我懷疑的是住在這個房子里的人。白須賀先生,您剛才說這個家不可能正好有個對榊懷有殺意的人,不會有這種偶然。其實,您心知肚明,現實上還是有這樣的偶然。”
白須賀先生沒有說話,只是聳了聳肩膀回應他。槍中看看站在主人斜后面,穿著黑衣服的管家,說:
“例如,8月在東京李家享助的住宅被殺的警衛,名叫鳴瀨稔。15日的新聞報導說,是榊殺了這名警衛。而我們到達這個家時,就是由同姓的鳴瀨管家來接待我們。雖然鳴瀨管家否認跟那個警衛有任何關系,但是,還是脫不了嫌疑。
“還有,四年前曾經發生一場火災,我聽的場說,這場燒光橫濱白須賀宅第的火災,是電視顯像管起火所引發的。當然,我也想到那個問題電視就是李家產業的產品。
“如果是因為這樣的偶然,而萌生了殺意,那么‘為什么一定要在這個地方行兇’的疑問就真相大白了。這個家里的人發現,因躲避暴風雪而來的不速之客當中,正好有一個仇人。等暴風雪停了,他們就會回去東京,放過這次機會,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報仇了。
“可是,因為這個理由殺死榊也就罷了,竟然連他的女朋友蘭都殺死,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接著,又發生了深月被殺的事實。她更沒有理由被殺,因為她長得跟已故的美月夫人非常相似。所以,考慮到這幾點,我漸漸發覺這是不可能的假設。”
說了這么多話,槍中大概也有點累了。他停下來,摘下眼鏡,用手指用力壓著眼瞼。白須賀先生平靜地看著槍中這樣的動作。
“那么——”槍中放開手指,緩緩戴上眼鏡,又繼續說,“難道兇手不是這個家里的人,而在我們這一群人之中嗎?我想了又想,終于想到一個不可以放過、可能存在的動機。
“其實,這個動機很明顯,我應該可以早點想到的,卻花了那么長的時間。現在想來,我當時的注意力都放在其他地方,完全沒想到那一點,其實答案就是那么簡單。”
到底是什么呢——即使已經知道甲斐是兇手,我還是想不出答案。
想不出甲斐殺榊的動機,想不出甲斐殺希美崎蘭的動機,想不出甲斐殺深月的動機,也想不出他非在這個霧越邸殺人不可的動機。
“剛才我稍微提起過8月在東京發生的案件。我想大家應該都知道內容,不過,我還是再描述一遍。”
槍中繼續說:
“他會想——回到東京,榊就會被逮捕,接受審問,到時候他當然會供出其他兩個共犯的名字。這么一來,自己就完蛋了。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殺死警衛的人不是榊,而是這個‘另一個人’。這樣的話,他就更不能把榊交給警察。而榊的女朋友也會成為注意目標,所以,可能的話,她也……
“因此,這個人被迫在暴風雪停止、大家離開這里之前,封住榊跟蘭的嘴巴,他不能讓這兩個人回到東京。他也可以把警察的行動告訴榊,勸榊趕快逃走,可是,這樣并不能保證榊一定不會被警察抓到。最后,他整理出一個結論,那就是目前只有榊遭到懷疑,還沒有人知道他與案件有關,所以,只要封住他們兩人的嘴巴,就絕對不會有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但是,我們是在前天榊死了之后,才知道那個消息的。如果我剛才所說的動機正確,那么,那個‘另一個人’,亦即兇手,應該是在那之前就知道這個消息了。
“那么,兇手究竟是怎么知道這個消息的?
“我們所待的地方,連一臺電視機都沒有,當然不可能看新聞;連電話也在剛到的那天晚上斷了通訊。唯一可以想的就是收音機,而忍冬醫生車上的收音機已經壞了,所以只剩下甲斐帶來的隨身聽,以及向的場小姐借來的這個家的收音機。
“在此,我們必須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榊的尸體被發現的前一天——16日,這天下午6點之前,有人打開過大廳里收藏木屐的玻璃箱。這是末永先生為了補充箱內防干燥用水時發現的,我問過有沒有人打開過,可是,沒有人承認。可見碰過木屐的人,就是殺死榊的兇手。由此可推測出,當兇手偷偷打開那個箱子來看時,就已經在心中架構出模仿殺人的計劃了。
“因此,兇手最晚在16日下午6點之前,就已經知道那個消息了。我們向的場小姐借收音機是在那之后,所以,兇手只能從一個途徑得知這個消息——就是甲斐帶來的隨身聽。”
“那么,槍中,”名望奈志貿然插嘴說,“甲斐聽到那個消息,是在第一天晚上,三原山火山爆發的事引起**的時候嗎?”
“這么推測應該沒錯。”
槍中瞇起眼睛,望著半空中,仿佛想透過時空看到過去。我也跟著他瞇起了眼睛,回想我們到達這里的那天晚上——15日晚上,在沙龍發生的事。
蘭說想聽氣象報告,甲斐就去把隨身聽拿來。他自己先戴上耳機聽,聽著聽著突然微微叫了一聲“什么”,聲音聽起來很驚慌。我們問他怎么了,他沒有馬上回答。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很不自然的一段時間,他才告訴我們說三原山火山爆發了。
回想甲斐當時的表情的確很奇怪,如果是彩夏還有話說,跟大島毫無關系的他,聽到三原山火山爆發的新聞,怎么會驚慌成那樣子。之后蘭說要自己聽時,甲斐也一直用手按著耳機,不肯把隨身聽交給蘭……
“還有過這么一件事。”槍中又繼續說下去,“16日下午,彩夏說想聽三原山火山爆發的新聞,拜托甲斐把隨身聽借給她,甲斐推說電池沒電,拒絕了她的要求。”
聽到這里,我才真正了解到來這里之前,槍中去甲斐房間“做確認”的意義。
確認那個隨身聽還可以聽的意義——沒錯,電池還有電。
也就是說,那個時候甲斐對彩夏撒了謊。他為什么要撒謊?因為他不能讓其他人聽到收音機。在他封住榊的嘴巴之前,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榊跟我們知道那個消息。
同一天晚上,的場小姐借給我們收音機,彩夏開始聽播報新聞時,甲斐一定是坐立難安,生怕又播報前天晚上那一則新聞。所以,當收音機一有聲音,他就馬上移到收音機旁的位置。
結果,在報完三原山的新聞后,真的開始播報“今年8月東京目黑區的……”那時候剛好彩夏勾到電線,把收音機摔到了地上,對他來說是很幸運的一件事。如果沒有發生那樣的意外,他一定會想辦法自己關掉收音機。
6
“事情經過就是這樣……”
槍中陳述他去甲斐房間“確認”過的事實跟意義后,更深入地說下去。
“15日晚上,他聽到那個消息后,就下定決心要在這個家里殺死榊跟蘭。當天晚上他聽到了音樂盒的音樂《雨》,又處于外面大雪紛飛、電話不通與外界孤立的狀態中,另外還有兩個醫生、溫室、紅色木屐——這些誘因、條件,讓他想到利用‘模仿殺人’來制造不在場證明,也更堅定了他付諸實行的意志。此外,他知道這個家的管家,跟8月案件的被害人同樣姓‘鳴瀨”;還有從的場那里聽到四年前火災的原因。這都對他產生了影響。他一定期待著,如果幸運的話,我們的懷疑會轉到這個方向,還有警察也是。”
前天發現榊的尸體后的甲斐的言行舉止,在我腦海中一一浮現。
溫室尸體的裝飾,會不會是“雨的模仿殺人”——這個意見就是他第一個提出來的。此外,當的場小姐告訴我們8月案件的新聞時,也是他先提起被殺的警衛姓“鳴瀨”。他還說過,這個家住有“第六個人”,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第二幕之后,就不需要我多說了。
“甲斐殺死榊,確保自己的不在場證明,置身‘網外’后,就接著殺死了蘭。當時,大家都懷疑兇手很可能是鳴瀨,她的注意力也朝向了那方向,對已經有不在場證明,又是8月案件的伙伴甲斐,一點都沒有防備。甲斐可能是以‘伙伴’的名義,借口說要商量今后的對策,半夜把她從房間叫出來,順利殺死了她。模仿《雨》的第二段歌詞,把紙鶴放在尸體旁邊,當然是為了做出‘連續模仿殺人’的圖解,以強化他在第一幕時所捏造出來的不在場證明。
“第三幕他殺死深月的理由,我想已經不需要我多做說明了。他可能在某種場合中——例如偷聽到鈴藤跟深月的對話,得知深月好像知道還有‘另一個人’跟8月的案件有關,所以他才不得不殺了她滅口。
“說到這里,我想事情真相已經很明白了。”
槍中悠然環視鴉雀無聲的房間之后,又接著說:
“最后,我還要提到一件事,那就是霧越邸所擁有的特殊能力。在事件發生之前,就已經預言了兇手的名字!”
剛才他在甲斐的房間就說過——溫室天花板的龜裂蘊含著某種意思,可惜我太笨了,實在想不出來是什么意思。
“預言?”名望奈志用抓狂的聲音說,“你們老是說這個房子是個很奇妙的房子,可是……”
“真的嗎?”忍冬醫生探出頭來看著槍中,“這個房子在哪里預言了兇手的名字?”
“就是16日下午,我跟鈴藤在溫室目擊到的‘動作’。天花板的玻璃突然龜裂,出現十字型裂痕。”
的場小姐雙手交疊在膝蓋上,動也不動地聽著槍中說話。
槍中把視線移到她身上,說:
“的場小姐應該非常清楚,這個會‘映出來訪者未來’的房子,借由好幾個‘動作’,預言了這些事件的被害人名字。例如,刻有源式香‘賢木’圖案的煙具盒摔裂、溫室的蘭花突然枯萎。可是,在這一連串的‘動作’中,有一個一直是意義不明,那就是我剛才說的溫室天花板上的龜裂。”
說到這里,槍中的視線又回到正對面的白須賀先生臉上。
“這當然沒有任何科學根據,也沒有理論上的必然性。以常識性來說,一點都不具說服力。但是,對在這里住過幾天的我而言,這個房子的確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也可以說是意志或物理作用的‘磁場’——的確存在于我的主觀意識中。而正確解讀這個力量所顯示的‘動作’,是知道兇手名字的最佳捷徑。”
槍中舔舔干燥的嘴唇。
“我跟鈴藤把這個龜裂稱為‘十字型龜裂-,我曾經以各種方式來解讀它的含意,例如‘十’、‘十字’、‘十文字,……可是怎么也看不出所以然來。
“于是,我稍微改變了我的想法,我告訴自己這也許不是‘十字型’,只是從我們當時所站的位置來看,像‘十’而已。也就是說,真正的形狀或許是‘X’?‘X’——‘英文的X’、‘×記號’、‘錯誤記號’……乍看之下,好像也沒什么意思。可是,只要多用點心,就可以簡單找出答案。這個‘X’不能以英文字母來念。”
“啊!”我終于想到答案,不由得發出了這樣的聲音。
“而是要以希臘文來念,希臘文的‘X’念成‘cain’。”
陽光透過云縫,從窗戶灑落進來。鳴瀨悄悄移動位置,拉上幾個窗戶的窗簾,房間頓時變得有點昏暗。
等鳴瀨回原位,槍中又繼續說:
“白須賀先生,”他的表情比之前柔和多了,“說到這里,已經夠清楚了。剛才所說的另一個可能性——住在這個房子里的第六個人是兇手,這個論點就不必再談了。剛才有冒犯之處真的很抱歉,不管這個房子里有沒有那個人物存在,應該都與這個案件無關吧。我想我已經做了必要的充分解答,您認為呢?”
槍中瘦削的臉頰與薄唇,緩緩綻開了微笑。白須賀先生整個人靠在沙發椅背上,張開嘴準備回答槍中。
就在這時候,我們聽到了鋼琴的聲音。
7
鋼琴的聲音是從隔壁房間——應舉屏風后面那扇開著的門的方向——傳出來的。高而微細的音符,演奏出悲哀、感傷的曲調。像小孩子好玩彈彈般不流暢的音調,在所有人都呆若木雞的房間回蕩著。
這首歌是很久以前——小時候聽過的歌;不知道是在小學音樂課學過,還是已故的母親曾經唱給我聽過。不是《雨》——啊,對了,這是在昨天晚上的朦朧睡夢中,以及今天早上的沉睡中聽到的那首歌。
從聽到那個旋律,到從記憶中找出屬于這個旋律的有名童謠歌名與歌詞的那一瞬間,應該只有幾分之一秒,我卻覺得好像經過了好幾十年。
……把忘了……歌的……金絲雀……
令人懷念的某人的歌聲,配合著曲調,在我心中繚繞著。
……帶到后面……深山里……
……丟棄吧……
從冰凍的寂靜中涌出來的微微**,逐漸在我們之間擴散開來。槍中大驚失色,從沙發上跳起來。接著,名望奈志跟我也站起來,大家一起往屏風那個方向走去。
鋼琴的聲音持續著,演奏著同樣不順暢的曲調,仿佛想告訴大家什么。
槍中伸出手來,粗暴地甩開屏風,一點都不像愛惜珍貴古美術品的他。鋼琴聲也在這一剎那戛然而止。
雙開門敞開著,門后是一間寬敞的房間,墻壁上掛著幾幅浮世畫,右邊窗戶前有一臺茶褐色鋼琴。一個男人端坐在鋼琴前,手指放在黑自琴鍵上,側過臉來看著我們。
我們三個人不禁在門前停下了腳步。
這個男人——應該稱他為“少年”比較合適,穿著黑色緊身長褲、黑色襯衫、黑色圓領毛衣,全身都裹著黑色衣服。他從鋼琴前的椅子站起來,拿起靠在旁邊的黑色拐杖,默默地朝我們走來。
白須賀先生從沙發上站起來,越過我們身旁,進入隔壁房間。走到少年旁邊,輕輕把手搭在高度只到自己胸部的少年纖細的肩膀上,讓他坐在附近的椅子上。
“我還沒有跟大家介紹,”霧越邸主人嘴角的微笑延伸到整張臉上,“他是我的獨生子,名叫Akira。”
Akira——今天早上的場小姐也提過這個名字,我把這個名字跟漢字“彰”重疊在一起后,終于想起來在哪看過這個字。這是我們到達這個家的第二天,槍中、深月、彩夏跟我四個人在邸內探險時看到的名字——回廊墻壁上掛的那幅霧越邸水彩畫上的簽名。當時槍中說過,那幅畫可能是一般業余者畫的,原來就是這個少年畫的。
“獨生子?”名望說,“昨天的場小姐說那個孩子已經在四年前的火災中往生了啊。”
“哦,她這么說嗎?”白須賀先生面不改色地輕輕攤開雙手,說,“的場小姐一定是跟什么事搞錯了吧。”
白須賀彰長得白皙端莊,甚至可以用漂亮來形容。年紀大約十六七歲,可是,從他落落大方的行為舉止跟沉穩的表情來看,可能還要再多二三歲吧。個子長得非常嬌小,細柔的前發垂下來,幾乎完全遮住了左半部的臉。看著我們的右眼的深邃烏黑瞳孔,散發著恬淡成熟的光芒。
“你就是槍中先生嗎?”
彰的表情出現了短暫的猶豫,不久即開口跟站在門前的槍中說話。第一次聽到的聲音,果然跟他的名字非常相配,是非常清亮的男高音。
“沒錯。”
聽到槍中嚴厲的聲音,彰一時膽怯地縮起了身子。但是,很快又甩甩頭拋開這樣的猶豫,開口說:
“樓梯平臺的芥子雛是我弄倒的,為了告發某件事。”
告發?告發到底是什么意思?還有,那些人形居然是他弄倒的!
“怎么可能,”槍中瞪大眼睛說,“那些人形是被震倒的,我親自實驗確認過。”
“不是,”少年直視著槍中說,怯懦的表情已經消失殆盡,聲音堅決果敢,“那是我弄倒的,你難道沒有發現哪里不對嗎?”
“哪里不對?”
“雛壇上除了那十個倒下去的人形之外,還有屏風、貝桶、櫥柜,時鐘等小道具。那些輕小的道具都沒有倒,重心低不容易倒的人形卻都倒了,而且,全都是仰倒。如果真如你所說,是震倒的,那么,倒成那樣不是太不自然了嗎?”
“這……”槍中一時說不出話來,垂下眼瞼,用緊握的拳搓揉太陽穴附近,好像在責怪自己的疏失。
“我知道了,”過了一會,他恍然大悟似的喃喃說著,“剛才你說人形是你弄倒的,也就是說你是模仿了《雨》的第四段歌詞。這豈不是證明了你就是兇手嗎?是你殺了甲斐,對不對?!”
槍中的語氣越來越嚴厲,表情也越來越認真。可是,他不是剛剛才提出那么精辟的推理嗎?依他所提出的結論,兇手一定是甲斐。為什么現在他要推翻自己所說的話呢?
“他就是兇手!”槍中對著我說,仿佛在征求我的同意,“鈴藤,深月被殺時,你不是看到他從深月房間出來嗎?深月跟甲斐都是他殺的。兇手是住在這個房子里的第六個人——剩下的這個可能性,就是整個事件的真相。”
我跟站在旁邊的名望奈志,還有稍晚走到門前的忍冬醫生跟彩夏,看著聲音變得粗暴的槍中,還有超然凝視著槍中的彰,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我再三看到的黑色人影、的確就這個少年——從深月房間出來的黑影、昨晚在大廳遇到的人,一定就是他,可是……
“大家應該都明白了吧?那就趕緊抓住他啊!”
槍中的態度已經看不到剛才的冷靜,仿佛心理中毒一般,全身扭曲變形,擠出十分急迫的聲音。
他看到我們都動也不動地站著,就自己沖進房間里,往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走去。
就在這時候——“不要動!”
一個銳利的聲音制止了槍中,我們往前一看,隔壁房間通往走廊的那一扇門,不知道什么時候打開來了。的場小姐雙手握著槍,站在那里。
“不要動,槍中先生,乖乖坐在那張椅子上。”女醫用下顎指指房間角落一張有扶手的椅子,嚴厲催促他,“快點!”
槍中呼吸困難似的,上下抖動肩膀喘著氣,坐在椅子上。末永穿過我們身邊,走進房間,到了槍中背后,從后面緊緊按住了槍中的肩膀。
的場小姐握著槍,小心謹慎地靠近槍中,把擦得發亮的黑色槍口對準槍中的頭部。
8
佇立在門前的我們,只是呆若木雞地看著這一切。槍中臉上毫無血色,表情僵硬,的場小姐手指扣住扳機,沉著地看著槍中。
“難道……”名望奈志顫抖著聲音說,“難道你們都是一伙的?你們總不會是想合起來對付我們吧?”
“我們沒有那個意思。”回答的是白須賀彰,“不過,我還是要向各位致歉,”少年遠離塵世的俊秀臉龐,陡然蒙上了一層陰影,“為我一直瞞著各位在背地里行動的事抱歉;還有,為不巧被各位發現時,也絕不暴露自己身份的事道歉。”
“果然是。”我怯生生地開口說,“我在禮拜堂、樓梯、溫室,好幾次看到的人影都是你嗎?”
“是的,”少年平靜地點點頭,“鈴藤先生,昨天深月小姐死的時候,從她房間里跑出來的人也是我。”
“昨晚戴能面具的也是你嗎?”
“是的,好像嚇著你了,真的很抱歉。”
“為什么那么做?”
“那時候我自己也亂了方寸,絕對沒有嚇你的意思。”說到這里,彰微微嘆了一口氣,“我的房間在三樓。你們也看到了,我的腳有點不方便,所以,要盡量爬樓梯做運動。因此鳴瀨也拜托過大家絕對不要到三樓來,因為我不太喜歡見到人或跟人說話。”
“可是……”
“我是看到大家的樣子不對,才去了蘆野的房間。昨天的場小姐跟我說,你們下午2點半會在餐廳聚集開會,等散會后她就到我房間來,把開會結果告訴我。”少年看了一下的場小姐,的場小姐也對我們默默點了點頭。“可是,昨天的場小姐一直沒有來,我覺得奇怪就走下樓來,卻沒有聽到說話聲,也不像有人在的樣子。于是,我偷窺了一下餐廳,發現大家居然都睡著了。”
“所以,你就去了她的房間?”
“對,因為我很擔心她。”
“你進去后也發現了平臺上的尸體?”
“是的,”少年臉上的陰影更深了,“所以——我才嚇得從房間沖出來,就在那時候被鈴藤先生撞見了。”
“既然這樣,何必那樣躲我呢。”
少年平靜地搖搖頭說:“我也嚇壞了啊,沒想到她會發生那種事。其實,這是可以事先預料得到的,我好后悔自己沒有小心防范。聽到鈴藤先生的聲音時,我以為兇手又回來了……”
“昨天半夜,你為什么在禮拜堂彈鋼琴?”
“為了哀悼她的死——因為她長得太像我死去的母親了。”
少年低下頭來,停頓了一會兒,纖細的肩膀微微地震動著,“現在我決定出現在大家面前,是因為希望大家好好思考一件事。”
好一會才抬起頭來的他,已經沒有剛才的陰暗表情,他以拋開了所有感情般的平淡眼神看著我們,說話的聲音沉穩而且非常有力。
“剛才我說過,是我弄倒了樓梯平臺上的人形。我是在鳴瀨發現尸體,去通知大家之前弄倒的。”
“帶著告發的意味嗎?”我問。
少年用眼神給了我肯定的答案。
“甲斐是遭殺害后,被布置成自殺的樣子,不是真的自殺,我的目的就是為了告訴大家——他是被殺死的。”
“那么,你知道兇手是誰嗎?”
“是的,昨晚我就大約整理出事情的真相了,也知道下一個會被殺的人應該是甲斐。”少年稍微縮縮肩膀,“也許昨天在大廳碰到鈴藤先生時,我應該不要躲,把事情說清楚,這樣的話,說不定情形會好一點。”
“難道甲斐不是事件的兇手嗎?”
“可以說不是吧。”
“可是,”我無法茍同地說,“剛才槍中所說的話,你應該也都在這個房間聽到了吧?他指出甲斐就是兇手的推理,并沒有任何疏失之處啊。如果他的推理不正確,那么,,兇手究竟是誰呢?”
說完,我猛然往被的場小姐的槍抵住的槍中望去,其他人也好像受了我的影響,不約而同把視線集中在槍中身上。
難道是槍中?不,不可能!
“不,不可能!”我用力地搖著頭,“槍中不可能殺死榊,那天晚上他一直跟我在一起。不管怎么樣,都不可能推翻他的不在場證明,除非你們認為我的證言是假的。”
彰瞇起了眼睛回答我說:“我也認為是甲斐殺了榊。”
“咦?”
“槍中的解說,我都聽到了。”少年斜眼看了看槍中,槍中正狠狠瞪著他,好像恨不得咬他一口似的。“他的理論非常精辟,我也很佩服他。”
“那么,你認為哪里不對?”
我再次問他,他回答我說:
“關于最初事件——套用槍中的話來說就是第一幕,他剛才所做的推理,的確是可圈可點,我沒有任何異議。不過,從第二幕開始,槍中究竟做了怎么樣的解說呢?”
“啊……”被他這么一說,我也有同感。
撇開第四幕的甲斐之死不談,對于第二幕、第三幕,槍中都只是一口咬定甲斐就是兇手,簡單說明他的動機而已。至于蘭的尸體為什么被搬到湖面噴水池上、深月為什么那樣被殺等問題,他都沒有一個像樣的答案。
隔了一段微妙的時間后,白須賀彰才對著我說:
“你愿不愿意就你所知,描述一下第三幕兇手的行動?”
“嗯,”我順他的意思,半說給自己聽似的開始敘述,“首先,兇手從忍冬醫生皮包里偷出安眠藥,偷偷加在咖啡里。下午大家聚在餐廳喝茶時,的場小姐問大家要不要再來一杯……啊,那個時候槍中說還不如改喝咖啡,的場小姐就去煮咖啡了。就這樣,我們喝下兇手事先摻入安眠藥的咖啡,全都睡著了。兇手趁這個時候把蘆野從餐廳搬到她的房間,脫去她的衣服,拆下白蕾絲窗簾裹在她身上,再用從餐廳餐具柜拿來的小刀刺死了她。然后把尸體扔到下面的廣場上,再把雉雞標本放在陽臺上……”
說著說著,深深沉淀在心底的悲哀、憤怒、自責,頓時錯綜復雜地涌上心頭。胸部一陣刺痛,讓我的聲音不由得顫抖起來。
少年用平靜的眼神看著這樣的我,說:
“你腦海中是否已經浮現這個行兇者的模樣?”
“兇手的模樣嗎?沒錯。”
“女人不可能做得到。”彩夏突然插嘴說,“要是我的話,要把深月搬到房間,脫掉她的衣服,再把她丟到廣場上,恐怕會搞得驚天動地手忙腳亂。雖然剛才槍中那么說,可是,我認為女人絕對做不到。”
彰微薄的嘴唇泛著淡淡的笑容,說:“沒錯,兇手還是男人比較有可能,還有沒有人有其他意見?”
“既然彩夏這么說,我也要在此聲明,”這次換名望奈志發表意見了,“雖然槍中不相信我的話,可是,叫我用刀子刺她的胸部,我嚇都嚇死了,怎么敢做。”
“沒有其他意見了嗎?鈴藤先生,你還有沒有想到什么?”
“兇手是……”我在依然混亂不堪的腦海中搜尋答案,“兇手是有機會偷出安眠藥的人。可是,我們每個人都有機會潛入忍冬醫生的房間,從他皮包中找出那一排藥。”
說到這里,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得陡然闔上了嘴。看到我這個樣子,彰烏黑的眸子發出了銳利的光芒。
“你想到什么了?”
“我在想,”我帶點激動說,“甲斐說不定根本不知道安眠藥長什么樣子、是什么顏色、怎么樣的排裝。”
“怎么說呢?”名望奈志問。
“我的意思是,忍冬醫生的皮包里有各式各樣的排裝藥,除非每個排裝藥的背后都清楚記載著藥名,否則沒有這方面知識的人絕對找不到自己想要的藥。所以,兇手一定知道藥的形狀、顏色、排裝藥的大小,憑這些條件來偷出安眠藥。”
“啊,那么……”
“第二天晚上,希美崎說睡不著,忍冬醫生要去拿藥時,她跟著忍冬一起去了房間。所以,那一次沒有人有機會看到皮包內的藥。可是,第二天——也就是前天晚上,我跟乃本,啊,不對,應該是矢本,我們向醫生索取同樣的藥時,醫生就把皮包拿到沙龍來了。對吧,醫生?”
“嗯,”忍冬醫生撫摸著光禿禿的頭說,“我好像是那么做了。”
“除了索取藥的我們之外,在沙龍里的人也都看到了藥的顏色跟形狀。可是,就在那個時候……”
“我知道了!”名望奈志擊掌說道,“我還記得,鈴藤,那時候我跟甲斐正好起身去上廁所,跟拿著皮包的忍冬醫生擦身而過。”
“對,我們拿藥時,你們并不在場。從那一次之后,忍冬醫生就再也沒有在我們面前打開過皮包或拿出安眠藥。所以。甲斐跟你完全沒有機會看到安眠藥的形狀。”
“原來如此,我以為醫生的皮包一定整理得井然有序,裝安眠藥的袋子大概會注明是安眠藥,所以,并沒有想太多。”
“甲斐無法確定哪個是安眠藥,再把藥偷出來,所以,他不可能是殺死蘆野的兇手。”我向很滿意地看著我們對話的少年望去,繼續說,“可是,第一幕——殺死榊的兇手是甲斐吧?”
“應該是他。”彰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我看過榊的尸體跟現場的狀況,也大略知道各位對這個事件的意見,還有各位所采取的行動。”
我看了拿著槍的的場小姐一眼。案發后,她突然接近我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恐怕她現在也還是彰的家庭教師吧。為了把跟案情相關的詳細情報告訴彰,她才潛入我們之中為我們服務。
還有——我把視線拉回到少年身上后,又開始在記憶中搜尋。那個時候——前天晚上我跟深月在大廳談話時,在那之前來到禮拜堂,被我發現而躲起來的彰,如果躲在走廊門外偷聽我們說話,那么,那個時候他就會知道還有“另一個人”與8月的案件有關。
“那么,彰,”我問他,“你為什么認為深月絕對不可能是甲斐殺的?”
“剛才,槍中針對如何解除‘暴風雪山莊’的障礙,談了很多。大致上來說,可以分為兩種方法,一種是一開始就不要進入網中;另一種是‘從網中逃逸’。而且,他也說過,所謂‘從網中逃逸’就是加入不可能是兇手的集團中。”彰看了槍中一眼,又繼續說:“我想還可以再加上一種方法,那就是:不是兇手的人,在被確定不可能犯案后,趁機犯下新的案子。”
“不是兇手的人……”我像鸚鵡般重復著少年的話,突然,我想到了一句話。“‘搭便車殺人’嗎?”
“對,沒錯。”
“的確,只要案件是在同一個主題下發生的,我們自然會認為是同一個兇手做的。”
“對,只要沿用北原白秋的《雨》這個主題,大家就會認為是最初那個兇手所做的。也就是說,把自己的罪嫁禍給‘第一個兇手’。”
“可是……”
“怎么了?”
“這個兇手——也就是‘第二個兇手’,也可能適得其反,不得不連同第一個兇手的罪都背起來啊。”
“搞得不好,當然會這樣。所以,‘讓大家確認他絕對不可能是兇手’,是非常重要的關鍵。”
“啊,原來如此。”
“例如,只要在第一個案件,以及接下來的案件中,制造出完整的不在場證明就行了。當自己要搭便車殺人時,如果知道前一個兇手是誰,就可以積極布置現場,把罪推給那個人。”
“你是說,還可以殺死那個人滅口,再偽裝成自殺的樣子?”
名望奈志插嘴說,我們兩個相對互望后,幾乎同時把視線轉向了槍中,像被什么吸引了一般。
槍中剛才狠狠瞪著少年的模樣,已經不見了,他微微低著頭,把嘴唇抿成一條線。難道彰所說企圖“搭便車殺人”的“第二個兇手”就是槍中?我的疑惑直直指向了他。可是,懷疑歸懷疑,還是很難相信,也不愿去相信。
彰所說的,畢竟也是一種可能性而已;只因為槍中在第一幕榊被殺時,有完整的不在場證明,如此而已。這樣的判斷未免太輕率了,如果理由只是第一幕的不在場證明,那么,我鈴藤也跟他處于相同的條件下。
9
“殺死榊的是甲斐,最后像自殺般被殺害的也是甲斐。”名望奈志抓著尖尖的下顎,一臉正經地說,“可是,殺死深月的不是甲斐,也就是說被‘第二個兇手’冠上了多余的罪名,還慘死在第二個兇手手中。”
“那么,彰,”我接著提出理所當然浮現的疑問,“第二幕呢?你認為是誰殺了希美崎?是甲斐,還是事件的‘第二個兇手’?”
“這個嘛,”少年用左手拿著的拐杖,輕輕敲了一下地板,“好,現在就讓我們來回想第二幕。這次就請教名望奈志先生吧,您還記得那個事件嗎?”
少年的語調跟父親有幾分神似,穩健而且威嚴,聽起來跟他俊秀的容貌與聲音非常不協調,卻又好像很相稱。
“當然記得,”名望用前所未有的緊張聲音說,“第二幕的舞臺在湖上的……”
“那個叫‘海獸噴水池’。”
“對,蘭被勒斃的尸體,就是在那里被發現的。雖然無法推定出死亡時間,但是,深月在凌晨2點時,看到走道上的燈亮著。兇器是倉庫里的尼龍繩,并且模仿《雨》的第二段歌詞,用這個家里的信紙折成紙鶴,夾在尸體下面。”
“你不覺得環繞在尸體四周的狀態有什么不對嗎?”
“啊?”名望想了一下,微微**鼻子說:“的確有,”他挽起雙臂,“我后來也覺得很奇怪,因為跟第二段歌詞略有出入。
《雨》的第二段歌詞明明是‘再不愿意也在家里玩吧’,兇手為什么要把蘭的尸體搬到噴水池上呢?”
對,這也是我不斷提出的疑問。為什么兇手要做出跟《雨》相矛盾的事?是不是他非這么做不可?
“在第一幕時,兇手的模仿工作做得非常徹底。”名望奈志看到少年點頭催促他繼續說下去,就像連珠炮般說得更起勁了,“可是,到了第二幕,不但草率,甚或完全與歌詞內容對不起來。
他為什么要大費周章把尸體搬到湖面的噴水池上呢?雖然不必贊太大力氣,也是非常麻煩的事。而且,即使是在半夜,從二樓窗戶也可以看得到那個噴水池,萬一有人走出陽臺,一切就都完了。當然啦,也許這個兇手很有把握,在這么冷的天里,不會有人走出陽臺。可是,不管怎么樣,把尸體搬到那里去還是很麻煩也很危險的事。
“我實在不懂他為什么非這么做不可,如果是為了模糊死亡時刻,也不必那么辛苦搬到那里,只要搬到平臺上就行了啊。”
“您說得沒錯。”彰沉靜地微笑著,又問其他人:“關于第二幕,還有人覺得有奇怪的地方嗎?”
名望奈志挽著手臂,沉重地鎖眉沉思著。我接替他,繼續敘述我想到的幾個疑點。
“昨天早上我在圖書室里看到一本書,是《日本詩歌選集》中的一本,我注意到這本書上下顛倒放在書架上。感覺跟前天掉落在案發現場的白秋的書一樣,破損得非常嚴重。
“還有兩三件事可能跟事件無關,卻一直在我腦海中盤旋。我想的場小姐應該也跟你報告過,就是溫室里名叫梅湘的小鳥虛弱而死。還有廚房櫥柜里的大湯匙彎曲了。”
“那本破損的書是什么書?”少年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尖銳度。
“那是西條八十的書。”我邊回想發現當時跟槍中對話的情況,邊回答他,“我想那本書恐怕是跟第一幕時的白秋的書一樣,被拿來當做兇器之一。我實在想不通,兇手為什么特地把那本書放回圖書室?槍中說,大概是因為那本書跟《雨》的情節不符,兇手只是找不到足以拿來當兇器的白秋的書,才不得已用了那本書。”
“您認為那種說法如何呢?鈴藤先生。”
“這個嘛,”我躊躇地說,“很難講,不過,當時我不是很同意他的說法。”
“嗯,我贊成你這樣的想法。”彰用非常平靜的眼神看著我,“難道你什么都沒發現嗎?”
“發現什么?”
“西條八十的書、變虛弱的小鳥、彎曲的湯匙——這一連串的狀況,不會讓你聯想到什么嗎?”
“西條八十的書、變虛弱的小鳥、彎曲的湯匙……”我在口中喃喃反芻這些話,腦中突然閃過一個答案,讓我不禁“啊”地叫出聲來。聽到我的叫聲,少年露出淡淡的微笑點了點頭。
“梅湘是金絲雀,彎曲的是銀湯匙……”
“您想通了嗎?”
好像以這個臺詞作為暗號似的,白須賀秀一郎適時從便服中拿出了一本書,交給兒子。彰用右手拿著這本書,從椅子站起來,緩緩地走向我,把書拿給我說:
“請看。”
少年拿給我的是西條八十的詩集,也就是昨天在圖書室看到的那一本。
“請看夾著書簽的地方。”
我照少年所說,打開了書本:
金絲雀把忘了歌的金絲雀,丟在后面山里吧。
不行,不行,不可以這么做。
把忘了歌的金絲雀,埋在后門的小草叢里吧。
不行,不行,也不可以這么做。
用柳鞭來鞭打忘了歌的金絲雀吧。
不行,不行,那樣太可憐了。
只要把忘了歌的金絲雀,
放在銀色船槳的象牙船里,
在月夜之海中漂浮,
就可以想起遺忘的歌。
10
“‘一銀色湯匙、象牙船’——果然是這么回事。”
我敞開那一頁,把書交給名望奈志,又把視線拉回到少年身上。少年已經從我面前離去,又坐回原來的椅子上。
“第二幕模仿的不是白秋的《雨》,而是八十的《金絲雀》。”
“我想應該是。”
“等一下,”彩夏本來要觀看名望手中那本書,突然停下這個動作,用忍無可忍的聲音說,“鈴藤,你到底在說什么啊?”
“你知道《金絲雀》這首歌吧?”
說完,我哼唱那首有名童謠中的一小段給她聽。
“——只要把忘了歌的金絲雀,
放在銀色船槳的象牙船里,
在月夜之海中漂浮,
就可以想起遺忘的歌。”
“嗯,”彩夏愣愣地點點頭說,“就是彰剛才彈的那首曲子嘛。”
“沒錯。”
“可是……”
“希美崎的陳尸地點‘海獸噴水池’——湖面上的白色平臺,就是浮在海面上的‘象牙船’,而彎曲的大湯匙,大概是兇手為了暗示‘銀色船槳’,才特意從廚房偷出來的。溫室里那只金絲雀會變虛弱,也是同樣的道理,應該是兇手特地拿到噴水池跟尸體放在一起,才會突然變得那么虛弱,而且在今天早上死掉了。西條八十那詩集,則是跟第一幕一樣,被拿來當做兇器之一。”
“原來如此。”我聽到忍冬醫生用高尖的聲音,在我背后喃喃說著。
“可是,”名望奈志把八十的詩集傳給老醫生,“為什么會變成《雨》的第二段歌詞呢?”
“因為,”我想了又想,回答他,“可能是兇手中途改變了主意,或是發生了什么不可抗拒的事,逼得他不得不改變計劃。”
“不對,”白須賀彰否定了我的說法,“大家應該都知道這個房子的音樂盒里有《雨》這首歌吧?”
“嗯,當然。”
我們第一次聽到這個音樂盒,是在到達這個家的第一個晚上——忍冬醫生打開裝飾架上那個小箱子的蓋子時。正好轉完第一段旋律,門被打開來,鳴瀨出現在門口。忍冬醫生驚慌地合上蓋子,音樂盒的聲音就那樣中斷了。
第二次聽到是前天晚上——發現榊的尸體那天晚上。這一次是槍中打開的,當時已經知道兇手是以《雨》為主題進行模仿殺人,所以每個人傾聽音樂時的表情都非常復雜。音樂盒重復到第三段時,發條已經轉到底,拍子越來越慢,不久就停止了。
所以,我們都以為音樂盒里只有白秋的《雨》這首曲子。除了策劃“金絲雀模仿殺人”的第二幕兇手之外,沒有人發現接下來還有西條八十的《金絲雀》。
今天早上,彩夏打開大廳裝飾架上的音樂盒時,也是在《雨》的旋律結束,正要開始演奏下一首曲子時,聽到槍中在樓梯平臺發出來的聲響,把彩夏嚇得合上了蓋子,所以沒來得及發現接下來的曲子不是《雨》,而是《金絲雀》。
“擺在那邊大廳的同樣內容的音樂盒,是今天早上我拜托的場小姐拿去的。”彰說,“我本來是希望大家多少可以注意到這個音樂盒的內容。”
“那么,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名望奈志搔著頭說,“第一幕的兇手是甲斐,第三幕的兇手不是甲斐,而是‘第二個兇手’。第一幕跟第三幕都是‘雨的模仿殺人’,而第二幕是‘金絲雀的模仿殺人’。那么……”
“就是這么回事,”我接下去說,“第二幕的兇手,是模仿《金絲雀》這首歌殺了希美崎,但是,某個知道這件事的人,基于某種理由,把《金絲雀》改成了《雨》的第二段。”
“我也這么認為。”彰說。
“原來如此!”名望奈志吹聲口哨說,“那么,殺死蘭的還是甲斐。從剛才槍中所說的動機來思考,他不可能殺死榊而留下蘭。”
名望奈志的中指壓在下垂眼角的皺紋上,轉圈子搓揉著,又繼續說:
“讓我們來重新演練一次吧。首先,因為8月那個案件,甲斐下定決心要殺死榊跟蘭,開始擬定計劃。為了利用外面的低溫,延緩死亡推斷時間來確保不在場證明,他施行了‘雨的模仿殺人’。就這樣,在最初階段他就‘從網中逃逸’,隨時等待著下一次的機會。
“前天晚上,甲斐順利地殺死了蘭。這一次,他為了把第一幕的幌子偽裝得更好,進行了第二種模仿殺人——‘金絲雀模仿殺人’。也就是說,甲斐所構思的,并不是以《雨》為主題的連續殺人,而是以‘音樂盒中的音樂’為主題的‘連續童謠殺人’。
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第一幕的‘雨的模仿殺人’中,隱藏著決定他生死的關鍵。與其讓大家老是把注意力放在《雨》上面,還不如利用其他的歌曲,分散大家的注意力,對他比較有利。
“問題是,還有一個與甲斐計劃無關的‘第二個兇手’存在。這個家伙想在第一幕的殺人之后,進行‘搭便車殺人’,也就是說他一開始就計劃殺死深月,再把罪嫁禍給甲斐。這個‘第二個兇手’經過分析后,看破了甲斐的伎倆與動機,確定甲斐一定會殺了蘭。不管他是在什么時候確定的,總之,在他這么確定時,他認定甲斐一定會采用《雨》的第二段模仿殺人來殺死蘭。所以,他計劃搭便車,在殺死深月時,利用那個雉雞標本布置成《雨》的第三段模仿殺人。可是,甲斐卻出乎他意料之外,采用了《金絲雀》來模仿殺人。”
名望越說越得意,繼續追溯事情過程。
“這個‘第二兇手’,最晚應該在前天晚上就發現兇手是甲斐了。所以,他一直在注意甲斐的行動,也知道甲斐在半夜2點左右,約蘭到走道那里。
“如他所預料的,甲斐真的殺死了蘭。問題是,甲斐居然把尸體搬出屋外,而且還搬到噴水池的那個小島上去。他也許是跟蹤他們兩個看到的;也許是站在陽臺上看到的,總之,他發現甲斐這樣的舉動后非常詫異,既然是模仿《雨》的第二段,怎么可以把尸體搬到屋外去!于是,他確定甲斐已經做完所有工作回房后,就偷偷跑去看尸體,這才發現現場被布置成‘金絲雀的模仿殺人’,而不是《雨》的第二段。
“‘第二兇手’決定變更這樣的布置,把跟尸體擺在一起的金絲雀放回溫室;把西條八十的詩集放回圖書室。至于那個銀湯匙,不知道是甲斐還是‘第二兇手’弄彎的,有可能是不小心踩到或是怎么樣弄彎了,又把它扳回原來的形狀,再放回廚房的櫥柜里。然后,第二兇手再依照《雨》的第二段歌詞,折了紙鶴夾在尸體腹部下方。如果可能的話,他當然想把尸體搬回屋內,可是他實在沒有這樣的余力,而且那么做也太麻煩了。”
名望奈志說到這里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不是很引人注目的事的個中含意,不由得尖叫一聲,把名望奈志嚇得合上了嘴。
“鈴藤先生,您想到什么了嗎?”彰問。
“我想到昨天早上發現希美崎尸體時的事,”我把手貼在額頭上,謹慎確認過我剛才想到的事,再開始敘述,“我們被蘆野的驚叫聲吵醒后,立刻趕到平臺上。當時,槍中只在睡衣上披了一件外套。我跟他還有名望,把尸體抬到地下室后,先回二樓房間去換衣服。三個人換好衣服后,就直接一起去了正餐室。”
我繼續依序敘述之后發生的事。
在正餐室用過早餐后,我想確認信紙的事,就先回到二樓,一個人進了圖書室。就在這時候,我發現書架上有一本破損的西條八十詩集。后來聽到大家從走廊走過來的聲音,我就從圖書室走到隔壁沙龍,告訴剛進沙龍的的場小姐。那時候在一旁聽到的槍中,跟我展開了如下的對話。
——鈴藤,那八成是被兇手拿去當兇器了吧,蘭的腦勺跟一樣有撞擊傷口,是同樣的手法。
——你也這么想嗎?
——角落的地方是不是凹下去了,
——嗯,書有點濕還有點臟。
——我想應該沒錯。
——可是,榊被殺的時候是把書留在現場,為什么這次要特地放回圖書室呢?
——嗯,大概是因為西條八十的詩集跟《雨》的情節不符吧?
這之前,我只告訴的場“圖書室有一本書破損了”,并沒有說“那本書是西條八十的詩集”,可是槍中卻說“那是西條八十的詩集”。
那本書是西條八十的詩集——他究竟是在什么時候知道的?
“昨天早上他根本沒有時間去圖書室,不可能知道那本書的事。”
這個矛盾的唯一解答,已經很明顯了。我吞下一口黏稠的口水,用無以名狀的心情說:
“這本書在是前一天晚上,被第二幕的兇手甲斐拿去當兇器,并作為‘金絲雀模仿殺人’的道具。書上的破損,當然是毆打頭部還有被雪弄濕所造成的。后來,‘第二個兇手’又從海獸噴水池拿走這本書,放回圖書室。據我推測,時間應該比凌晨2點再晚一個小時以上。那時候大家都已經睡著了,所以,一直到我發現那本書之前,除了把書放回圖書室的‘第二個兇手’之外,應該沒有人看過那本書。”
這其實是非常簡單的理論,我停頓片刻,百感交集地嘆口氣后,開始陳述我的結論:
“槍中知道只有兇手才可能知道的事,所以,他就是兇手。”
11
大家的眼光同時投向槍中。
槍中的肩膀被末永粗壯的手按著,眉頭深鎖,用力閉著眼睛,維持剛才的姿勢動也不動一下。的場可能是判斷他不會再抵抗了,放下了原本對準他頭部的槍。
這時候,名望奈志突然大笑起來,大家都詫異地盯著他看。
“原來槍中就是兇手啊!太諷刺了!”
“名望……”
我正要開口,名望就把我的話打斷了。
“真的很諷刺啊,鈴藤,你想想‘第二兇手’為什么不取消他一廂情愿的‘雨的模仿殺人’,非得破壞‘金絲雀的模仿殺人’不可?”
“不知道。”
“這個‘第二兇手’大可不必那么大費周章去變更模仿殺人的主題,因為他自己根本還沒有展開任何行動,只要把自己的計劃也改成‘童謠連續殺人’就行了啊,他為什么不這么做?”名望攤開修長的雙手,“他當然不會這么做啦,因為‘第二兇手’是槍中,他當然不會有興趣沿用‘金絲雀的模仿殺人’,理由很簡單,你們只要把‘金絲雀(kanariya)’倒過來念就知道了。”
“啊!”
“金絲雀(kanariya)——槍中(yarinaka)——真的太諷刺了!”
名望的臉似哭似笑地**著,把視線投向緊閉著雙眼的槍中。
“喂,槍中,來這個家后,你發現到處都是我們的名字,唯獨找不到你的名字,你一直耿耿于懷。的場小姐說下面的收藏室里有槍,還是不能讓你釋懷,原來你的名字是出現在這種地方啊。而且還是倒過來,顯示在溫室里的金絲雀身上,還有音樂盒的《金絲雀》歌曲中。”
我猜,槍中察覺第一幕的真相,應該是在前天晚上大家散會后,我去他房間討論案件當時或那之后。
最初的線索,或許就是他自己視為“知道兇手名字的最佳捷徑”——正確解讀這個霧越邸的“動作”這件事吧。當他想到溫室里的龜裂是“cain”的意思時,他的大腦就已經想到動機、伎倆——看透了事件所有真相,接著就產生了“搭便車殺人”的邪惡靈感。
或者是,我在昨天晚上為了進行排除法而制作的一覽表中發現的“那個奇妙巧合”,也對他的思考產生了某種程度的影響?因為那一晚他盯著他的一覽表看時,也發現到了那個奇妙的巧合……
“如同溫室天花板的龜裂,預言了當晚即將殺人的甲斐的名字一般,第二幕甲斐所策劃的‘金絲雀模仿殺人’,也預言了計劃在隔天殺死深月的槍中的名字。槍中本來就對這個房子的不可思議的力量耿耿于懷,所以,對這種事深信不疑的他,當然不可能讓自己的名字那么明顯地出現在殺人現場。我說得沒錯吧,槍中?”
槍中沒有回答,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眼睛還是緊閉著。我沉重地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回想記憶中的幾個畫面。
昨天下午,的場說有件事情很奇怪,把梅湘的狀態轉述給我們聽時,槍中的反應是別扭地擦擦鼻子,立即斷定“與案件無關”。晚上的場提起大湯匙彎曲的事,他也是同樣的反應。特意表現出漠不關心的樣子,當場就否定了那件事與案件的關系。其實,當的場提起這兩件事時,他那顆心一定是七上八下吧。
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發現蘭的尸體,知道尸體旁有一只紙鶴時,甲斐當時的反應是,用非常惶恐的聲音問“沒有其他東西了嗎”,看著紙鶴的表情顯得疑惑而茫然。這也難怪,因為自己留下來的東西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雨的模仿殺人”的場景。他一定非常苦惱,也非常不安。
那之后,在討論案情的會議上,他突然喃喃說了一句“不對”,這句話的意思現在也很容易理解了。除了變更模仿之外,前天弄壞電話機的,恐怕也不是甲斐而是槍中。種種他沒有做過的事,都被說得好像是他一個人做的,所以,他才會脫口說出那樣的臺詞。
深月被殺后,更加深了甲斐的恐懼。他的不安加速度膨脹;又懼怕那個身份不明的黑影,最后終于受不了這樣的折磨,沖進了暴風雪中。
而今天,槍中聽到樓梯平臺上的芥子雛倒了的時候,那個表情、反應,就跟昨天的甲斐有幾分神似。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槍中也面臨了跟甲斐相同的狀況。那些芥子雛是白須賀彰帶著“告發”的意味,故意弄倒的,對槍中而言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
昨天晚上,我跟甲斐在大廳遇到彰之后,槍中一定是以某種借口把甲斐誘出了房間,例如對恐懼的甲斐說“我知道你就是兇手”。把他誘出房間后,邊跟他商討保守秘密的條件,邊把他帶到樓梯平臺上。然后,在黑暗中,趁他不注意時,把事先綁在欄桿上的繩子環結套在他的脖子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他推下去,不讓他有絲毫抵抗的機會。
但是,今天早上一到現場,就聽說雛壇上的芥子雛全倒了。
槍中一定非常驚懼,不知所措,所以,馬上去查看那些人形的狀況。結果,為了解釋這個難以理解的現象,他就推說是甲斐上吊自殺時的震動震倒的。
12
一時之間,可能大家都陷入相同的沉思之中,所以沒有人注意到槍中的行動。
“啊啊啊!”
突然,的場小姐的慘叫聲震蕩了房間的空氣。當我們吃驚地把目光轉向的場小姐時,槍中已經掙脫末永的手,搶走了女醫手中的槍。
“我真的服了這所房子的力量,不過,也許一切都該怪我自己太相信這種事了。哼,沒錯,的確很諷刺,名望,這也同樣是一連串的諷刺吧?”槍中迅速背對墻壁,說完這些話后,把槍對準名望奈志。
“哎呀哎呀,槍中,別開玩笑了。”
名望條件反射地把兩手舉到頭上,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后退。
槍中用鼻子輕輕哼笑幾聲,把槍口轉向坐在椅子上的白須賀彰。
“白須賀先生,”槍中對站在兒子身旁的主人說,“你這個人也真差勁,有這么優秀的人才,還要我接下偵探這種我一點都不習慣的工作。”
白須賀先生也難得繃起了臉,保護兒子般把手搭在兒子肩膀上。
“喂,名偵探,”槍中轉向彰說,“要論卑鄙程度,我認輸,甘拜下風。”
但是,少年一點都不畏縮,冷靜地看著槍中。
“怎么樣,順便說說那個‘第二兇手’的動機吧?”
“如果你允許我憑想像來說明的話。”少年的聲音非常鎮定,“因為動機這種東西,只能從兇手偶爾觸及的言語來推測。”
“可以啊,我倒想聽聽看你對我說的話究竟有什么看法。”
“例如,從這個‘第二兇手’身為導演的思想來看,他曾經說過自己可能是很向往成為某種獨裁者;他想完全統治‘世界’——自己導演的舞臺,演員只是他的棋子而已。
“或許,光憑這樣就下判斷,是武斷了一點,不過,我認為他所犯下的第三幕罪行,是為了完成他的某種創造行為,在他的意識深處,潛藏著統治理想中的舞臺演出世界的。”
“嗯,有道理。”
“他的朋友也說過,他對‘生’好像沒有什么興趣,‘死’反而對他充滿了魅力;他就是這么一個感性的人。”
“是鈴藤說的吧?你的記憶力還真不錯呢。”說完,槍中轉向一直杵立在自己剛才被迫坐下的椅子旁邊的的場,說:“的場小姐,你真是個杰出的奸細。”。
女醫一臉蒼白地盯著槍,很不甘心似的咬著嘴唇。
“你遺漏了很重要的一點,不過,那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沒錯,大致上就是那樣,就算你都說對了吧。”槍中揚起一邊的嘴角,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對微微瞇起眼睛的彰說,“當我看著深月時,偶爾會有焦躁、厭煩的情感油然而生。在榊被殺之前,不,是在確定甲斐就是兇手的那天晚上之前,我一直不了解這到底是怎么樣的感情。她是我堂哥的女兒,我非常愛她的美,還有塑造出她這種美的一顆心,甚至可以說對她有一份崇敬。
“可是,有時候我會有壓抑不住的煩躁。當我看到她在日常生活中吃東西、洗滌衣物、擠電車到排練場來,我就會對她產生幾近于憤怒的情感。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想也是。即使她長得很像你母親,你也不可能知道的。”槍中的嘴角懸得更高了,“因為我覺得深月不該做那些事。現在回想起來,我從未問過自己煩躁的原因,可能是因為我在無意識中壓抑著自己,不讓真相顯現在心中。
“前天晚上,當我察覺溫室龜裂的含意,從中找出甲斐就是兇手的答案時,我想到可以利用現況殺死其他人,就在這個意念浮現之前,我突然看清楚了自己煩躁的原因。知道自己的欲求后,我立刻下了一個結論——深月應該在這時候切斷與‘生’的糾葛;她應該在這個家成為美麗的尸體。”
說著說著,槍中嘴角的笑容不再像剛開始那么不自然,表情變得有點可怕。他的眼睛在金邊眼鏡下閃閃發光,語氣充滿了狂熱。
“此外,霧越邸這棟建筑物,對我而言有著無法形容的魅力。這個房子的空間,是混沌與協調——像走鋼絲般的平衡感——雕塑出來的,不受任何事物迷惑或污染,是個非常美麗的空間;就像時間洪流中的一座城堡。在這個房子里,我看到了我一直在尋找的‘風景’的一小部分。然后,又逐漸擴展到一大部分,于是,我看到深月的尸體在風景中。
“你知道嗎?彰,即使昨天我不殺深月,她也注定會在這幾年內香消玉殞。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就是這樣的身體,很平靜地放棄了自己的未來。所以,她才顯得那么與眾不同,才會那么美。可是,人只要活在這個齷齪的現實世界中,就無法逃避庸俗的事物,這一點讓我難以忍受。
“她應該從這個俗世完全解脫,與其做個人,還不如做個娃娃。她不該吃飯,也不該跟男人上床。不但不該逐漸老去變丑,也不該有幼稚的童年時代。她必須超越過去、未來,才能讓她的美完美無缺。”
“不,”我不由得發出聲來,“這種想法只是……”
“只是我一廂情愿的想法嗎?”槍中轉向我說,“鈴藤,我很抱歉讓你這么悲傷。可是,我也是由衷地愛著她啊,只是我愛她的方式跟你不一樣而已。”
“你既然愛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說過我愛她的方式跟你不一樣,你一定會說活著才美;有生命、會說、會笑、會動才美,不過,我認為這是很愚蠢的想法。”
槍中用下巴指著放在房間角落的彩繪大壺,說:
“你們看那個仁清大壺,如果這個大壺跟插在里面的楓葉一樣,是有生命的東西,可以保存到現在嗎?早已變得干巴巴,回歸骯臟的泥土了。聽到我這么說,或許你們又會說,薔薇就是努力盛開到最后才那么美。是不是這樣呢,鈴藤?”
槍中皺起鼻梁,不以為然地說:
“其實你們都錯了,薔薇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它注定很快就會凋謝。薔薇在綻放的那一剎那,就開始逐漸凋謝了。就像我們,從出生的那一剎那,就逐漸走向了滅亡。世界整體也是一樣,不管是國家、社會、人類全體,甚或地球這個星球及宇宙整體,都無一例外。
“沒錯,薔薇會逐漸凋零。必須在它最美麗的那一瞬間摘下它,它的美才有意義。如果把花放在跟前欣賞,任它逐漸凋零,不但沒有人會覺得花美,最后看到腐臭的花瓣,還會感嘆以往的美。
“你們這些人太不懂得珍惜美的事物了,真正的美絕對不能腐朽。如果美的事物本身沒有防止腐朽的能力,我們就要助它一臂之力。”
槍中不給大家反駁的機會,緊接著喊了一聲“白須賀先生”,又看著這個霧越邸的主人說:
“如果你看到這個房子開始腐朽,一定會盡一切力量去彌補吧?例如重新涂刷墻壁、鋪石子等等……不是嗎?”
不等白須賀回答,槍中又轉向我說:
“對于其他事物,我們也必須這么做,盡一切力量來守護它們的美。那么,對命中注定急速轉變的生物,我們該怎么做才好呢?前天晚上,我終于找到了答案。”槍中用炫耀的語氣說,“那就是親手摘下它,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摘下它?”我黯然地重復他的話。
“沒錯,鈴藤,就是這樣。花會退色是花的責任;雖然摘下它之后還是會退色,但是,這時候就是摘下它的人的責任。如果怎么樣都無法阻止花的退色,就應該在它退色變難看之前,在它最美麗的一瞬間將它摘下。這才是最好的辦法,也是最負責任的愛的方式。”
“那只是——”我強忍住鉛塊在胸部膨脹般的麻痛,擠出話來,“那只是你掌控美麗事物的的呈現而已。”
“掌控?這種說法也不錯。”
“槍中,難道……”我忍不住把剛才想到的事提出來問他,“你會依照那樣的思想,在這個房子行兇,跟那一晚你察覺的那件事也有關系?”
“什么事?”
“名字的事。”我嘆息般地說,“前天晚上,你給我看你為了研究整個案情而制作的不在場證明及動機表。你是不是在這張排列著我們名字的一覽表中,發現了那個巧合?”
“喲,你也注意到了啊?”槍中低聲清了清喉嚨,“沒錯,你說對了,鈴藤。”
“你在說什么啊,鈴藤先生?”
白須賀彰盯著瞄準自己的槍口問。我還來不及回答,槍中就面向少年白皙的臉,搶先一步說:
“我來回答吧,來到這里的‘暗色天幕’一行人的名字,隱藏著很簡單的暗號。”
“暗號?”
“對,把包括死者在內的我們八個人的名字,按照年紀大小排列,就是槍中秋清、鈴藤棱一、名望奈志、甲斐幸比古、蘆野深月、希美崎蘭、榊由高、乃本彩夏。但是,乃本彩夏在前天下午,已經聽從忍冬醫生的建議,改成矢本彩夏。
“現在,我再用大家的姓來排列一次——槍中(Yarinaka)、鈴藤(Lindo)、名望(Namo)、甲斐(Kai)、蘆野(Ashino)、希美崎(Kimisaki)、榊(Sakaki),以及乃本改名后的矢本(Yamoto)。怎么樣,名偵探,這就像小孩子玩的游戲一樣簡單,你把這八個名字的頭一個音排起來看看。”
“啊!”
少年好像理解了,于是,槍中又繼續說:“再來是我們的本名,剛才我所說的名字,除了我之外全都是藝名或筆名。現在我把大家的本名從小排到大——山根夏美、李家充、永納公子、香取深月、英田照夫、松尾茂樹、佐佐木直史、槍中秋清。但是,松尾茂樹也就是名望奈志,因為跟妻子離婚的關系,原本入贅的他,在前天恢復了舊姓鬼怒川。
“所以,光把姓排列起來就是山根(Yamaha)、李家(Lino)、永納(Nagano)、香取(Katori)、英田(Aida)、松尾改成鬼怒川(Kidogawa)、佐佐木(Sasaki)、槍中(Ya1inaka)。很令人驚訝吧,把這些姓的第一個發音排列起來,也是我的名字——Ya1inakaAkisaya。”
槍中轉頭看我,他的笑容像被什么東西附身般,整張臉扭曲了。
“鈴藤,當我發現這件事時,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如果把它解釋成單純的偶然,的確是個偶然,可是,這個偶然是在‘這個霧越邸’發生的。彩夏改名字以及名望恢復舊姓,都是來這里之后才發生的事。如果不是這樣,我再怎么研究這八個名字都不可能完整地讀出我的名字。”
“你認為那也是這個家的預言之一嗎?”
我這么問,槍中瞇起眼鏡下的眼睛,用稍微緩和的語氣說:
“應該算是某種預言吧,不過,我寧可把它解釋成‘啟示’。以比較傲慢盼方式來說,就是你們七個人的未來掌握在我手中;你們都是我手下的棋子。”
“槍中,你——”在無奈的憤怒與悲哀的沖擊下,我緊咬嘴唇,幾乎把表層咬破了,狠狠地瞪著這個十多年的朋友。
“你想說你不能原諒我嗎?”槍中露出更加險惡的笑容,“我殺了深月的事,你想怎么責備我都行。不過,鈴藤,你不覺得全身纏著純白蕾絲,胸前綻放著大紅花般的鮮血,躺在雪白廣場上的深月非常美麗嗎?你不覺得那是你所見過的最美麗的她嗎?彰說的沒錯,那是我這一生中最精彩的演出——在霧越邸這個最棒的舞臺上。
“深月永遠不會老了,也不會在幾年后躺在病床上丑陋地腐朽而死。她的美不會再因為她是個活生生的人而受到損害,她的時間就那樣停止了,她的美被刻印在那個‘風景’里,變成了永恒。換句話說,她已經在這個家的雪白舞臺上,重生為完美無缺的娃娃。
“她必須這樣,而霧越邸也需要這樣的她,她讓這棟房子更完美了。你認為呢,鈴藤?”
“我——”我緩緩搖搖頭說,“我覺得她活著時候的一個眨眼,都比你那幅‘畫’美多了。而且,不管她變多老變多丑,我也會一樣地愛她。因為我認為外表的美即使隨時間退去,人的本質還是不會改變的。”
槍中掃興地皺起眉頭,撇過臉去。把槍口對準彰的方向,輕輕聳動肩膀,很大聲地嘆口氣,一副很受不了的樣子。
“我覺得很遺憾,你還是無法了解。”他苦笑著說,“也罷,你跟我尋找的風景畢竟不一樣。我那么做,是希望能保住深月的美。”
“算了吧,”我瞪著他,聲音不由得急促起來,向前跨出了一步,“槍中,那么,這件事跟你殺了甲斐又有什么關系呢?你總不會告訴我,他也是死了比較美吧?”
槍中一時說不出話來,仿佛權力者受到難以忍受的屈辱般的表情,瞬間淹沒臉上的笑容,又瞬間消逝。
“你這么做是為了保護你自己。”我冷冷地說,“你說負起全部的責任就是愛,可是,你卻企圖逃避這個責任。我確實無法理解你的做法,可是,你自己也冒瀆了你對美的犧牲,不是嗎?”
“你真會說話。”
“我只是說出事實而已,槍中,我打從心底里憎恨你,恨你的思想、你的審美觀,還有你所犯下的罪行。”
槍中瞪著我,之前狂熱信奉者般的笑容,轉變成十分無奈的寂寞微笑。他用對準彰的槍口緩緩劃出一個圓弧,環視一下房間里的所有人,突然一個翻身沖出了現場。
“槍中!”我驚愕地呼喊他的名字,正要追上去時,他已經打開門沖出了走廊。
“槍中!”
我跌跌撞撞地沖出走廊去追他,名望奈志跟忍冬醫生、的場小姐也相繼追上來。
我看到槍中往走廊右邊跑,踢開中央并排的其中一個落地窗,跑出陽臺,沖下往廣場的階梯。
“槍中!”
“槍中!”
然后,少年回過頭來看著我們。我踏上通往廣場的階梯,想跟他說話。他卻拒絕我似的把白皙俊秀的臉龐朝下,默默離開,從我們中間穿越而去,消失在微暗走廊的盡頭,只留下微微的拐杖聲。
最后與我擦身而過時,我看到少年被長長前發掩蓋住的左半部臉龐。那里殘留著發黑的火燒傷痕跡,大概是四年前奪走他母親生命的那場火災的魔爪爪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