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一抔熱火。
火光前,老人的銀發如雪,少女青絲如瀑。
他們的周圍,士兵林立,火堆邊,布衣男子散散的半抱著手靠在后面的大樹上,一雙眼睛只落到少女的身上,帶著些微的笑意。
似乎,他對少女能夠學會那一劍并沒有任何的疑問。
而所有人都在豎著耳朵,聽著獨孤散人的話。
老者氣息微微的不足,然而,一字一句都說的異樣的清晰,似乎,這些話給所有人聽到也并沒有什么大不了。
“這一劍,是我余生三劍之一,叫做拙劍,笨拙的拙。”
“拿來,我給你試試。”
宋晚致將自己手中的樹枝給遞了上去。
獨孤散人拿著那樹枝。
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他身上。
即便他是一個受傷的圣人,但是,這個人的見識各方面,都遠遠超過任何人。
所以,圣人的一劍,誰不想?
而且,相比于宋晚致,似乎,在這里的三神將才是最容易學會的。
獨孤散人拿著樹枝,然后,抬起手。
所有人都忍不住睜大眼。
驚艷于天下的任平生十八劍,可謂劍中無雙的存在,任何的一劍都可以讓天下的武者而趨之若鶩。
而現在,他在當著他們的面用這余生三劍之一,這是多么的令人振奮呀。
即便對于他們而言,眼前這個人,是他們想要殺的人。
樹枝起。
圣人的劍意,即便沒有內力,那也應該是驚艷絕倫的!
那是這世上無雙拿劍的手。
所有人都看的非常的認真。
圣人舉起手,所有人都心里已經開始忍不住驚嘆,如此起勢,必然天下無雙。
只有蘇夢忱默默地閉上了眼。
閃爍的火光映著樹枝,仿佛春色漸深,在圣人的手下,那折斷的樹枝也仿佛有了自己定了力量。
果然,不愧為圣人呀。
接著,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圣人揚起了樹枝,然后,慢慢的一刺。
最后,放下。
所有人:……接下來呢!就這樣?!這真的不是為了拖延時間耍他們?!
三神將也看的一臉震驚,因為他們完全沒有想到,這自然竟然也算是一劍?!這樣的也可以被稱為劍法,那是街上三歲小孩才用的無聊招式!
獨孤散人看向宋晚致:“懂了嗎?”
宋晚致想了想:“只領會三分。”
所有人:三分?!就這樣的劍招還需要領會?還只領會三分?!
而獨孤散人已經微笑著點了點頭:“三分。嗯,就這三分,破這一招,大概也夠了。”
所有人聽的面面相覷:就這樣就想破了他們單將軍的這一槍,根本不可能!
而宋晚致卻點了點頭,然后雙手接過獨孤散人的樹枝,接著,站到了單長渡面前。
“單將軍,可以了。”
少女的話說出來,聽的所有人暗暗搖頭。
單長渡看著眼前的少女,道:“雖然我并不想殺你,但是小姑娘,你若是死了,我也沒有絲毫的辦法。”
言外之意,這少女太不自量力,不是他要殺她,畢竟,欺負一個和自己孫女差不多的小姑娘,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宋晚致想要找死,那么,也算不得什么了。
當然,所有人都這么認為。
長槍一指,粗礪的手指握住金錯玉的槍柄,他看著眼前的少女,接著,發出一聲輕嗤。
而在他輕嗤發出的剎那,“咄”的一聲,單長渡的長槍瞬間刺向宋晚致!
在昭國,所有人都知道,單長渡的槍,可以震碎天石!那是橫掃千軍之力!
無風,無浪所以被廝殺的外物都沒有,因為,這一槍,已經逼近到讓這些東西通通消失!那微小的槍尖,極鋒利細小的那一點,像是突然間化為一座山峰之巔,以絕對沉郁之力朝著宋晚致壓來!
所有人都屏息。
單將軍的槍可以壓碎白獅,而面前這個纖細的少女,應該會被碾成肉泥吧。便是這世間最鋒利的劍,怕是抵擋不了,更何況是眼前這少女,手里還拿著最柔弱的樹枝!
槍作高山!
少女站在那里,突然間臉色一白!
而人們看著少女那在火光前泛著慘白的臉,心下更驚!
眼前的少女,竟然沒有內力嗎?!單將軍的長槍離她那么遠,她都已經變成這樣,而憑借著她這樣的力量,竟然還想和單將軍比試!
瘋了!簡直死瘋了!
還敢說她是他們的晚致小姐,難道她不知道他們的晚致小姐在十三歲之前便通明了嗎?!在十三歲之前,她已經擁有了任何一個同齡人都沒有的內力和靈覺!
少女的身子像是高山下的塵埃,不能反抗,不能承受,只能——被碾壓!
遠處的士兵將胸挺得更直,單長渡身后的兩神將已經無趣的垂下了眼,而不能動彈的宜寧已經準備發出不屑的冷笑……
而在此刻,那閉著眼睛靠在樹木上假寐的男子,已經掀開了眼皮。
而在他掀開的剎那,少女拿著樹枝,對著那以高山之威壓下來的槍頭,辭了過去。
很簡單的一件,并沒有多余的武力,但宛如農家的孩童在路上撿起樹枝玩耍的一刺。
所有人嘆息:這真的和獨孤散人教授的那一劍一模一樣呀。
樹枝刺去,首先迎向那高山,所以,最先被碾碎的肯定是那樹枝!
然而那微末柔弱的一折就斷的樹枝,竟然,完好無缺的迎向了槍尖!
沒碎成粉末,竟然沒有碎成粉末!
所有人詫異的驚呼聲還沒有出口,便聽到了碎裂的聲響!
然而,那碎裂的,不是少女,也不是少女手中的樹枝,而是,單長渡手中的長槍!
金錯玉的槍身,用的是這世上最好的金玉,經過絕世的工匠打磨鑲嵌三年,才有了今日的光彩,而現在,這代表著單長渡的寶物,竟然開始一絲絲的裂細紋。
少女手中的樹枝依然。
她的動作依然很緩慢,緩慢到,人們可以清楚的看到她是怎樣的動作的,仿佛很笨重,很簡單,和獨孤散人教授的一模一樣,這世間最尋常的武者都不會用的這一招。
但是,這樣的一招,卻刺破那搶山!刺破了無相境強者那威力無匹的一槍!
柔弱的樹梢輕輕的點破屏障,然后,輕輕的,點在那槍尖山。
這是二十年來,單長渡的兵器被人最接近的一刻,然而這一刻,竟然是這個少女拿著樹枝完成的!
而且,令單長渡驚訝的是,他并沒有感受到少女任何的殺意和內息,眼前的這個少女,沒有武功!
這怎么可能發生?!
然而,種種驚愕還來不及塵埃落定,只聽到“崩”的一聲,那裂開的槍身突然間崩開,然后,化為粉末,瞬間從男人的手中如沙落地,而那經過千錘百煉而來的槍尖,也瞬間脫離,接著,跌落在地。
空空如也的手。
空空如也的樹林。
宋晚致的臉依舊蒼白,然而她拿著那樹枝,依舊是上挑的姿勢。
拙劍。
看起來笨拙,平平無奇,但是所有人都忘了,還有一句很少有人參透的話。
——大巧若拙。
以最輕巧挑戰最沉重,這世間看似最平常的一件,卻包含了難以想象的精巧。
從單長渡站出來開始,從少女撿起樹枝開始,蘇夢忱和獨孤散人就在為這一劍而設局。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蘇夢忱之前的兩次打斷,看似隨意,其實都是在單長渡的氣息散發到最完美的時候開口。
還有什么比將完美的東西毀掉更讓人無法忍受的呢?所以,第三次的凝結,他根本無法恢復自己巔峰時期的三分之一!而獨孤散人的那一劍,卻是時間最巧的一劍,當宋晚致站在他面前的時候,這位劍圣便將眼前的少女當成了單長渡。所以,在第三劍的時候,單長渡會用什么槍法,會有怎樣的心境,包括極盛之后那一衰弱的點都被計算在內,這看似平常的一劍,卻是要將一切都算透,毫厘之間,找到破綻,刺過去。
這便是,三劍之一。
而宋晚致足夠聰明,而她對單長渡剛好有點了解,所以,才能使用這一劍,否則,以一根樹枝去迎接這樣的強者,除了圣人,其他人根本想都不敢想。
而現在,宋晚致贏了。
周圍寂靜無聲,似乎只有那槍身的粉末被風吹走的沙沙之聲在耳邊回響,鋒利無匹的槍尖在黃土地上旋轉,似乎,也和所有人一樣不可置信。
宋晚致收回樹枝,然后,看向單長渡:“承讓了,將軍。”
承讓了。
她對著他,彎下了腰。
這是對曾經教導的彎腰,她遠遠達不到圣人的程度,所以,若非了解他,現在,恐怕也只是死路一條。
單長渡看著掉落在自己面前的槍尖,那臉色,卻比宋晚致還白。
所有人都無法相信,這個少女,竟然讓人看不出來用武力,就這樣,將他們五神將的一槍給擊碎。
而在這個時候,蘇夢忱站了起來,然后,走了過來,輕輕的握住宋晚致的肩。
宋晚致不肯對這個曾經教導過自己的男人用內息,現在,氣血卻在洶涌的翻騰,她抬起眼,就看到男子眼底那深深的憐惜之意,她輕輕的對著他綻放一個微笑:“夢忱,我沒事。”
蘇夢忱的內息源源不斷的傳來,如春風化雨般掠過少女的身子,撫平一切的傷口:“沒事就好。”
你的選擇,我尊重。
而在那邊,宜寧看著男子扶著少女的肩的手,不由的冷笑:“讓女人在前面對敵,一個男人躲到后面,到現在卻出來假惺惺!我呸!”
宋晚致抬起眼看了宜寧一眼,宜寧頓時被那一雙眼睛看的微微一愣,而宋晚致已經淡淡的轉過了頭,然后,看向單長渡:“單將軍,你說過,我若是接了你這一劍,那么,你便不會對圣人出手。”
“還有,我們是要去見皇后的,所有的一切至少要當面點清。”
“皇后其人,心胸絕非一般女子,何不在昭國百姓面前,讓所有人都說的清清楚楚呢?”
單長渡的眼睛微微一瞇:“抱歉,皇后要這樣做的原因,我們不知道,但是,我們知道,皇后的命令,我們不能違抗!”
他說著,抬起手,對著身后的士兵道:“我的人馬,站出來!”
他退到一邊,而隨著他退到一邊,夜色里一部分的鎧甲軍隊在瞬間退出了一部分。
只是單長渡答應不出手而已,但是后面,卻還有赫連歸一和孟南山。
兩神將。
赫連歸一抽出了刀。
孟南山抽出了刀。
“刷”的一下,身后那些士兵也在瞬間抽出了刀!
刀光裂!
在宋晚致破了單長渡的那一槍之后,所有人都再也不會和宋晚致廢話!
現在,他們,必須——殺了他們!
在這個剎那,兩個神將以自己數十年的默契,在瞬間,他們已經揮起長刀,然后對著眼前的少女,封鎖了一個密密實實網!
蘇夢忱依然站在宋晚致旁邊,仍然輕輕的問道:“好點了嗎?”
宋晚致點了點頭:“沒什么大事了。”
而在那邊,獨孤散人看著那逼迫而來的刀光,道:“孩子,我在交給你一招,也是比較管用的。”
旁邊站著的單長渡聽了也微微一愣。
現在教?還有時間嗎?
獨孤散人撿起旁邊的一根枯枝,然后支撐著站了起來。
“這一招,叫做,打不過,咱就逃。”
所有人:……
這天下有逃跑的圣人么?對于他們而言,不是寧愿戰死也不愿逃走的嗎?!
眼前的老人卻看著那兩個神將,接著,抬起了手中的枯枝!
枯枝上似有春意生!
這是圣人的一劍!
密林里突然起了風,而在那風中,所有的一切聲音開始閃現,蟲鳴,鳥叫,樹葉抖落……
哄——
劍已經不能傷人,只能阻止。
對面,從兩神將到身后進擊的士兵,都紛紛滯澀,而在這滯澀的一瞬,身后的小白已經瞬間跳了出來!
撞破!
旁邊的士兵圍墻在瞬間被那雪白的小東西給撞開一個巨大的缺口,接著,三人已經瞬間掠出!
兩神將的刀光交錯在空處,等到再次回神,卻早就看不到三個人的影子。
宜寧大叫道:“他們都跑了!快去追呀!你們不是神將嗎?!連一個小姑娘和一個重傷的圣人都打不過!太丟臉了!”
三人站在那里,目光相互交錯,接著,將宜寧的穴道解了,接著,帶著少女便往前方追去!
蘇夢忱,宋晚致朝著西北方掠去。
獨孤散人已經完全暈倒在了蘇夢忱的背上,口中的鮮血慢慢的滲透出來,一層層的打濕男子的衣衫。
宋晚致沒有想到,散人會蓄積著這么久的力量,只為了給宋晚致他們一個逃生的機會。
或許,他也沒有看出,身邊的男子擁有保護的力量,連圣人都無法看出他真正的實力,眼前的男子,究竟是怎么辦到的?
宋晚致也知道,當他們開始逃跑的時候,幾乎是沒有人追的上的,所以,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一個地方,先讓圣人在那里修養一會兒。
獨孤散人的身體,實在已經不能再進行過多的奔波了。
而當夜色終于在他們眼前落下的時候,他們的面前,出現了一座城池。
這是,進入昭國以來的,第一座城池。
宋晚致看著這座城池,停下了腳步。
就在這里了。
必須在這里,給圣人治傷。
晨曦里的城池還是一片安靜,蘇夢忱抓著少女的手,然后輕輕的一躍,躍入了城墻。
城池里面人初醒,三個人現在身上頗為狼狽,蘇夢忱身上還帶著鮮血,這太引人注目,之后若是有人追來,那么,只需要稍加詢問,就會被注意。
于是,兩人找了一座偏僻的廢棄的荒園,然后,將獨孤散人放下。
宋晚致立馬掏出銀針,然后給圣人施針。
蘇夢忱道:“我出去一趟。”
宋晚致點了點頭,然后待蘇夢忱走后,再次封住了圣人的少府穴,眼前的老人實在損耗太大了,想起他和百里驚秋之間的事情,若是僅僅是戰斗,能否損耗圣人如此大的心力?
宋晚致只是隱約疑惑,因為未曾親眼所見,自然不能下定結論。
而她給圣人平息了氣血之后,正在給圣人擦拭流淌在脖子上的鮮血,蘇夢忱便回來了。
宋晚致一回頭,看著男子手里抱著的東西,微微一愣。
他手里抱著的,竟然是一大堆衣服,而在他的手里,還拿三個紅薯。
宋晚致頓時想笑。
那衣服雜亂的抱在男子的懷里,有男有女,還有老人的,很顯然,不是買的。
萬萬想不到,蘇夢忱也還有偷東西的一天。
還是偷衣服。
然而眼前的男子卻似乎并沒有偷衣服的窘迫,而是坐了下來,然后,一伸手,將三個紅薯放下:“出來的時候看到的,待會兒烤給你吃。”
宋晚致:……
蘇夢忱拿著里面的女裝:“這衣服想來挺普通的,樣式頗多,晾曬的地方也比較清雅,你先換上試試。”
宋晚致點了點頭,只能這樣了。
她接過衣服,然后轉到荒園的一處給換上,當她出來的時候,蘇夢忱已經換好了衣服,也幫圣人的衣服給換好了,正一邊將圣人的衣服給燒毀一邊將紅薯給放在火里面。
宋晚致在他的面前坐下,道:“圣人這傷萬萬是拖不得了,所以,我們必須在這里住七天,這七天內,圣人會比平常人更虛弱,但是只要撐過這七天,傷勢就會好一大半。”
蘇夢忱抬起手落到她的肩上:“你放心。”
宋晚致看著他笑。
有你在,大概,沒有什么不放心的吧。
三人換好的衣服,宋晚致說了所需要的藥,蘇夢忱出去將藥給買了回來,并且,順道還拿了藥爐等東西回來,宋晚致便開始為圣人修復血脈。
荒園里的時間過得很快,每日早中晚,宋晚致都會為圣人施針,施針之后,兩人便坐在荒園面前,看著荒園外的天空,一抹蒼翠,像是一塊翡翠。
而到了第四天的時候,城門口終于開始涌入大批的士兵,宋晚致出去買東西的時候遠遠瞧見了單長渡,便轉身,回到了荒園。
這個時候,能悄無聲息的抹過去自然就抹過去了。
蘇夢忱道:“走吧,去城中心,最危險的地方,可能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三人住在了整個小城最繁華的悅來閣。
推開窗戶,就可以見到小城的夜景。
而三神將帶領的軍隊最先果然是從最偏僻處開始尋找的,自然,要想隱藏身份,最好的辦法,自然是藏到人找不到的地方。
但是,搜尋了兩天,一無所獲。
還有最后一天。
而當第七天的晨光到來的時候,城中最繁華的街道已經被士兵全部的占領。
單長渡站在了悅來閣下,他背對著三人,然后,下令。
“現在,凡是一男一女一老人的,全部給我——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