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榮昌的大掌柜在江岸上疾走。
未等十一具白骨挖出,在林夕抗法不接上峰移交文書時,這名黃衫老人已經轉身疾走。
因為他十分清楚,雖然有些事他已經交待了下去,但是因為別人的應對太快,因為監軍處的插手,他交待的這些事,必須辦得更快一些才有可能起到作用。
……
一樁驚天大案徹底顯現出來。
幾乎所有目睹了林夕斷案全過程的民眾,都可以輕易的想到銀鉤坊的這些人犯下了什么樣的罪行。
因為要滿足一些人褻玩良女的喜好,擄掠民女,而且遠不止先前懷疑的那么多,一些發生在別處的女子失蹤案件,只是未曾和這銀鉤坊聯系在一起而已。
賄賂官員…清河鎮提捕房都不受理案件…殺死調查此事的民女家人…派人刺殺提捕…這其中隨便一兩條累積起來,就已經是足夠首犯凌遲的滔天大惡!
然而許多人知道,還根本不止這些。
東港鎮鎮督府的大門已然關了起來。
董鎮督坐在鎮督大椅上,他在邊軍之中呆了十二年,也不知道見過多少鮮血,平時別說十一具白骨,就算是一百十一具白骨堆放在他的面前,他也可以做到不動如山,然而這不是在邊軍,而是在邊關之后,安居樂業的云秦帝國之內。
他的雙手不時微微的顫抖著,顯示出他的心中并非和他的臉色一樣的平靜。
然而這比起站于他下首的連戰山已經好多了。
連戰山已經看不到平時的沉穩,臉色蒼白到了極點,就好像他已經看到頭上懸著一把無形的刀,隨時都要落下。
“大人,絕對不能讓他發榜。”
驀的,這名林夕的直屬上階官員抬頭,用盡全身力氣般看著董鎮督說道。
董鎮督原本也因林夕的所為而隱怒到了極點,此刻聽到連戰山這一句話,他頓時忍耐不住,聲色俱厲的發出了一聲大喝:“那你想怎么樣?難道讓我再指使些人去刺殺他么?你要明白,現在徐大人都未必能保全得了他的兒子,更不用說我們!”
廳堂內一時靜默,連戰山發不出聲音,身體卻是不自覺的發抖了起來。
看著連戰山面臨大事時這副模樣,董鎮督看著平日里自己喜愛的這名下屬忍不住有些厭惡了起來,甚至不想再多說什么,但他知道這種時候若是不交待清楚一些,說不定自己下邊這些人還會做出些蠢事,弄得事情更加無法收拾。
于是他強忍著嫌惡的情緒,沉聲道:“連戰山,你不要忘記,這件事牽扯的不僅是我們兩個人,更多的是正武司的人!和他們那些人相比,我們根本不算什么,即便有罪也是要輕得多。而且那些人有哪一個是傻子?我們知道不能讓林夕發榜,他們自然也知道。”
“還有…”董鎮督深吸了一口氣,微微一頓之后,看著連戰山,一股陰狠的神色在臉上濃濃的浮現了出來:“只是一紙監軍處的文書,何必要魏賢武親自帶兵過來?魏賢武的官階和修行者身份,你也不是不知道。他既然來了,又這么平靜的離開,你以為他就會輕易的在這樣一名小兒面前彎腰?”
“正武司的這些人和來自上面的一些示意,要贏了林夕這場并不難,但是不管如何贏,這件大案是已經無法抹消,確確實實的存在了,所以對于我們而言,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董鎮督看著連戰山,重重的厲聲道:“我們只能看著他們怎么做…做得越多,到時清查的時候,我們遭受的責罰反而會更重!”
“他為什么敢這么做…”
連戰山的腦海之中一片空白,只是在回響著一句這樣的話。他知道這件事無論最后的結果如何,恐怕他都不會有什么好處。他只是十分后悔,如果有再來一次的機會,他拼了命也要阻止徐乘風發動那江邊的刺殺。
只可惜,他是沒有后悔藥吃的。
……
提捕房中,林夕的面前放著高轍的賬本。
一份份的口供筆錄帶著一個個的紅手印,顯得異常的觸目驚心。
他的身前有一份墨跡未干的發榜公文。
有那些被擄女子和高轍等人的人證,尸骨等確實無誤的物證,這銀鉤坊一案已經根本沒有任何疑點,斷得清清楚楚。
按照云秦律,提捕斷案清楚,便要做兩份公文。一份案件上報,陳述案情并申請行刑批復。一份發榜公示,讓民眾知曉案件始末,以及提捕房如何量刑,若是上報文公最終批復下來,提捕房再會出榜公文,陳述最終案情與決斷,若有生殺大案,便會公布行刑日期。
之所以有這樣的規定,便是讓民眾監督和審核提捕以及上階官員的行事,以達光明。
此刻林夕剛剛錄完的這份發榜公文上的內容比起那些證人的紅手印更加的觸目驚心。
擄民女共二十八名,以供富賈和官員淫樂...致死十一名,四名被販賣,案發時囚禁十三名。
相關命案三起。
行賄銀兩共計五萬余,初步涉案官員十五名…...。
清河鎮提捕…清河鎮上疏中…燕來鎮鎮警…燕來鎮鎮督…正武司參將……。
張二爺就坐在林夕的身前。
他看著林夕剛剛書寫出來的這一個個觸目驚心的字跡和官銜,看著林夕終于忙完,只待墨跡晾干,他這才出聲問道:“你真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沒有。”林夕看著張二爺搖了搖頭,一邊想著,一邊認真的道:“說實話我有一枚勛章可以用來嚇人,但按照云秦律,必須有兩枚勛章,才能讓監軍處沒辦法帶走我們。我當然也有靠山…但在云秦,任何的靠山也也要以法為先。”
微微一頓之后,林夕看著張二爺,繼續認真的說道:“有膽量做出這樣的事情,而且水落石出之后,正武司的那些人還敢這么做,只能說明那刺客和徐乘風中有些人的軍籍的確是真的,這案件按理的確是應該監軍處管。說到底,哪怕我是圣上的人,要爭,恐怕也只能到監軍處之后再爭個明白,沒辦法不被帶出東港鎮。我現在唯一能依靠,和他們斗的…是我的靠山應該不會讓我在途中出事,還有,我身上還有一面旗,一個很大的人情,這至少可以讓我保住你們,在今后解決掉這些人。但我不確定現在我拿出這件東西的話,這個人情反應有多快…可能短時間內我們還會吃點虧。”
“我明白你的意思。”張二爺點了點頭,“就像這沿途有些官員拿我們沒有辦法一樣,上頭的權勢再大,那也是過江龍,而這地方上的官員,卻是橫行的蝦蟹,可能不等上頭的力量下來,他們已經做出些膽子極大和令人無可奈何的事來。所以你即便有依靠,還是十分危險。”
“你說的不錯,若是政令下便能通達,能令這地方百官都乖乖行事,那皇帝也不用那么憂心忡忡了。徐乘風這銀鉤坊還沒有進一步深查便涉案這么多官員,只能說明這些官員的膽子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大,又直接事關他們很多人的腦袋,他們有什么做不出來的。”林夕看著張二爺點了點頭,道:“我們的確很危險。”
“來,說好上岸后痛飲三杯的,我敬你一碗酒。”
看著臉色也徹底變得平靜的張二爺,林夕笑了笑,說道。
提捕房中本無酒。
但在回提捕房擬公文的途中,林夕卻是特意買了一壇酒,兩個大碗。
這些江湖漢子為了一些面子上的事,雖然也做了些讓他不滿意的事,但這一兩日之內的一些事,尤其這名江上龍王的氣概和骨氣,卻已經足夠值得他敬重。
“好。”
接著林夕遞過來的一碗酒,張二爺笑了笑,本想張口一飲而盡,但是一張口,卻是一口鮮血沖入了酒碗之中,染紅了整個酒碗。
他原本舊疾一直未愈,連續動用魂力御船,再加上一日一夜的勞累之下,身體卻是已經有些承受不住,沖出了一口逆血。
這是林夕沒有料想到的是,雖然身體一僵之下,他就感覺出張二爺并無性命之憂,但是這一口血,也讓他再次感覺出了張二爺身體的糟糕,他放下了酒碗,眉頭深深的皺了起來:“你怎么會傷成這個樣子。”
“前些年在江中,遇到一個隱匿了面目的修行者,對方一言不發動手,我和他交手,雖然也將他擊傷,但是卻吃了大虧,傷了肺,一直還未養好。”張二爺搖了搖頭,放下了酒碗,苦笑道:“今日這酒,恐怕還是喝不成。不然若是途中有變,非但幫不了什么忙,反而還要你分心照顧了。”
“這壇酒我帶著上路。”
林夕點了點頭,又笑了笑,將案上的公文、筆墨直接拿起,大步流星朝著提捕房所在小院外走出。
按云秦律,他這一份發榜公文還需上疏處最后查檢一下用詞有無不對之處,他帶上筆墨,便是有故意刁難,用詞不對之處,便可以當場更改,這押不了他多久的時間。
至于另外一份上報公文,林夕知道肯定會在連戰山等人的手中押上一陣,所以他根本都還沒有上報上去。
只是剛剛走出提捕房小院,林夕就抬起了頭,初夏的陽光有些刺眼,讓他微微的瞇起了眼睛。
“來的好快。”
他微微的搖了搖頭,低聲自語了一句。
江風中,隱隱有鐵蹄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