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來的寒風已經肆虐了數日。
冬至這天,云崖鎮落下了十一年來的第一場雪。
落一場雪,原本對地處大陸西北的云崖鎮來說再正常不過,但云崖鎮所在的西周仙界山范圍內,卻的的確確已經十一年沒有落雪了。
十一年前的初冬,'仙種'入世仙界山,人們猜測的天象卻沒有隨即衍生。
直到整個冬天過去,一場雪都沒有等來的西周人才明白,'仙種'入世的天象,竟然就是帶走了冬雪。
今朝終于落雪,仙界山周遭的百姓也終于開顏。
他們自然不會說出些文縐縐的'瑞雪兆豐年'之類的詞句,只能會心的笑一笑。
對他們來說,人間落雪代表著被仙界山悉心護佑了十一年的'仙種'終于'成熟'了,而最切實的好處,就是田地里的莊稼終于不會再欠收了。
只是這場雪,下了一天一夜還沒有停。
甚至沒有絲毫停的跡象。
···········
白雪早已模糊了鎮子上各種建筑的棱角。
鎮子東街的一條小巷里,一座大宅院的門被推開,少年楚江開從門內走出來,緊了緊胸前的系帶,拉起斗篷遮住了腦袋,只能隱約看到他那張略顯英氣的臉。
“到底是'仙種'啊!”
楚江開略微仰起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輕輕的嘟囔了一句。
天色已晚,小巷里空無一人,落雪上也沒有留下什么印跡。
楚江開蹲下來鞠起一捧雪,仔細的看了看,又伸出舌頭小意的舔了舔,咂摸著嘴回味了片刻,才滿意的點了點頭。
不過這并不是他的少年心性。
雖然在他有限的記憶中,對十一年未曾謀面的雪已經很陌生。
楚江開只有十七歲,但在'一柄劍',他已經待了九年。
他品嘗手中的這捧雪,只是習慣使然,他不希望在這樣重要的時刻,還能嗅到陌生的氣息。
雪的味道,很純凈。
楚江開抖落手中的將化的余雪,整個人縮到了華麗的斗篷中,邁步朝小巷的出口走去。
九年來,楚江開參與了'一柄劍'的行動不下百次,扮演過數不清的角色,但使用今天這樣華麗的行頭,還是第一次。
楚江開踩在落雪上的腳步很輕盈,也很穩定。他徑直走到了巷口,留下了一道均勻的腳印。
巷口停著一輛裝飾古樸的馬車,馬車邊立著一個身材壯碩卻身形卑微的人。此人奴仆打扮,身上落了一層淺雪,應該是在此等候有一陣子了。
“少爺!”
奴仆打扮的人畢恭畢敬的叫到,聲音大小恰到好處。
楚江開微微的點頭示意,心里卻生出一絲尷尬的笑意。
他最佩服師兄柳入江的就是這一點,扮什么像什么。
傍晚時分,又下著大雪,往日喧囂的東街也少有人跡,但柳入江還是像個稱職的仆從一樣。
“馬車已經備好了,少爺請。”
楚江開不置可否。
但看著柳入江恭敬的神色,也逐漸進入了狀態。
“去南暢苑!”
楚江開略顯稚氣卻不容辯駁的命令道,倒有些'少爺'的氣勢。
柳入江曾經說過,要想不露馬腳,唯一的途徑只有一條,那就是對角色的從一而終,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哪個角落里還睜著一雙窺探的眼睛。
馬車里燃著火爐,很溫暖。
扮做丫鬟的小菊算是楚江開的師姐,她顯然還沒有入戲,瞪了一眼落座的楚江開。
“阿開,怎么感覺你變得陰森森的了,快把你那破斗篷掀開。”
話音剛落,馬車外就傳來一聲干咳,小菊說話的聲音不大,但顯然已經傳到了馬車外的柳入江耳中,他這聲干咳充滿了訓誡的意味。
小菊吐了吐舌頭,遞給楚江開一個小巧的手爐。
“少爺,天冷,暖暖手。”
楚江開表情古怪的笑了笑,嘴角朝著馬車外呶了呶,無聲的對口型說道,“專業點,小心師兄收拾你。”
小菊眨了眨眼,抬腳輕輕的踹了楚江開一下。
馬車的車廂上傳來了一聲輕輕的敲擊。
是柳入江再一次的警示。
楚江開想想,小菊雖說是師姐,但來'一柄劍'的時間遠不及自己長,自己理應比她表現的更專業,而師兄敲擊車廂的警示,更有可能針對的是自己。
想到這里,楚江開便斂去了臉上的笑意。
·······
云崖鎮是仙界山通往世俗的門戶。
近些年隨著'仙種'的入世,這座盤踞西北一直以來并不顯山露水的宗門,終于在大陸叫響了名號。
而山門下的云崖鎮也逐漸成為商賈云集修士穿梭的大鎮。
西街的'南暢苑'一直是云崖鎮最大的酒樓。
當然,東街的'北林酒樓'可能會不服氣,畢竟在云崖鎮,能和'南暢苑'一較高下的也只有'北林'了。
楚江開舍近求遠不去'北林酒樓',也并不是'北林'的酒菜不合胃口,甚至民間的風評,'北林'還要隱隱占據上風。
楚江開之所以去西街的'南暢苑',實在是因為它的街對過,就是'雅園小筑',云崖鎮最奢華的客棧。
'雅園小筑'在云崖鎮沒有競爭對手,唯一能影響它生意的,只有客人的荷包里銀子或者靈石是否充足。
鎮里的各種產業,或多或少都有些仙界山或者西周權貴的背景,就連'南暢北林'也不能免俗,卻唯獨這'雅園小筑'背景最為清晰,它的背后是和西周水火不容的大國中天。
而在仙界山看來,它就是中天門插在仙界山下的一枚釘子。
至于仙界山為什么會容忍臥榻之側這枚釘子的存在,也是眾說紛紜,楚江開聽聞傳言是因為當年兩個宗門之間的一場賭約。
當然,那場賭約,賭輸了的應該是仙界山。
可少年楚江開今天注定是要站在中天門這一邊了,因為從衣飾到馬車,甚至他腦袋上算不得濃密的頭發挽出的髻的形制,都是最典型的中天風格。
沒錯,他這個'少爺'就是中天來的,他這個'少爺'還不是個一眼能看透背景的'小少爺'。
'一柄劍'這一次算是做足了功課。
楚江開握著精致的紅銅手爐,暗自贊嘆了一下。
這種紅銅手爐和流行在西周的黃銅手爐有本質上的不同,除了更加溫潤的手感,那些看似雕刻在手爐表面的清晰云紋,竟然摸不出絲毫的紋理,這應該就是傳說中最頂級的'中天匠心'手法。
楚江開當然不會在行動時對一只手爐的品質挑三揀四。
但他透過這只手爐,看到了'一柄劍'對這次行動的重視程度。
他看到了'一柄劍'不惜工本的一面。
而如此細致入微的裝扮,只為了讓他能接觸到住在'雅園小筑'里的那個人,那個比他更年輕的人。
今日清晨的時候,楚江開和他已經有過一面之緣,雖是演出來的漫不經心的偶遇,但僅此一面,卻給楚江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
如果沒有當初'天書'的啟示,住在'雅園小筑'里的那個年輕人似乎更像是天降的'仙種'。
雖然這只是楚江開的看法,但他相信凡是和修行沾點邊的人,都會對此心照不宣。
而清晨的那次照面,更是堅定了楚江開的這種想法。
那如玉的面龐,修長的身姿,最關鍵的是刻在骨子里的高高在上的淡然氣質,讓楚江開堅信,裝在這幅軀殼中的靈魂,絕對不是來自人間,絕對已經在仙域的那條河里沐浴了千百年。
至少從表面來看,仙界山那位正宗的'仙種',著實遜色了不少。
況且'仙種'還是個女兒身,樣貌也談不上驚艷。
清晨的偶遇中,雖然只是簡單的寒暄和略顯獻媚的邀約,那個年輕人也在打量了楚江開的衣飾和隨從后勉為其難的應允了,但在楚江開的心里,自己和對方高下立判。
所以這東街去往西街的一路上,馬車緩緩而行,異常平穩,甚至雪地上留下的兩道車轍都一路筆直,但楚江開的心里還是免不了有些忐忑。
“少爺,前面就是'南暢苑'了!”
馬車外傳來看柳入江的聲音,楚江開神情一凜,右手不由自主的抬起來摸了摸揣在懷中的那柄短劍,才稍有心安。
“知道了。”
馬車車窗上掛著厚重的簾子,但簾子外面已然有燈火的光芒透了過來。
只有靈力燈的燈光才有這樣強勢的穿透力,而整個云崖鎮的商戶,能用得起靈力燈的只有那么十數家,'南暢苑'就是其中之一。
馬車停了下來,柳入江躬身打起了馬車門上的簾子,他這樣又要躬身又要將簾子打高的姿勢原本應該很別扭,但楚江開竟然看不到別扭在哪?
而且在柳入江身上,這個舉動顯得很自然。
只一天的功夫,柳入江就已經將仆從這種角色拿捏的恰到好處了。
楚江開咬咬牙,提醒自己現在不是'一柄劍'那個上不了臺面的碎催,而是中天四大世家之一的'云家'被隱藏了十數年的正牌少爺,云公子云尚。
柳入江看著楚江開,滿意的點了點頭。
楚江開從師兄的眼神中也得到了信心的提升。
'咯吱'一聲,楚江開踩進了沒過腳面的雪中。
同時,他也看到,街對面'雅園小筑'的門被輕輕的推開,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一道修長的身影,裹挾著不似人間的氣息在那道門后出現。